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穿越之再世为王》作者:沈如 文案 罗铭穿越了,穿越进一朝太子的身体里 身为太子,本该春风得意,美人在怀,逍遥快活才是, 可罗铭这个太子当的,只能用悲催来形容。 别人穿越都是高床软枕,为啥我就得先挨一顿板子, 还被俺那皇帝爹赶出了皇城…… 啥?我被废了?? 看黑道大哥穿成废柴太子,如何重回朝堂,登基为帝。 扫雷: 1、主攻文 2、霸气忠犬攻X温柔人.妻受 攻宠受 3、会有少量宫斗、宅斗戏码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铭 ┃ 配角:流烟、燕君虞、蒋念白等 ┃ 其它:1V1、HE 第1章 穿越 宣正殿上鸦雀无声,只有廷杖击打*的声音。 内廷总管站在殿角观刑,一旁有人高声宣读: “诏天下谕,太子罗铭骄纵顽劣,品行不端,蓄养倡优,冒犯圣恭,着,杖刑五十,废为庶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罗铭模糊中听到这些话,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后背疼痛难忍,廷杖有节奏地敲打在他背上,每一下,每一声都带着血肉翻滚的声音。 罗铭勉强睁开眼,眼前烛影摇动,古香古色的大殿和身着宽袖长袍的人们,都显得虚幻不真实。 罗铭挣扎了一下,他动不了,有两个男人压着他的胳膊,将他紧紧摁在刑台上,见罗铭挣扎,两个男人更加用力,其中一个发狠地扯了罗铭的头发一把,痛得他咬紧了牙关,才把那声呻/吟咽回肚子。 行刑的男人们面无表情,罗铭甚至怀疑他们就是人们常说的无常。 他已经死了,被人一枪打中心脏,是绝没有生还的可能的,那么现在他经历的一切是…… 穿越了?这是别人的身体,他在替别人受刑。 罗铭的意识只到这里,很快他就陷入了一片黑暗,没了知觉。 再次醒来,罗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说是狠狠,其实他也用不上多大力气,刚刚才挨了五十廷杖,后背上的肉都被打烂了,整个人虚弱无力,他这一掐,也不过像抚了一把似的。 然而这也足够让罗铭清醒了,他再次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屋子,完全相信了他是真的穿越了。 他,聊城赫赫有名,威镇一方的黑道大哥罗铭,竟然穿越了。 这是间内室,陈设奢华,只说罗铭此刻躺的这张卧榻,就可以看出他穿进来的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一定非富即贵。 罗铭恍惚中想起他听到的废太子诏,既然是他受了廷杖,那么也就是说,他是穿进了这位废太子的身体里,好像太子的名字也叫罗铭。 还真是,罗铭都不知要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该说是中了大奖么? 废太子,虽然罗铭不知道他是处在什么朝代,但是以他前世那点粗浅的历史常识,也知道太子一旦被废,等着他的只有两个结果。 一是装疯卖傻,从此再不要惦记九龙顶上的那把龙椅,整日谨小慎微,不可乱说乱动,尚能保往一条贱命。 二是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即使不做什么逾越的事,也要被有心人以心怀不轨治罪。好了弄个终生圈禁,若是当朝皇帝小气,赐下三尺白绫也是有的。 总之,废太子,是个既碍眼又让人讨厌的尴尬角色。就罗铭前一世知道的几个历史上的废太子,是没有一个能得善终的。 罗铭苦笑,真不知老天是不是故意耍他,他才被最信任的兄弟背叛,死于非命,现在能重活一回,却要收拾一个废太子的烂摊子。 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后背也火烧火燎得痛,罗铭费力地撑起身体,撩开销金撒花的红绡帐子,想下床去找一口水喝。 这个身体的素质真柴,罗铭记得他前世单挑过十几个人,被人打断了三根肋骨,头上被砍刀砍了三寸长的口子,还依旧撑到把对手全打趴下。 现在这个身体,只是受了五十廷杖,就像要散架似的,轻轻一动就头重脚轻。 罗铭一动,床榻边的脚榻上立刻站起一个人来,柔声问道:“太子爷,您醒了?” 那人说完才觉得不对,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面上,“太……,主子,流烟该死,说错了话,请太,请主子责罚。” 流烟的眼里都是惊惧,声音里的颤抖藏都藏不住,身体也抖的筛糠一样,显然是怕极了。 罗铭的目光扫过流烟。 清秀的一张脸,谈不上眉目精致,只算顺眼而已,二十上下的年纪,身穿淡青色宫衣。他脸上都是疲色,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看来是一直守在这位太子身边,很久没休息过了。 罗铭收回目光,平平的声音说了一句,“起来吧。” 流烟心里一惊,太子平素最以折磨人为乐,他越是说话平和,折腾人的花样就越是残忍歹毒。 流烟周身冰凉,一个劲儿磕头求饶,“流烟该死!主子饶命!” 都怪自己,一时叫得习惯,难以改口,那声太子脱口而出,竟忘了,太子已经被废,现在他再听到这个称呼,准以为自己在嘲讽他。 罗铭看着不住磕头的男人,直头疼。 这位太子的人缘也忒次了,只是说错一句话,就把人吓成这样?平时是有多凶恶,才能有这样的积威。 “你起来!”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牵动后背上的伤口,罗铭闷哼一声。 流烟急忙站起身,扶住罗铭,搭着手腕扶他重新趴好,揭开罗铭背上的纱布,仔细检看伤口。 许久流烟才长出一口气,“还好没有渗血。” 流烟取过一个红漆托盘,从一只玛瑙罐里倒出些淡红色粉末,轻轻撒在罗铭背上,均均撒了一层,又拿起干净的软布盖上裹好。 罗铭后背上的伤口狰狞可怕,皮肉外翻,流烟看在眼里,口中不由得说道:“早听人一句劝,哪里能弄到现在这副样子。” 只说了这一句,流烟就住了口,太子最不喜欢别人说这些,他也是仗着从小与太子一起长大,情分不同,太子就算再残暴,对他总还留了些情面。 流烟帮罗铭掩好被子,问道:“主子可要用膳?” 罗铭不想吃饭,就是渴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发烧了,头也痛得要命。 “给我拿杯水来。” 流烟听见罗铭吩咐,急忙下了床榻,绕过花梨屏风,去外室倒了水,用彩釉磁碗托着,又急匆匆地走了回来。 罗铭刚要伸手去接碗,却见流烟已经用银制的小匙勺了一口水,稳稳当当地送到罗铭嘴边。 罗铭盯了那支比耳挖子大不了多少的汤匙一眼,皱眉张嘴含了,凉凉的一点滋味扩散在舌尖,味道不错,只是实在是不解渴。 流烟又喂了罗铭几口水,罗铭实在受不得这种待遇,他从小就是孤儿,后来又入了黑道,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一个人胡打海摔的惯了,哪里被人这么服侍过,他见喝了几回,碗里的水都不见少,终于按捺不住,一把夺过水碗,仰头将剩下的水一口倒进嘴里。 流烟吃了一惊,愣愣地瞧着罗铭,半晌也不敢说什么,收回水碗,讷讷地又问罗铭要不要用午膳。 罗铭现在哪有心思吃饭,他只想知道他究竟是在哪个朝代,当朝皇帝又是谁。弄清楚这些,才好在这个异世界里活下去,不说混得风生水起,至少也不要替人垫背,还没搞清楚原由就被人宰了。 正盘算着怎么向流烟套话,忽然从窗户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罗铭侧耳听了听,乱哄哄的,听不太清,只听到人声嘈杂,还不时有人跑动,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人哭喊的声音。 罗铭纳闷,问流烟道:“外面怎么了?” 流烟脸上露出哀戚之色,“皇上让主子五日内搬出端华宫,滚……,滚出皇城,别再让他看见。” 罗铭对原来的太子真是越来越好奇了,他到底对他的皇帝老子做了什么,才让亲爹这么烦他,废了他的太子不说,连个保面子的王爷都没封,直接一捋到底,贬为庶人,还要轰出皇城,永不相见。 “那外面的是,抄家的?”罗铭不知为何还有点兴奋,问这话时语调都飘了起来。 流烟心思正重,并没发现异样,他摇摇头,“不是。皇上没有下旨查抄端华宫,也没有限制宫中人等的行动。皇上与静懿皇后伉俪情深,在四个皇子中,最疼爱的就是主子,要不是,要不是主子这次太过糊涂,犯了大错,皇上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那外面乱嘈嘈的,是做什么?” 像是难于启口,流烟顿了顿,才支吾道:“是府里的人。” 流烟没有细说,罗铭却也猜到了。 太子倒台,受到牵连的人一定不少,就算原来的太子再混帐不济事,跟随他的人也不会少,太子失势,大厦将倾,谁还会待在一艘快沉的船上等死,自然是趁早想办法,自谋生路才是正理。 外面这么闹腾,恐怕是太子府里的人全都正急着跑路,连卧病在床的主子也不顾了。 罗铭想了想,轻轻笑了一声,吩咐流烟道,“扶我起来!” “主子要什么,流烟去拿。” “要什么?大爷我要看戏!扶我,咱们出去看看,墙倒众人推是个什么光景。” 第2章 散后院 罗铭七岁时成了孤儿,父母两边的亲戚虽然不少,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收养他,这家住半年,那家住一载,年幼的罗铭成了亲戚间的累赘,没有一家会给他好脸色。 罗铭就靠着减免学费和勤工俭学勉强撑到了高中毕业,在准备考大学的时候,因为一次意外被人冤枉而进了监狱,从牢里出来,罗铭就跟着同监的大哥入了黑道,一混就是九年。 这九年里,罗铭什么样的场面都经过见过,帮派血并,街头混战,他从一个小混混硬拼成手下有上千兄弟的黑道大哥,靠得就是他不管遇到多大的事都能处变不惊。甚至是最后,他因为不答应参与贩运冰毒,而被最信任的兄弟背叛,罗铭都能在最后关头亲手杀了他。 罗铭觉得,他前一世的人生已经足够波澜壮阔,他再也不会为任何事情而感到惊讶了。 然而此刻,当流烟指着这满院子的男人,说他们都是为太子侍寝的侍人时,罗铭却只有用惊悚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这满院子的男人,都是我老婆? 不,应该是那位太子的老婆才对。 罗铭前一世也跟男人上过床,不过那只是偶尔来了兴致,调剂一下而已,他性向正常,还是最喜欢有柔软身体的女人。 这位太子,可真是,真是重口,这么多男人,环肥燕瘦,什么型号长相的都有,原太子殿下的品味还真杂。 罗铭感叹一回,就算是太子喜好男风,愿意在后院里养男人,可这数量也太多了点吧。 太子所住的端华宫在永安门内,位于皇城正东,自古以东为上,太子做为储君,多数是住在这个方位的宫殿里。 端华宫分为三层,前面的两层是太子日常理事和读书会客的地方,从夹道穿过一道垂花门,才是太子食宿起居的后院。后院正中就是太子的寝殿,寝殿两旁是东西偏殿。 流烟微微弓下身子,左手轻轻撑着罗够的胳膊,右手扶在他腰上,小心的绕过他后背的伤口。 流烟看了看罗铭变了又变的脸色,小心说道:“主子,廊檐底下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 罗铭站在寝殿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已经有一顿饭的工夫了。他一语不发,面色凝重,流烟以为罗铭是看见端华宫里乱成一团,气得说不出话来。 流烟深知太子的脾气,看见昔日的奴才竟敢爬到他头上发难,太子是一定忍不了的,肯定会发一场雷霆怒火。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由不得他耍性子,这府里虽然败了,却还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就等着拿太子的错处,好制他们于死地,太子如果在这个时候发狠,再背个虐打侍人的罪名,等于是授人以柄。传到皇上耳朵里,太子就真的再无翻身之地了。 罗铭听到流烟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尽管是满肚子疑惑,罗铭还是冷静下来,决定先处理了眼前这些人再说。 罗铭握了握流烟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 流烟怕他乱动会撑裂伤口,说了好几句小心才松开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罗铭冲流烟笑笑,迈步走下石阶。 罗铭知道,他这样贸然走出去,肯定会让流烟起疑心。 从流烟对太子的态度来看,两个人的关系一定很亲密,流烟对太子的生活习惯,行为举止也一定了如指掌。 罗铭对原太子一无所知,他会怎么说话,行事语气又是如何,这些都不是一个陌生人能模仿得来的,一时半刻小心行事也许还能瞒过流烟,时间长了,相处得久了,没有不露陷的。 既然如此,罗铭也不想装了。 他罗铭,从来只做自己,至于有什么后果…… 呵,现在还有什么后果是他承受不住的。 院子里乌压压地站满了人,见罗铭走下石阶,有几个人想要跪下行礼,旁边有人拉他一把,口中轻蔑道:“哼,他现在不过是个庶人,与你我无异,跪他做甚?” 那几人愣了片刻,似乎也想明白了,现在的太子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哪里还有资格在他们面前摆架子,甩威风。 罗铭听见这话只是一笑,慢慢走下石阶,来到人群面前。 人群吓得后退了几步,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心里也有些胆寒。 院中站的都是曾为太子侍过寝的侍人,大多数是朝中官员巴结太子时送来为太子暖床的,其余的则都是太子强掠来的。 太子为人凶残,喜怒无常,对待枕边人也没有多少柔情,在床上更是以虐人为乐,被他打死弄残的侍人不知有多少。 院中这些侍人们都被太子吓怕了,一见这个面容俊秀的男人靠近就吓得发抖。 罗铭停在刚才出言讽刺的那个人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番。 那人一张小脸吓得惨白,颤着声音问道:“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们聚在这儿是要做什么?”罗铭走路有些费力,又不想在人前露出一副惨样,全凭着一股狠劲儿硬撑着。他竭力绷直身体,挺着腰板站着,后背钻心的疼,胸前也汗湿一片。 侍人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敢说。 刚才那人咬了咬牙,指着罗铭,口气生硬地说道:“太子已经被废,不日就要搬出端华宫,你打算如何安置我们?” 如何安置?罗铭一时倒被问住了,他连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都不知道,何况是这些他见都没有见过的人。 那人见罗铭不语,胆子又大了些,厉声说道:“你不会是想让我们这一百多侍人跟着你沿街乞讨吧?” 说罢那人又换了一副瞧不起的样子,嗤笑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离开皇城,你不过是个废物。一个平头百姓还要养这么多侍人,你养得起么?” 罗铭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流烟已经怒不可遏,大声斥道:“华白,主子平日待你不薄,食宿起居从来没有苛待过你,如今主子有难,你就想一走了之?” 华白听了这话,冷冷瞪了流烟一眼,他站出一步,伸手就解身上的丝绦,用力一拉衣襟,扯掉身上的长袍,仰头笑道:“太子对我不薄,哈哈哈,众位哥哥看看,我这身上,可还有一块好皮肉,如此不薄,华白还真是承受不起。” 华白甩掉衣服,露出赤/裸的身体,他胸前后背满是疤痕——鞭伤,牙齿咬的旧痕,蜡烛烫的烫伤,密密麻麻,印着他如玉般白晢透明的脸蛋,更显得他身上的疤痕丑陋恐怖。 看着华白身上的伤痕,人群里已经有人哭了出来,呜咽声渐渐变多,连华白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太子最喜欢拿红烛烫人,说是蜡液滴在身上,如同雪中红梅一般,他还,还往我那里滴过……” 不少人触景伤情,纷纷说起太子床上的怪癖,罗铭也算见多识广,听了这些话,也不由得汗颜。 这个太子还真变态。 罗铭叹了口气,既然用了太子的身体,他就有责任替这些侍人谋个好的出路。 罗铭拣起华白扔在地上的外袍,披在他身上,为他拢好了衣襟,才问道:“你们想要如何,只要说出来,我一定答应。” 华白没有想到太子会这么好说话。他们今天来太子寝殿,都是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没想到太子非但没有发怒,还如此温柔地为他披上衣裳。 愣了半天,华白才喃喃地说了一句,“我要出府。家里还有爹爹等我。” 罗铭说一声好,回头问流烟,“太子宫里可有银库?” “有,府库一直是东宫总管刘大全管理。” “叫刘大全来。” 流烟为难,说道:“刘大全是从六品内廷总管,是皇宫里的太监,皇上下旨让主子搬离端华宫,刘大全等人和端华宫里所有的护卫都已被调回内廷,等重新记录后,再另行分配他处。” 也就是说,现在的端华宫就是个空架子。 太子被废,相应的待遇也被裁撤,太子的皇帝老爹撤走了太子宫里所有的护卫杂役,除了后院里的这些人,现在的太子东宫,恐怕连个守大门的人都没有。 那不用说,银库等等这些放值钱东西的地方,肯定已经被皇帝封了,罗铭想要从里面拿一毛钱,都不可能。 罗铭有些尴尬,华白冷笑一声,“太子莫不是要装糊涂?哪个要你的钱了,我们是要身契。没有身契,我们能走到哪里?” 身契? 什么玩意儿? 罗铭思量,估计是户口或身份证明一类的东西。怪不得这些人都聚在这里哭闹,原来是想走也走不了。 罗铭回头问流烟,“他们的身契在哪儿?也被皇帝封存了?” “没有,侍人们的身契都在主子屋里,小隔间后面的箱子里。” “去拿来。” 流烟答应一声,不一会儿拿回一只描金匣子来。 罗铭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有一摞身契。 罗铭拿起一张细看,还好字都认得。 他挨个念名字,让念到名字的侍人过来领身契。众人拿了身契,一哄而散,回房里收拾了衣物细软,急匆匆地逃出了端华宫,生怕这位太子一时一个性子,过一会儿再反悔了。 发到最后,匣子里还剩下两张,一张身契是流烟的,还有一张,上面写的名字是燕君虞。 罗铭左右看看,找了半天,才在回廊角落里找到这个人。 走过去一看,这人睡得正香,单手枕在脑后,修长的身体蜷着,打横躺在回廊的木头围栏上,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罗铭看了一会儿,还真是睡死了。 突然有些好笑,神经粗的人罗铭见过不少,他自己就算一个,干他这行的,神经不粗晚上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可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对自己的前程毫不关心呢,还是天生的贼大胆,得过且过? 罗铭越发好奇,抬手拍拍他,叫道:“燕君虞?” 那人迷糊睁眼,打了好大一个呵欠,才慢吞吞地问,“吃饭了?” 吃饭?我还没吃呢。 罗铭递过身契,燕君虞接过去看了一眼,随手揣进怀里,理了理衣襟,重新又在回廊上躺下,躺好后猛的睁眼,对罗铭说道:“饭做好了记得叫我起来。” 这是,不想走? 他说得理直气壮,罗铭不由得就回答一声“好”。 燕君虞听后才放心的又睡过去,神态安然。 罗铭笑着看看流烟,问他认不认识这人? 流烟对燕君虞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太子有次去东山游猎,回来时带了这个人进府,当时流烟也问过这人的来历,太子只答说因为看他长得儒雅清秀,心里喜欢,就带回来了,再详细的他也说不清。 第3章 示威 罗铭用了两天的时间,基本弄清楚了他现在所处的环境。 如今天下四分,分别为罗铭所处的东离国,北莽、西越和南平。 四国中,以东离国地域最为辽阔,也是其他三国眼中的一块肥肉。北莽民风剽悍,对东离国土垂涎已久,不时骚扰边境。其他两国虽然没有明着挑衅,却在三年前公然向天下宣告,停止对东离纳贡,小觑之意已经极为明显,明摆着就是等北莽与东离开战,天下大乱,他们可以从中分一杯羹。 东离国历经九朝,国力日渐衰退,东离国主罗平,也就是太子的皇帝爹,算得上守成之君,处理国事四平八稳,尚算勤勉。只是他耳朵根子太软,没个准主意。多年来朝政都被丞相刘裴把持,朝中官员任免,政令施行,都要经过刘裴的批示。除了外戚太平侯白家,和镇国将军柳家,朝中官员几乎都以刘裴马首是瞻,挤兑得清流一派敢怒不敢言。 罗铭窝在太子的书房里,翻看着从前太子宾客留下的奏折和一些朝政分析的笔记,越看越是惊心。 原来的太子究竟是怎么在这样复杂危险的环境里活下来的? 朝堂上腥风血雨,太子的老爹,天庆帝罗平的后宫里,也是刀光剑影,危机四伏。 太子是罗平的第二个儿子,为静懿皇后所出。静懿皇后在太子八岁时病逝,罗平伤心欲绝,不顾朝臣反对,坚持守孝三年,才立了太平候白家的嫡女为新皇后。 罗平共有四子,除了已经被废的太子,还有新皇后所生的皇四子罗铮,和柳贵妃所生的皇三子罗镜。 此外还有一位皇长子,只是这位皇长子的地位尴尬,是普通宫女所生,这位宫女生下皇长子后就殁了,一直也没有名分。就连这位皇长子,在他出生后四五年里,罗平都不知道他有了这么个儿子,还是静懿皇后将五岁的皇长子抱来,罗平才恍惚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真乱套!这什么爹? 皇帝的儿子多了,就意味着争皇位的人也多了,太子被废,最有资格成为下任太子的,恐怕就是和废太子有同样嫡子身份的罗铮。罗铭不知道东离立储的规矩,是立嫡还是立长,或许朝中也有主张立贤的。 揉了揉额角,罗铭放下手里的《东离旧事》。 这本书是一位名叫蒋念白的太子宾客所写,文字精炼简洁,下笔独到精深,且事无巨细,上到四国局势,下到朝堂党争,写得点面俱到,如果不是天庆帝罗平的床帏之事太过隐密,恐怕这位蒋念白,连罗平每日宿在哪位娘娘宫里都能记下。 罗铭一口气读完,真觉得受益匪浅,读过这本书,就可以十分清楚地了解天下大局。 写这本书的人可谓用心良苦,只可惜这本书并不被太子重视,竟然拿来垫了桌脚,要不是罗铭眼尖,险些就错过了这本好书。 真想认识一下这个蒋念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胸中有山河的锦绣文章。罗铭心里可惜,恐怕是没机会了,不然一定拉着这人好好喝上几杯。 罗铭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后背上的伤好像又裂开了,触手一摸,有些湿滑,估计是又渗血了。 罗铭已经在书房里呆了整整两天,吃住都在此处,翻遍了所有他觉得有用的书籍、奏折、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笔记。 罗铭真有点庆幸他这个太子已经被废了,他不用上朝,也不用和这么多混乱理不清头绪的事情再扯上关系。后日就是罗平让太子离宫的最后期限,只要等到那天,离开这个事非不断的皇城,他就能按自己的心意生活了。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罗铭叫声“进来”。 流烟手里提着个食盒,迈进门来,“主子,用午膳吧。” 罗铭答应着,一面看流烟的脸色。 嗯,好多了,不像前日那样,一张脸上白得连血色都没了,把罗铭吓得够戗。 那日遣散了侍人后,罗铭就把流烟的身契交给他,让他离开端华宫,自寻出路。 在罗铭的心里,给人当奴才是天底下最憋屈的事,他的母亲就曾说过,家中但凡有三斗存粮,就不去看人脸子做事。罗铭也深以为然,他给流烟身契,就是想让他从此挺直腰板,别再活得战战兢兢。 谁知流烟接过身契,用力捏着那张薄纸指节都泛了白,沉默半晌,流烟就跪倒在地,也不说话,也不言语,就一直跪着,跪得罗铭心里直发毛,拉他也不起来,还是罗铭最后收回了流烟的身契,又说了一顿好话,才算把流烟给劝起来。 流烟摇晃着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话,“流烟是主子的人,生死都是。” 罗铭当时就想告诉流烟,自己不是太子,他想保护和追随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话到嘴边,罗铭就被流烟眼里抹不去的哀戚弄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刻罗铭真羡慕太子,能有这样一个在危难中对他不离不弃的人,一辈子也算值了。 “主子的身子不能吃发物,流烟就炒了几个清淡的菜,桂圆小米最补血,我熬了粥。” 流烟边说边把一碟一碟的小菜搬上桌,真是小菜,对罗铭这样的粗豪汉子来说,这一碟都不够塞牙缝的。 罗铭端起粥碗,随口问道:“燕君虞呢?” 流烟正要给罗铭布菜,闻言手上一顿,“燕公子已经用过午膳,菜色就照主子的吩咐,与主子是一样的。” “哦。” 罗铭叹了口气,几日相处,他就发现流烟心细如发,料理事情十分周到妥帖,只是他心思也特别重,一句话都能敏感半天。 那日罗铭不过是觉得,既然以后他们三人要搭伙过日子,就别讲什么主子奴才那一套,让燕君虞搬进正殿,睡在罗铭卧室旁边的暖阁里,也好有个照应。饮食上也别搞差别对待,大家吃一样的就行了。 流烟似乎是误会了罗铭的意思,听了罗铭的话,脸上立刻带了明显的失落,当晚就让燕君虞洗漱干净,给罗铭待寝。把罗铭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再怎么风流没节操,也没有和不认识的男人上床的习惯。颠三倒四地解释半天,好说歹说才让流烟明白,他根本没那个意思。 又过了两日,就到了太子离宫的最后期限。 流烟这几日已经收拾好了一些能带走的东西,不多,不过到底是宫里御赐下来的物件,变卖以后,足够他们生活很长一段日子。 这日天气晴好,罗铭还笑说是个搬家的好日子。 燕君虞趿着一双软鞋,拖着脚步跟在罗铭和流烟身后,总是睡不醒似的打着呵欠。有人做这动作显得粗俗,可燕君虞单手掩着薄唇,凤目微微眯着,轻轻的吐气,竟让人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味道,不烦人,倒是觉得在慵懒里透着那么几分俏皮。 人都齐了,流烟让罗铭等等,“我去雇辆骡车。” “不用了,能省就省,现在不比从前。”罗铭拦住流烟。 流烟只好点头,拿了包袱,又要去搬地上的红木箱子。 罗铭先他一步搬起来,迈步就往外走。 流烟愣了愣,也不及细想,匆匆跟出来。 未到宫门口,远远地就看见端华宫外一队骑兵守在门口,骑兵分列宫门两侧,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甲胄鲜明,手里的长戈横在马上,锋利的戈刃在阳光底下闪着刺眼的银光。 罗铭停下脚步,难道是皇帝后悔了,要将赶出皇城改为圈禁? 头上渗出了冷汗,罗铭心里忐忑不安,他现在在这个世界里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皇帝要想杀他,还真跟捻死个臭虫似的。 不等罗铭三人走到门口,宫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嘶,一个人骑着一匹枣红马朝罗铭三人处奔来,罗铭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侧身挡住身后的流烟和燕君虞。 那人跨马到了罗铭跟前,也不翻身下马,反而扬手给了马儿一鞭子,让那马围着罗铭打了几个圈子,才高喝一声勒住缰绳。 枣红马不安分地刨着蹄子,扬起地上的黄土,呛得人直想咳嗽。 罗铭皱眉,抬头看马上的人。 宝马轻袭,面如冠玉,好一个美少年。 那人见罗铭看他,越发趾高气扬,故意抬起了头,高声说道:“奉父皇口谕,今日是皇兄离宫的好日子,父皇特意派兄弟前来,送皇兄一程。” 皇兄? 太子有两个弟弟,这是哪一个? 罗铭面上不露声色,笑道:“如此就谢过皇弟了。” 那人闻言,冷笑一声,呸了一口,“好不要脸,你已经被父皇贬为庶人,我不过取笑一句,你倒顺竿儿爬了上来。凭你也配做我罗铮的兄长?” 哦,原来是那位新皇后所生的嫡皇子。 罗铭也不恼,淡淡一笑,转身拉过流烟,就要往外走。 罗铮见罗铭不受挑衅,倒觉得没意思起来,他哪里是受了皇帝的口谕,天庆帝罗平因为太子的事大病不起,现在还躺在寝殿里养病,谁都不见,连他的母亲去问安,也被天庆帝一句“免了”,挡在了宫门外。 罗铮想到此处,不由得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他同样为皇后所出,是天庆帝的嫡子,可罗平对他却极为冷淡,远不如见了罗铭时那般亲热关怀,罗铮心里早就妒恨不已。 太子被废,罗铮不知骂了多少句“自做孽”。今日前来,不过是想看看这位整日被人捧到天上的太子落魄如丧家犬的样子。 罗铮策马拦住罗铭的去路,“等等!” 罗铭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怒道:“皇子殿下不在皇城中好好呆着,今日是特意来寻我的晦气来了?” “正是。”罗铮倒也坦诚,扬眉直言。 “来人!”罗铮吩咐一声,外面立刻跑进来一队护卫亲军。 罗铮笑道,“皇兄已不是太子了,兄弟我怕哥哥你不记得,特意过来看看。” 扬手一指,罗铮指着罗铭和流烟随身带的包袱,“给我搜!” 说罢罗铮冲罗铭挑了挑眉毛,笑嘻嘻地道:“我这可是为了哥哥好,要是出了皇城,哥哥还用宫里的东西,被人拿住,治个逾越的罪名,岂不是遭了。哈哈。” 护卫们早就得了罗铮的吩咐,他一声令下,所有人一拥而上,夺过罗铭和流烟手里的包袱、箱子,刀砍斧剁,将里面的衣物,细软全都抖在地上。 满地珍珠宝石乱滚,瓷器碎裂一地。护卫们见了财物,扑上去就抢,抢不了的全部砸烂,地上的衣物被他们踩的脏烂不堪,眼见着不能穿了。 罗铮坐在马上看人们抢得热闹,拍着巴掌直喊:“痛快。” 罗铭双拳紧握,真想从马上把这个混蛋小子揪下来,狠揍一顿。 左右观察了一下,几乎没有胜算。 如果是罗铭一个人,打完了就跑,他还有把握,可现在身边还有流烟和燕君虞,罗铭根本不可能在爆打了罗铮之后,再带着两个大活人跑过这一整队的骑兵。 流烟已经吓得手足无措,燕君虞面色如常,还是一脸事不关已,罗铭握住流烟的手,安抚的拍了拍,让他别怕。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只要今天他们三个人能平平安安地走出皇城,那就是赚了。这些身外物,怎么比得上他们三个人的性命。 罗铮取笑一番,见罗铭一直冷眼旁观,一派云谈风清,半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不由得心中惊骇。 这个罗铭,好像变了个人。平日里太子眼高于顶,要是有人敢有半点不顺他意的地方,他早就大发雷霆,四处跳脚杀人了。 可今日,罗铭从头到尾都在笑,那笑容里带着嘲讽和轻蔑,让罗铮觉得他方才所做的一切,是天底下最幼稚可笑的。 罗铮大怒,扬起马鞭,就往罗铭脸上甩去。 罗铭眼疾手快,抬手抓住鞭子,反手一拽,就把罗铮从马上拉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人们未及反应,罗铮已经跌落马下,罗铭掉转手里的马鞭,用马鞭上的尖头狠狠往马屁股上戳了一下,马儿吃痛,扬蹄尥起蹶子,罗铮正摔得头晕眼花,迎面两个马蹄已经冲他肚子上踩了下来,吓得罗铮急忙拧身往右滚,刚刚躲开,马前蹄又踏了过来。罗铮左滚右翻,口里咒骂不绝。 众护卫眼看着主子受难,急忙上前救护,那马性子极烈,怎么也不肯老实听话,众人乱成一团,生怕罗铮受伤,皇后怪罪下来,他们的小命儿可就难保了。 罗铭看了会儿杂耍,轻笑一声,回头拉起流烟和燕君虞:“我们走!” 第4章 朱市口 天庆十五年十月,时值金秋,罗铭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一个月了。 这几日秋风乍起,天气渐渐转凉。 罗铭推开木门,从草屋里出来,到院中拿了扁担,要去城外挑水。他现在住在南城朱市口,每日清早就有卖水的货郎挨家送水,只是罗铭他们囊中羞涩,吃不起。 京城中的水井大都是咸水井,人吃不得,只能用来洗衣、涮碗,每日要吃的水,都是罗铭去城外,走十几里路挑回来的。 流烟从屋里追出来,“等等。” 抖开手里的衣服给罗铭穿上,“大清早的,山里冷,主子的伤还没全好,不能着凉。” 罗铭道谢,流烟就笑说,“昨日主子带回来的果子很好,我喜欢吃,今日多带些回来。” 罗铭连声答应,拎起水桶出门。 自从出了皇城,罗铭才真切地感受到,这里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热闹繁华的世界。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环境,罗铭连城门在哪都摸不清楚,他原来的生存之道显然已经不合时宜,拿什么换饭吃都成了问题。要不是有流烟和燕君虞跟在他身边,罗铭都不知道自己要吃多少苦头,才能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去。 罗铭住的小巷里一共五户人家,都是做生意的商贩,巷口就是一家铁匠铺子。 罗铭先到铁匠铺门口,扬声叫道:“李大哥,我要的匕首可做好了?” 里头的人听见声音,笑说:“好了!你这小哥儿太性急,没见人打件东西跟催命似的。” 自从那日在端华宫门口遇到四皇子罗铮,罗铭就觉得他现在手无寸铁,遇到点事情只能被动挨打,他给了罗铮一个下马威,以罗铮的性子,一定不会罢休,如果没有点利器傍身,罗铭心里总是发虚。 李铁匠手里拿着鹿皮,不停擦拭匕首,递给罗铭时,一道寒光闪过,罗铭心里先赞了声好。 匕首一尺有余,两边各有一细长的血槽,罗铭接过来挥了挥,轻重也合适,是件好东西。 罗铭前一世最擅长用的是枪,五四制的手枪,他打起来弹无虚发,而匕首,只适合近身博击,防身还可以,要保护人,到底还是比不上手枪实用,威力大。 罗铭掏出一贯钱,这是昨日他在山上用铁弓打的两只山鸡换来的,递给李铁匠,“劳烦大哥,这东西小弟用得急,催得紧了些,让李大哥受累了,改日请大哥喝酒,算是谢礼。” 李铁匠接了钱,豪爽笑道:“无事!不过谢酒却一定要喝你的。你前日不是说,要寻个挣钱的营生养家吗,我替你问好了,晚上咱们细谈。如意居,你请客!” 罗铭连声说好,约好了时辰,别了李铁匠,先去城外挑水。 穿过城门,一路向东,城外的凤鸣山上有清泉直泄而下,汇聚在凤鸣山脚下的一处小寺院里。 凤鸣山上风景极美,罗铭每次来打水都要进山里转一圈,或者打点野味回去打牙祭,或者登高远眺一番,想着什么时候能离开京城,找个心爱之人,一起游历秀美山川,终日逍遥,那这一世的日子就算没有白活。 罗铭打水回来,流烟已经备好了午饭,粗面的黑馍馍,一碟小咸菜。那馍馍用的是未脱净壳子的面粉做的,里面还带着麸皮,入口粗糙。流烟每次摆饭都要看好几回罗铭的脸色,生怕他一怒之下踢翻桌子。 这样的饭食,别说主子,就连流烟自己都觉得难以下咽。他从小跟着太子,吃住虽然不如太子,但也差不了多少,满眼里都是锦衣玉食,这样的东西居然能入口,过去的流烟恐怕连想都不敢想。 离开皇城时,他带出来的财物都被四皇子手下的护卫抢去,他们连租房过活的钱都没了,眼看就要睡在当街。流烟急得要哭,还是罗铭从鞋上拆下一对珍珠来,让流烟去当铺当了,换了三两银子回来,才解了燃眉之急。 城南朱市口,自古就是下九流混杂的地方,让主子住在此处,流烟心里一直愧疚。还好罗铭对此好像毫无反应,听说要在城南落脚,也没有露出任何不快。 流烟觉得欣慰,主子经了苦难,能懂得收敛长进,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想要弯起嘴角微笑,轻轻地勾了一个弧度,笑意还未散开就消逝了,流烟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疑云满布,哪里看得到欣慰的影子。 罗铭洗了手,叫燕君虞吃饭,燕君虞趿着软鞋从房间里出来,又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 罗铭也奇怪,这人怎么每天都像磕睡虫上身似的,总也睡不醒。 燕君虞每日除了吃饭睡觉,话都很少说,罗铭做什么决定,都要问问他的意见,可每次问他,都得来一句“就依太子”的回答。 有次罗铭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他为何不走。燕君虞睁开半眯着的眼睛,连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哪里不是吃饭?我懒得挪窝,等你连粗面馍馍都吃不起时,我自会离开!” 罗铭听了哭笑不得,不过却警惕起来,这个人的来历成迷,虽然身契上写的明白,他是蓟州人氏,父母乡里都记得仔细清楚,可是就罗铭所知,古代的户藉制度管理极为松散,这薄薄的一张纸,连个防伪标记都没有,要伪造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不得不怀疑,这样的一个人,学识谈吐都可以称得上好,人长得也是俊秀儒雅,一身书卷气配上他云淡风轻的举止,一望便觉得这人君子如玉,不该是甘于人下的。 那他为什么会留在太子身边呢?从前是为了谋个锦绣前程还可以理解,那如今是为什么?现在的太子只是个人人喊打的讨嫌货色,再留在他身边,有什么用? 罗铭起了疑心,就开始紧迫盯梢,注意起燕君虞的一举一动。 观察几日,燕君虞的行为并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自从住进这三间草屋,他几乎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此外就是吃饭和抄书,说来惭愧,开头几日,罗铭他们三人的日常开销,还都是靠燕君虞替人抄书的微薄收入维持的。 罗铭大为丧气,不禁怪自己小人之心,被兄弟背叛一回,他就成了惊弓之鸟,是个人都要怀疑一番。丧气之余,为了表示一点内疚,罗铭就跟着燕君虞抄书贴补家计。 罗铭在太子的书房里见过太子的笔迹,太子字写得不错,尚未成体,也不用特意去模仿。 罗铭自己的一笔行书写得还算将就,前世在学校里学过几年,出狱后为了静心宁神,他每日都练几篇大字去去浮躁。如今用来抄书,还是可以应付的。 燕君虞对罗铭抄书一事表示了极大的欢迎,欢迎之余,他立刻退居二线,甩手不干,把抄书挣钱的事全都推给了罗铭去做。 罗铭这回真的相信燕君虞不离开是因为懒了,他恨得牙痒痒,又不能说什么,他一个男人,还能说“你不干那我也不干了”的小气话?何况养家糊口本来就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责任。就算每日抄书时,燕君虞都会在躺在他旁边悠闲的吃果子睡觉,罗铭也只能埋首故纸堆里,当没看见。 傍晚时分,罗铭去铁匠铺里约了李铁匠,两人一同到朱市口西边的小酒肆里喝酒。 说是酒肆,其实就是个路边摊,南城的人都是平民,手里的闲钱不多,去不了大馆子,只能到夜市里这些路边摊上解解酒瘾。 如意居是京城中有名的大酒楼,开在最靠近皇城的东城玉带桥边,罗铭他们怎么去得起。李铁匠白天时不过是调侃,南城的人都知道,南城如意居,指的就是这家名叫“买醉”的小酒肆。 倒也不是乱叫,这家酒肆的老板,大名就叫如意,志向也是开家如意居那样的大酒楼,他总是挂在嘴上,以此为乐,人们听得多了,就直接给他的酒肆改了名字,还常取笑几句。 要了两个小菜,一坛酒,李铁匠与罗铭干了几杯,就把今日来的目的全忘了,只顾一杯一盏地饮酒,说些家里妻子孩子的趣事,罗铭听他话里都是满足,不由得也替他高兴。 罗铭前一世就想有个家,可能因为他是孤儿,他对家人的渴望也比普通人更强烈,只可惜他前一世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危险日子,哪家的好姑娘愿意跟他,就算愿意,罗铭也不想害人家。 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个世界,罗铭开始真觉得憋闷,要死就让他死得彻底,这样不上不下的半吊着,倒比死更难受。 话是如此说,人能活着,谁想去死呢。 不过才十几日的工夫,罗铭就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对流烟和燕君虞,也从心底里生出些家人般的依恋,如果此时再让罗铭说,他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他是绝对说不出口了。 人毕竟是喜欢温暖的,能有同伴,总比一个人孤孤单单得好。 李铁匠喝得大醉,罗铭只好算了酒帐,扶着他回来。把人交给他家里的妻子,罗铭才往回走。 屋子里流烟正缝衣服,家里烧不起蜡烛,只有一盏油灯照亮,一灯如豆,流烟几次凑到油灯跟前,才能看清楚针脚是否匀密。 流烟的针线活儿好,就揽下附近邻居的旧衣回来缝补,换不了几个钱,多数人都是拿吃的或用的来抵,虽然贴补不了多少,也能省下些费用。 罗铭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放重了脚步进去。 第5章 挑明 草屋里只有一盘土炕,炕上一张矮桌,流烟支着手臂倚在矮桌上,被灯里窜起的油烟薰得难受,又不肯停下手里的活计,他皱着眉头直揉眼睛,缓了缓又拿着衣服往灯底下凑。 罗铭进来,流烟抬头笑了笑,“主子可用过饭了?” “吃了。” 罗铭坐在炕沿儿上,一把揪过流烟手里的衣服,“别缝了。我抄书的钱虽不多,也够咱们吃的,你做这些伤眼睛的东西做什么?” “主子的药不多了,再不省些,买药的钱就不够了。” “那药可吃可不吃,停了算了,谁想喝那些苦得要命的东西。” “不行。” 流烟说着话,已经从屋角的风炉上取下小砂锅,滗净了药渣子,倒出一碗药来递给罗铭,“我虽然买通了行刑的宫人,可那五十廷仗到底也不轻,伤筋动骨,怎么也要好生养养,不然落下病根,更麻烦。” 罗铭看见药就苦了脸,这药汤子真难喝,不只是苦,还有股说不出的土气腥气,喝得人恶心。 刚想耍赖不喝,流烟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碟东西,上面还用屉布盖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是什么。流烟笑盈盈地说道:“喝了药就能吃这个。” 罗铭揭开屉布一看,是两个蒸好的山芋,还热着。 “今天隔壁家大哥来取缝补好的衣裳,给了些米和山芋,我特意给主子留着,晚上好垫垫。” “你们吃了?” “唔,嗯!吃了。”流烟挪开眼神。 罗铭也不揭穿,这样的好意不能拒绝,不然伤人。 闷闷地接过盘子,罗铭拿起山芋来啃。 突然觉得心里别扭,罗铭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酸的、甜的、苦的,诸多感触都蹿了出来,在心窝子里直打架。 主子,主子,这人一天到晚总把主子挂在嘴边,对他这么好,也不过是因为他现在披着他主子的外壳,而不是因为他是罗铭。 流烟并未发现罗铭变了脸色,他端着药碗,轻轻地吹着,等温热了,就送到罗铭手边,“主子,药好了。” 罗铭握紧了拳头,冷笑一声,“主子?我不是太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何苦做戏?” 流烟闻言愣住了,他紧握着药碗,手哆嗦着,脸色越来越白。 半晌流烟才颤着声音问道:“你不是太子,那你是谁?”猛然扬手将手里的药碗冲罗铭砸了过去,流烟声色俱厉,厉声吼道:“你是谁?” “那日我跟着太子进宫,从他调戏皇上的婕妤,到皇上震怒,下旨废太子,我一直都在太子身边随侍,半步都没有离开过,你就算想和太子调换也没有时间。那几日你受了重伤,更是寸步难行,行动坐卧都是我伺候的,更没有时间,你说,你是什么时候和太子调换的,入宫前?不可能。那时的太子一切如常,没有半点不对劲。” 流烟乱了心神,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他不是没有发现,只是不想承认而已,多日来自欺欺人,被罗铭一句话就毁了,流烟瞪着眼前的人,恨不得撕开他的皮肉,看看他内里到底是人是鬼。 流烟扑过去揪住罗铭的衣领,“你是谁,为什么会和太子长得一模一样,连身上的疤痕红痣都一般无二?” “我不可能认错,我从小服侍太子,他身上哪里多了块伤痕我比太子都要清楚。明明就是一样的身体,怎么可能有错?怎么会是两个人?嘻,你是太子,主子莫要逗弄流烟。流烟害怕……” 隔一时流烟又推翻了前言,眼中已经滚下泪来,声音里都是慌乱,呜咽说道:“你不是,不是太子,太子不会对我笑,他总说我长得没有半点讨喜,他看见我就厌烦。你不是太子,太子不会给我采果子,还问我喜不喜欢?呜……” 罗铭没想到他一句堵气的话会让流烟如此,他看着流烟落泪,心里只觉得像被细针扎过,又疼又难受。他急忙扶流烟坐下,“流烟,我……” 张开嘴却不知说什么,难道要继续骗他?长痛不如短痛,罗铭知道他对流烟的心思变了,他不能再骗他,否则自己心里过不去。 流烟紧紧攥着罗铭的衣襟,身体抖成一团,罗铭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拍着,等他稍微安静些,才开口慢慢地把实情说给流烟听。 “太子已经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会在太子的身体里……” 流烟越听越是惊心。 太子的性情大变,只要是熟悉太子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从前的太子暴虐,稍有不顺心就会瞪眼杀人,而罗铭,他像天生的王者,不怒自威,就算他柔着声音说话,亲切里却也带着让人仰视的威严。这是从前的太子所没有的气度。 罗铭处事老成,待人和善,做事总会留些余地。而太子少年心性,沾事则乱,做事总是少了些思量,常常顾头不顾尾。 太子心高气傲,从小娇生惯养,是一点苦都吃不得的,又怎么肯住在这四面漏风的草屋里,每日吃流烟都咽不下的粗糙食物? …… 太多了,流烟绝望地闭上眼睛,就算他再怎么骗自己,这太多太多的事情早就证明了这个男人不是太子,不是他认定的那个主子了。 流烟眼前发黑,脑中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站起身,摇晃着往屋外走,过门槛时绊了一交,一头栽倒在地上。 罗铭急步上去扶他,流烟一把甩开罗铭的手,跌爬着站起来,往屋外走去。 罗铭几次想伸手拉他回来,抬手又放下,最终还是让流烟走了。 看着那个人影消失在门口,罗铭一拳狠狠砸在门框上,木门剧烈摇晃,发出难耐的吱嘎声,像要替罗铭喊出心里的疼痛一样,无奈地抖动着。 燕君虞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看了罗铭一眼,“不去追他?” 罗铭惨笑道,“我凭什么追他?” “凭什么?不是只有你自己清楚么?”燕君虞进罗铭屋里,出来时手里拿着山芋,塞进口里,咬了半边,口齿不清地说道:“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你想好了,再不追也许明天就要给他收尸喽……” 燕君虞的话没说完,罗铭已经冲出了院子。燕君虞把剩下的半边山芋送进嘴里,在衣襟上抹了抹手,笑道:“罗铭?有意思的人。比太子有意思。” 街上一片漆黑,哪里看得见一个人影,罗铭无比痛恨这个没有电灯的地方,要在黑暗里找人,实在是困难。 “流烟!”罗铭不敢大声呼叫,这附近的房子都以土坯为基,用茅草搭顶,隔声能力几乎等于没有,他半夜三更的大吼大叫,非把一条巷子里的人都闹起来不可。 出了巷口就是岔路,罗铭站在岔路口张望,两边都不见流烟,顺着一边跑出去老远,才想起流烟应该走不了这么快。又返回头去,顺着另一边寻找,找了快一个时辰,还是不见人。 要是找不到流烟…… 罗铭不敢细想,用力地摇摇头,甩开没用的心思。他要找的人,挖地三尺也要找到! 罗铭稳了稳呼吸,放慢脚步,重新又找了一遍,仔细地左右查看,连墙角的石缝都翻过,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在离自家巷子不远的针线铺子前发现了流烟。 流烟抱着膝盖,蜷着身子,整个人缩着靠坐在针线铺子的招牌底下,周围似亮不亮,黎明还被一团暧昧的黑暗裹着,视线里的人和物都带着模糊的影子。 罗铭好半天才确认那真的是流烟,不是他的幻觉。 他怕惊吓到人,轻轻地靠过去,慢慢蹲下身子。 流烟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他眼睛里空洞洞的,像走失了魂魄一样,目光呆滞,看见罗铭也没有反应。一双大眼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罗铭在流烟旁边坐下,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不是太子这件事会对流烟造成多大的影响,罗铭不会去解劝安慰一个人,他只会和他并肩而立,一起去承受。 罗铭握住流烟的手,从怀里掏出匕首,交到流烟手里,“你要不解恨可以杀我。我决不会还手。” 流烟被手上的重量惊得一跳,他捻了捻匕首,摇摇头。 “杀了你太子就能回来?” “不知道。” 流烟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看着手里的匕首。 “我是皇后家的家奴,九岁时被静懿皇后买下。本来我爹是要把我卖进胭脂院的,胭脂院知道吗?那是京城里有名的欢场,要想和胭脂院里的姑娘、小哥儿相好,没有十万两银子的身家,是休想从里面逍遥出来。”流烟突然开口,竟说起了他的身世。 “我爹也是妄想,凭我的相貌,怎么进得了胭脂院,几年前我和太子去过一次,那里面的小哥儿,个个水灵儿,真的像出水芙蓉一样,我这样的,恐怕里面的管事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娘生我的时候死了,爹养不起我,就想把我卖了换几个钱再续娶一房妻子。呵,他卖我一次我跑一次,每次我偷偷跑回家都把他气得半死,只好赶快搬家,免得买主找来。” “我九岁那年,爹下了狠心,要把我卖进胭脂院,那里有专人负责看守调/教,一个孩子是跑不出来的。” “在路上我哭着求他,爹不听,只说是为我好。我嗓子都哭哑了,他也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罗铭听着流烟平静的语气,心里一阵难受。他也是孤儿,半生流离,可他还有人的尊严在,至少没有人像卖牲畜一样卖过他。 “我进端华宫时太子才五岁,还是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奶娃,我进去给太子请安,刚刚要跪下,静懿皇后就拦住我说,‘不必跪了。只要你好好陪着太子,看护他长大成人,你就是我另一个儿子。’” “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发誓,我一生都会为太子而活……” 流烟说到此处,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为太子而活。如今太子死了,我又要为谁活下去?” “为自己!” 罗铭拉着流烟,扶他站起身来,为他抚净身上的尘土。 旭日东升,万道金光捧着一轮红日升上天空,罗铭对流烟笑道:“从此以后,只为自己而活,做真正的自己。” 第6章 寿宴 “东城汇芳斋?” “是,李大哥给我找了个活儿。在汇芳斋里当伙计,包吃不包住,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月钱,咱们三个够活了。”罗铭放下手里的东西,进厨下帮流烟烧火。 灶间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得罗铭的脸也在光线交错间显得恍惚,流烟一时间有些晃神。 流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眼前的人,更不知道“为自己而活”究竟是个什么活法。 他从小为奴,生活都是围着太子打转,每日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要考虑太子想要什么,穿什么衣裳,吃什么膳食,甚至连夜间侍寝的侍人,都是要流烟安排妥当的。 也许是习惯使然,虽然明知眼前的人不是太子,可流烟还是脱口而出,“不能去,主子是何等身份,怎么能到纸局里当伙计。” 罗铭也知道流烟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抬头看了流烟一眼,笑道:“什么身份?废太子,爹不疼娘不爱的身份!” “饭都要吃不饱了,还管什么身份。我现在就想挣那一两银子,能让你不再给人缝衣裳,熬得一双眼睛像兔子似的,就成了。” “还有,不是跟你说了,别再叫我主子,我听得别扭,像叫地主老财似的,我们那里只有骂人才这样叫。” 流烟瞪大了眼睛,“真的?我一定记住,再不叫了。” 这人真好骗。他还特别认真的让人骗。 罗铭看流烟一脸信以为真,又不敢笑,也不好改口说其实没那回事,赶紧说了两句闲话扯开话题,去东城汇芳斋的事情就这样定了。 翌日起了个大早,罗铭吃过早饭,就到汇芳斋去。 东城离皇城最近,住的多是达官显贵,这里的买卖商铺,也和南城的不同,几乎都是经营过几代,分号遍布全国的老字号。 汇芳斋的掌柜姓杨,五十多岁,一张脸几经风霜,一笑就在眼角额头堆满了皱纹,人很和善,无论对什么人说话,都是未语先笑。 汇芳斋主要经营笔墨纸砚,偶尔也有文人雅士到此处挂单,留下字画在汇芳斋里代卖。 罗铭要干的活很简单,每日把要卖的笔墨纸砚整理好了,放在显眼的地方,有主顾上门,就要嘴勤脚勤,给对方介绍想要的货物。遇到大宗定货的,还要送货上门,和罗铭前一世见过的销售差不多,不过汇芳斋里的伙计都要粗通文墨,能与客人拽几句诗词酸话,这样才能招揽住老主顾。 罗铭干了几日就摸清了门路,顺手起来。 掌柜对罗铭也极为满意,还准他提前支了半个月的工钱。 如此又过了数日,罗铭这日正在整理台架上的几方石砚,怎么摆放杨掌柜都说不好,站了半天,从左挪到右,又从右挪回左,怎么都不行。另一个伙计摆得不耐烦,就推说要去送货,把这个麻烦老头儿交给了罗铭应付。 罗铭倒没觉得麻烦,一遍一遍地拿起石砚,按杨掌柜说的方向、位置摆放。 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人,瘦高个,身上穿一领夹纱的素色袍子,头上裹着方巾,手里拿着一副卷成卷儿的画,进门来就问道:“这里可接装裱?” 罗铭赶紧放下石砚,走过来冲那客人笑道:“接的,您要裱画?” “是!”那人扬扬手里的画,与罗铭四目相对,那人先是一愣,脱口叫道:“太子?” 罗铭心里一惊,听他喊“太子”,那一定是太子的旧识,面上不动声色,罗铭接过那人手里的画,避重就轻地说道:“您要裱画,得先看看尺幅大小,才能定价钱,客官,我展开了给您瞧瞧。” 那人见罗铭没有答应,又仔细打量他。问道:“这位小哥叫什么名字?” 罗铭欠身说道:“在下姓张。” 罗铭自从出了皇城,就不敢再用太子的名字,罗铭,这名字一叫就犯忌讳,他对外都说自己姓张名三,是从外地来京城投亲的。 那人又看罗铭两眼,淡淡一笑,没有再深究。 罗铭松了一口气,这才展开画来观看。 不看还好,罗铭一看就愣在当地。 只见上好的玉版宣上,方方正正的在正中画了个锅盖大小的王八。那王八画得形神兼俱,十分灵动,像要从纸上爬下来似的,前爪探着,头往前伸,两只绿豆眼瞪着前方。 这,这画得再好它也是个王八。 罗铭抬头看那人,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来闹事的。他面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中气不足,人也瘦弱清癯,风一吹就要倒。 那人见罗铭看他,明亮的眼睛里露出几分狡黠,“怎么?不接?” 罗铭还真不知这样的画要不要接,正犹豫,杨掌柜走了过来,先向那人施了一礼,看了画后,放声笑道:“蒋大人,您这又是要和谁过不去?这画是送谁的?” “自然有要送的人。你们只管用上好的卷轴给我装裱好了,我七日后来取。”说罢这位蒋大人付了银子,向罗铭躬身施礼后,扬长而去。 罗铭卷起那副画来,搁在案上,就听杨掌柜长叹一声,“人倒是刚正不阿,可现在这个年头……哎!这个蒋念白,迟早死在他这倔脾气上。” 蒋念白? 罗铭听到这个名字,急忙拉住杨掌柜询问:“您认得蒋念白?” “你不认得?刚才送画来的那个不就是他?” “他可是当世大才,尤其是画得一手好丹青,蒋大人画的泼墨山水可是寸纸寸金。”杨掌柜说着,指了指那副王八图,坏笑道:“这画,当真送得让人恶心。京中官员都以家中挂一副蒋大人的画为荣,收到这副画,真是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窝火带憋气!” 罗铭心里直喊“可惜”。早知道刚才就该承认他是太子。 自从看了那本《东离旧事》,罗铭就对蒋念白的才华十分折服,一心想要结交,只说他离开皇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谁想到今天竟然失之交臂。 看了看案上那张画了王八的画,心想他总要来取,到时一定要上前说上几句话。 好容易盼到第七日,罗铭刚进汇芳斋,杨掌柜就火急火燎地扔给罗铭一撂梅花素柬,“快给丞相府送去。” 片刻也不容耽误,罗铭只好用锦盒装了那撂素柬,先去丞相府。 丞相府门前张灯结彩,宾客迎门,车马挤得一条巷子水泄不通。 罗铭这样的小伙计自然不能走正门,绕到后门,门口早有人等着,看见罗铭就骂道:“怎么这么慢,耽误了丞相的正事你们吃罪得起么?” 宰相门前七品官,罗铭也算见识了什么是小人得志。他笑道:“尊管不要生气,瞧我这一头的汗,我可是从店里跑着来的,紧赶慢赶的,生怕误了。” 那人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连个管事的都没混上,在丞相府里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杂役,罗铭这一声“尊管”,叫得小孩儿心里乐呵,人乐呵自然就好说话,他对罗铭吪了吪牙,笑道:“算你识相。” 罗铭可是混出来的,想当年为了讨大哥欢心,拍马屁的事情做过不少,功夫算是一流。可能就是因为做得多了,后来他当了大哥,最烦的就是别人对他说谄媚的话,明知别人虚情假意,还听得眉开眼笑,罗铭实在不知道乐趣在哪儿? 一个小孩儿,一盏茶的时间就拿下,哄得那小孩儿叫了他两声哥哥,罗铭心里才算痛快点。 小孩儿说他叫玉梳,是丞相府里的家生子,他父亲、母亲都在丞相府里管事。 小孩儿一说话就停不下来,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罗铭笑眯眯地听着,不时插两句话,玉梳越发高兴,挽着罗铭的胳膊,亲热地领着他去见管事。 把东西交给管事,都是长来长往的生意,掌柜也没有打开箱子,叫罗铭放在地上,告诉他回去记帐。丞相府从汇芳斋买纸笔,都是一年结一次总帐,平时都是汇芳斋按月给丞相府送纸墨来,像今天这样额外加的,都是另记帐。 罗铭和玉梳从管事房里出来,玉梳一定要送罗铭出府,两个人慢慢往门外走。 丞相府里人仰马翻,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四处都结着彩球,连枯了的树上都用红绸裹了树干,挂上五彩灯笼装饰。 罗铭不禁好奇,问玉梳这是在做什么。 玉梳惊得张大了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罗铭反问。 玉梳直摇头,“今日是丞相大人的寿诞,京中上下人人皆知,连皇上都派人来给我家大人送了寿礼。哥哥你竟然不知道?” 怪不得门外挤满了人。原来都是送礼的。 玉梳笑道:“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个不上赶着的往丞相府里送寿礼。门口挤着的都是进不了大门的小官小吏,能进门来给我家大人拜寿的,都要正三品以上的官儿呢。” 原来如此,罗铭点点头,猛然间想起蒋念白送来的那副王八图,该不会是…… 字如其人,从蒋念白的字里,就能看出他孤介耿直,目下无尘。 丞相刘裴是三朝元老,入朝为官已有四十多年,朝中官员多数是他的门生故旧,他在朝中根系遍布,结党营私,打压清流一派。蒋念白在《东离旧事》里提起这位丞相,用词极为激烈,显然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罗铭暗道不好,急匆匆和玉梳告了别,转身就往丞相府门外跑。 此时府门外的人比刚才多了不知几倍,不停有外面的人挤进来,凑到大门口摆着的一张条案前,向记礼单的管事送人情说好话,只为让自己家大人的名字能记得靠前些,好让丞相大人看见。 门口堆满了箱笼、锦盒,布匹、绸缎更是直接扔在地上。丞相府门口已经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了,还有人不断地往门口堆放贺礼。 送礼的这么多,丞相恐怕连这些礼单都不会看,礼物更是不知道会便宜丞相府里的哪位管事,可还是有人抱着侥幸,想一日入得丞相的青目,从此平步青云。 罗铭挤了半天,才从人缝里钻到了丞相府门口,举目一望,来得正及时,蒋念白拿着那副王八图,正和门口的管事吵架。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蒋念白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绛红色的锦袍,头上束着玉冠,比那日见时,更添了几分狷狂之气。 他拿扇子指着管事的胸口,“我身为正三品礼部侍郎,你说我没有资格?今日我倒要问问,谁有资格?” 第7章 相识 “我身为正三品礼部侍郎,你说我没有资格?今日我倒要问问,谁有资格?” 不让蒋念白进府门,是丞相刘裴昨日特意交待下来的,管事也不过是依命行事,蒋念白问他谁有资格,他哪里回答得出。支吾半天,脸憋得通红,又不敢像对待别的小官吏那样随意呵斥,只好陪着笑脸解释。 和蒋念白讲道理,只能把自己气死。 蒋念白不愧是大才,一张嘴口尖舌利,骂人都不带脏字,拐着弯儿的明褒暗贬,骂丞相大人不是东西,管事的不是个玩意儿。 管事越说越急,越急越错。 蒋念白慷慨激昂,他一边说一边撺掇旁边站着的那些进不去大门的外地官员,“丞相以仁待人,宽厚平和,是心善之人,怎么会阻拦大家一片拳拳之心,我看分明是这个小人,假传丞相之令,想借机敲诈敛财,才坐在大门口狐假虎威,挡着大门不让人进!” 这些小官吏多数不了解京中的详情,只听说今天是丞相的寿诞,想借机前来巴结,有些人是赶了几天的路从外地赶过来的,气还没喘匀,就急着到丞相府来,没想到到了门口却不让人进去,守门的管事又是一张狗奴才的嘴脸,坐在大门口,和他们说话连眼皮都不撩开。 人们站了大半天,早就积了一肚子的邪火憋着,听见蒋念白的话,全都鸡血上脑,有几个火气大的,已经冲到大门的石阶上,要硬往丞相府里闯。 管事吓得钻了桌子,府门前守门的家丁急忙关大门,才算把这群疯了的人挡在外面。 蒋念白还嫌不乱,一步踩在条案上,高声喊道:“各位大人,这样的狗奴才,给丞相大人抹黑,今日要不教训,丞相大人多年的清誉就叫这小人给毁了!” “对!替丞相大人教训教训这个狗奴才,免得传扬出去,说丞相放纵家奴,目中无人!” 说话间管事已经被人从桌子底下拖死狗一样拖出来,一顿胖揍,打得他哭叫不绝。 罗铭有点哭笑不得。 这个蒋念白,还真是个人才,把别人煽乎得群情激愤,打成一团,他却慢悠悠地走到丞相府门前,刷拉一声展开那副王八图,往府门的门楣上一挂,左右摆端正了,才乐呵呵地退下石阶。 丞相府门前有人闹事,五城兵马司很快就得到消息,急调一队人来制止。 官兵由巷外往里闯,不问原由,见人就抓。人们四散而逃,有不少人被推倒,还没有爬起来,后面的人已经踩了过来,那里痛叫一声,踩他的人也被绊了个跟头,挂倒了他后面的几个。场面更加乱混乱,一时间哭喊、叫骂声响成一片。 罗铭在官兵刚进巷口时,就朝蒋念白的方向挤。 好在他身手灵活,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蒋念白,扯着他的衣袖,叫一声:“快走!”转身再想从人群里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官兵抓人,人群就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前后左右都是人,罗铭前推后挡,护着蒋念白一路往外冲,迎头正撞上两个手拿长刀的官兵。 罗铭急步上前,抬脚先踹翻一个,另一个挥刀就砍,直奔罗铭面门,罗铭急忙侧身躲过,反身前冲,胳膊肘磕在官兵的肚子上,顺势抡起拳头,狠狠砸在他太阳穴上。 那官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背过气,晕了过去。 蒋念白到底是读书人,罗铭两下就打倒了一个身高七尺的壮汉,心里惊异,人也有些发傻。 罗铭拽着蒋念白,见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骑在一匹马上,罗铭飞身跳上马背,将那人扔下马鞍,脚下一磕马腹,马儿长嘶一声,迈步飞奔,罗铭趴低身子,拉着蒋念白用力一提,拽上马背。 这一路风驰电掣,纵马狂奔,跑出几条大街,后面的官兵没有追过来,罗铭才松了一口气。 勒住缰绳,罗铭翻身下马,去扶蒋念白, 蒋念白一路都趴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站在巷口缓了半天,才算能好好说出一句话来。他自幼多病,素有咳疾,这会儿更是脸色发白,虚汗直淌。 罗铭看他喘得厉害,忙牵了马,扶蒋念白找了个小茶摊坐下,要了一碗热茶给他,抬手顺着他的后背,“别急!” 蒋念白心中大憾。这个人明明就是太子,自己曾做过三年的詹事府少詹事,三年来与太子几乎朝夕相对,怎么会认错。可是这个人,行为举止,神态动作,还有刚才打倒官兵的架势,和太子又大不相同。 蒋念白压下心中的疑惑,站起身来,施礼道:“多谢太子殿下!” 罗铭心思转了又转,才淡淡说道:“这世间已没有太子。” 罗铭心中仰慕蒋念白的才情,不想骗他,又不想如流烟和燕君虞一般,对他和盘托出实情,才说了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蒋念白闻言一愣,半晌方笑道:“二皇子说得极是,这世间已没有太子。” 这次罗铭没有反驳,默认了二皇子这个称呼,“蒋大人无事就好,只是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这次我碰巧在场,能助大人脱险,下次可没有这么凑巧的事了。” 蒋念白喝了一口茶,才笑道:“我既然敢做,就一定想好了对策。刘裴就算再霸道,要动朝廷三品大员,怎么也要想个体面的罪名。难道他要因为我送礼给他贺寿而治我的罪?” 罗铭摇头道:“话虽如此说,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须有的罪名也多得很。蒋大人还是小心为好。” 蒋念白眼中滑过一抹异色,这个太子果然是不一样了。从前的太子只知玩乐,是从来不会与他谈论这些事的。 蒋念白喝着茶,问罗铭离开端华宫后的近况。 罗铭一一说了,言谈间神态轻松,刚离宫时的艰难一语带过,在汇芳斋当伙计的事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堪的,直言为了那一两银子而去。 蒋念白听着,点头笑道:“当年我费时一载,写了《东离旧事》给你,谁知二皇子接过《东离旧事》,草草翻开看了一眼,转身就垫了桌角,还指给我看,说:‘写这种东西,无趣得紧,听说蒋大人的丹青极妙,倒不如画几副美人春卧图给我。’”说罢他看罗铭一眼,眼中有几分戏谑,更多的则是试探。 罗铭被蒋念白看得脸上一红,他是替太子脸红,那样一本好书,竟被贬得一文不值,说不如春宫图好看,他都臊得慌。 罗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嚅嗫道:“这……这个……” 蒋念白哈哈大笑,比刚才又多了些爽朗,“二皇子,当年我离开端华宫时,对你说了什么,你可记得?” 这我从哪知道去。罗铭只好摇头。 蒋念白笑道:“难怪你不记得,当时我负气而走,说话自然不好听。二皇子准是以为我一介颠狂,说的话不足为信。” 蒋念白站起身来,指天说道:“你许我高官厚禄,我与你锦绣河山。二皇子,这句话,依然有效。而且,如今的蒋念白,一定能说到做到。” 蒋念白一身绛红衣袍在阳光底下如同一团耀眼的火焰,他指天立誓,像是把一切都收于股掌,傲然而立,只等着游龙出浅滩,就可以翻云覆雨。 罗铭细想蒋念白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还没有放弃他这个废太子,想助他一臂之力,帮他重夺太子之位。日后若如愿以偿,太子荣登大宝,蒋念白就占个拥立之功,一定能博个封候拜相,封妻荫子。 罗铭难掩心中的失望,果然是相见不如不见。原以为能写出那样一本书的人,准是清高自诩,视名利如草芥的。没想到如今一见,却是个把什么高官厚禄挂在嘴上的禄鬼。 若是从前那个太子,此时也许巴不得有人帮他重回朝堂,听了蒋念白的话,准会欢欣鼓舞,一拍即合。可他不是太子,他只是罗铭,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没有兴趣,他只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要用他去换什么功名利禄,他可没功夫奉陪。 罗铭皱起眉头,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冷了脸,抬手抱拳,“我还有事,不便多留,改日再与大人相聚。”回身牵了马,也不管蒋念白是何反应,头也不回的走了。 蒋念白躬身相送,罗铭走出老远,蒋念白才笑道:“天不亡我东离,可喜可贺。” 罗铭先回了汇芳斋,他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回去准要挨一顿骂,想起来不免丧气。 把马拴在汇芳斋门口,罗铭才走进去。 掌柜知道今日是丞相的寿诞,以为罗铭是年轻贪玩,看热闹去了,也没有深责,唠叨了两句也就完了。 一日无事,天眼看黑了,罗铭和掌柜请了一个时辰的假。 掌柜扒拉着算盘珠子,头也不抬,“不准!” 罗铭哀求,杨掌柜半天才抬起头来,骂道:“你才来几日就要偷懒?今日的工钱还要不要?” 罗铭自然说要,求了半天,好话说尽,又编了个爹娘生病的理由,才算说得杨掌柜心软,准了罗铭的假。 罗铭从汇芳斋出来,直奔骡马市场。 他盘算他抢来的这匹马,要赶紧处理才好,如果带回家去,没地方安置不说,也太显眼,南城很少有骑马的人出现,他这样回去,不好解释。 先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罗铭卸下马身上的鞍辔銮铃,扔进一口枯井里,才牵了马出来,进骡马市。 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马市上人不多,罗铭转了几圈,才找到一个买主,也不还价,五十两银子成交。 买马的高兴,今天宰了个冤大头,平时这样的马,没有一百两以上是买不来的。 罗铭也高兴,这银子等于白拣来的,他和流烟三人可以好好改善一下伙食,有两个月没见肉长什么样儿了,他嘴上不说,心里早馋得慌。 第8章 交心 罗铭自从来了这个世界,还从没摸过这么多钱,拿着五个银锭子,真恨不得像守财奴似的,抱着银子啃上两口。 出了马市,罗铭边走边买,把这些日子看着眼馋,却没钱买的吃的、用的,抱回家一大堆。 路过李铁匠的铁匠铺子,罗铭先送了一部分给他,李铁匠连说不用,街坊邻居住着,提什么谁麻烦谁了,多外道。 推了几次,罗铭也急了,扔下东西就走,李铁匠没法子,收起那堆东西,在罗铭背后喊道:“改天哥哥请你喝酒!” 罗铭笑着应了,转身往自家草屋走。 推开院门进去,在院里就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罗铭仔细听听,眉头就拧了起来。 这个蒋念白,还追到家里来了。 屋子里流烟正和蒋念白寒暄,问了几句闲话,蒋念白的话题就拐到罗铭身上,流烟还算谨慎,和蒋念白打了几圈太极,看似说的热闹,其实并没有几句有用的话,不过就是些生活上的琐碎事情,连罗铭在汇芳斋这样的事,流烟都没有说出来。 罗铭不禁感叹,他太低估流烟了,到底是曾经在太子身边呆过的人,一点都不简单,绕圈子这种事,恐怕自己也要甘拜下风。 罗铭故意在门口大声喊道:“流烟,快来帮我。” 流烟从屋里迎出来,口里说着:“来了。” 罗铭抬抬手,让流烟接他手里的东西。 罗铭手里拎着好几个纸包,里面装着各种熟食、点心,另一手还提了一坛酒。 流烟还没来得及吃惊,屋子里又走出一个人来,人未到声音已经到了,他开怀笑道:“二皇子,你倒是未卜先知,知道我今日来你府上蹭饭,提前准备好了吃食。下官一定不负二皇子的美意,今日不醉不归。” 蒋念白说罢大笑,也不管罗铭已经黑了的脸色,自来熟的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回到草屋和燕君虞张罗。 罗铭心里窝火,这些东西是他特意买来,想晚上与流烟和燕君虞一起痛饮几杯,也算感慨一下这些日子他们三人同甘共苦,熬得不易,总算没有饿死。本来是好好的一家人之间相聚,这个蒋念白不请自来,把他那点温暖柔情全搅和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罗铭悄悄问流烟。 流烟有些不安,看了看罗铭的脸色,“未正时来的。” 罗铭算了算时间,看来蒋念白和他在长街分手后,马上就找到自己家来了。 罗铭叹了口气,他一向倾慕蒋念白的才情,今日才知道这人不过是个追名逐利之人,心里失望之余,难免生出几分厌烦,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志向,强求不得,也谈不上谁对谁错。既然人已经来了,罗铭也做不出端茶送客的事,和流烟进屋来,就见蒋念白比他这个主人还要熟练的分杯布盏,一面招呼他们道:“二皇子,流烟小公子,快坐,如意居的香酥鸡不能凉,要趁热吃才好。” 燕君虞已经和蒋念白相对而坐,空出两个位置给罗铭和流烟,自己先扒了个糟鸭掌来吃,啃了一口,才想起问罗铭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你劫道去了?哪来的钱?” 罗铭好笑道:“吃你的吧!”拉着流烟坐下,帮他挟了两筷子菜,流烟不自在,直说自己来就好。 蒋念白饮了两口酒,就为罗铭讲起这酒的来历,“清泉酿酒,酒香而冽,二皇子,可知道这酒的来历?” 罗铭对酒素来感兴趣,能够品遍天下名酒,一直是他的愿望。 蒋念白学识渊博,几句话就勾住了罗铭的兴头,两个人边吃边谈,聊得痛快,喝得淋漓,一顿饭下来,罗铭就没了刚才的别扭劲儿,和蒋念白聊得宾主尽欢。 酒足饭饱,蒋念白又和罗铭说了会儿话,也没有多留,起身告辞。 送走了蒋念白,燕君虞就说自己困了,抻着懒腰回了自己屋子。 草屋一共三间,其中一间做了厨房,真正能睡人的,只有两间。刚搬来时,燕君虞就说他不惯与人同睡,单独住了一间,罗铭就和流烟住了一间。 罗铭洗漱好了回屋,流烟已经铺好了被褥,罗铭进来时,他正坐在灯下发呆。 “想什么呢?” “没什么。”流烟笑得勉强。 罗铭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里面是整整五十两银子,他把布袋递给流烟,“这个你拿着。家里要添什么、买什么你看着办,不用问我。” 流烟打开布袋,惊道:“这么多,这是哪里来的?” 罗铭看他瞪圆了一双眼睛,脸上都是惊讶,不由得就想逗他。 他板着脸,做出一副凶像,阴狠着声音说道:“我抢的。晚上回来时,有个人单独走夜路,我一拳打倒他,抢了他身上的银子。”罗铭说完看着流烟,想看他是何反应。 流烟先是一惊,转眼就平静下来,他低下头,掂了掂那袋银子,说:“胡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罗铭忍不住追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流烟想了想,“好人。” 罗铭想笑,却在笑之前,先从心底涌上一阵温暖的情绪。 许久不曾体验的温暖,缓和了罗铭自从穿越以来,无时无刻不纠缠他身心的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烦躁、不安。他笑起来,温柔地看着眼前这个说他是“好人”的人。 这世上说他是好人的,流烟还是第一个。 前一世人人都怕他,提起罗铭,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可又有谁知道,不是罗铭想要心狠,而是如果他不心狠,他手底下的千百号兄弟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罗铭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他一时堵气,入了黑道。入道容易,想要抽身退步,却由不得自己。罗铭自从穿越以来,就几次想过,也许这是老天给他的一次机会,让他重新再活一回,可以按自己的心意。 “蒋大人认得我,他问我二皇子是不是住在这儿,我想瞒不住,就干脆说是。”流烟看一眼罗铭,“我是不是应该说不是,赶他走才对?”流烟还是改不了看罗铭脸色的习惯,说话间总是怕惹罗铭不高兴。 像这样的毛病,只有多鼓励,多夸奖。 罗铭对流烟笑道:“你没做错。今日我已经见过蒋念白了,也和他说起过咱们的近况。你刚才要说不是,反而惹他怀疑。” 流烟吁了口气,“我就是怕坏了你的事。” 罗铭好笑道:“我有什么事要坏?我如今最要紧的事,就是咱们三个人的肚子。吃饱饭,攒两个闲钱,我们就离开京城,找个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住,到时就没这些烦恼了。” 流烟点点头,把布袋找了个角落藏好,又用铺在炕上的秸秆仔细盖好,藏得妥当了,说道:“这些银子我替你藏着,要是被燕公子知道了,两天就被他吃光了。” 罗铭点头说是,笑着看流烟忙活。 藏好了银子,吹灭油灯,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矮桌,并排躺下。 黑暗里流烟问道,“蒋大人突然来找主子做什么?只为吃饭?我怎么看都不像。” 罗铭也在黑暗里侧过身子,冲着流烟的方向,“应该是还没死心。”把今天发生的事大概说了,最后才说道:“蒋大人是想助太子重回朝堂。” 对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罗铭以为流烟是听到太子两个字心里难受,他不吱声,罗铭心里烦乱,急忙解释道:“我没有答应,也从没想过答应。这个身体是太子的,我虽然占了,也只会做我自己,绝不会去抢他的东西,你放心。” 流烟还是没有动静,屋子里安静极了,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轻轻的交错。 流烟突然撑着身子坐起来,问罗铭,“你呢,你想不想回朝堂去,做太子,做,做皇帝。” 罗铭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不想!” 他不想,高高在上的日子罗铭不是没有过过,结局如何他也尝到了。一个人想要高高在上,就要付出比旁人多得多的心力,罗铭觉得他累了,他满足于现在和流烟、燕君虞三个人这样的小日子,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何尝不是安逸美好,他可不愿意舍弃眼前得到的东西,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权利。 流烟又静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一切都听你的。” 罗铭这才松了口气,却没听出流烟话里的深意,也没注意到流烟刚刚与他说话的时候,和过去以为他是太子时,完全不一样。里面多了些名为感激的东西,也多了些可能连流烟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和信赖。 一夜无话,第二日罗铭照常早早起来,到城外打水,然后回来吃早饭。 等罗铭回到家,看到饭桌上大模大样抱着饭碗的蒋念白,他突然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看来不是他想不想回朝堂的问题,而是这个蒋念白,冤魂不散,缠上他了。 第9章 天下 丽坤宫。 皇后白婉端坐在铜镜前,一双杏眼注视着镜中依然艳丽的女子,拢了拢了云鬓,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泄而下,她眼尖的发现了一根白发,纤指一捻,扯了下来,握在手中,叫了一声:“玲儿。” 玲儿已伺候白婉多年,闻言立刻取过一个精致的圆盒,揭开盒盖,递到白婉手边。 “又添了一根白发,玲儿,这是第几根了?”白婉把白发放入盒中。 玲儿接过的盒子,小心地将那根白发与其它的放在一处,用小梳子梳得顺溜了,用红绳扎好。 “娘娘艳冠六宫,是天下都知道的事,只是一根白发,想是这几日心火太大,疏于调理,玲儿给您煮些清热的汤粥,自然就好了。”玲儿暗暗叹了口气,收起圆盒。 “小丫头,真会说话。本宫已经三十五岁,青春不再,长了眼睛的谁不知道,偏偏你这个小丫头会讨巧。不是看你从小服侍我,瞧我不打你嘴巴。” “玲儿说的是实话……” 玲儿还要再说两句讨喜的话,外面一个人已经急步闯了进来,一头扎进白婉怀里,哭道:“母后!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被废的太子。” 白婉抱住怀里的人,看他气得脸上发白,焦急问道:“阿铮,怎么了?” 四皇子罗铮恨恨地踢了一脚桌子,“我今日照常例给父皇请安,父皇见我爱搭不理,连句整话都没有说完,就一个劲儿地抓着刘俊问二皇兄的近况,吃的如何,住在哪里,有没有生病。” 罗铮红了眼眶,“母后,我也是他的儿子,从小读书习武,不敢有半点懈怠。可二皇兄呢,从小就被立为太子,却不知上进,书念得一塌糊涂,习武多年,连马背都爬不上去,还喜好男风,养了一院子的男人。仔细算算,我哪点不比那个废太子强,为什么父皇眼里心里就只有那一个儿子,对我们其他三个兄弟冷淡至极。母后,我不甘心……” 白婉轻轻抚着儿子的后背,柔声说道:“阿铮莫哭,母后疼你。” 白婉垂下头,掩去眼中的狠戾。她不愿让儿子看到她慈母以外的另一面,暗自咬住银牙,搂着罗铮安慰。 罗铮走后,白婉一把扫落梳妆台上的脂粉、钗环,恨声骂道:“柳清月,我一个大活人竟斗不过你一个死了快二十年的死人!你好能耐,迷得皇上至今对你念念不忘。” 白婉骂得声嘶力竭,猛回头对着镜子,就见铜镜中一个女人鬓发散乱,面容扭曲,眼中都是疯狂的妒忌。她惊叫一声,举起桌案上的香炉砸了过去,“当啷”一声巨响,铜镜被砸得歪倒在地。 白婉十九岁入宫,如今已经十六年了。这十六年,让她从一个懵懂少女,变成了一个心中满是哀怨的妒妇。十六年的青春,竟然换不来皇帝的一次温柔回眸,比不上已经死了的静懿皇后的一副画像。天庆帝罗平,宁肯在寝宫里对着静懿皇后的画像长吁短叹的伤怀,也不肯踏进她的丽坤宫来,与她这个活人多说半句话。 她恨,都说天家无夫妻,可罗平对死了的静懿皇后柳清月却是一往情深,挂在心尖上的疼惜,甚至连她留下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罗平也是百般呵护疼爱。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立她这个摆设一样的皇后,她柳清月是人,难道她不是人?凭什么要她忍受后宫寂寞,孤零零的守着这比冷宫还要冷清的奢华宫殿,熬得鬓生白发。 白婉目露疯狂,玲儿吓得不敢动弹,哆嗦着喊了一声:“娘娘。”就不敢再开口。 白婉很快冷静下来,抬手理好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冷着声音吩咐道:“玲儿,叫孙长福来!” “是!” 玲儿飞快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带了一个男人进来。 那男人的声音尖利,看身上的服色是四品太监,宝蓝色箭袖裹着干瘦的身体,他利落地跟在玲儿身后,翻身下拜,口称:“娘娘千岁。” 白婉已经平复了心境,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孙长福,我要你做的事可做好了?” 孙长福垂首答道:“我从太子出宫……” 白婉猛拍桌案,喝道:“住嘴!东离国哪里还有什么太子?未来的太子只有我的阿铮才能做!” 孙长福并无惧色,换了称呼,继续答道:“我从二皇子出宫后就派人跟着他们。二皇子身边只跟着一个叫流烟的普通内侍和一个叫燕君虞的侍人。他们三人一直住在南城朱市口,没有异动,也没有见二皇子与皇上通过任何消息。” 孙长福简短说了罗铭三人的动向。 白婉点点头,叫孙长福上前,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带几个人去,斩草除根。” 孙长福一惊,“娘娘的意思是……” 白婉冷笑道:“对,我要你杀了二皇子罗铭和他身边的两个侍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免得皇上总要时时想起这个祸害,惹得我的阿铮不痛快。” 孙长福听得清楚明白,答应一声:“是!”转身退出了丽坤宫。 白婉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对玲儿说道:“收拾一下,我们去康乾宫给皇上问安。” 玲儿被她脸上的笑容弄得心里发寒,急忙低头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不再去看白婉明艳的脸庞。 此时的罗铭并不知大祸将至。 他这几日一直和蒋念白打游击,只可惜没有一次能赢过他。 蒋念白每日除了上朝,几乎恨不得和罗铭长在一块儿,亦步亦趋,罗铭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罗铭不算是个好脾气的人,遇到这种死缠烂打的人,翻脸比翻书都快。可死缠烂打的人是蒋念白,罗铭就落了下风,一方面是罗铭心里总是念着他的才情,不想对他武力相向,另一方面是蒋念白这人狡猾多端,能言善辩,脸皮又堪比城墙,罗铭还真是斗不过他,只好能躲就躲,能跑就跑。 今日一进汇芳斋,蒋念白已经先罗铭一步到了,拿着一卷古藉坐在桌案后看得正欢。 杨掌柜特别欢迎蒋念白来汇芳斋,有这么块活招牌,店里平白的添了几分脸面。他这几日时常和蒋念白谈古论今,真觉得受益匪浅。 罗铭看见蒋念白就叹气,也不想打招呼,自顾自换衣服干活。 杨掌柜拦住罗铭,“小三子,店里这些活不用你干了,你今日给东城李员外家送些纸墨过去,就没你的事了。” 罗铭纳闷,这是让自己送了纸墨,就可以回家或自由活动了,杨掌柜今日是……抬头看见蒋念白朝他眨眼,罗铭知道准是他向杨掌柜打通了关节。 挣人家的钱就要听人家的话,罗铭也不反驳,接过两盒分装好的笔墨,转身出门。 蒋念白果然追着他出来,和罗铭并肩走着,纸扇轻摇,说不出的潇洒惬意。 罗铭无奈道:“蒋大人,今日不用上朝?这么闲在和在下一起送货?” 蒋念白收拢折扇,正色道:“这几日万岁欠安,免朝三日,二皇子可知为何?” 我怎么知道。罗铭憋闷。 “皇上思念二皇子,积郁成疾,臣听说皇上时常对着静懿皇后的画像流泪,深夜难以成眠。二皇子……” 蒋念白说这些话,就是想看罗铭的反应。 东离以仁孝治天下,儿子听说老子生病了,就算这个儿子再混蛋,也不可能一点都不担心,多少也会有些动容,到时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能劝罗铭再回朝堂。 只可惜蒋念白打错了算盘。他不知道,如今的二皇子罗铭骨子里已经被一个异世的灵魂替代,对天庆帝罗平,完全就是一个陌生人,怎么可能有半点关心露在脸上。罗平对罗铭来说,还比不上流烟和燕君虞在他心里的分量。 罗铭冷淡地应了一声。蒋念白心里失望,却不灰心,一路上与罗铭说起天庆帝的病情,很快就到李员外府。 交接已毕,罗铭照例记帐。 想起不用再回汇芳斋,罗铭加快脚步,想早些回家帮流烟加固一下房顶,眼看天气冷了,万一下雪,家里的茅草屋顶要不加固,遇到大雪就得压埸了。 蒋念白一把拉住罗铭,眼珠转动,笑道:“二皇子,今日天气晴和,我与二皇子到朱雀街上逛逛,如何?” 不如何! 罗铭道:“不去!家中还有事,改日再与大人相聚。”说罢就想离开。 蒋念白哪里容罗铭走,拉着他的衣袖,连拖带扯,把罗铭拽到朱雀街上。 朱雀街正对皇城的南门,因此得名,一条笔直大道直通京城南北,是京中最热闹的长街,街上行人不断,商铺林立,卖各种小吃、小玩意儿的也是一家挨着一家。 罗铭自从来了这个世界,就一直为生计奔忙,还没有真正的见过东离国京城中的人生百态,他被蒋念白拉着,东看西看,没一会儿自己的瘾头也上来了,看什么都新鲜。想着时辰还早,再逛一会儿也不碍事。 蒋念白指着东边的一家当铺说道:“这家当铺是京中有名的黑心烂肺,二皇子千万要绕着这里走,看到那个‘白’字吗?凡是标了白记字号的当铺、银楼、粮号,一概要小心,这些商号都是太平候白家的产业,京中独大,挤压同行,一样的东西,他们商号里都要打着“供上御用”的名头,比别人家里卖的贵一倍有余。” 罗铭抬头看去,街边一家装饰气派的门面,门口挑着幌子,上边大大的写着“白记”两个字。 又往前走,蒋念白又指一处给罗铭看。 这里正与一条小巷夹角,拐角处人声鼎沸,呼喝声不绝,里面时不时传来“买定离手”的吆喝声。门口一幅蓝布门帘上,写了一个硕大的“赌”字,远远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赌局。再往门旁边看,高高的也挑着一幅写了“白记”的幌子。 蒋念白连指几家都是如此。 罗铭就知道蒋念白打了鬼主意,不会只是简简单单地拉着他闲逛。 看他一眼,罗铭问道:“这些赌局、当铺、钱庄,都是太平候白家开的?” 蒋念白心里一喜,用折扇轻击手掌,笑道:“正是。” 罗铭暗想怪不得,太平候白家,不就是现在的皇后白婉的娘家,仗着女儿在宫里做皇后,自然要比别的商家腰杆粗。 第10章 生变 走走停停,转了一个上午,眼看到了饭点,蒋念白和罗铭挑了一家邻街的小酒馆进去。酒馆不大,门窗正对街头,十分敞亮。 要了二凉二热,一坛梨花白,蒋念白斟上两杯酒,“多日叨扰,这次一定要做一回东道,二皇子请!” 罗铭也不谦让,举杯抿了一口,淡淡说道:“蒋大人,有话直说吧,领着我转了一个上午,不会是只想让我看看京城中的风土民情,这么简单吧。” 蒋念白赞道:“果然瞒不住二皇子,那我反问一句,二皇子看了这一上午,有何感想?” 罗铭想了想,说道:“只算挂着幌子的,这条街上有近六成的商铺是太平候白家开的,我不知别处怎么样,如果其他地方,甚至全国都是如此,那么,”罗铭顿了顿,觉得脊背生寒,“这个国家一半的经济命脉,都掌握在白家手里,要是他……” 蒋念白接过罗铭的话,“不只如此,其他四成里,也有不少是白家出的本钱,粗略而算,太平候起码占了八成。八成,这还不算他们私下里干的买卖,东离律例中明确写明,盐、茶之物一概不许私人买卖,可据我所知,白家去年只是私贩茶盐,就赚了十万两雪花银。” 蒋念白说到此处,握紧了手里的折扇,“要是白家趁天灾*时起不良之心,屯货居奇,哄抬物价……”他面色凝重,不敢再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罗铭也不敢想象。如今的东离国看似平静,其实已经风雨飘摇,国中人人都抱着太平安乐的想法,没人会想到这个国家,外有强敌窥伺,内有丞相霸权,已经如同在枝上累卵,随时一个外力冲击,就会山河巨变。如果再加上白家趁乱敛财,那百姓的日子,可真是没有活路了。 罗铭皱起眉头,他做为一个普通人,就算不想趟浑水,在大背景发生变化时,也不会好过,这是可想而知的。蒋念白之所以把这些说给他听,就是要告诉他,有些事他逃避不了,也无处逃避。 蒋念白看了看罗铭变幻的脸色,点了点头,聪明人不用细点,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他就应该能明白。 罗铭不再说话,蒋念白也不催促,两人默默无语,对坐饮着冷酒。 这会儿已是正午,街头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几个推着小车的商贩倚着推车无精打采地坐着。 其中一家是卖木头雕花的,商贩是个年轻汉子,一身布衣短打,面目朴实。他旁边的推车上坐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奶娃,看样子应该是父子俩。 奶娃就和一堆雕刻好的成品坐在一起,木头梳子、盒子,林林总总堆满了推车,把奶娃围在当中,他不时拿起这件摆弄两下,又抓起那个啃上两口,人们看他可爱讨喜,都会驻足多看两眼。 年轻汉子见没什么客人,就拿起手边雕刻用的一把尖头刀,给一只杨木盒子雕花。年轻汉子手极巧,不一会儿,那光秃秃的木头盒子上就被雕上了福寿云纹,一角还卧着一只梅花鹿,侧头仰视,前腿微弓,仿佛想站起来看看盒子里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 那汉子正雕得聚精会神,没注意街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五个人。 那五人中,为首的是个黑脸大麻子的壮汉,身穿赭色衣裤,腰中系着一条寸宽的青色布带,手里拎着一只大号的酒葫芦,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个个面目凶恶,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沿街的商贩看见这伙人过来,全都点头哈腰的递过早就准备好的钱袋,麻子脸壮汉身后有个瘦麻杆一样的男人,挨个收过商贩们的钱袋。走在最后的三个手下,还不客气的从商贩车上随手抓过什么来揣进怀里。 五人一路连拿带要,一直走到年轻汉子的车前,那汉子以为来了主顾,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您要……”他觉得不对劲,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 麻子脸瞧瞧他手里的东西,“新来的?怎么连这条街上的规矩都不知道?” 年轻汉子不想惹事,忙陪笑脸,说今日第一天来此,不懂事。 那麻子脸不耐烦,后面的瘦高个叫道:“这位是西北军营里的六品校尉——朱爷,这一片都归我们西北军营的弟兄管辖,识相点,来这儿摆摊,每日都要给刘爷一两银子的地税。” “一两?我几天都卖不出这么多钱。大爷,您看我这是小本生意,您通融通融,能不能少点?”年轻汉子急得脸上冒汗,他实在掏不出那么多钱来。 麻子脸哪里听他分辨,见汉子半天也没把钱拿出来,黑脸蛋子一沉,嘴一撇,喝道:“不给就砸!” 手下们得令,一把推开年轻汉子,几个人七八只脚,照着汉子身后的推车踹了过去。那车上还坐了个奶娃,正睁着一双大眼看着父亲和五个人争执,麻子脸的手下凶恶惯了,明明看见了车上的孩子,却还狠狠一脚踹翻了推车。孩子翻滚着摔了下来,额角磕出个口子,血淌得满脸都是,痛得大哭不止。 年轻汉子见孩子摔狠了,一下子急了,上去就要拼命。 麻子脸也是杀过人的,怎么会怕一个乡下汉子,两下就把年轻汉子打翻在地,一脚踏在他脸上,呸了一口,“给脸不要脸,给我揍他!” 手下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眼看着那汉子挣扎几下,被打得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奶娃看着父亲挨打,口里不停地喊:“爹爹,爹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凄惨的哭叫声挠着众人的心肝。 周围人惧怕这五个人,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甚至连敢围着看热闹的都没有,全都远远地躲着,或绕路走了。 麻子脸见汉子躺在地上不动了,才叫人停下,走过去拎起地上的奶娃,“这小娃子长得白白嫩嫩,还值几两银子,拿去卖了!给兄弟们换杯酒喝。” 瘦高个答应一声,伸手去接奶娃。 他刚接过来,迎面一物裹着疾风,就冲他脑门飞了过来,瘦高个躲闪不及,被砸得眼前一黑,惨叫一声,“哎哟!”手一松,奶娃脱手扔在地上。 罗铭飞身前扑,抱着那奶娃就地一滚,把奶娃救了出来,回身扔给蒋念白。自己也不搭话,直奔着那麻子脸扑了过去。 大爷的,老子今天就教教你,流氓这行里也没有你这样的人渣! 罗铭手执匕首,一道寒光直奔麻子脸的颈项而去。麻子脸反应极快,撤身后退,罗铭哪里容他躲,麻子脸刚往后退了一步,罗铭紧跟着就到了,匕首照他胸前劈了过去,麻子脸忙往左闪,罗铭顺势回手,匕首狠狠扎进麻子脸的右边耳涡里。 “啊!” 一声杀猪一般的惨叫,麻子脸捂着耳朵栽倒在地,就地滚动嚎叫,“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瘦高个已经被罗铭扔过去的茶碗砸晕了,麻子脸又被罗铭放倒了,其他三个小喽啰吓得面目变色,好半天才想起来,两个人搭起哀嚎的麻子脸,一个人背起晕过去的瘦高个,风一样的跑了。 在场众人全惊呆了,这五个人在这条街上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没有一个人敢反抗,今天罗铭一人,就放倒了两个凶徒,众人一时都有些不敢相信。 罗铭急忙上前,看那年轻汉子的伤势。 这群畜生,下手真狠,年轻汉子被打得面目全非,头脸青肿,胳膊也像脱了臼,软埸埸的搭拉着。 有好心的商贩凑了过来,还有人叫来了郎中,一群人七手八脚把年轻汉子搭到了郎中的医馆。 蒋念白怀里抱着孩子,手足无措,又不知怎么哄他,才能让这个软乎乎的小娃子不再哭了,整个人站在一边儿,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汗都下来了。 罗铭看见,笑出声来。 他还以为什么事都难不倒蒋念白,没想到一个奶娃,就让这位才子慌了手脚。 罗铭从蒋念白怀里抱过奶娃,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里,一手轻轻托着他的腰,轻轻拍了两下,柔声哄着:“乖,我们找爹爹去。” 孩子这才好了,慢慢止住悲声,一抽一噎的瞪着大眼,看着罗铭。 罗铭把孩子送到医馆,那汉子已经醒了,他身上的伤势不轻,起码要躺几个月,他不能动弹,只好躺着向罗铭道谢。 罗铭替他付了诊费,又托人雇了辆驴车来,送那汉子和奶娃出城回家。 汉子千恩万谢,罗铭怕他一时起不来床,生计艰难,从蒋念白那里要了十两银子给他做盘缠。 那汉子也算是硬脾气,被人打成那样也没哼过一声,接过罗铭给他的银子,竟是再也忍不住,哭着要奶娃给恩公磕头。 罗铭急忙拉住,好言安慰,送父子俩走了。 众人目送父子俩离开,商贩们也纷纷收拾东西离开,不敢在这个事非地多呆。有好心的人告诉罗铭和蒋念白,“公子也快走吧,以后轻易不要到这条街上来了。” 罗铭知道他是怕自己被刚才那伙人报复,笑着应了。 那人见罗铭不太当回事,急道:“公子怕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那伙人是京城五里外,西北军营里的军爷,我们是惹不起的,不只我们,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都不敢惹他们,京兆尹大人对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人言止于此,也不敢再细说,急匆匆的收拾东西走了。 西北军营是拱卫京师的驻军,因为驻军地点在离京城五里的西北方向而得名,军中的最高主帅是镇国将军枊子期。 罗铭问蒋念白,“军中纪律严谨,怎么会纵容士兵勒索百姓?” 蒋念白苦笑一声,“说来话长,这些兵痞闹事,是因为朝廷频繁换防,军中管理混乱,柳将军虽然洁身自好,却难保他手下的将领不起歪心思。这里面牵扯的又何止是西北军营的事。” 罗铭很少见蒋念白有丧气的时候,他都头疼,这其中一定不知牵扯了多少利益冲突,难办之极。 罗铭不再细问,与蒋念白离开此处。 第11章 不相与谋 走至路口,罗铭停住脚步,叫道:“仲卿,”这是罗铭第一次叫蒋念白的表字,平时罗铭总是一口一个“蒋大人”,刻意与蒋念白生疏,他此时突然叫他的表字,就是想与蒋念白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蒋念白也是一惊,他看向罗铭。 罗铭深思片刻,说道:“仲卿一番好意,想助我再回朝堂,罗铭感激不尽,只是罗铭经此一变,已经心灰意懒,不想再去争抢什么。能与仲卿相识,是罗铭今生之幸,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仲卿以后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心意已决,绝不会更改。仲卿不如另寻明主,日后一定可以达成所愿。” 罗铭一番话说得极为动情,他没法向蒋念白解释他已经不是太子了,但却想用最直接的态度告诉他,他不想回什么朝堂,那是个太危险、复杂的地方,也是个跟他罗铭没有半点相干的地方。 蒋念白愣了半晌,仰天笑道:“好,好,我蒋念白真是看错你了。本以为你肯踏实上进,是想痛改前非,是上天不亡我东离。没想到你胸无大志,竟愿意守着一间草屋和两个男人浑噩度日。” 蒋念白气极了,也不管不顾,骂罗铭道:“你枉为人子,皇上病重不知尽孝;你枉为人臣,国家有难不知尽忠;你枉为人夫……” 蒋念白也是急不择言,罗铭哪里有妻子,什么枉为人夫,只是蒋念白气得狠了,说话尖刻,一个劲儿把大帽子往罗铭脑袋上扣。 罗铭心想国不是我国,家不是我家,你说的这些都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他倔脾气也上来了,回骂道:“我就愿意守着流烟过日子!你个国贼禄鬼,满脑子高官厚禄。你枉读圣贤书,糟贱了满腹经纶,还装什么为国为民,日后你若如愿,也准是个祸国奸相,刘裴之流而已!” 蒋念白闻言脸色发白,气血翻涌,他急得咳喘两声,抖着声音说道:“国贼禄鬼,祸国奸相……哈哈,我若真能为百姓谋个天下太平、安居乐业,这骂名我蒋念白担了!” 甩袖回头,蒋念白转身就走,罗铭看他站立不稳,脚步踉跄,暗自恨自己一时性急,话说得狠了。 蒋念白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淡淡说道:“二皇子不想回朝堂,那就速速离开京城,朝中不知多少人想要二皇子的脑袋,你还是赶紧离京,走得越远越好。” 言尽于此,蒋念白不再多言,与罗铭分道而行。 罗铭回到家中,叫过流烟和燕君虞。 他一路细思,蒋念白说的有道理。自己没有真正在权利的风口里生活过,恐怕低估了这里面的危险。 罗铭前一世虽然也经历过帮派之间的争斗,但那些争斗的目标明确,战争的脉络罗铭也摸得很清楚,他可以在其中游刃有余的打倒敌人,保存自己。 可现在,他才刚来这个异世界,很多事情都只是了解到肤浅的表面,这几日与蒋念白相交,罗铭就被他所说的那些派系、党争弄得头疼,那实在不是现在的罗铭所能把握和战胜的,罗铭心生退意,他觉得,这个京城不能再呆了。 罗铭向流烟和燕君虞表明心意,“我想尽快离开京城。” 流烟见罗铭面色凝重,身上还沾着些血迹,急道:“怎么了?有人行刺?你受伤了?”从前太子就时常被人暗算,流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罗铭笑道:“没事,刚才与人打了一架。” 他们三人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也不必说话绕弯子,罗铭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我要离开京城,你们二人如何打算?” 流烟想都未想,答道:“我跟你走。” 罗铭感激地看他一眼,心中安慰。他是做好了一个人离开的准备,才说这些话的。流烟二人已经知道了他并不是太子,没有理由再跟着他到处餐风露宿。可一想到从此要孤身一人,在这个异世界里飘泊,心里总是有些难受。流烟说要跟他一起走,罗铭觉得像添了无穷的力量,那一点茫然也消失无踪。 看向燕君虞,他微垂着眼眸,说道:“我要留在京城!” 罗铭点点头:“流烟,拿二十两银子给君虞。” 流烟答应一声,从角落里摸出那个钱袋,取了两个银锭子出来,放在桌上。 罗铭把银子推到燕君虞跟前,“你拿着。” 燕君虞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揣进怀里。 他沉了半晌,说道:“保重!” 罗铭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这么沉重。来,我们痛饮几杯,也算好合好散!” 燕君虞也笑道:“好!不醉不归!” 草屋中最后一餐饭,三人都吃得心不在焉。 他们三人相处的时日虽不多,却真的是三个人有生以来,过得最为平静、安宁的日子。 罗铭自不必说,前一世没有一日不是与危险为伍;流烟也是如此,太子多疑难缠,他日日要小心伺候,连睡觉都不踏实;而燕君虞,则更是从出生开始就失去了选择安逸生活的权利。 草屋简陋,却让人心生留恋。 三个人都说不出什么煽情、动容,添衣保暖的热乎话,饭桌上气氛沉重,只有罗铭与燕君虞偶尔酒盏相碰时所发出的清脆声响。 晚间流烟回房,就开始收拾要带走的随身衣物。 罗铭说道:“不必着急,我明日要先去汇芳斋,把手里的帐目交接清楚。这些东西等天亮了再收拾也不迟。” 流烟口里答应着,手却不停,利索的打好了包袱,把剩下的三十两银子贴身装好。 罗铭看着流烟的背影,“如果出了京城,我们可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三餐也没有着落,只有这三十两银子,也不知能撑多久。就算如此,你还要跟着我吗?” 流烟点点头,没有半点犹豫。 罗铭浅浅一笑,帮着流烟整理箱子里的杂物,把该扔的扔了,能带走的都装起来。 夜已深了,窗外明月高悬。 罗铭心绪不宁,怎么也睡不安稳。 流烟也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拥着被子和罗铭说话。 “出了京城,我们要去哪里?” “我想先四处转转,不用管哪里,只要风景秀丽就好。” 流烟高兴道:“我早想去点翠山看看了,听说那里竹海连天,远望一片苍翠,春天时会开一种叫‘红鸾’的花,花开大如团扇,秀美艳丽。我以为我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 罗铭笑道:“好,就去点翠山,此时出发,还来得及春天时看红鸾花开。” 流烟兴奋起来,说了好多东离有名的名山大川,罗铭仔细听着,笑说以后可以挨个都去看看。 两人说了会儿话,渐渐困倦起来,又都躺下,想打个盹儿也好。 不一会儿,旁边传来安稳的呼吸声。罗铭听着那呼吸声,心也渐渐静了下来,朦胧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罗铭隐约听见房顶上有细微的声响一闪而过。他半生活在刀尖上,素来警觉,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抽出枕头下的匕首握在手中,悄悄坐起身来。 侧耳细听,很久没有动静,就在罗铭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重新躺下的时候,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黑影蹿进了屋里,晃动手中长剑,如疾风闪电一般朝罗铭二人刺了过来。 第12章 危难 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黑影蹿进了屋里,晃动手中长剑,如疾风闪电一般朝罗铭二人刺了过来。 罗铭听得恶风不善,急忙往旁边一闪,一骨碌滚到流烟身边,拽着他一跃而起,躲过了那黑衣人的第二剑。 流烟被罗铭推了一把,摔在地上,他迷糊睁眼,就见罗铭已经和那黑衣人斗在一处。 罗铭明显受制于人,他前一世最擅长的是用枪,然而这个冷兵器时代,到哪里去找适合他用的手枪。区区一把匕首,近身博击还算趁手,要打败一个手握长剑,训练有素的杀手,简直是难上加难。 罗铭用匕首格挡长剑,仗着他身手灵活,对屋子里的摆设、地势都十分熟悉,才勉强没有让那个黑衣杀手占到便宜。 黑衣杀手挥剑斜劈,罗铭侧身躲开,身形一转,转到黑衣人身后,脚蹬地面,一步蹿到炕上,又借矮桌助力,飞身扑到黑衣杀手背上。 这一切发生极快,罗铭只用了眨眼功夫就蹿到黑衣人身上,不等他有所反应,一拳砸在他太阳穴上,打得他眼前一黑,失了举剑反击的机会。罗铭趁机举臂,狠狠勒住他的脖子,向里较力,勒得那黑衣人两眼翻白,片刻就没了呼吸。 罗铭一脚蹬开,黑衣人轰然倒地。 罗铭拉起地上的流烟,“一会儿只要有机会,你就自己先走!不必管我!” 流烟想要说话,被罗铭一把拖了过去,紧紧护在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屋子。 院子当中的黑影里,站着一个干瘦的男人。他一身黑衣,青纱罩面,只露两只眼睛在暗处闪着明亮的精光。 那男人看见罗铭从屋里走出来,着实吓了好一大跳。 他声音尖利,冷冷笑道:“没想到你竟然能从修罗剑下活着走出来,好手段,好城府,看来二皇子殿下不是世人所说的那样无能、废物,我真是小看了你。” 男人说完,从腰间抽出一把宽刃窄身的长刀,晃了一晃,挡住罗铭和流烟的去路。 罗铭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的屋子,里面漆黑一团,也没有半点声音,罗铭高声叫道:“君虞?” 没人回答。 罗铭的心紧了一下,燕君虞怕是…… 奋力压下快要暴发的怒火,罗铭用力握紧手里的匕首,横肘推了流烟一把,将他掩在自己身后。 罗铭咬牙扯出一个笑脸,尽量让语调平稳:“这位,打个商量如何?你无非是想要我的性命,好办,我就站在这儿,任你处置,只要你放过我身后的人。你让流烟离开,要杀要剐,我罗铭绝不还手。” 那男人仿佛听到了好笑的事情,从喉咙里发出类似笑声的嘶哑声音,“你居然跟我讨价还价?” 罗铭自然知道不妥,只是现在的形势对他极为不利,能多拖一时也是好的。 他继续说道:“与其逼我做困兽之斗,倒不如答应我的条件,放了流烟,我束手就擒,岂不是干净痛快。” 罗铭说着话,目光四下找寻,想找个能快速突破男人阻挡的突破口。 对面的男人蜂腰猿背,手执一柄长刀站在院子当中,正好堵住门口。罗铭与他之间有七八步的距离。 这间院子不大,院子里空荡无物,连个躲避藏身的地方都没有。真要打起来,罗铭绝对讨不了好。刚才罗铭能在草屋中险胜那个黑衣杀手,全靠他熟悉屋子里的环境,能在诸多障碍里灵活躲避,才给他留了下手反击的机会。 而要在这个院子里,短兵相接,罗铭手里的匕首更是占不了半点便宜。刚才的黑衣杀手用的是剑,这个男人手里拿的却是一把长刀。用匕首格挡长剑,罗铭还能拼拼膂力;要想用匕首拨开长刀,根本就是蚂蚁憾树,男人只要稍一使力,就能把罗铭手里的匕首磕飞了。 要怎么办? 罗铭飞快想着对策。转目间看见靠近厨房的墙边,立着他平日打猎时用的一把铁弓,不远,只要三步就能拿到。 虽然危险,但也许可行。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罗铭继续和那男人说话,转移着他的注意力,脚下却慢慢移步,想去拿铁弓。 眼看到了铁弓跟前,那男人已经发现了罗铭的意图,他猛然发力,挥刀就朝罗铭砍了过来,一点寒光挟着疾劲风声,划破长空。 罗铭急往前跃,想在刀到之前拿起铁弓,手里就有了可以和男人博命的家伙,就算被刀砍中,起码也能在死前拖住他,给流烟争取些逃命的机会。那他也算死得值了。 罗铭不躲反进,猱身冲向墙边的铁弓,后背大开大合,整个闪了出来,正对着男人的刀锋。 流烟一直退在一边,不敢乱动,见状惊呼一声,“罗铭!”飞身扑了上去,挡在罗铭身后,为他挡了一刀。 男人这一刀砍得极狠,斜劈下来,从流烟肩头直砍到肋下,刀入骨肉,发生闷闷的割裂声响。 流烟栽倒在地,血淌了下来,很快洇湿了他后背的衣裳。 罗铭听见声音,胸口一阵闷痛,他抓起铁弓,弯弓搭箭,急速回身,放箭离弦。朝那男人心口/射/了过去! 男人显然没有料到罗铭会有这么快的动作,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几乎在他砍倒了流烟的同时,那根羽箭就已经到了他的胸前。 男人飞身跃起一丈有余,羽箭射空,牢牢钉在他脚下的土地里,带起一片烟尘。 罗铭此刻已经红了眼睛,一箭不中,又发二箭。那箭射得又准又狠,呼呼生风,快如闪电一般,接二连三的瞄准了男人身上的致命点。 男人挥动长刀,叮当之声乱响,羽箭纷纷被他用刀身挡开,罗铭手里的箭不多,射箭时角度刁钻,他一个没留神,拨开了左面,没防住右面,被罗铭一箭钉进了右边肩膀,手臂一麻,手里的刀险些脱手。 男人累得呼呼直喘,眼中露出凶光,向后跃出几步,长刀一挥,砍断箭尾,左手抓住断箭,猛的用力,拨出扎在肩膀上的箭头。 罗铭手里已经没有可用之箭,他甩手扔了铁弓,扑到流烟跟前,看他伤势。 “流烟。” 罗铭声音颤抖,甚至不敢动他,就怕一探息,流烟已经气绝。 把流烟抱进怀里,流烟气若游丝,只有一口气吊着,他双目紧闭,身上流出的血片刻就染红了罗铭的前襟。 流烟的伤势太重,面色惨白,不快点止血救治,他很快就会撑不住了。 罗铭双目血红,咬着牙关,手里攥着匕首,慢慢站起身来。 那男人不同得倒退一步,小心注视着对面的罗铭,不知他要做什么疯狂举动。 罗铭轻轻把流烟扶起来,让他趴在自己背上,用牙撕开衣服,扯成几片,前后捆了几道,和流烟紧紧捆在一起。 他回过头,明知流烟听不见,却还是轻声对流烟说道:“别怕,今日闯不过去,我陪你一起去死!” 罗铭抬起头,冷冷盯着对面的男人。 他猛然长啸一声,疯一般扑了上去,也顾不得什么招势、套路,此刻的罗铭,真像是被恶鬼附身一样,把他所有能用来杀人的手段全招呼在那男人身上。 罗铭是真的拼了命,流烟的伤势拖不得,多拖一时,就多一分危险,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流烟在他面前死去,他承受不住,非疯了不可。 刚才流烟救他时,叫的是“罗铭”,不是“太子”,不是“主子”,而是他罗铭。那一刻罗铭的心都沉了下去,满足、喜悦、焦急、害怕,所有情绪最后都化成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愤怒,他要剁了他,就算今天他们逃不出去,他也要先剁了这个男人再死。 男人也被罗铭狠戾的气势逼得倒退了几步,他肩头受伤,手臂挥动不如刚才灵活,连连闪躲,才没有被罗铭手里的匕首伤到要害。 他到底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很快就找到了罗铭的破绽,长刀挡住罗铭的匕首,腿下发力,一脚踹在他腿弯里,罗铭脚下一软,硬生生挺着没有倒下,可再想躲闪却已经来不及了,眼前刀光晃动,男人一招“风扫落叶”,直奔罗铭前胸。 完了。 罗铭暗想,没料到他这辈子比上辈子还悲催,一个人死就算了,还拖累了流烟。 双目一闭,罗铭听见耳边一声轻脆的声响。 那是兵刃相碰的声音,罗铭再睁开眼睛,燕君虞从矮墙上跳了下来,一跃纵到罗铭身边,笑道:“你可欠我好大一个人情,记住了!日后加倍还我,我从不做陪本儿的买卖。” 燕君虞神采飞扬,气质大变,不再是罗铭平日里熟悉的那个温文儒雅,总是睡不醒似的迷糊书生,他像一把出鞘的名剑,光华四溢,在黑夜里站定,一身墨色长衫衬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手中倒提着一对护手双钩,怒目瞪着对面同样惊讶的男人,目光如鹰隼一般凌厉。 “快走!我拖住他!” 燕君虞吩咐一声,转身与男人缠斗在一处。 罗铭看见燕君虞平安无事,高兴的喊了一声“君虞!”又想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虽然没受什么重伤,可身上也没有好地方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足有五六十处,想帮燕君虞也是有心无力,倒不如趁机先逃,免得一会儿他还要分心顾着自己。 罗铭背着流烟,推开大门,跑上长街。 第13章 逃生 此时天已近五更,很快就会开城门了,罗铭本想背着流烟出城,去凤鸣山上的寺院。可转念一想,他和流烟浑身是血,形容狼狈,守城门的士兵看见,一定会拦住他们盘问。这一耽搁,流烟怕撑不住。 左思右想,还是不宜出城,罗铭往东城跑去,拐进一条巷子,有个独门小院,几步来到门前,伸手拍门。 “谁啊,一大清早的。”门里面传出一个稚嫩童音,可能是刚刚睡醒,清脆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含糊和不耐烦。 大门开了半扇,里面钻出一个扎着双抓髻的小童,十来岁的样子,长得精灵可爱,他瞪着一双大眼打量罗铭。 天还没亮,巷子里也没灯,只有小童手中提了一盏气死风灯,照亮了门前。 小童上下移动手中的灯,照了照罗铭,惊道:“你是什么人,一身血污,一看就不是好人。好大胆子,这副模样也敢闯朝廷命官的府邸……” 小童说话间就要撸胳膊挽袖子,想赶罗铭离开。 罗铭哪里有功夫跟他啰嗦,伸手一扒拉,就把小童推了一溜跟头,迈步进门,回身关好大门。 穿堂入室,罗铭高声喊道:“蒋念白!” 连喊几声,蒋念白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起来的匆忙,身上只穿着棉布里衣,外面披了一件大氅。 蒋念白举目一看,罗铭身上几乎被血染透了,一身的衣裳也破烂不堪,被刀划得一条一绺,他身后还背着一人,看不清模样,只看那一身血污,也知道伤得不轻。 罗铭脸上满是焦急,一双眼睛都是红的,口中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张嘴喊了一声“仲卿”,嗓子里哽着再也出不了声。 蒋念白看罗铭形状就知道不好,也不及细问,急忙道:“快跟我进来!” 罗铭跟着蒋念白进了屋子,在床榻上轻轻放下流烟,扶他趴好,小心褪下他身上的衣服,揭开一看,由肩头至肋下,一条刀口又长又深,皮肉外翻,已经看见了骨茬儿。 蒋念白倒吸一口冷气,好重的伤。 忙叫小童进来,“青哥儿,你快去东大街请治外伤的刘郎中过来。” 小童不乐意道:“大人,他们是谁呀?”说着不满的瞪了罗铭一眼,看来对刚才罗铭推了他一跤十分不满。 蒋念白怒道:“还问什么,快去!” 小童青哥儿看了一眼流烟的伤,吓得惊呼一声,知道事情紧急,也不敢再嘻笑,飞快跑了出去。 罗铭看了看流烟的脸色,白得像纸,一点血色也无,手搭着他腕子摸了摸,脉博跳得又快又急,明显就是失血过多,意识也已经不清,呼吸短促、急快,再拖一会儿,人就要休克了。 洗净了手,又在酒里泡了泡,罗铭找来软布压紧流烟的伤口,想做些压迫止血。前一世他常受伤,对外伤还算有经验,这么深的伤口,肯定是要缝合的,他手里没有工具,只能在郎中来前,尽量让流烟少流些血。 蒋念白也粗通医理,让他下个方子,治些头痛脑热还算能应付,可这血淋淋的伤口,他这个读书人真是头一次见,看得心惊胆战,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血汩汩而出,虽然不像刚才那么多了,但也触目惊心,一点点渗出来,很快就把罗铭压在流烟伤口处的布巾染得血红。罗铭扔了手里的,又换一块,紧紧压住。 青哥儿年纪虽小,办事却极为利落,一路飞奔请来了郎中。 老郎中姓刘,留了一把三绺长胡,他一见流烟的伤口就知道是被利器砍的,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血葫芦似的罗铭,也不敢多问,麻利的从小药箱里掏出器具为流烟治伤。 约过了一个时辰,刘郎中才抹了一把汗,站起身说道:“伤口已经缝合,药也上了,只是这伤太重,能不能好,就要看这位公子的造化了。” 罗铭也明白,这里没有抗生素,这么严重的伤口很容易发炎,治伤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才是一场硬仗,能不能抗过去,全要看流烟的身体素质和求生意志了。 罗铭连声向老郎中道谢,刘郎中收了诊费,青哥儿送他出去。 屋中只剩下罗铭二人,蒋念白才问起罗铭怎么回事。 罗铭粗略讲了经过,蒋念白眉头紧皱,想了半晌,“多半是皇后或四皇子那边的人!大皇子为人谨慎,他与丞相刘裴交好,二皇子被贬之后,他一直忙着四处拉拢、结交,如今羽翼渐丰,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恐怕不会把现在的二皇子放在眼里。” 罗铭默默听着蒋念白的分析,心里已经翻起浪头。他太天真了,以为自己明哲保身,不去招惹皇城里的那些人,就可以安然渡日。他忘了,权利之争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个。从他穿进这个废太子的身体里那一刻,恐怕就注定了他过不了他想要的那种平静安宁的日子。背着这个身份,他跑到哪里又能逃得掉呢。 罗铭双拳紧握,暗自下了决心,既然注定逃不开,那就不再逃了。与其被动挨打,倒不如主动出击。今晚这样的事,经历一次就够了,如果他连自己和他想要保护的人都护不住,那他重活一回还有什么意义。 “去歇歇吧,你身上的伤也不轻。”蒋念白面露担忧。 罗铭身上没有致命伤,只是他最后几乎是以命相博,男人举刀砍他,不伤要害的地方,罗铭连躲都不躲,才能凑近那男人身边。被刀锋划得全身净是细长口子,仔细看比流烟的伤还要吓人。 罗铭摇头,“我还要出去一趟,燕君虞不知怎么样了,我回去接他!” 罗铭站起身,前后一阵摇晃,他狠斗了一个晚上,又流了不少血,体力已经支撑不住,要不是怕流烟出事,靠一股狠劲儿硬撑着,他早就倒下了。 勉强站稳,罗铭迈步往外走,蒋念白冷笑道:“我倒忘了,二皇子是天下第一等痴情之人,爱人生死未卜,你怎么肯好好躺下歇着。” 蒋念白说话尖刻,怒道:“你既然半点也不信我,又为什么来我家里,不怕我把你卖给皇后,还能换个官升一品!” 罗铭此时脑子发晕,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急道:“我,不是……我怎么会不信你……只是君虞还……” 蒋念白看他急得脸色都变了,说话时气息不稳,和昨日分手时所见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相比,此时的罗铭带着一身说不出的疲惫。 不由得叹了口气,蒋念白软着声音说道:“你歇着吧,我去找燕公子,一定把人带回来!” 罗铭还要坚持,被蒋念白训斥一顿,只好点头答应。 蒋念白叫过青哥儿,让他看着罗铭,自己带人去寻燕君虞。 青哥儿小孩心性,早把刚才的事忘到脑后,他兴奋的围着罗铭打转,问他是不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刚才是不是与人大战了三百合。 罗铭哭笑不得,应和着青哥儿,简单的洗漱了一遍,换了件干净衣服,就回来守着流烟。 罗铭怕青哥儿吵着流烟,就说自己饿了,要青哥儿准备点吃的,青哥儿刚才听罗铭说得热闹,胸中涌起对罗铭的无限崇敬,一听这话,片刻都不耽误,蹦跳着去厨下准备。 流烟还是没有醒来,紧闭双目,没有一丝生气。罗铭靠着床榻,坐在流烟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这一夜好险,罗铭想起来都后怕,还好他还活着,流烟也一定会活下去。 迷糊中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罗铭立刻睁开眼睛,正要出去,蒋念白已经带着燕君虞进来了。 “君虞!”罗铭急忙站起来,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确定燕君虞并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燕君虞笑道:“昨晚那人已经被你拖了一晚,还伤了肩膀,哪里是我的对手,不出十招我就削中了他头上束发的簪子,吓得他不敢恋战,逃命去了。” “你们怎么遇见的?” 蒋念白道:“我还没出东城,就看见燕公子朝这边来了。” 燕君虞插话道:“你在京城只认得蒋大人,不来这儿找你还能去哪儿?” 这倒是实情,罗铭出不了城,也只能来蒋念白家里。 三人在蒋念白家住下,罗铭担心那些杀手会找到这儿来,给蒋念白添麻烦,蒋念白傲然说道:“我是朝廷三品命官,谁敢明目张胆的到我府里杀人?” 罗铭想想也是,这样被动也只是暂时的,他既然决定了要反击,就绝不会拖太久,他和燕君虞休整几日,就算再来刺客也能应付。 罗铭问起燕君虞那日之事,他那晚明明记得燕君虞是从外边跳下矮墙的,也就是说他明明已经走了,却又返了回来。 罗铭在狂喜之下未曾细想,这几日回想起来,燕君虞的行踪又让他琢磨不透。比如他明明会武,却一直表现得像个文弱书生,整日迷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比如他在罗铭说要离开时,坚持想要留在京城的原因。还有,那晚他是在刺客来之前就离开了,不放心又回草屋看看;还是在刺客来后才走,走至半路又改了主意,返回头来救他们的。还是…… 这一条条说不通的地方,搅得罗铭心里烦躁,他不愿胡乱猜忌,才直接问燕君虞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君虞冷笑道:“我救了你,你倒怀疑我?我不说又怎样?” 罗铭苦笑,他珍惜眼前的人,和流烟一样,他对燕君虞那份家人般的感情早已经牵扯颇深,牢牢的羁绊住了自己。 罗铭笑道:“不说就不说。我最大的把柄早就攥在你手里,你要害我也不用等到现在。” “算你明白。”燕君虞顿了顿,才说道:“我不会害你。”至少现在不会。 罗铭点点头,有这句话足够了,他相信燕君虞,如果这个人真要害他,只要把他不是太子的事说出去,恐怕他早被人架在火堆里烧了,根本不用费事找人来杀他。 罗铭一拳打过去,“如此我还要谢谢你?你骗得我好苦,早知道你是练家子,我也不用和那人斗得你死我活,留点精力等你救我,岂不省事。” 燕君虞闪身躲过,瞪他一眼,“我救不救你,全要看小爷高不高兴。” 罗铭好笑,连声说是。 两人守着流烟,又说了一些闲话,这话题就此揭了过去,罗铭也没在此事上多纠缠。 第14章 结义 又过了一日,流烟才醒来。众人欢喜异常,青哥儿连蹦了几个高儿。 人虽然醒了,只是他身上的伤口一直不好,总不结痂,还时常发热,一烧起来身上滚烫滚烫,神志也是一时清醒一时模糊,罗铭心里发急,衣不解带的守在流烟床榻边,更衣换药,全都亲力亲为。 如此又过了几日,流烟总算稳定下来,烧也渐渐退了。 “来,把这药喝了。”罗铭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一手扶着流烟,喂他喝药。 罗铭这几日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流烟觉得感动,又有些不安。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温柔的对待过自己,就算是至亲骨肉都没有过。心里涌上一丝异样之情,他盯着那碗药,竟愣住了。 罗铭见流烟不动,以为他嫌药苦,他自己就被流烟逼着喝过一个月的苦药汤子,深知它的厉害。 罗铭笑道:“快喝吧,如今不比往日,我们现在住在蒋大人府上,有的是钱,喝了这个,给你吃梅花雪片糕,就不觉得苦了。” 罗铭话音未落,蒋念白已经走了进来,刚才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讽刺道:“好个有的是钱!也对,我一介国贼禄鬼之流,指不定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自然是坐着银山,枕着金矿,使不完的珍珠宝贝。流烟小公子不要客气,要什么吃喝尽管开口,免得委屈了你,二皇子殿下怪罪下来,下官可吃罪不起!” 罗铭站起身来,尴尬道:“仲卿明知我没有那个意思,何苦说这些话。”心里暗骂,这个蒋念白,真小心眼,就为那日长街上说了他几句,至今耿耿于怀,时不时就要拎出来挤兑自己。 蒋念白今日穿了一件玉色深衣,更显得儒雅俊秀,他长身微躬,郑重施礼道:“二皇子殿下!” 心里叹气,罗铭赶紧虚扶一把,让蒋念白坐下。 燕君虞也跟在后面,他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一进门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下,看着罗铭被蒋念白弄得没脾气,自己歪在对面的榻上笑得直捂肚子。 罗铭瞪他一眼,冲他挥了挥拳头。 蒋念白向罗铭说了这几日朝中的情况,四方都无异动,皇后也称病不出,让罗铭安心呆在此处,不必担心。又问了问流烟的伤势,说了几句客气话,也不多留,转身退了出去。 燕君虞幸灾乐祸问道:“你怎么得罪他了?” 罗铭苦笑,“祸从口出。他还不如骂我两句呢,这样天天皮笑肉不笑的挤兑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流烟轻笑道:“蒋大人有惊世之才,自然心高气傲,你那样说他,他还能让你住在他家里,已经是厚待你了。” 罗铭自然知道,笑道:“总归是我鲁莽了,日后向他赔礼就是了。” 燕君虞不置可否,笑了笑,说道:“今天墙上有几个人探头探脑,我已经料理了。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漏了,你要有什么打算就快点,我们也不能躲在这儿一辈子。” 罗铭点头,“一定!” 说了半天的话,药早就冷了,罗铭重新热过,才端给流烟。 流烟一口喝了那碗苦药,罗铭帮他抹了抹嘴角,又说:“你躺着别动,我帮你擦洗一下,就好歇着了。” 说着出去打了一盆温水,拧了个手巾,撩开流烟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绕开他背上的伤口,从肩颈慢慢往下擦拭。 流烟僵着身体,不敢乱动,两人贴得极近,呼吸可闻,他一歪头,就能看到罗铭结实的臂膀和劲瘦的腰身。 木木的盯了一会儿,眼眶不由得红了,流烟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才把那些要满溢出来的情绪压下去,他幽幽说道:“你不必如此,我救你是因为一时情急,并没有多想,也没有什么要你报答的意思。你不必如此对我,流烟命薄,承受不起。” 罗铭手下一顿,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前世半生颠簸,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他没谈过恋爱,也从没在心间真正的惦记过一个人。对流烟的感情,初时只觉得这人温暖,和他呆在一处十分自在舒服,后来时日久了,心里的依恋渐渐变浓,罗铭才会受不了流烟把他当成那个早就魂魄不知所踪的太子。 他没有过爱人,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以对比,那种总是惦念,想起流烟来就想微笑的感情,罗铭自己也理不清楚,那究竟是爱情,还是同燕君虞一样,只是多日患难与共,所滋生出的如同家人一般的亲情。 那日流烟舍身救他,命悬一线,罗铭只觉得周身发凉,他那时才突然发现,他已经离不开流烟。离不开这个总是温柔浅笑的男人。 他照顾流烟绝不是为了愧疚,更没什么报答的想法,前一世为他舍命相拼的兄弟多了去了,那些兄弟受伤,罗铭除了担忧之外,从来没体会过像流烟受伤时,所体验过的那种惊惶害怕。一切好像顺理成章一般,他想照料流烟,看着他的伤一点点好起来,心里就欢喜,看着他疼得皱眉忍耐,罗铭恨不得以身相替。 他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喜欢。 罗铭想通了这些,已经用光了他两世所有的情商,他生性磊落洒脱,从来没有儿女情长的时候,和女人都没柔情蜜意过,现在却突然要他和一个男人表白,罗铭还真是有点转不过弯来,不知要做些什么,更不知如何表达。 他停了半晌,才又继续手里的动作,擦着流烟修长柔韧的腰腹,轻轻的,声不可闻地说了一句,“给我点时间。” 罗铭是想多要点时间,让他有能力和担当去坦然面对他对流烟的感情。可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和流烟刚才说的话简直是搭不上边儿,流烟误会罗铭是不想再谈那天的事,才故意岔开话题,心里失望之余,更加告诫自己不可胡思乱想。 流烟将脸埋进手臂之间,不再说话,细细的感受着罗铭宽厚的手掌游走在自己身体上,只盼着自己的伤能好得慢些,让这样亲密的日子能拖到天荒地老才好。 安顿流烟睡下,罗铭出了屋子,去找蒋念白。 转了一圈儿,小童青哥儿告诉罗铭,“大人说今日月色正好,他要对月独酌,此刻在西边花厅里饮酒呢。” 罗铭顺着回廊找到花厅,果然看见蒋念白一个人,正守着一壶清酒,自斟自饮。 花厅外正对一院青竹,竹影摇摇,投下斑驳剪影,秋风飒飒,吹得竹叶沙沙作响,蒋念白倚在雕花窗棱前,手提酒壶,望着天上残月如勾,神情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罗铭伸手拿过蒋念白手里的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蒋大人好雅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知大人醉到几分,是否也想当月而舞,对影三人?” 蒋念白斜睨罗铭一眼,淡淡说道:“我自然好雅兴,比不得二皇子,美人相伴,乐不思蜀。” 罗铭笑道:“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家。罗铭前日言语冒犯,今日前来是特意向仲卿赔礼的。” 说罢罗铭敛衣整袂,就要行礼。 在蒋念白眼里,罗铭毕竟还披着个皇子的壳子,君臣父子,他心里再不服不忿,也不敢受罗铭这个大礼。 急忙起身,扶住罗铭,“下官不敢!” 罗铭笑道:“仲卿救我于危难,罗铭感激不尽,你我也算相交一场,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不跟你绕圈子,说什么家国天下的官话,我只说一句,为了活下去,我想再回朝堂,求仲卿助我一臂之力。” 有此结果,蒋念白早就料到了。如今的罗铭四面楚歌,退无安身之所,进无立锥之地,要想再回皇城,以他昔日的名声,恐怕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人敢帮他。 蒋念白心里多少有几分得意,拿捏起来,故意冷冷说道:“二皇子殿下有令,念白不敢不从。还是昔日那句话,‘你许我高官厚禄,我与你锦绣江山’。” 罗铭摇头,笑道:“仲卿还是不与我交心,何苦说这些试探的话。你若真想要什么高官厚禄,就不会至今还住在这巴掌大的小院里,家中只有你和青哥儿二人,连个暖房的丫环姬妾都没有。别说你养不起,你一年官俸近五百石,还不算额外的炭敬、冰敬,区区几房如夫人还不在话下。” 罗铭看蒋念白目露惊讶,又说道:“你年年资助落榜举子,办了学堂供他们读书、侯试。天庆七年,你在宣州任知县,时年永昌江决堤,两岸皆被水淹,你几日不眠不休,组织军民修堤防,疏河道,还拿出所有积蓄赈济百姓。” 罗铭难得看见蒋念白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直喊“痛快”,口中继续揭发道:“天庆十年,你曾任湖州知府……” 蒋念白心中大憾,他没想到罗铭竟然把他的生平履历记得如此清楚明白,不由得暗暗惊叹,这个人实在是不简单,深藏不露,竟然连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罗铭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递与蒋念白,自己手执一杯,他看了蒋念白一眼,一撩长袍,单膝硊地,手指苍天,朗声明誓:“我罗铭,今日愿与蒋念白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罗铭饮了手中的酒,笑向蒋念白道:“仲卿,我不许你高官厚禄,我把我的命许给你。日后不管有多少凶险,罗铭都不会逃避,定与你共同进退!” 蒋念白听了这话,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罗铭,只见他腰背挺直,昂首视天,一派霸气浑然天成,远远看着,就觉得他睥睨天下,一切都尽在股掌之中一般,成竹在胸,仿佛只要跟着他,一切艰难凶险都能迎刃而解。 蒋念白不由得胸中也升腾起一派英雄豪气,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跪下明誓道:“我蒋念白,愿与罗铭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二人站起身,相视一笑。 重新在花厅里坐好,对月畅饮,天明方散。 第15章 程门立雪 大雪纷然,琼花乱坠。 漫天大雪下得更加紧了,罗铭拢了拢衣襟,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雪簇簇而下,满目只见一片银白,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彤云满布,也瞧不清天色,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罗铭跺跺脚,掸去身上的浮雪。他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将近三个时辰,身上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只有麻麻的刺痛不断侵袭着他的四肢百骸,睡意渐渐袭来,罗铭只能在巷子里来回走动,他要真睡过去,可就真要冻死在这儿了。 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朱漆大门关得紧紧的,罗铭就站在大门口。雪中极静,满街满巷只听到罗铭来回踱步时踩在雪上的声音。 又站了好半天,门里终于有了动静,吱扭一声响,大门旁边开了一个小小的侧门,侧门只开了条窄缝,缝里面露出半张人脸,那人十分不耐烦,向门外张望了一眼,对着罗铭就是一顿教训,“你这人怎么回事?马大人说了不见你,你还天天来,这都第五天了,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揭都揭不走。快走开,别堵着门,让人看见像什么话。你要冻死在这儿,我们可不打这个官司。” 那人说罢就缩回身去,也不管罗铭要说什么,咣当一声关了门,闩门落锁,里面传来他渐渐走远的脚步声。 罗铭又看一眼天色,算来时辰也不早了,看来今天又白跑一趟,再等下去就真的冻死了,还是先回蒋念白家里,明日再来。 刚刚拐进蒋家所在的巷子,就看见流烟单薄的身影立在巷口,他不知等了多久了,脸颊冻得通红,不停的往手上呵气。 罗铭远远看见,只觉得什么烦恼都忘了,他快步走过去,怒道:“谁让你起来的,燕君虞呢,不是让他看着你吗?” “燕公子出去了。我已经好了,在屋里闷了这么天,就想出来散散。” 流烟说着话,已将捂在怀里的衣服抖出来,披在罗铭身上。 罗铭早冻得麻木,冷热不分,这件棉袍披在身上他也感觉不到温暖,可心里的温情却浓得化不开,罗铭笑着看流烟为他扎衣束带,搓热了手掌给他暖着双手。 屋子里点着炭火盆,一进去就觉得热气扑面。罗铭让流烟从外面雪地里装了一铜盆雪回来,脱了身上早就湿透的衣服,抓起一把雪来在身上揉搓,等整个身子搓得热乎了,才换来一盆热水擦洗。 换了干爽的衣服鞋袜,罗铭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坐在桌前喝了两口热茶,问流烟:“仲卿呢?” 流烟捡起罗铭换下的衣物,“元旦将至,宫里事多,礼部要负责宫中祭祀等事,这个时候是一年里最忙的。今日天气不好,蒋大人怕是不会回来了。” 犹豫一下,流烟还是问道:“马大人可曾见你?” 提起这事罗铭就憋气,长长叹了口气,“没有,那个倔老头,连大门都不让我进。还是当世鸿儒呢,一点为师之道都不懂!” 流烟安慰罗铭:“这也不能怪他,马大人曾为太子太师,加封太保,更是皇上亲自为太子挑选的老师。天庆三年时,他为太子启蒙,可惜当时的太子不喜读书,把马大人气得冷了心肠,求皇上免了他的太师、太保,从此致仕,不再过问朝中之事。恐怕他还记得太子顽劣,不会轻易见你。” 罗铭已经连续五天去马士詹府上拜访,除了第一天递了拜贴后被人赶出了大门,其余几天根本连大门都进不了,罗铭至今连马士詹的面都没见着。 这也是难免的事,过去的太子可谓劣迹斑斑,要想改变朝中上下对他的看法,罗铭只能处处放低姿态,起码要把一个肯改过向善的废太子形像树立起来。 “明日还要去?”流烟有些担心。 罗铭喝了口茶,爽朗笑道:“自然要去!我要回朝堂,就一定要光明正大的回去,偷偷摸摸可不是我罗铭的作风!” 流烟看罗铭神情间并无沮丧,一颗心也跟着落地。他伤才刚好,下来行走已是勉强,这会儿硬撑了半天,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忙用袖子抹了,想去给罗铭张罗点吃食来。 罗铭拉住流烟,“别忙了,我都跟你说了几次,我不是你那难伺候的主子,用不着在我面前这么小心谨慎的,该坐着就坐着,累了就躺着,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他得意笑道:“简简单单的东西还难不倒我,我做了给你吃。” 流烟浅浅一笑,这样的日子已经超乎他想像的好了,他也不奢望什么别的,只求这样呆在罗铭身边,看他对自己温柔呵护,心里就满足得很,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晚间蒋念白回来,匆匆用了晚饭,就来问罗铭这一日的进展。 听罗铭说完,蒋念白点头道:“意料之中。马士詹是当世鸿儒,在仕林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清流一派中有不少人是他的门生弟子。二皇子一定要得到他的支持,不光是为了借他的力回朝堂,日后你要想让清流为你所用,马士詹也将是你最大的助力。” 说罢蒋念白贼笑道:“所以,二皇子殿下,这个老师你是怎么都要认的,至于如何认,马大人肯不肯认你,那就要看你的本事和能耐了。” 罗铭也不示弱,回道:“不会让仲卿失望。三顾茅芦,程门立雪,罗铭有的是诚心,一定能让马大人回心转意。” 两人斗了两句口,燕君虞从外面回来,连喊:“冷死小爷了。” 他进来就窝进榻里,裹着狐皮大氅抖成一团。 罗铭给他倒了茶来,“怕冷还在外面跑了一天?什么事这么要紧?” 燕君虞并没答话,抱着那碗热茶,问罗铭今天是不是又吃了闭门羹。 蒋念白已经等不得,三句两句说了罗铭在马府门外冻了一天。 燕君虞听了大笑,两个人凑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笑说罗铭的惨相。 罗铭也不恼,倚着桌子看对面两人笑得东倒西歪,不由得也笑起来。 流烟一直在旁边站着,看两人说的热闹,脸上有些惊惶,不安的瞄着罗铭的脸色。 罗铭一把拉他坐下,问他累了没有,今日变天,伤口有没有什么变化。 流烟听罗铭问得温柔,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一一回答,还大着胆子说了一点他对马士詹的看法。 “我幼时曾陪太子读书,与马大人有过几面之缘,记得他十分喜欢‘得馨斋’的云片糕和绿豆酥,你不如买些带着,送拜贴时一起送进去,也许会……” 流烟急忙停下,急道:“我是瞎说的,你别听我的,时隔几年,也许我记错了呢,别听我的,误了你的事。” 罗铭安抚的拍了拍流烟的手,笑道:“就听你的,我明日就买云片糕去。” 流烟心里忐忑,他想帮罗铭,又无从下手,一整天搜肠刮肚,只想起这些没要紧的事。刚刚一时口快说了出来,他立刻觉得不妥当,生怕说错什么或做错什么,惹得罗铭厌弃他。 罗铭心里叹气,暗想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怎么流烟现在看见自己,反而不如从前自在了,总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这要是知道了自己对他还存了别的心思,还不知要吓成什么样子。 一夜无话,第二日罗铭起来,出了蒋念白家,先去了趟“得馨斋”,买了两包点心,才慢慢往马士詹府里走。 举手拍门,好半天才有人出来,开门看见罗铭,恨道:“怎么又是你?因为你我挨了大人几顿骂了,今日可不帮你通报了,快走吧,这都第六天了,马大人是不会见你的!” 罗铭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锞子,递到开门人手里,“劳烦大哥了,我有要紧事要见你家大人,还请大哥受些辛苦,再帮我通传一声。” 那人看了看手上的银锞子,犹豫道:“马大人这几日脾气大得很,见人就骂,我这上赶着进去,岂不是讨骂去了?” 罗铭急忙又递了一个银锞子过去,那人掂了掂手里的两个银锞子,才笑道:“也罢,看你来了几日,也算心诚,就帮你再通传一声。” 罗铭连忙道谢,把那两包点心和拜贴交到那人手里。 等了足有一个时辰,那人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马府大门依旧关得死紧,也没有半个人出来支会照应罗铭一声。 今日又白来了。 多少有些灰心,罗铭想着再等半日,还没有人出来,他就明日再来。 闲来无事,罗铭就看这条街上的景致,巷口正对着大街,白天时雪才刚刚停了,这会儿行人逐渐多了,个个行色匆匆,踩着积雪忙活生计。罗铭有些羡慕,这些人虽然衣食无靠,整日奔忙,却活得没那么多烦恼,也不必时时担心性命之虞。他和流烟,怕是一辈子也过不了那样简单的日子了。 约摸又过了一个时辰,大门突然开了,两扇朱漆大门齐齐开启,门里缓步走出来一个男人,年纪在五十上下,一身灰布棉袍,他神情很是恭敬,向门外的罗铭深施一礼,“请公子跟老奴进来。” 罗铭喜出望外,他等了六天,终于能迈过这道门槛了。 整了整衣衫,罗铭客气的笑了笑,“敢请老人家带路。” 老者见状越发恭敬,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让开道路,亲自领着罗铭进府。 第16章 拜师 马府比蒋念白家大了不只一倍,是天庆帝罗平御赐给马士詹的,在东城最靠近皇城的地方,乱中取静,和其他官员的府邸离得不远不近,倒是十分符合马士詹在朝中的处事态度——哪一派都不招惹,也不随意站队,虽然清流中以他为尊,但马大人为人低调,致仕后从不正面参与他们的任何决策、动作。 穿过正堂,老者领着罗铭继续往里走去。 罗铭远远就听见有人哀嚎,随着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从天井里传过来。巡声望去,被打的正是刚才给罗铭开门的那人。 那人被扒光了上衣,放倒在一张长板凳上,他双手紧抓着凳腿,紧绷的后背上已经满是鞭子抽的红印子。那人疼得呲牙咧嘴,一个劲儿的叫唤,旁边一个健壮男仆手挥鞭子,一边打他一边报数,“三十七、三十八……” 老者跟着罗铭停下,顺着罗铭的目光看过去,指着那挨打的人笑道:“府里的奴才不懂事,冒犯了公子,马大人吩咐给他五十鞭子,让他长长记性,不可狗眼看人低。” 罗铭干笑两声。这哪里是教训奴才,分明是做给他看的。 教训奴才非要搁在明面上教训?还放在自己要走的必经之路上?恐怕这个教训里,竟有一多半是马士詹给他的下马威。 转过西走廊,进了一间斗室。 老者将罗铭让进去,婢女送上茶来,“我家大人吩咐,他身体不适,久不见外客,公子既然来了,就请在这书房里读书、习字,待他身体康健时,再见不迟。” 得,又把我一人晾这儿了。 这话罗铭自然不敢说出口,他能进门来已经不易,见马士詹的事也不必急于一时。规规矩矩谢过,说一定不辜负老恩师的美意。 老者对罗铭的表现极为满意,点了点头,才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罗铭一人,他打量了一下,一明一暗两间,中间由书架隔断,外间墙上挂着一副匾额,上书“宁静致远”四字,字体苍劲,十分有筋骨,想来定是出自这位马大人的手笔。匾额下挂着一副泼墨山水,凑近一看,竟是蒋念白的墨宝,罗铭笑了起来,暗想,这要是回去告诉他,他的大作挂在马士詹的书房里,蒋念白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 左右无事,罗铭干脆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书案后观看。 中午时老者给罗铭送了一顿饭来,罗铭吃了,下午照旧看书,申时才从马府出来。 第二日,罗铭依旧早早就来马府,这次他才到门口,早有一个小童正候着,看见罗铭就笑弯了眉眼,蹦蹦跳跳的给罗铭带路,将他领进昨天的书房里。 简而言之,如此又过了十几日,罗铭每天来,都是这个小童领路,将他带到书房后,中午有人给他送饭,其余时间再没有一个人来过书房,这么多天过去,罗铭还是没有见过那位马大人长得什么模样。 罗铭再好的耐性也磨得没了,他不由心焦,就想要不换个别的法子,回去跟蒋念白商量,蒋念白捻着扇骨,笑得高深莫测,直说“甚好,甚好”,每日催促罗铭去马士詹府上,不可间断。 罗铭开始去得不情不愿,后来也慢慢静下心来,每日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日吃过午饭,罗铭临了一副贴子,就想把昨日未看完的书看了,正在书架前挑选,背后有人咳嗽一声,罗铭转身,就见一个耄耋老者步履从容,已经走了进来,他在书案前坐下,目光中露出些探究,仔细打量着罗铭。 罗铭急忙行了师礼,“学生见过老师!” 马士詹哼了一声,“不敢!老朽才疏学浅,枉为人师。”下一句话,只差把“竟然教出你这么个混帐”说出口了。 罗铭心里委曲,可谁让他占了废太子的身体,过去太子的所做所为,他不想担也得担着。 罗铭恭敬道:“学生昔日年幼荒唐,若不是经此一事,还不知悔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罗铭既然曾在老师面前行过师礼,就一辈子是老师的学生。” 马士詹轻喝一声,“你倒讹上我了?当年不是你说我食古不化,早该进棺材了?” 罗铭汗都下来了,这个太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这可让他怎么圆这个话。只好垂首而立,缩着肩膀,做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哽咽着声音喊了一声;“老师……” 马士詹轻斥道:“糊涂!” 罗铭赶紧答了一句:“是!” 低头拿起罗铭临的那张帖子,马士詹看了两眼,又斥道:“读了十几年书,连字都写不好,一笔一划,写得拳打脚踢的,全没有一点大家风范,每日给我临一篇‘东离律例’来。” 东离律例少说有三百多条,字数要上万了,每日抄一篇,非写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罗铭不敢说别的,躬身答应了。 马士詹这才缓和了脸色,又呵斥了罗铭两句,站起身来,往书房外走,到门口又咳嗽一声,板着脸说道:“明日记得带云片糕来。” 罗铭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笑答一句“知道”。 转眼又是半月,这半月中,罗铭在书房读书时,马士詹时常会到书房里坐坐,虽然以骂罗铭的时候居多,不过看态度,倒是比第一次见面时亲热许多。偶尔老头心情好,就会到书房里喝茶、吃点心,高兴了还赏罗铭一块半块的。 这日又下起鹅毛大雪,马士詹让罗铭与他到花园八角亭中,对坐品茗。雪地里几株怒放的红梅,点点梅心含着一口白雪,红白相衬,十分好看。 罗铭轻轻用羽扇扇着小泥炉,烧开了滚水,烫了茶碗,沏上两盏茶,递与马士詹。 马士詹这一个多月都在观察罗铭,觉得他气质大变,已不是当初那个浮躁不堪,只知玩乐的样子。 眼前这个人,不只有恒心、毅力,而且有宽厚胸襟,行为举止得体大度,更加让他诧异的是,这位二皇子殿下,竟变得勤奋,好学,对他所教的一些东西,能举一反三,见解也很独特,倒是大出所料。 马士詹心里不是不窃喜,一国储君,就应该如此。 眼下虽然这位太子爷已经被废了,可是看天庆帝罗平的样子,竟是对这位废为庶人的太子惦念不已,整日挂在嘴上的问长问短,那意思,也不是没有复他太子位的打算。只是这废太子诏也颁了,已经诏告天下的事,要想再改,怎么也要给皇帝陛下一个能下的台阶,让天庆帝脸面上过得去才行。 罗铭来他府里的意思,只要长了心眼的都能明白,无非是想让他去做这个台阶,让父子俩冰释前嫌,他好光明正大的再回朝堂。这倒也不是难事,只要他稍做进言即可。 如今的东离再也经不起折腾,能够早日立下储君,也能免去一场兄弟相残。 天庆帝的几个儿子里,大皇子太过隐忍、老实,他为储君,日后君权定会落到刘裴那个老贼手里。而四皇子年少气盛,虽有才华却太过激进,他背后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子少母壮,难免不生出外戚专权的勾当。而三皇子,一派闲云野鹤,压根没有争储的意思,他若成了皇帝,定会撺掇百姓都跟他一起挽了头发修道去。算来算去,竟只有罗铭这个二皇子了。 马士詹看了一眼旁边,罗铭静静坐着,目光沉稳、刚毅,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期许。 除夕将至时,罗铭备了一份年礼,送到马士詹府上。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副长约一丈的寿字长卷。 马士詹命管家收起礼单,单独拿出那副长卷来过目。 长卷用檀木镶了卷轴,展开一看,是泥青底子,上面分别用隶、楷、行、篆、草,写了不同字体的烫金寿字,字体刚劲,已经颇有些风骨,一看就是出自罗铭之手。 马士詹指了指那卷轴,“熬了几个晚上?” 罗铭挠头笑道:“不多,三晚而已。” 马士詹不以为意,“三晚只写出这样的东西,也算笨了!” 马士詹一向如此,罗铭也习惯了他的严厉,只笑了笑表示尽力了。 马士詹就是这么一副脾气,越是喜欢的,越是对他疾言遽色。尤其是对罗铭,生怕一给他个好脸,这个曾有劣迹的二皇子会故态复萌。 马士詹收起卷轴,说道:“除夕赐宴时,我会将这卷轴亲自送给皇上。” 罗铭急忙谢过。 “别急着谢我,成与不成,还要看皇上的意思。”话虽如此说,马士詹语调轻松,分明是成竹在胸。 罗铭也不揭穿,笑道:“事若成了,我给老师把‘得馨斋’的点心都买一遍。” 马士詹笑骂,“我就这点出息,一点子点心就买我为你出这么大的力?” 又说笑几句,罗铭才马府里出来。 第17章 除夕 罗铭第一次过这个世界的新年,看什么都新鲜。 贴春联、换桃符,这些都不必说,最让罗铭新鲜的,是这里在除夕一大清早,有用五谷撒在门口,让人踩上一天,然后晚上再收回来,洗净蒸熟,和在一种饽饽里吃掉的习俗。 这种饽饽,长约一寸,卷成半圆,很像他前世过年时吃的饺子,只是这种饽饽里包的不是肉馅,而是加了玫瑰膏蒸熟的五谷。 据说五谷皆属阳,可以除邪祟,被人踩过就是为了吸收人身上一年的各种邪气。 罗铭对这习俗除了不以为然外,还有一种“这饽饽能吃吗”的疑问。 他有疑问也没有人能回答他,今天所有人都忙得不行,几个人只匆匆在一处吃了早饭,蒋念白就去了礼部,为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做准备。燕君虞也跟着出了门,他没说去向,罗铭也没有问他。流烟则要张罗除夕晚上的饭食,和小童青哥儿都忙得不可开交,跑进跑出,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脚。 罗铭这些日子一直都在马府,被马士詹做加强教育,难得有像今天这样无事可做的时候,他闲得无聊,就倚在厨房门口看流烟忙活。 流烟的伤已经好了,只是人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了进去,身形也更显得单薄。 他正磨枣泥,手里拿着根筷子,轻轻捅出枣核,枣肉磨碎,用纱网沥去枣皮渣滓,准备做山药糕用。 厨房里热气蒸腾,流烟时不是就要擦擦脸上的汗,他一直笑着,那一点点笑意浅浅的浮在脸上,衬得他柔和、朴素的五官也朦胧多情起来。 罗铭就这样笑着看他,慢慢把他的身影刻进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罗铭其实最怕过年,一到过年,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就算有美酒佳肴,再怎么精致的美味无人一起分享,也会变得寡淡无味。那是罗铭最觉得孤单的时候。 现在则不同,因为有这个人在,罗铭每一天都觉得温暖,流烟,是第一个让他有家的感觉的人。 天黑时蒋念白和燕君虞都回来了,一场家宴就此开始。 五个人围坐在坑桌上,底下烧着热乎乎的火炕,上面摆着一大桌子好吃的,人人脸上都是满足。 青哥儿今年才十岁,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往年家里只有他和蒋念白两个人,想来也是闷得狠了,自从罗铭他们住进来,青哥儿就越来越闹腾,再加上燕君虞也是个不老实的,两个人蹿进蹿出,前些日子还在门前门后设了不少陷人的陷坑,这个家都快被他俩拆了。 吃吃喝喝,五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蒋念白诗兴大发,连吟了三首。燕君虞听得不耐烦,连说他狗屁不通,还是三元及第的进士咧,连他这个目不识丁的都不如。 蒋念白一听大怒,拉着他非要比试一二,燕君虞眼珠一转,说比也可以,不过要行酒令,蒋念白心高气傲,怎么能让他,当下答应一声,让罗铭当令官,他们俩要一较高下。 罗铭知道燕君虞这个人,论文才肯定比不过蒋念白,可是要论耍心眼,这两个人还真是难分伯仲。他也起了点看好戏的心思,当即拿了牌九来,开令高呼:“乾者为天!” 这一闹真是天翻地覆,蒋燕二人一递一句,妙语连珠,谁也不让谁,推杯换盏间,喝了个天昏地暗。 罗铭开始还为他俩宣令牌,后来见二人哪是行令,分明是斗酒呢,恨得骂了一声,收起令牌。 青哥儿趁几个大人顾不上他,一个人偷偷喝了好几杯酒,这会儿已经看谁都是两个脑袋,趴在桌上笑呵呵的,嘟哝着:“喝!” 流烟也喝得脸色酡红,双眼添了几分迷离,罗铭看他摇摇晃晃的,好笑起来,“我扶你进去吧。天也不早了。” 流烟半清醒半迷糊,一点清明中嘻嘻笑道:“不行,还没饮屠苏酒呢。” 都坐不住了,还喝? 罗铭强把流烟扶起来,揽着他腰将他送回房里。 流烟喝醉了也没什么怪癖,不吵不闹的。罗铭扶他躺下,自然而然的替他除去鞋袜、衣裳。流烟受伤的一个月里,都是罗铭亲手照顾,此时做这些事也没有半点别扭,十分顺手的给他拉开被子,盖在身上。 罗铭也喝了不少酒,不过他酒量不错,太子的身体也是个酒坛子,这几杯酒进肚,还不足以让他醉倒。 罗铭安顿好流烟,刚想拉下幔帐,鬼使神差似的,一错目光,正好碰上流烟蘊着水汽的眼眸。 罗铭心跳快了起来,从没体验过的紧张一下子包裹了全身,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嚅嗫道:“你……我……” 真是笨得要命,此时他往前一扑,吻住那想了好久的薄唇,两人自然心意相通,好事就成了。 可罗铭你我了半天,突然像烫着了似的,扯下帐子,拉好盖严,逃也似的跑了。 回了屋子,罗铭好好灌了自己一壶凉茶,才把身上翻滚的热浪压下去。 好险,好险,刚才差点忍不住。 且不说罗铭这里折腾自己,那一边流烟用被子遮住烧得滚烫的脸颊,心跳快得他自己都害怕。 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酒也醒了大半,他望着床账顶子,心里的渴望却更加深了。流烟慢慢将手往下伸,刚才这里还被他摸过,罗铭手劲儿很大,被他碰过的地方,总是能留下很长一段时间的微微疼痛的感触。 流烟顺着那些感触轻轻的抚摸自己的身体,直到发出一声羞人的呻/吟,他才惊醒过来,狠狠甩了甩头,又窝回被子里,强迫自己睡过去,忘了刚才想要与罗铭肌肤相亲的想法。 此时,昭泰殿里,天庆帝罗平正与一班老臣饮宴。 今日除旧迎新,本该在内宫中设宴,与皇后、嫔妃和众位皇子、公主一起饮家宴才是。只是罗平心里烦乱,又恼恨皇后前些日子的所做所为,罚她在丽坤宫中禁足三个月,后宫没有皇后,还办什么家宴。因此才在昭泰殿里设宴,与一班亲近老臣们饮酒散心。 偌大的殿堂里传来丝竹声声,罗平慢慢饮着一盏琥珀色的琼花酿,心里止不住的悲凉。他这一生太失败,守不住对爱人的承诺,续娶了一房妻子;教不好自己的儿子,宠得太子无法无天。即不是开缰拓土的明主,也不是守土有功的明君,勉勉强强,竟连个无功无过都算不上。 长叹一声,险些垂下泪来。 马士詹一边饮酒,一边注意着罗平的动静。左右看看,众位大人或者观看歌舞,或者猜枚行令,人人自得其乐。 马士詹起身走至罗平的御坐前,先与罗平饮了杯酒,又说了几句闲话,从袖中拿出一个细长匣子,双手捧着,“这是老朽的不肖弟子送与陛下的,请陛下看看,是否成器。” 罗平笑道:“老太师说笑了,你的学生个个都是好的,错不了!” 随侍一旁的大内总管刘俊接过匣子,取出里面的卷轴,慢慢展开。 烛光中个个金字闪着跳跃的微光,罗平细细品评,“好,这字虽未成体,但也见功夫了,多加历练,一定在你之上。” 收起长卷,罗平问道:“老太师何时又收了高徒,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能有这样的福气,能得你指点?” 马士詹微微躬身,“这是二皇子特意写来,与陛下添寿的。” 罗平听见这话,急忙又展开长卷看了一遍,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刘俊帮着他才颤颤巍巍地拉开卷轴。 罗平脸色几变,喜、忧、惊,最后全变成了不可思议的狂喜,口里连声说了几个“好”字,罗平站起身来,向刘俊使个眼色,刘俊立刻心领神会,站于高台之上,高呼一声:“万岁更衣!” 罗平拉着马士詹,快步转过屏风,穿堂过室,来到一间暖阁,刘俊掩上门,进来扶罗平坐下,“万岁莫要急躁,听马大人慢慢说。” 罗平哪里等得,他从罗铭出宫后就一直派暗卫跟着他们,罗铭的一举一动,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前些日子罗铭遇刺,罗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皇后下的手,质问之下,皇后死不承认,还又哭又闹,用玉枕砸了罗平的脑袋,才有了禁足一事。 罗平后悔不已,静懿皇后薨逝时,所不放心的惟有此子,他一向对太子宠着惯着,不敢有半点苛责,那日若不是听说太子酒醉后将宫里的三品婕妤掳去,欲行不轨,他也不会气得废了他的太子位。 马士詹说了罗铭的近况,期间自然说了不少罗铭懂礼、上进,已知悔改的好话。其实这些罗平已经都知道了,只是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儿子,那心情还是不一样的。 罗平拍着桌面,“大胆狂徒,敢行刺我儿,朕一定将他凌迟处死,给铭儿出气。” 又听到罗铭受了不少苦楚,刚出宫时每日连饭都吃不饱,啃咸菜,吃黑馍馍,罗平泪湿衣襟,哭道:“都是我一时性急,害我儿受苦了。” 又悔道:“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个朕连想都想不起来,连面都没见过的三品婕妤。铭儿喜欢就送给他好了,何苦因为这个贬他,还把他赶出了皇城……” 马士詹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算看出来了,太子会是一副废材样,全都要怪这位万岁爷太护犊子。儿子敢调戏老子的老婆,就算是个小老婆,那也是打死都不为过的大罪。这位当爹的竟然说儿子喜欢拿去就好……实在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罗平哭了一大通,火急火燎吩咐刘俊道:“快传旨,宣铭儿进宫!” 刘俊笑着劝道:“万岁,今儿天晚了,明日再宣旨不迟。” 马士詹也劝了几句,罗平才打消了让罗铭即刻进宫的打算。 第18章 进宫 “我说的礼仪规矩你可都记住了?”流烟为罗铭拉展衣服的后襟。 罗铭伸着双手,不敢乱动。平时穿些平常衣服他还能对付,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繁复礼服,他实在不知该怎么下手,“记住了!” 流烟都培训了他一个早上了,如何向皇帝行礼,宫里有什么忌讳,每个宫殿在什么位置、住了什么人……流烟整整写了三大篇,要罗铭一定背熟,免得露出马脚。 宫里的眼线太多,谁的宫里发生点什么,你还没出屋子呢,别人就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罗铭毕竟不是太子,对宫里也不熟悉,行为举止稍有差错,就会被人拿住把柄。 穿好了衣服,流烟后退一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罗铭身穿青色竹纹缂丝直裰,腰中束着七宝碧玉带,外面罩一件素色对襟锦袍,头戴攒珠紫金冠,脚下穿双厚底皂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气宇轩昂。 流烟弯下腰给罗铭挂上佩饰,嘱咐道:“这次我不能跟你一起进宫,你万事都要多加小心。” 罗铭穿着这身衣裳浑身都不自在,别别扭扭答应一声,要流烟不要担心。 今日一大早,大内总管刘俊亲自来宣旨,要罗铭傍晚时进宫。众人都已从马士詹那里得到了消息,早有准备,安安静静的接了旨,送走了刘俊,分头开始张罗。 罗铭穿戴整齐,出来见蒋念白。 蒋念白与燕君虞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罗铭一出来,燕君虞先围着罗铭绕了一圈,取笑道:“人靠衣装啊,没想到你穿上这些锦衣玉饰,人模狗样的!” 蒋念白皱了皱眉,心里对燕君虞出言不逊很是反感。 罗铭笑骂他一声,“总比你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强!” 燕君虞眼底滑过一丝不甘,他飞快地掩住情绪,继续打趣罗铭。 蒋念白也站起身,学着燕君虞的样子围着罗铭绕了两圈,口中啧啧道:“好气派。皇上看到废太子殿下被贬出皇宫还活得如此逍遥快活,一定大感欣慰。” 蒋念白话说得阴阳怪气,罗铭微微愣了一下,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片刻反应过来,笑回头叫了一声流烟,“去把我那套粗布衣服拿来。” 流烟站着没动,问道:“怎么了,这身衣服有何不妥?” 这可是他早早就准备下的,光是缝那件素色袍子就花了他半个月的工夫。 罗铭笑道:“没什么不妥,衣服是好衣服,只是不该是这会儿穿的。” 罗铭看了一眼蒋念白,二人心领神会,燕君虞和流烟却一头雾水,诧异的盯着他们两个打哑迷。 申时宫里派了一辆车来,双驾马车,青毡盖着车顶,车身四周也没有纹饰、挂饰,看着十分朴素。罗铭看到马车,对蒋念白越发敬重,还是他想得周到,不然自己头一次见罗平,就要栽个跟头。 罗铭上了马车,马车夫一甩鞭子,马儿四蹄飞奔,稳稳地跑了起来。 不一会儿到了宫门口,罗铭撩开车帘,看宫门处两扇巨大的兽头门,深深的门洞里齐刷刷站着十六个御林军禁卫。罗铭知道他已经到了皇城的外城。 过了这道门,马车又向里行驶。顺着宽敞笔直的大路一直往北,绕过无数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宫殿,来到一条夹道前。 马车停住,外面有人轻声唤道:“二皇子。” 罗铭从车里跳下来,淡然笑道:“有劳刘总管。” 刘俊躬身答道:“不敢。请二皇子随咱家来。” 罗铭跟着刘俊继续往里走,心里盘算着他到哪儿了。此刻应该已经进了内城,接近天庆帝寝宫的地方。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闪出一座宫殿,罗铭抬头看了一眼,比他初来这个世界时住过的太子东宫更加气派。 罗铭在端华宫时,宫里已经一派萧条,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整个宫里只有他和流烟、燕君虞三个人。而这座康乾宫则不同,不说外面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御林军,只说廊檐底下,就不知默默站着多少随侍的太监、宫女。 罗铭第一次体会到宫禁森严,心里不禁有些兴奋,不知道一会要见的罗平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迈上石阶,进了正殿,刘俊进去通报,隔一时里面传出温厚男声,“叫他进来!” 东边阁间里已经有人撩起棉帘,罗铭急忙向前,进去行了大礼,垂首道:“不肖子罗铭,给父皇请安。” “快,快起来!” 罗平止不住心里的激动,上下左右的来回端详罗铭,见他一身粗布短打的衣裳,脚上穿了一双单布鞋,头上只用一根布绳扎着一把泼墨似的头发。往脸上看,此时刚刚掌灯,烛光底下罗铭的脸显得消瘦苍白,只有一双眼睛看着精神,眼神灵活、目光刚毅。 罗平看见罗铭这身打扮,心里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生疼生疼的,这孩子他从小就当宝贝似的养着,一点苦都没吃过,这几个月真是难为他了。 罗平声音颤抖,叫罗铭,“铭儿,快过来让父亲看看。” 父亲。 罗铭听见心里一动,一朝的人王帝主,能够在儿子面前有如此动情的样子,实在难得。 他心中软了半分,不由得带了几分真情,柔声道:“让父皇忧心,儿臣不孝!” 罗平听见罗铭说话如此谦和有礼,神情也不再像过去似的,一副天下人都欠他的样子,暗自喜道:“人还是要经些苦难才能长大,铭儿要是从此改过、长进,我也对得起他母亲了。” 一通嘘寒问暖过后,罗平吩咐传膳,罗铭以为一定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一张长桌子上杯盘碗碟摆得满满当当,皇帝坐在上首,等太监服侍他用饭。 出乎所料,刘俊领着罗铭来到一张卧榻前,上面放着一张不大的炕桌,已经摆好了十几个精致小碟,乌木银箸、羹匙等物。 罗平坐好后,挥了挥手,刘俊先屏退了一屋子的宫女、太监,然后倒退着出了屋子。 罗平吁了口气,自在笑道:“坐吧,这里没有外人,你还像小时候那样,叫我一声‘阿爹’可好?” 罗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多少年没有叫过“父亲、爸爸”之类的词了,不是没羡慕过别人有父亲陪着长大,可他没那个条件自怨自艾,努力活着都成问题,有没有父亲倒成了次要又次要的事情。 罗铭努力半天,还是开不了口,讷讷地喊了一声“父……皇……” 罗平难掩失落,从什么时候这个孩子就不和自己亲近了,不管怎么对他好,好像都走不进他心里似的。强笑道:“不急。来,快坐!” 罗铭在罗平对面坐下,罗平用羹匙勺了一匙送到罗铭碗里,“蜜蜡炖熊掌,你最喜欢吃的。” 罗铭端起碗来,一口吞了。口中甜而鲜,细腻的口感久久不散。他也勺了一匙递与罗平,“味道很好,父皇也尝尝。” 罗平喜得眉目舒展,连声道:“好,好。” 这一餐饭,几乎都是罗铭在吃。罗平一个劲儿的给罗铭搛菜,看他吃得香甜,脸上的笑纹儿一直就没散开。 饭毕,刘俊送上茶来。 “你再忍耐几日,等正月十五过后,朕就下旨召你回宫,再等些日子,让马士詹上表,就可复你太子之位。” 罗铭摇头道:“儿臣不想回宫。” 罗平惊道:“你,你还怪朕?那个女人还被朕锁在冷宫里,你要喜欢现在就领去。不要因为这个坏了我们父子的情分。” 罗铭纳了半天闷,心道:“哪里来了个女人?”半晌才想起流烟跟他提过,太子是因为调戏皇帝的三品婕妤才被废的。 罗铭好笑,不过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这个女人他是一定要会一会的。 “儿臣绝没有要怪父皇的意思。过去总是我行为不端,才落人诟病,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儿臣在宫外住了这些日子,深感德行不足,难以服众。若此时复我太子位,恐怕朝中众臣不会答应。” 罗铭的话说完,罗平就先赞了一声,“皇儿果然长进了,想得周到。”他平日上朝几乎就是个吉祥物,每日按例在朝堂上晃一晃,一点发言权都没有。连决定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也要看丞相刘裴的脸色。复罗铭太子位这样的大事,罗平根本做不了主。心里不过是存着一线希望,指望马士詹能说动言官,上疏为罗铭保本,也许事情还有点转机。 罗铭笑道:“儿臣能再见到父皇,已经心满意足。只求父皇封我九品金吾卫,能时时为父皇执戟护驾,余愿足矣。” 九品金吾卫,不过是个给皇帝执戟的仪仗队,和金殿上掌扇的宫女一样,虽然显眼,但却是个名副其实的摆设。东离国的金吾卫虽然和羽林、禁卫共称为御林军,是皇帝的侍卫亲军,但地位上却远不如羽林和禁卫两军。 罗平一听就炸了,“你是东离的皇子,怎么能当个执戟的护卫。虽然复不了你的太子位,但封个王爷朕还是做得主的。” “刘俊,传旨,封二皇子为忠孝礼亲王,食双俸。把端华宫收拾出来,让铭儿搬去住着。” 这位父皇还真是个急性子。 还未等罗铭开口相劝,刘俊先笑道:“万岁忘了,端华宫自太/祖时就是太子东宫,二皇子既然说了现在不愿回宫,自然也不肯去那里住。再有,一旦封了亲王,就要在宫外分府另住,这也是祖上的规矩。”刘俊垂眸笑了笑,“万岁还是听听二皇子的意思,再做打算不迟。” 罗铭看了刘俊一眼,见他长相普通,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刚刚那番话说得不急不缓,却极为周全、细致,和他那副老实像一点也不搭界的精明。 罗平丧气道:“好,就依铭儿的意思。九品金吾卫太失皇家体统,连那些二品大员家的孩子进宫,还要给个侍卫副统领,朕的皇儿怎么也不能差了。朕就封你为六品虎贲校尉,即日入羽林卫当值。” 罗平一脸“委屈了我家孩子”的肉疼样儿。 罗铭心里一暖,连忙笑着答应,“谢父皇!” 第19章 禁卫营 罗铭从康乾宫出来,刘俊走在前面,亲自为罗铭执灯照路。 这些事只要一个小太监做就好,以刘俊现在的身份,天庆帝罗平出行,都不用他亲自去执灯了。 罗铭深觉感激,路上道谢,刘俊笑了一笑,直言道:“二皇子今日哄得万岁高兴,咱家也能得万岁主子几天好言好语,该是我谢二皇子才对。” 这话说得不对。以罗平对刘俊那副言听计从的样子,分明是十分信任、器重此人。对刘俊,罗平只怕是有恩无罚,怎么会随意去呵斥。 罗铭停住脚步,上下打量刘俊,他仍是双目微垂,神情谦恭,一脸老实忠厚,似乎并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坦然地让罗铭观看。 罗铭也笑了一笑,继续前行,“我听说刘总管十岁进宫,是为了给家里的兄弟换一口饱饭。你在宫里二十年,从无品太监升至如今的从三品大内总管,想来也是步步艰辛。父皇是有福之人,能得你这么个聪明人伺候。” 刘俊目露惊讶,他顿了顿,才笑道:“都是托主子的洪福庇佑。若不是万岁在浣衣局里救了我,咱家也活不到现在。” 罗铭听他说了心里话,也坦白说道,“日后免不了有麻烦刘总管的地方,若是罗铭有做得不对的,还请公公提点。” 刘俊没有答应,默默往前走,罗铭也不开口,跟着他走到夹道上,前面已经看到了送自己进来的那辆马车。 “只要你每日来与万岁请安,陪他说上半个时辰的话,咱家万事都听二皇子的吩咐。” 刘俊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倒让罗铭吓了一跳,这个交换条件也太轻松了,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在宫里安插这么有用的一个眼线,罗铭当即答道:“罗铭早就有此打算。” 刘俊点点头,送了罗铭上车,在车门处提了一句,“羽林军中的刘喜是我嫡亲兄弟,二皇子有事可与他商量。” 罗铭刚要谢他,马车已经跑了起来,他撩开车帘,刘俊正冲他的车驾行礼,半躬的身子规矩地形成一个半圆。 第二日卯时,罗铭去京师禁卫营报道。 东离国的御林军由禁卫、金吾、羽林三卫组成,负责皇城内的日夜巡查、皇帝的出行仪仗、护驾等事,每卫五千人,共一万五千人,是东离最为精锐的一支部队。也是除了五城兵马司和西北军营外,拱卫京师最有力的一股力量。 御林军所在的京师禁卫营,驻扎在京城以北的一座小山包下,与西北军营只隔了十几里路,站在山包上,远远地就能看见西北军营里翻飞的旗帜。 因为离得太近,两军之间又是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对付,一副势同水火的紧张样子,时常会为了一些小事大打出手。将官间还顾着些同僚的颜面,不会轻易发作,当兵的可就管不了那么许多,碰面后一言不和,先打完了再说。管兵士的将官们通常不予理会,可偶尔因为别的事攒足了火气,就会拱火拉偏架,撺掇两边对着干。以至于两军之间越闹越僵,两看两相厌。 罗铭来时天还没亮,军营周围一片灰蒙蒙的,除了伙头军的位置有亮光,其他地方都拢在黑暗里。 昨日回去蒋念白就给了他一份禁卫营中的人事图谱,要他记牢,之后的事……罗铭此刻想起来还想揍他,蒋念白给了他图谱后,就摆出一副软弱可怜,言道:“在下是文官,手无缚鸡之力。这些军营里面打打杀杀的事,实在是帮不了二皇子。”言下之意,是要罗铭自己摆平军营里的那些人。 他还对流烟笑道:“小公子不要担心,至多就是坐两天冷板凳,二皇子身份尊贵,没人敢为难他。” 拉住一个小兵询问,罗铭找到了二品将军徐潜的营帐前。 禁卫营不归任何一个衙门管辖,直接听命于皇帝,这里的最高管理者,就是这位二品将军。 徐潜平时有大半时间住在禁卫营里,像他这样有品阶的将官,在京城都另有住处,只是徐潜这个人自幼在军营里长大的,对营帐比对自家娘子还有感情,所以通常都住这里。 罗铭还没撩帐帘,就听见里面震天的呼噜声。进去一看,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四仰八叉的倒在榻上,光着屁股,睡得昏天黑地。 罗铭进退不是,往外看了看,营中井然有序,该换值的换值,该吃饭的吃饭,还有勤快的,已经在校场上操练起来。 又进了徐潜的营帐,到书案后坐下,翻开案上的一撂纸,上面画着皇城布防图。 上写:“天庆十六年春,金吾前卫固守皇城东侧,由副将孟大山统领。金吾后卫固守皇城西侧,由副将肖遇春统领。羽林左卫固守皇城南侧,由参将刘喜统领,羽林右卫固守皇城北侧,由副将马林统领。禁卫分四队巡查,由副将……” 罗铭正看得仔细,不防头顶上砸下蒲扇大的巴掌,“叭喳”一声巨响,巴掌拍走了罗铭手里的布防图,随即响起一个炸雷似的声音,“二皇子来得好早!” 罗铭抬头,就见徐潜已经醒了,光着腚立在他跟前,那明晃晃的巨大阳/物来回晃荡着。 徐潜见罗铭看他,示威似的把抢过来的布防图揉巴揉巴,想往裤腰里塞,伸了半天手,才觉得不对劲。低头就是一声哀嚎,“完了,完了,我亏大发了,我这玩意儿只有我家娘子见过,你,你,你……” 谁不知道曾经的废太子,现在的二皇子喜好男风,被罗铭看见自己光腚的样子。徐潜的头发根都炸起来了,生怕被这位二皇子看上,再强抢了他去……嗯,这模样的也只能用来守大门了,够凶恶! 罗铭想笑不敢笑,看着徐潜像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在营帐里上蹿下跳,慌手慌脚的套上里衣、军服。 等徐潜穿戴整齐,坐回桌案后,脸上的表情就变幻莫测,他本来想在罗铭来的时候给他个下马威,什么皇子、公主的,来了这里就要让他知道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可如今…… 徐潜脸上讪讪的,重重咳嗽一声,厚起脸皮板着脸,“你,”他一指罗铭,“既然来了军营,就是普通一兵,我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这儿也别给我装大爷,要是不听军令,不服从上司调遣,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罗铭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赶紧掩住,答应道:“诺!” 徐潜一张磨盘大的老脸臊得黑红黑红的,拍桌扯着嗓子吼道:“给老子滚出去!” 罗铭笑着出来,到禁卫营东面找羽林卫的营地。 交接已毕,见过了几位同僚,他只是六品校尉,上面还有从二品副将一人,正三品参将四人,此外还有长史、参军、兵曹等等,罗铭认人就认了好半天。 长史官给罗铭排好了当值的时辰,定在每日申正到亥正,十日一换,换到亥正到寅正当值,以此类推,每月另有三天的休沐。 交待好了相关事宜,离申正当值还有一段时间,罗铭想去营地里转转,熟悉一下情况。 “二皇子!”背后有人叫他,罗铭回头看,刚刚才见过的,参将刘喜,也就是大内总管刘俊的弟弟。 来人长得和刘俊没有半点相似,刘俊相貌普通,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到,又长了一脸老实相,更加不惹人注意。而刘喜,相貌堂堂,英武不凡,凛凛带着一身武将的肃杀之气。 罗铭急忙停下脚步,笑道:“刘参将,在军中直呼罗铭的名字就好,我只是六品校尉,官阶比你低了三品。你这样称呼,我更难在此处立足了。” 罗铭话说得一点都不错,他刚才与人交接,虽然人人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但眼睛里的轻蔑、瞧不起都直直露在外面,连掩饰都不屑掩饰。那样子摆明了是等着看罗铭的好戏。 刘喜愣了愣,笑道:“军中都是粗直汉子,只要你不整天摆出一副难伺候的皇子架子,时间久了,他们自然能接受你。” 罗铭笑说一声,“是!” 两个人慢慢往前走,刘喜跟罗铭说了营中的大致情况,路上刘喜问道:“兄长他身体如何?” “我昨日见他,精神尚好。”罗铭想起刘俊,就会记起那个躬成半圆的弧度,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兄长他不见我。”刘喜语间落寞,声音也沉了沉,“我来羽林卫就是为了给兄长争一口气,让他能早些离开皇城那个吃人的地方。” 刘喜无奈苦笑,“可他再也不肯见我。说怕给我丢脸。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当太监的哥哥。” 刘喜自嘲地大笑一声,“别人都巴不得和攀他上关系,他可是大内总管,皇上身边的红人。只有他自己才会觉得给我丢了脸,也不想想,我是靠了什么才长这么大的。不是他,我和爹娘早饿死了。现在才嫌丢人,早做什么去了……” 刘喜说到后面已经有些堵气,喃喃地说了半天,才想起在罗铭面前说这些实在失态,他腼腆笑道:“让二皇子见笑了。” “罗铭!”罗铭强调一遍。 刘喜是直脾气,也不再客气,高声喊了一声:“罗铭!” 罗铭笑着答应,“嗯!这才对。你要想知道兄长的消息,我可以随时告诉你。我每日都要去康乾宫请安,会时常见到刘总管。” “真的?兄长昨晚托人给我送了信来,我高兴极了,拆开一看,寥寥数语,只写了要我照应你。”刘喜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踢了一脚脚下的黄土地,嘟哝道:“白高兴了一场,连句问候的话都没写给我。” 罗铭拍拍刘喜的肩膀,“不要着急,兄弟之情总是割不断的。” 刘喜点了点头,心里对罗铭多了几分亲近。 第20章 立威 两个人说着话,就听到校场上传来呼喝之声,一听就知道有人在比武。 罗铭多日不曾活动过手脚,听见动静有些心痒,就邀刘喜一起去校场看看。 禁卫营是每日一练,只要不当值的将士,都会到校场上操练。此时校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列队训练的在正中,零散对打的都在校场西边的武器架子前。 罗铭两人靠过去,挤进围成一圈的士兵堆里。 里面两个人正打得热闹,其中一个高个儿的黑壮汉手里抡着一把板斧,呼呼生风地正往一个少年身上招呼。那少年才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白白净净的,有几分女相。 少年明显不敌,被那黑壮汉逼得连连后退,手里的单刀劲不住板斧的重量,两件兵器磕在一起,发生“噌噌”的强震。少年的虎口被震出了血,他咬着牙不肯认输,一双大眼里夹杂着委屈和不甘,眼窝里含着两包眼泪,他愣是忍着不让它掉下来,看上去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那黑壮汉明摆着是耍弄他,一把板斧抡圆了,使着狠劲儿往少年的单刀上砸,嘴里还半真半假地说道:“你服个软,从此与我赵猛相好,在这禁卫营里,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少年见他说得不堪,心里更火了,大喝一声,扑了上去,玩命似的砍他。 赵猛也不躲闪,等少年欺近他身前,才拿板斧格挡,闪身错步时长臂一捞,一把就把少年搂进了怀里,斧把横压,压住少年乱挥的单刀,大嘴叉子咧着,呵呵大笑,“来,来,来,小美人,让哥哥亲一口。” 围着看的将士们哄然大笑,少年的脸臊得通红,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赵猛开始也不过是开玩笑,并没想真的亲他。可一搂住少年软软的身子,怀里一股子说不上的好闻味道撩得他心猿意马,低头看见少年满脸羞红,长长的眼睫被泪水浸湿,颤悠悠地挂着一点晶莹泪珠。 赵猛身体突然蹿上一股热浪,鬼使神差一样俯低了身子,凑到了少年的脸跟前,嘴往前伸着,就要亲上去。 罗铭暗道:“糟了。”众人都只顾着起哄,没看见少年的刀已经顶住自己的肚子,赵猛要是真的在这么多人面前亲了他,少年立刻就得给自己来个大开膛。 好烈的性子! 男人们之间开个这样的玩笑也不算太出格,只被亲一口就要以死明志? 罗铭顾不得多想,从兵器架子上绰起一根白蜡杆,疾步上去,照着赵猛的手腕子一抖手,白蜡杆材质坚韧,又有一定的弹性,这一抖正敲在赵猛的右手腕上,他“哎哟”一声,手里的板斧差点撒手,嚎叫道,“谁呀!哪个王八蛋敢坏爷爷的好事?” 赵猛分心的工夫,那少年飞快地从他怀里挣出来,提刀就砍。 赵猛怒道,“你他妈没完了!”不过却没再还手,只是闪身躲避,让开少年的刀。 少年乱砍了一顿,也没砍中赵猛,知道不是他的对手,再留下去只会更丢人,跺了跺脚,转身朝营帐的方向跑了。 赵猛朝着少年的方向愣了半天神,回身猛的怪叫一声,冲罗铭扑了过来,“让你他娘的多管闲事!” 罗铭有心解释,赵猛却连话都不容他说,凶狠着一张脸,抡板斧就砍。 罗铭急向旁边一跃,躲过板斧,未曾落地,手里的白蜡杆已经甩向了赵猛的咽喉。 罗铭不会什么招势套路,他的本事全是他用命拼来的,是他前世在无数场大大小小的肉博战里打出来的。他手里使的家伙也没有花架子,出手必是杀招,稳、准、狠,直奔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 赵猛退了一步,脚尖点地,纵起身来恶狠狠朝罗铭劈来。他也急了,不知道为什么急,是因为没亲到那少年,还是因为看到他哭了,反正心里猫抓似的,乱得很。如今他一肚子的鸟气,全要找个地方发泄发泄。 劈、砍、削,赵猛发了狠,把吃奶的力气都拿了出来,想一斧子把罗铭砍翻在地。 罗铭也不是善茬,身手又比赵猛灵活,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一根白蜡杆使得如银蛇乱舞,赵猛开始还能分辨出来,后来被罗铭绕得头晕,眼前一团白影罩在他头顶四周,渐渐连天日都不见了。脚下突然一乱,赵猛一个绊蒜,急忙横板斧护住胸前。罗铭眼疾手快,比他早了半步,白蜡杆在板斧之前甩到了赵猛的肚子上。 赵猛痛哼了一声,骂了一句娘,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围观的士兵一阵沸腾,人群里有不少人喊好,赵猛可是禁卫营里数得上名号的高手,能把他打趴下的,近几年来罗铭还是第一个。 “好手段!这是哪卫的人,我怎么没有见过?” 罗铭在营里转了一个早上,已经有不少人见过他,故作惊奇道:“你不认识?这就是咱们东离的二皇子,听说来了羽林卫当值!” “二皇子?就是那个前些日子被废了的太子?那个脓包、废物、喜欢干男人屁股的?” “呔!你活腻歪了?这话也敢说,还这么大声!” “嘿嘿,我就是看着不像啊,你看刚才他打赵猛的样子,那叫一个干净利索,哪点像人们传的那样好色没用了。” “也是,我也纳闷呢,看来传言就是传言,其中多半是假的,不可轻信……” 刘喜也吃了好大一惊,关于这位二皇子的事他听闻过不少。暴虐、残忍、不学无术,总之没有一句是好听的话。他刚刚跟罗铭说了这半天的话,罗铭举止亲切、随和,也没有半点架子,刘喜对他已经有所改观,现在更是不由得不敬重起来。 他们是武将,以武制胜是天性,强者也永远是他们无条件敬佩的。 乱了一场,申时很快到了,轮到罗铭当值。 说来也是有缘,罗铭和赵猛,还有那个少年,竟然都是羽林左卫的。赵猛和罗铭一样,是六品校尉,而那个少年是才进羽林卫三个月的新兵,叫米英杰。 米英杰今年刚满十六岁,长得清秀白净,像个大姑娘似的,他进了这全是糙老爷们的军营里,难免被人出言戏弄,米英杰又心高气傲,是个较真儿、认死理的性子,人一逗他,他就脸红骂人,开始大家还让着这小孩儿,后来时日久了,就变成了半是教训半是逗小孩儿的比武、操练。 羽林左卫固守皇城南侧,也就是正门的位置,十六个兵士在门洞里立岗,再往里,进了城门,还有两百人,站在城墙两翼,每一丈设一岗。剩下的一百人,站在通往皇帝上朝的永泰殿的石阶上,每九步设一岗。 同样是站岗,也可以偷奸耍滑。 比如夏天时,人人都想往城门洞里钻,凉快,不用到大太阳底下晒着,而冬天就正好相反,人人都不愿进门洞里面,西北风一吹,门洞里正过穿堂风,小风一吹,三个时辰站下来,人就得变风干肉。 和罗铭一起出来站岗的,都是混了多少年的老兵油子,谁也不愿意在冬春交接,寒风正烈的时候去站门洞。这个时节被挤到门洞里去站着的,不是新兵,就是在禁卫营里不招人待见的。 罗铭有幸,就被分在了站门洞的十六个人里。 人人都往他身上看,想见识见识,这位东离国的皇子要怎么站这三个时辰。这其中最好奇的就是赵猛和米英杰,赵猛是等着看罗铭的笑话,新兵站岗都要好一阵子才能适应,何况是个皇子。米英杰只是好奇,他感激罗铭,心里更多的是替他担忧。 罗铭面色从容,目视前方,腰中跨着弯刀,像标枪一样笔直的站着。这点其实对现代每一个上过学的学生来说都不是难事,高中、大学入学时,谁没被军训过两天,拔军姿是最基本的必备技能了。 时间慢慢流逝,人们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一个时辰,还能说罗铭是装模作样,二个时辰还能说他是打肿脸充胖子,可三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里,罗铭连动都没动过,就那么笔直的顶着冬日还没回暖的天气,迎着烈烈西风,挺拔地站着。 亥正换岗,罗铭活动了一下身体,不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跟着兵士们穿过皇城北侧的玄武门,回禁卫营。 先交了身上的令牌,到灶头从一帮如狼似虎的男人手里抢下两个粗面馒头,用黑瓷碗舀了一勺肉汤,蹲在营帐角落,吃了起来。 迎面砸过来一个东西,罗铭顺手一接,一看才知道是个馒头。抬头顺着方向找去,就见赵猛冲他抡了两下拳头,跟着又甩过一个馒头来。 罗铭一笑,不客气地朝那馒头啃了一口,赵猛瞪他一眼,转身蹭到米英杰身边,腆着脸笑道:“英哥儿,我这儿还有一块烧肉,给你吃!” 说着话,赵猛的手已经伸进了怀里,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块黢黑泛红、油汪汪的肉来,递进米英杰的汤碗里。 米英杰脸又胀得通红,恼恨道:“滚开!”一回手把自己的碗扣在赵猛的碗上,站起身踢了他一脚,扭头就跑了。 赵猛傻呵呵地笑了两声,揉了揉小腿,把两个碗叠在一块儿,吃里面米英杰剩下的残汤。 第21章 探望 罗铭自从入了禁卫营,除去休沐,都是住在军营里,回家的时间变得少得可怜。流烟心里惦记他,怕他吃不好、穿不暖,这日收拾了一大包的东西去看他。 禁卫营离京城有不到五里的路程,流烟赶了一个大早,去禁卫营。途中要过一条小河,这河正好隔在西北军营和禁卫营之间,平时两边军营里的士兵常来这河里洗衣、洗澡。河水不宽,流速也不急,未到夏汛的时候,水面只及膝盖,淌水就能过去。 营门口有人拦住流烟,问清原由,让他等着。禁卫营是不许闲杂人等进出的,有公事要办,也只能在营地外见面交谈,一律不准入营。 流烟四面看着,禁卫营的营帐一眼望不到边,这才是一万多人的小营地,就这样铺天盖日的,和它一河之隔的西北军营,二、三十万人的营地,真想不出会是什么光景。 正胡思乱想,罗铭已经从营地里走了出来,他穿着皂色军服,腰里挎着弯刀,大步迈开,很快就走到流烟跟前。 流烟的心跳快了快,冲罗铭笑道:“你上次休沐没有回来,我怕你衣裳不够换了,给你带了几件。” 罗铭没接那包东西,盯着流烟,问他:“不是让你别来这里么,怎么不听?” 流烟闻言一愣,罗铭是说过,让他别来军营,可是他……流烟说不出因为自己有一个月没见罗铭了,想他想得紧,才借送衣服的当口来见他。 流烟的性子其实并不软弱,只是面对喜欢的人时,不自觉的带了几分自卑。他从小就被父亲卖了几次,每次他偷偷跑回家后,都拼了命的干活、讨父亲欢心,盼着父亲能觉得他有点用处,不再卖他。那时的流烟才六、七岁,六、七岁的孩子就要扒在和他差不多高的锅灶前烧火做饭,烫得手上都是燎泡,他也咬着牙每天坚持着做完三顿饭。可惜没有用处,家里太穷,父亲想再续娶一房妻子,只有卖了他,才能有钱去下聘。就这样在一次一次的讨好不成中,流烟变得越来越胆小,在面对他觉得心里重要的人时,也会加倍的小心翼翼起来。 流烟抬头看了罗铭一眼,罗铭也没有黑着脸说这些话,只是说话的声音平板板的,不如平时亲切、柔和。 流烟立刻慌张地说:“我,我就是怕你……”说不下去,罗铭曾说过,他要在军中立足,就要与普通士兵过一样的日子,禁卫营中的将士,是不允许家人来营中探视的。 不安地又看他一眼,流烟低下头,手指揉捏着包袱的边角。 罗铭烦躁地拉了流烟一把,把他拉到守营士兵看不到的地方,“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唉,你还是回去吧!”他也没说一句重话,流烟就这样一副紧张害怕,畏畏缩缩的样子,罗铭看着就有些堵气。 罗铭的话一出口,流烟就倒退了一步,弯了弯嘴角,笑道:“我不该来的,是我想的不周到,你别怪我。” 递过包袱去,罗铭摇头,“不要了,我的衣服我自己会洗,够穿了。这些拿进去,也只是添累赘。” “也是。”流烟又笑了笑,把包袱背在背上,道了一声:“早点回家!”转身走了。 罗铭望着那个单薄、失落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翻了几个个儿,迈出的脚步也愣是变了方向,他猛的转过身,追了上去。 眼看追上流烟,罗铭向前抢了几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急声道:“等等,我送你!” 流烟吓了一跳,“不用了,路不远,我自己就能回去。你快回营去吧!” 罗铭喘了口气,手掌顺着流烟的衣袖一直滑到他手上,牢牢握住,霸道地又说了一遍:“我送你!”牵着手往前就走。 流烟像做梦似的,心里不由得有些雀跃,他盯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偷偷地想,他也许可以多期待一点儿。 罗铭走得很慢,他想尽量拉长和流烟在一起的时间。他们从相遇开始几乎就没有独处过,这样在漫山遍野青草冒芽的初春时节,静静地手拉手走着,就像,就像约会一样。 罗铭悄悄看了一眼旁边,流烟正巧也在偷偷看他,两人目光一对,都像做了贼一样,心虚地错开了目光。 罗铭扭过头去就不敢再扭回来,直直的盯着前方,慢慢地移着步子。流烟暗自笑起来,握紧了手掌,罗铭的手掌因为每日的操练而变得宽厚、粗糙,还生出了薄薄的茧子,流烟紧紧握住那手,感受着一点点安心和一点点甜蜜。 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沉默又过了好久,久到已经到了河边,罗铭不能再往前送了,再往前过了河,下了山坡很快就到城门口了。 罗铭停住脚步,“坐,坐会儿再走吧!”他指指河边堤岸上的一块青石板,那石板是士兵们洗衣用的,表面光滑平整,正好两个人坐。 “好……好。”流烟结巴地答应一声。 坐下还是无话,两个人也没觉得尴尬,倒都有种忙里偷闲的舒适和安逸,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坐着的人,是自己最最信任的那个。 面前就是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河边才刚冒头的绿草给地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毯子。 罗铭从身后的野草堆里揪出一根野草,捻在手里问流烟,“现在这样的日子,和我们在草屋里计划的差远了吧?” 流烟笑着点头,“嗯,那时还想着出了京城,就可以去看竹海和红鸾花,现在……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有!”罗铭直视着流烟的眼睛,坚定地说了一声,“我一定带你去看!” 流烟只觉得整颗心都被罗铭的话语温暖了,他很容易满足,只要罗铭的心里有一点点位置是留给他的,他都觉得满足。 罗铭能记得他这点小小的愿望,流烟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轻轻地应了一句,“我信你!” 罗铭突然想起来,兴冲冲地对流烟说道:“再过几日就是花朝会了,宫里要办宫宴,我带你进宫去玩儿。” 三月花朝会,是东离国仅次于除夕、中秋的大节日。传说每年的三月十五,是花神降世的日子,会有百花来朝。东离的百姓十分重视,家家户户都会饮酒迎花神。 宫里的花朝会更是热闹,御花园里会摆下宫宴,邀请京中所有有品阶的官员和其亲眷入宫饮宴。 这可是官家小姐和少爷们最为盼望的节日,东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官家结亲也多数是政治联姻,很少有夫妻间是因为彼此爱慕才成婚的。花朝会可以说是他们唯一一次能自由寻找中意伴侣的机会,在花朝会上结缘,一般都会由皇帝赐婚,父母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皇命。因此,这一天也算是东离的大型相亲会。 流烟也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当然想去,问道;“那日你不用当值?” 罗铭冲他眨了眨眼,“那么多兄弟呢,随便抓一个过来替我就好。再说,我这个东离的二皇子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的露一次面,我哪能不去呢?” 罗铭的话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花朝会的确是他重新回到皇宫后,第一次的公开露面,到时朝中上下对他是何反应,就要看他们这段日子所做的这些事情,收效如何了。 流烟笑着点头,“那好,我在家等着你。” 两个人相约好了,又说了半天的话,才依依不舍分开,罗铭一直看着流烟过了河上架着的小木桥,下了山坡,再看不见了,才往禁卫营走。 流烟回到东城,已经快中午了。 京城中分为五城,皇城居中,东、西、南、北四城分居皇城四方。东城住的都是达官显贵,东城的胡同像棋盘上的线条一样,规矩的把整个东城划分为若干片。这其中,住在离皇城越近的地方,就代表身份越尊贵,在朝中的地位也越是举足轻重。 蒋念白家离皇城很远,几乎到了东城的边缘。流烟从城门进来,要过几条大街,才能到蒋念白家。 刚拐过弯,迎面正碰上燕君虞,流烟看了他背后一眼,如果他没记错,燕君虞应该是从东城西大街里走出来的,那条大街上只有一座府邸,那就是丞相刘裴的相府。 又往那边看了两眼,燕君虞已经迎了上来,流烟赶紧收回目光,笑道:“燕公子又出门了?” 燕君虞自从那夜救了罗铭和流烟后,就不再装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虽然他平日里还是一副慵懒、悠闲的模样,可跟从前不同,他现在的慵懒里,总带着一种习武人特有的敏捷,仿佛随时蓄势待发,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可以化身成一柄最最锋利的剑。 这样的燕君虞,总让流烟有些害怕。他和罗铭说起过燕君虞的可疑,罗铭一笑置之,只说他要害人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现在。 这话倒没错。流烟知道罗铭念旧,心里又总记着他们同甘共苦的那几个月,只要燕君虞不做什么危害到他们的事,罗铭恐怕是不会管燕君虞究竟是什么身份和目的的。 不过,流烟一早就思量过了:罗铭性情豪爽,重义气,他是不大不计较这些的,可自己总要多留一个心眼儿,替他计较着才是。 燕君虞笑弯了一双细长的凤眼,好看的红唇勾着,露出颊边一个酒窝,“整日无事可做,我当然要给自己找点乐子了。哪像你……”燕君虞暧昧的看了流烟一眼,“这是见罗铭去了?” 本来只是简单的询问、陈述,从燕君虞嘴里说出来,却带了几分暧昧不清的味道,说得像流烟和罗铭做了什么了不得事似的。 流烟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坦然笑道:“刚才是去见他。” 流烟对燕君虞话里的暧昧倒没放在心上,只是羡慕他能开口就叫出罗铭的名字,自己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与燕君虞两个人认识的时间比罗铭长,但是关系倒都不如和罗铭的亲近。燕君虞拿罗铭当了知己好友,时常在一起谈笑、饮酒;而流烟拿罗铭当了心尖上的人,更是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给他。 互相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一起往蒋念白家走。 才进门青哥儿就跳了过来,“见到二皇子了么?” 流烟笑说见了,青哥儿缠着流烟问军营里是什么样子的,流烟也没进去,又不像罗铭似的会瞎编,被青哥儿缠得没法,就实说他没进营里去。 青哥儿显然不信,追着流烟问个不休。 流烟答不上来,用眼神向燕君虞求救。 燕君虞一把揽过青哥儿,把他提溜到椅子上,“我告诉你!军营里就跟耗子窝似的,穿过长长的坑道,里面一窝大小耗子挤在一堆儿,小兵们在最底下,将军在最上面……” 青哥儿瞪大了眼睛,许久才撇嘴道:“骗子!” 流烟感激的向燕君虞行了半礼,进去张罗午饭,饭毕就进了书房,继续写蒋念白交待给他的事。 自从罗铭进了军营,蒋念白就开始为罗铭拉拢羽翼,朝中官员对罗铭的态度十分冷淡,没有一个人看好这位过去的废太子,要想让他们转变态度,从霸占朝纲的丞相刘裴手里夺下能用的官员,需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过程也会十分缓慢、难行,蒋念白分/身乏术,就要流烟帮他总结朝中大小官员的生平、履历,和家中祖孙三代的喜好、怪癖。 之所以让流烟做这些,还是蒋念白听罗铭说起,流烟过目不忘,而且观察能力超群,能把他见过、听过的所有人或物的细节、特征都复述下来。 蒋念白大为惊异,试了两回。 有一回他将自己屋子里的东西打乱顺序摆放,然后叫流烟来说话。流烟进屋后一眼就看出了不同,手脚麻利地收拾回去。 又有一回,蒋念白雇了一个长相没有半点特色的人从流烟面前走过,隔了几日,他又让那人来府里送东西,流烟接过东西就笑了起来,说:“好巧,我们不是某月某日才见过?” 连那雇来的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才隔了几日而已,他都已经记不真了,流烟却能连他的衣着打扮和见面时辰都说得分毫不差。 这样的人才,蒋念白怎么会放过,他两眼冒绿光,直说:“可惜、可惜,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要省下我多少功夫。” 流烟听了蒋念白的夸赞,心里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凄惨。他的本事何止这些,可是谁又是生来就有本事的,这样的本事,是他少年时不知挨了多少藤条、板子才练出来的。 流烟没什么了不得才能,当年静懿皇后买他,只是看他柔顺、老实,可以给她的儿子当条忠心的狗。有危险时,他要替太子挡在前面,闲暇时,他要做太子取乐的小玩意儿。 为了给自己挣出一分做人的尊严,流烟拼了命的学习,读书、认字他都要比人多费一倍的功夫,可流烟不怕苦,就像他明明知道没有希望,也要去讨好自己的父亲一样。他要活下去,就不能放弃。 老天可怜,他这份用心被静懿皇后看在眼里,她看流烟还算个伶俐孩子,才特意找了师傅来教导流烟,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练就他这样心细如发,过目不忘的本事。 第22章 暗卫 “凭啥要我替你?”赵猛瞪着大眼珠子,声音要掀翻营帐。 罗铭倚在帐角用两块木板拼起来的窄床上,眯着眼睛笑了笑,有些狡猾,“今晚米英杰和我一起在御花园西边的回廊上立暗哨,本来想着这大好的机会留给你,好让你和他两个人多说几句话的,现在……”罗铭偷偷瞄了赵猛一眼,“算了!”说话间站起身,“我找别人去!” “别,别,别,我应了,我应了还不行。好哥哥,你是好人,以后有这样的好事,记得多想着兄弟。”赵猛追在罗铭身后咧着嘴笑。 罗铭偷笑着点了点头。赵猛这样的粗直汉子,其实最好交往,比起和蒋念白每天文绉绉的说话,罗铭更喜欢和禁卫营里的兄弟在一起,自在、也没拘束,他们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爽汉子,一旦认定了你是同袍兄弟,就会真正的拿你当成自己人。 找好了替他当值的人,罗铭去找刘喜,刘喜算是罗铭的顶头上司,有事一定要和他打个招呼才行,免得上面问下来,他替自己担不是。 “你也真是,军中要一视同仁,可也不是不讲情理,宫里要办花朝会,你是二皇子,自然要出席,你若不去,皇上那里也不肯答应。像这样的事,你只要报上来,不替你排值就是了,何苦要赵猛替你,还要支一份人情。”刘喜边说边摇头。 忽然想起来什么,刘喜问道:“御花园西边的回廊后面正对着碧玉湖,那里草木茂盛,藏个人不容易发现,是重点防守的地方,那里当值的,我记得不是有二十个人么?而且米英杰,他不是……” 罗铭笑着打断刘喜的话,“你真当赵猛傻啊,他和我一样的品阶,你我知道的事,他自然也知道。” 刘喜笑着点头,“赵猛这人粗中有细,性子是急了些,但绝对不会误事,是个值得相交的好汉子。” 罗铭应和道:“是啊,可你忘了他心眼儿也小,要是知道米英杰今日要跟着米大人去赴宫里的花朝会,根本不会去当值……” 罗铭说着苦笑,“等明日我回营,赵猛非追着我在营地里跑上十圈不可。” 刘喜一句“你活该”已经到了嘴边,想想罗铭的身份,到底还是给他留了点面子,把话咽了回去。 申时罗铭从禁卫营出来,先回蒋念白家。 换了衣裳,正和流烟说话,宫里又派了马车来接他们,传旨说时辰还早,要罗铭先去康乾宫见驾。 上了马车,流烟问道:“不等蒋大人和燕公子一起进宫?” 罗铭道:“不用,现在宫宴还没开呢,要到酉正时,皇城东边的宏恩门才会打开,朝中官员要登记备案后才能进皇城。君虞么,”罗铭挑眉笑了笑,“他要想来谁也拦不住他,随他吧。” 马车跑得飞快,一顿饭的功夫已经进了皇城,罗铭与流烟在夹道前下了车,跟着小太监往康乾宫走。 三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康乾宫中刚刚换过全新的帷幔、纱帘,一色儿的清淡水嫩颜色,为整个宫殿都披上一层仲春的新鲜生机。 两个小宫女撩开纱帘,罗铭迈步进去,天庆帝罗平正守在窗户跟前,用一柄小小的象牙梳子给一只长毛猫梳毛。那小猫极乖巧,老老实实的趴卧在红木条案上,偶尔用爪子扒拉一下面前的笔筒和砚台,给自己的小脸上抹上几道子黑印子。 罗平微弓着身子,长长的袍袖卷至腕上,神情十分专注,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梳理着猫儿长长的毛发,口中念叨着:“你乖乖的,一会儿要给铭儿看的,一定要漂漂亮亮的,铭儿才喜欢你。” 罗平的身影在夕阳薄暮的暗淡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他时常这样守在窗边,尤其是在知道罗铭会来的日子里。 罗铭不由得心里发涩,他每日都会来康乾宫给罗平请安,从最初的例行公事,到如今真的发自内心地想亲近这个寂寞的父亲。 罗平也许不是个好皇帝,不是个好丈夫,但绝对是个没法挑剔的好父亲。他的父爱全部给了亡妻留下的儿子,里面无条件的宠溺占了大多数,让他的父爱变得盲目而沉重,可罗铭还是不能不感动,不能不像现在这样,从心底里叫一声:“父亲!” 罗平听见声音回过身来,手里的梳子揪住了猫毛,小猫嚎叫一声,罗平急忙扔了梳子,边给它揉着,边向罗铭笑道:“快进来!” 罗铭走至罗平跟前,翻身下拜,行了大礼,恭敬地又喊了一声,“父亲。” 罗平嗔怪道:“不是说了,只有我们父子俩时,你不用行大礼了,又跪又拜的,累!” 罗铭规矩地行了礼,站起身笑道:“礼不可废。儿臣时刻不敢忘。” 罗平嘟哝一句:“有什么师傅就教出什么徒弟,马士詹就是这么一副老古板的样子,你如今倒是学了个十足。”他口气里酸溜溜的,像个儿子听老师的话多过听他这个父亲的话的吃味儿家长。 罗铭想起马士詹捋着胡子教训他的样子,不觉笑道:“老师是恩义,怎么比得过父子天性。” 罗平闻言大喜,乐道:“对,就是如此说了。” 刘俊送上茶果,出声让流烟坐下。 罗平这才看见跟在罗铭后面的流烟,问道:“这就是你母亲为你买的那个奴才?” 罗铭皱了皱眉,反驳道:“父皇,流烟不是奴才,我与他共过患难、同过生死,他在我心里是知心的人。” 罗铭说话从来都很冷静,声音低沉动听,带着一种敲动心弦的磁性,他刚才听见“奴才”两个字,不由得有些动怒,语气严肃起来,尾音也带了几分颤抖。 罗平吃惊道:“你母亲买他来,不就是要他做这些事么?”见罗铭脸色都变了,罗平赶紧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回去,说道:“好了,朕知道你重情义,他又是从小伺候你的,情分更不一般。” 放下手里的猫,向流烟招了招手,“过来!” 流烟急忙走过去,跪下又行了礼。 罗平让他起身,好好的打量了一番,流烟长得清秀,眉目柔和,并不是什么狐媚勾人的样子,罗平暗自松了口气,对刘俊说道:“去准备一份赏赐给流烟!” 刘俊答应一声,吩咐小太监去办。 罗平仔细问了流烟几句话,见他举止得体,说话有度,心里又添了几分好感,态度也亲近了些,连连安慰流烟,说他多年辛苦。 罗铭这才缓和了脸色,要知道君权之下,人就是分了三六九等,罗平刚才说的话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他能赏脸跟流烟说几句安慰的话,已经是给了罗铭天大的面子,极为难得了。 罗平与罗铭喝茶,流烟就在一旁添茶递水,罗平又看了流烟一眼,那小身板风吹就倒。 他摇了摇头,勾起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扣了三下,声音落处,房梁上已经跃下三个人来,齐刷刷跪倒在罗平脚边,“暗卫追风、逐月、奔雷参见皇上。” 罗平指了指这三个人,对罗铭说道:“这三个人就赏给你了,你身边连个贴身的护卫都没有,要是再遇到行刺之类的事,没个保护你的人怎么行?这事我思量了许久了,虽然暗卫只有皇帝能设,可先祖也没说过不能赏赐给人。” 罗铭现在正缺人手,看见人才就跟蒋念白一个毛病,两眼冒绿光,恨不得全拢到自己手底下。这三人暗伏在房梁上,却声息皆无,可见功夫了得,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又看了看这三个人,都在二十左右的年纪,眉目精干利落,身体矫健有力,罗铭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多谢父皇。只是少了这三个人,父皇身边要怎么办?” 罗平取笑道:“暗卫共有十人,这只是其中之三,你不必担心朕,如果有人能经过大内上千的禁卫军,进这康乾宫里杀我,那这些暗卫也保不住我了。” 罗铭闻言倒踌躇起来,“可多一个人,父皇也多一分逃生的机会。我还是……” 罗平拍了拍罗铭的手背,欣慰地拦住罗铭的话:“你能想着父亲的安危,已经难得了。朕软弱,朝堂上帮不了你。也只有把手里得力、能用的几个人交给你,算是尽点做父亲的心意。别推辞,你好好活着,朕才能把这江山交给你!” 这份信任与厚爱让罗铭心里沉重,他慢慢点了点头,躬身谢恩。 罗平又摆了摆手,那三个暗卫果然是训练有素,多余的话一概不多问多说,只向罗平拜了三拜,算是辞别旧主,一翻身又跃上房梁,隐在暗处。 天色转暗,时辰也快到了,罗平要更衣之后才能去饮宴,就让罗铭和流烟先去御花园里逛逛。 罗铭二人告退出来,往御花园走。 一路上已经掌起了宫灯,一盏一盏,远远的点点灯火,在还未彻底黑了的宫苑里,点缀起无数橙色的光晕。 罗铭停下脚步,朝流烟笑了笑,歉疚道:“刚才的话你别委屈。父亲的脾气就是如此,你别怪他。” 流烟笑着摇摇头,“有什么委屈的,皇上没有说错,我也不过是太子的奴才。是你厚待我,才说什么共患难的话。奴才为了主子,就算是死了,也是应该尽的本分。” 流烟的话里没有报怨,平静得罗铭都不知怎么开口安慰他。 罗铭放慢脚步,和流烟一起并肩走在狭长的巷道里,心里暗暗许诺,他一定要尽快强大起来,挣出一份属于自己的天下,给流烟一个正式的身份,好让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与自己并肩而立。 第23章 花朝会 御花园里灯火通明,还没走过去,就看见各式的琉璃花灯高高地挑在树上,园中鲜花盛放,甜丝丝的花香汇聚在一起,味道却不腻人,清清淡淡、一缕一缕的随着夜晚的微风沁入心肺,薰人欲醉。 就在御花园西边的回廊前,摆下一座高台,上面设立两张高几,一看就知道那是天庆帝罗平与皇后的御座。高台下面,两边一律是黑漆的雕花条案,按品阶高低依序摆列座次。再往后面,才是众位官家女眷的席位。 此时还早,御花园里还没有什么人,零星有官员进来,小太监们负责将人引进来,然后悄悄退到暗处,请各位大人随喜。 罗铭和流烟来得太早,就四处闲逛,看了看各种娇花,又绕到回廊后面的碧玉湖边。 碧玉湖犹如一块青色美玉嵌在绿堤环绕的御花园中,晚风吹过,湖中起了层层涟漪,远处的喧闹都像被这涟漪吸收了,四周静了下来,要不是还能看见点点灯火,几乎让人以为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罗铭和流烟正想找个地方坐下,衬着水面儿看看满天星斗。湖面突然“扑通”一声巨响,溅起老高的水花,不知是谁踢了块石头进去。 两个人急忙回头,找了半天,才在草窠里发现了几个禁卫营的兄弟,当值时不许随意交谈,赵猛瞪着大眼珠子,拿眼刀子剜了罗铭百十来下,他还嫌不解恨,又踢了一块石头进湖里,险些溅了罗铭一身水花。 罗铭知道他是因为没看见米英杰生气,只好陪笑,不敢再多呆,回身拉着流烟飞快地跑了,暗叹:明日要惨。 赵猛对米英杰有意,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可米英杰眼高于顶,又压根没那个心思,平时连正眼都不看他。罗铭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米英杰竟然是兵部尚书米德元家最小的儿子。 禁卫营中有许多官家子弟,一般他们进营来都是为了走个过场,很快就会升迁调离。可米小公子天生有颗血染沙场的从戎之心,他一心想向往军营,想要去戍卫边关,要不是米老夫人爱子心切,不惜以命相逼,米英杰此时恐怕已经到了黄沙遍地的玉龙关,每天和北莽的马队死磕了。 那时米家闹得天翻地覆,全家都劝不住这个倔脾气的小儿子。米尚书气得家法也动了,板子也打了,米英杰还是雄心不改,这才退而求其次,两边都让了一步,由米尚书舍着老脸,去求徐潜,把米英杰安排进了禁卫营。 罗铭和流烟转回了会场,这会儿人已经渐渐多了,官员们陆续到场,三五一群的聚在一起谈笑。从这些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交谈的官员们,就可以看出朝中的政见格局和党系分派。 罗铭看了一会儿,就见蒋念白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多日不见,蒋念白的脸色越发不好,不时用袍袖掩嘴咳嗽几声,他精神倒是还不错,唇边挂着一抹谈笑,从容地和身边的官员打着招呼。 罗铭皱了皱眉头,和流烟迎了上去,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让蒋念白坐下,流烟给他倒了碗茶来。 “谁是一口吃成胖子的,你也不要太拼命了,咳疾犯了就好好歇着,我听流烟说,你常常半夜不睡,这么下去,事还没成,你倒先躺下了。” 蒋念白正咳得心烦,听罗铭语中带怒,不由得心头火起,“我倒想歇着,那么多事谁去做?你手里又没有十万八万的金子、银子砸给我,要想拉拢羽翼,不全得凭我一张嘴去四处游说?” 罗铭本来是一番好心,倒得来蒋念白一顿抢白,他前世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谁敢跟他这么明嘲暗讽的说话,当即忍不得,也怒了,“明日我就去太平候府里给你偷出十万八万的银子,看你还说什么!” 流烟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说话不善,马上就要吵起来了,忙向左右看了一遍,还好他们坐的这个地方偏僻,没有什么人注意。 流烟放下茶碗,加重了语气,悄声道:“你们俩都是明白人,这里也是斗口的地方?” 罗铭心里一惊,蒋念白也忙看了看四周,两人回头,目光碰在一处,全都好笑起来。 罗铭笑道:“是我不好,总是我过去的名声太差,让蒋大人受累了。” 蒋念白也见好就收,拿手指敲敲桌面,取笑道:“日后你不给我封个一等公,我就天天站在城门楼上骂你!” 说笑几句,罗铭问起燕君虞去向。 蒋念白奇道:“我以为他早跟着你们进来了?” “燕公子几天前就说要来花朝会凑热闹,怎么这会儿还没看见他人?” 正奇怪,边角处的榕树旁边,一个小太监垂首慢慢走了过来。三个都住了口,暗想这人要做什么。 那小太监走至三人跟前,猛一抬头,三人都是一愣,眼前这个穿了太监服饰的人正是燕君虞。 燕君虞抬头迅速地冲三个人眨了眨眼,跟着又低下头,站在三个人身后不远处,立刻恢复了一副老实听话的样子,垂首而立。 三人都好笑起来:“也不知是哪个小太监倒了楣,被这位燕大侠扒了衣裳。” 四个人都聚齐了,蒋念白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对罗铭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一趟,二皇子,你跟我来,我与你引见几个人。” 罗铭和流烟跟着蒋念白,在众位京中官员里转了一圈,见了十几位大人,说了一顿山高不知水远的场面话。罗铭对站在自己这边儿的官员也算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花朝会是年轻男女的天下,位居高位的官员们,是顾不上这样风雅的活动的,他们来这里更多的是同僚之间的互通有无,或是相同政见的群体之间的暗自角逐,硝烟无风自起,有嗅觉敏感的,已经闻到了变天前暗藏汹涌的躁动空气。 罗铭转了一圈,也见到了几个他早就想见的人。 大皇子罗钧,他从来了就紧紧跟在丞相刘裴的身后,笑容恬谈,一派谦谦君子的温润气质。有人和他见礼,罗钧也以礼相还,态度十分谦恭,和罗铭耳闻已久的一样,这个人,果然给人一种温顺无害的感觉。 罗铭走上前去,用比罗钧更为谨慎的态度向他行了礼,口中称道:“见过大皇兄。” 罗钧明显一愣,为了罗铭的态度,也为了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皇,皇弟多礼了。”别怪他紧张。从前的太子见了罗钧,从来都是拿眼角看他,恨不得用眼皮夹死他一样的小瞧模样,这样亲切微笑的罗铭,让这位大皇子心里觉得瘆得慌。 一旁有人重重咳了一声,罗铭笑容可掬,转身挺直了腰板,摆出一副皇家气派,说道:“丞相大人。” 丞相刘裴哼了一声,肉乎乎的鼻尖划出一道向上的弧线,语气轻蔑,“二皇子。” 罗铭轻笑,此时的自己的确还没有和这位丞相大人一较高下的资本,难怪人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蒋念白向刘裴见礼,刘裴的表情倒是变了变。他对蒋念白这个人头疼之极,言语癫狂,行事无章法,可你偏偏却抓不住这个人的把柄,他又极有才华,当年三元及第,也算是举朝轰动,刘裴曾多次想把蒋念白招为门生,却屡次被其所拒,真真是对他又爱又恨,心情复杂得很。 几个人正在不咸不谈的说话,从一簇芍药花后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随着笑声,几个年轻男女从花丛后转了出来,边说笑边往罗铭他们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和其他女孩不同,她并未穿百褶罗裙,而是穿了一身紧衬利索的银红撒花箭袖,身后披着一件大红满绣云纹的披风,腰中挎着一把宝剑,步履敏捷,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女子身后跟着五、六个青年男女,个个相貌不凡,其中一个,罗铭还是认识的——走在他们最后面的一个,正是米英杰。 米英杰身穿团花锦袍,头上束着紫玉冠,真真是玉雕一般的人儿。只可惜他满脸的不耐烦,一张脸板得平展展的,见谁都不笑,和那群欢乐的人群真是格格不入,也因此特别显眼。 米英杰猛地抬头,看见前面的罗铭,他蹦了起来,一个高儿就蹿到了罗铭跟前,“罗……二皇子!” 在军营中罗铭从不摆架子,军中人等都是直呼罗铭的名字,只有开玩笑时,才调侃的叫罗铭“二皇子”。米英杰一声罗铭差点脱口而出,可他看周围气氛不对,才急忙改了口。 罗铭十分喜欢这个倔脾气的小子,心里早拿他当了自家的小兄弟,伸手拍了拍他脑袋,亲昵地问道:“玩得好么?” 米英杰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上面只有三个姐姐,也是家里的独子,他从小就想有个哥哥,自从罗铭那日出手救他,他心里就对这个成熟、稳重的人有了几分兄长般的憧憬,一见了罗铭说话时也不自觉的带了撒娇般的口吻。 “不好!”米英杰揪了揪身上的锦袍,“还不如当值有趣!” 罗铭好笑,“小子,等你再大几岁,就知道花朝会的好处了。”言下之意,是米英杰还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半大小孩,还不知道找老婆的妙处。 周围许多人听在耳中,都偷偷笑了起来,米英杰半天才明白罗铭的意思,红了脸,嘟哝道:“女人有什么好的?” 众人听见这话,又是一阵笑。 女子那群人听到笑声,全都好奇地看向这边。那红衣女子也看了罗铭两眼,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第24章 生变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太监的高声呼喝,天庆帝罗平和皇后白婉先后走上高台,落座已毕,所有人跪倒山呼:“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众卿平身!”罗平轻轻抬手。 “谢万岁!” 皇帝驾到,花朝会也正式开始。宴会就办在御花园中的一片空地上,以丞相为首的众位大人纷纷入席,年轻的公子、小姐们也有入席饮宴的,但更多的,是在花丛中呼朋引伴,观花赏景。 花朝会气氛轻松,谈笑声不绝,连严肃刻板的马士詹也与丞相刘裴共饮了一杯。以敬花期。 罗铭与流烟坐在高台左边第二个位置,他上首是大皇子罗钧,下首的位置空着,那里是三皇子的席位。 蒋念白坐在右边,按官阶高低,他的席位比较靠后,和罗铭正好是斜对角。而燕君虞,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站在罗铭身后,老实得罗铭都有点不习惯。 罗铭向高台上望去,远远地只看见罗平身边有个华服美妇端正地坐着,神情冷淡。她旁边还立着一张杌子,四皇子罗铮就坐在那儿,不时与皇后轻轻交谈几句。 罗铮站起身,想为罗平把盏,手还没握住酒壶,刘俊已经先他一步拿起壶来,“奴才们在此伺候着,怎么敢劳三皇子动手!”说话间为罗平斟满了酒杯。 罗铮的手探在半空,想收回来又觉得被一个奴才驳了脸面实在难堪,他一甩袍袖,眼中划过一抹杀意,到底还是不敢在罗平面前发作,只冷冷地骂了一句:“狗奴才!” 罗平闻言脸色骤变,可此时此景又不能因为这个跟罗铮翻脸,狠狠地瞪了皇后一眼,对罗铮斥道:“退下!蹿上跳下的成何体统!谁叫你坐在这儿的?去你兄弟们那里坐去!” 罗铮不敢与罗平犟嘴,眼含委屈,看了皇后一眼,皇后立刻伸出手去,拉住儿子的手柔声安慰。 罗铭收回目光,回头又看了一眼旁边空着的座位,问流烟道:“这位三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流烟想了想,“我跟了太子这么久,也只见过三皇子五、六次面。三皇子的母妃——贵妃徐氏,是个特别低调平和的人,三皇子的性子就随了母亲,他又十分喜欢道家的清净、无为,整日都在他宫里修习道家典藉。除了祭祀,一般的宫宴他们母子俩都是不参加的。” 罗铭点点头,许久才笑道:“修道、无为……也许他们才是这宫里真正的聪明人!” 园中不时传来笑语,女孩们的声音娇嫩,如同刚刚发芽的嫩青柳枝,听在耳中就觉得可爱。她们个个穿得鲜艳漂亮,全都拿出自己拿手的才艺,想吸引意中人的注意。 有人吹起一管洞箫,声音呜咽婉转,此时月亮也升了上来,皎洁明月就着箫声,更加显得明月清润,箫声动听。 席间众人都不自觉地停下了说话的声音,静静地聆听,耳边只闻泠泠声入耳,心神都为之所荡。 “不好啦!有人跳湖!” 突然有人尖声大喝,声音划破了宁静,箫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这里可是戒备森严的皇宫,有谁会在百官聚会的花朝会上跳湖? 众人一阵骚乱,议论声此起彼伏。胆子小的女眷们都聚在一起,慌张的询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罗平稍稍抬高了声音,安抚道:“众卿莫要惊慌。” 众人听见皇帝的声音,这才收敛了一些,乱嘈嘈的议论声渐渐止了。 刘俊早在刚才有人喊叫时就已经派了人下去查看,不一时派出去的人回来,脸色惊惶,似乎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罗平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盯着那个说话的人。 那人咽了口唾沫,沉了沉心神,“有个女人跳进了碧玉湖里,刚才是她的贴身宫女喊叫,才惊了圣驾!” 罗平只觉得扫兴,好好的宫宴出了这样的事,“救上来了吗?” “羽林卫已经下湖里去捞了。” 片刻,回廊后边一阵脚步声响,赵猛领着两个禁卫营的人,搭上来一个浑身水淋淋的女子。 女眷们惊呼:“死了?” “好像没有,我看着还喘气呢!” 罗平急命:“传太医来!” 太医很快来了,向罗平行了礼,诊治半天,说道:“所幸救得及时,这位娘娘性命无虞,只是呛了几口水,又受了惊吓,晕过去了。一会儿就能苏醒。” 罗平传命道:“抬下去吧,让太医好好救治。” 太医正要答应,皇后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慢着!” 白婉站起身来,走下高台,百官急忙跟着起身,躬身相迎。 白婉步履轻盈,走至那女子跟前,细细瞧了瞧她的面貌,“好生眼熟。许太医,她多久能醒?” “回娘娘,一顿饭的工夫。” “不必抬走了,就在这儿救醒她,既然是后宫命妇里出了这样的事,本宫就有责任查问到底。” “是!”许太医不敢违命,立刻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袱,为那跳水的女子施针。 “皇后!”罗平声音不快,“今日是花朝会,不要扫了众位大人的兴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改日再问不迟。” 白婉用眼角扫了罗平一眼,“臣妾是后宫之主,做不出枉顾人命的事。”略略放低了声调,凄凉说道:“皇上哪里懂得后宫女子的苦处,今日要不问明白了,难保她回去之后还要再寻短见。” “你……”罗平无话可辩,只得由她。 白婉重新回到高台上坐下,高声问道:“不是还有一个呼救的宫女吗?带上来!” “是!” 赵猛正在碧玉湖边当值,今晚的事他也算当事人,被一同留下问话。有人下去,不多时带上一个抖衣而颤的小宫女,她吓得不轻,浑身哆嗦,被人推到高台前面,扑通跪下,声若蚊嘤,“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后宫中的内命妇,皆归皇后管辖,罗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阻拦的理由,只好闭口不语。 白婉出声安慰,“你不要怕。你叫什么名字,是在哪个宫里当值?那跳水的人是谁?一一说来。” 这花朝会是开不成了,一场宫宴顷刻就变成了审案的公堂。在场众人都有点转不过弯来,可是皇后要问,谁不也不能说不让问,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离席,整个御花园静得可怕,人人都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小宫女。 小宫女更害怕了,声音抖得厉害,字都咬不清了,努力半晌,人们才听清了她说的是什么,“奴婢叫,叫小亭,原本是在秀屏院当值。刚刚跳水的,是,是奴婢的主子——赵婕妤。” 小亭的话一出口,不亚于在会场上响起了一个炸雷! 众人轰的一声,又开始交头接耳,翁翁的说话声响遍了整个会场。 “赵婕妤不就是被太子强掳至宣政殿里,欲行奸污的那个?” “是,是,是,太子因此才被废了!” “那个赵婕妤不是被关在冷宫里吗?唉,说来我们女人就是可怜……” 人们传八卦的能力是特别可怕的,何况还是像这样的宫闱丑闻,更是像辛辣刺激的佐料一样,刺激着人们传播它的*,虽然当时天庆帝也正在气头上,但顾及皇家颜面,在写废太子诏时,并没有提这件事。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早就在人与人之间口耳相传,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天下皆知。 因此,小亭一说起赵婕妤,所有人的眼睛,全都齐齐看向了罗铭。为他担心的,目光里含着焦虑;想看罗铭笑话的,眼中全是轻蔑。连大皇子这样目光永远湿润如水的人,眼神里也露出些期待的快意,更何况像罗铮那样性急的,早在听到赵婕妤三个字时,就冲罗铭重重的“呸”了一声。 罗铭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轻轻放下手里的酒杯,他没有半点慌张,甚至于还想对那个想算计他的人说一声:来得好! 罗铭早想就赵婕妤这件事好好说道说道了,就算过去的太子是个千不好万不好的混蛋,但是辱淫庶母这样的罪过,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污陷的。 对不起了,太子不背这口黑锅!我罗铭更不会背! 罗铭向后摆了摆手,燕君虞立刻退了下去,流烟不安地看了罗铭一眼,咬了咬牙,也飞快的跑下去做他们早就安排好的事。坐在罗铭对面的蒋念白,甚至还忙里偷闲的跟罗铭挤了挤眼睛,那意思是:看好戏吧! 罗铭笑了笑,又执起壶来满上一杯酒,送到口边呷着,看皇后要怎么演这场戏。 倒不是罗铭他们早就知道了今天要出这样的事,才有所准备。而是因为赵婕妤这件事,是罗铭回朝堂后的第一块绊脚石,一定会有人借此发难。他们早在还没有去见马士詹之前,就开始着手调查、分析了此事,因此才算是胸有成竹。 罗铭在没有遇到蒋念白之前,就听流烟说起过这事,去年的九月重阳,宫里办宫宴,太子在喝了几杯酒后,精神就有些恍惚,当时流烟只以为太子是喝醉了,就想带他去偏殿休息。太子那天的脾气格外暴躁,一把推开了流烟,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流烟知道太子的脾气,不敢跟得太近,只在离他二十几步的地方远远的跟着。 太子那日好像热得厉害,边走边脱外面穿的长袍,罩衣,流烟一边蹲下身子拣衣服,一边跟着太子乱走。亲眼看见一个女子突然衣衫不整的从宣政殿里跑了出来,一头扎进了太子怀里。太子似乎挣扎了一下,跟着就和那女子进了宣政殿,但绝不是太子强拽那女子进去的。 流烟说因为当时有花树挡着,他也不敢确认,但事后想起来,那女子的神情动作,分明就是挑逗,一点也没害怕或想反抗的样子,反而一副欲语还羞的娇媚。 流烟也是未经人事,没和女子做过,所经过见过的*,都是看着太子折磨男人,自然也分不清那动作、表情是不是勾引。只是在隔了许久之后,才觉得总是哪里不对劲。 太子和赵婕妤前脚刚进了宣政殿,赵婕妤就大声喊叫起来,说来也巧,那日正好有一队禁卫正在巡查,路过时听见动静赶了过来,就看见太子上身赤/裸,已经昏死,而赵婕妤衣衫零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禁卫们不敢隐瞒,直接报给天庆帝。天庆帝到宣政殿里一看,当时连问都没问,直接气得撅了过去,众人一顿手忙脚乱,救醒了罗平。罗平醒后哭成了泪人,连说,“孽障!”下旨拟招,即刻废了太子之位,将他赶出了皇城。 第25章 清白 整件事都太巧了点,摆明了是个设计好的圈套,还是个不甚高明的圈套。也怪过去的太子名声实在太差,只是被人简简单单地布了个局,局外人看见连怀疑都没有,就直接认定是太子欲行不轨。 皇后在听到小亭说到赵婕妤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故意向罗铭那里看了一眼,才问道:“赵婕妤怎么会去跳湖的?” 这明摆着是明知故问,罗铭不用听小亭的回答,都能猜到她要说什么,无非是赵婕妤因为不堪受辱,几次想寻短见,都是她机智勇敢,才给拦了下来。 果然,小亭马上答道:“婕妤娘娘自从被皇上关进冷宫里,就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精神也越发不好了,前些日子,她听说……” 小亭看了罗铭一眼,又说道:“她听说二皇子回宫了,吓得整个人都疯了似的,又是上吊又是用刀抹脖子的,幸亏我发现的及时,都拦住了。今天,我就出来打水的工夫,回来就看见婕妤娘娘不见了,找了半天,才在碧玉湖边看见她。” 皇后点了点头,奇怪道:“真是怪了,本宫记得赵婕妤是因为冒犯圣驾,才被皇上打入了冷宫,她不在冷宫里静思已过,怎么倒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她怕二皇子?她好端端的怕二皇子做什么?” 小亭道:“婕妤娘娘是怕二皇子回宫后,会杀她!” “胡说!二皇子怎么会杀一个后宫命妇,婕妤的品阶虽然不高,但论身份也是他的庶母。”皇后故意提高了声调,呵斥道,还特意点明了“庶母”两个字。 小亭往前跪爬两步,斗然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皇后娘娘圣明,请皇后娘娘做主,还我家婕妤一个清白!” 皇后等的就是这句话,欣然笑道:“你慢慢说,说出来,我才好分辨。” 小亭猛一转身,手指罗铭说道:“婕妤她不是因为冒犯圣驾才被皇上关起来的,她是因为……因为去年重阳时,被二皇子出言调戏,婕妤她骂了二皇子几句,二皇子恼羞成怒,就把婕妤强掳进宣正殿里,欲行奸污。婕妤为保清白,拼死反抗,竟遭二皇子毒打,幸亏那时有人经过,才撞破了二皇子的恶行,婕妤才侥幸逃脱。可谁知……谁知皇上竟然误会婕妤,将她打入了冷宫……” 虽然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是过去毕竟还披着一层传言的遮羞布,如今小亭声嘶力竭,在大厅广众下当场撕掉了这层遮羞布,将一个十恶不赦,辱淫庶母的罪名一下子扣在了罗铭的脑袋上。那效果可想而知。所有人一片哗然,再看罗铭时,眼中已不只是不屑、轻蔑那么简单,除了厌恶和愤怒,还有不愿与此人共处一室的羞愤。尤其是席位上还有这么多女眷,听了小亭的话,都恨不得冲上去对着罗铭啐上两口,才能消了心头的怒火。 东离国以孝治天下,孝乃德之本,官员考核时孝字甚至要摆在廉字之前,可见国人重视。今天这个罪名如果坐实了,那明日罗铭连家门都出不去了,他会被天下人所唾弃,众人的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赵猛和几个禁卫营的人一直在旁边候着,等着皇后问他们话。此时听见小亭的这些话,全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有心不信,可小亭说得有鼻子有眼,罗铭又一语不发,也不辩驳,实在让人左右为难,心思也活动起来,想起从前听说过的那些太子的恶性,不免觉得罗铭心机深沉,恐怕他们这些日子都是被罗铭给骗了。 有两个与罗铭要好的,已经蹲在地上哭了出来,心里不知是替自己委屈,还是实在不想相信眼前这些都是真的,难受的给了自己两巴掌,张嘴想让罗铭说话辩解几句,他们一准信他的话。可皇帝和皇后在上面坐着,实在不是他们这些小角色随便开口说话的地方,更加憋屈起来,高壮的汉子眼泪哗哗而下,止也止不住。 赵猛也神色复杂,他虽然是个粗糙汉子,可自认看人一向很准。他实在不相信平日里和他们同吃同住的罗铭会是小亭口中所言的那种小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罗铭的神色,不知怎么心里就安定下来,暗自骂了一声娘,赵猛朝蹲在地上那两个人的屁股上踢了两脚,悄声骂道:“嚎丧呢,都起来!” 而刚才与罗铭说过话的那几位朝中官员,显然已经对小亭的话深信不疑,正暗自后悔刚刚不该与罗铭走得太近,今日事后,这位二皇子在朝中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还想成什么大事?能保住小命,做个闲散王爷就不错了。他们个个摇头叹气,后悔不迭。 丞相刘裴则是神色轻松,一派逍遥的静观事态发展,他与大皇子罗钧是最为乐见其成的,无论今天是谁赢了,对他们都没有坏处。罗铭与皇后互相掐得越是利害,他们越是能渔翁得利。 高台上的罗平已经坐不住了。他气得手足发抖,嘴唇都哆嗦了。要不是罗铭已经向他解释了整件事的原委,他这会儿恐怕也要跟台子底下那些人一样,把自己的孩子想得污糟不堪,恨不得打死了才好。 可他的孩子是冤枉的,他根本就是被人冤枉的。罗平心疼得不行,几次想跳下高台,把罗铭搂进怀里,好生安慰他。 刘俊悄悄拉住罗平的袍袖,低声说道:“皇上别急!二皇子已经有了对策,您只管看着就好。” 罗平红着眼眶说道:“你帮帮他!朕回去好好谢你!” 刘俊心神一愰,暗自说道:“你不说我也会帮他!” 下面突然嘤咛一声,赵婕妤醒了过来,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浑身*的,也掩不住她天生的风流妖娆。 许太医在她醒后就急忙退出去老远,面目红胀,像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似的。 赵婕妤一醒,人们的目光自然全转向了她。 只见一位体态苗条,身段玲珑有致的女子缓缓坐了起来,她张开一双杏眼,左右四顾,抬头看见罗平坐在上面,慌忙颤悠悠地站了起来,行礼道:“皇上万岁!” 好娇柔的一把声音,听得人耳软筋酥,有几位大人把持不住,脖子伸得老长,偷偷斜眼觑着这位美人。 罗平重重哼了一声,侧过脸去。 赵婕妤面露伤心之色,以手掩面,嘤嘤而泣。 皇后等她哭了一阵,才出声止道:“赵婕妤,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你不说,皇上怎么知道你的苦处。”戏唱到如今也该收场了,不然让这个小蹄子入了皇帝的眼,岂不是自找麻烦。 赵婕妤收住悲声,哽咽道:“臣妾不敢委屈,只求一死,以表清白!” 众人的心都为之一颤,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更显得一语不发,坦然坐着的罗铭冷漠、可恨! 皇后假意为难起来,转头问罗平道:“这事臣妾倒做不得主了,本来以为只是后宫中的事,可现在还牵扯到了二皇子,这事,还是要交给皇上明断!” 好一个以退为进,皇后的话虽说得谦恭,可分明是扔给了罗平一个烫手的山芋。小亭言之凿凿,说罗铭淫辱庶母,赵婕妤哭得楚楚可怜,说要以死明志。而罗铭,至今没有一点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举动,证据几乎是一边倒的对罗铭不利,罗平就算再偏心,也没办法在这么多人证面前替罗铭开脱,只有严惩,才能堵得住百官的悠悠之口。 罗平恨得牙痒痒,偏偏皇后还是一副温婉的模样,微微侧过头来,问罗平的意见,让人想发火都找不着由头。 罗铮性急,已抢先一步说道:“还明断什么?有这样枉顾伦常的兄长真真让人恶心,我要有这样的儿子,早就拖出去杖毙了!” 大皇子罗钧面露不忍,摇头道:“二皇弟也是一时糊涂,杖毙也太过了,人死万事休,还是给他个改过的机会,我看寺庙就好。京城外的大悲院就是个思过的好地方。”这是一杆子把罗铭支到了庙里,让他剃了头发,修身养性去。 百官们也有同意罗铮说的话的,也有同意大皇子罗钧的话的,一时难以决断,又一阵窃窃私语。 “放屁!她放屁!罗大哥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你这个女人长得妖里妖气的,说话就扭腰晃屁股,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米英杰一声大喝,震得人们耳朵都疼。 “英哥儿,快住嘴,这儿也是你个小孩子撒野的地方!” 米德元吓得面目发白,冷汗直淌,他一生谨小慎微,胆子小得像针眼儿似的,也因此才能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稳稳当当地坐了二十余年。也不知是哪路香没烧对,四处求神求来的老来子,居然和自己的脾气、秉性差了十万八千里。 米英杰从刚才小亭说话时就想跳起来反驳,幸亏米老大人眼疾手快,和他的夫人、女儿,三个人一起才把米英杰摁住,这会儿情势明朗,才一分神的工夫,米英杰就拣了个空子蹿了起来,吓得他们三个魂都跑了。 “本来就是!” 话都说了,米英杰干脆要说个痛快,他一把甩开米大人捂他嘴的手,直言道:“我和罗铭大哥朝夕相处了三个月,这中间我们几乎同吃同住,他哪里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急色鬼似的了?他这三个月连妓院都没去过!连徐潜徐将军还去过两趟胭脂院呢!” 本来挺严肃的事,让米英杰两句妓院就给搅和了。 女眷们纷纷皱眉,徐潜的夫人郑氏也坐在后面,闻言绞紧了手里的罗帕,心道:好你个徐潜,背着我逛妓院,我说你怎么总不回家呢!回去非要扒了你的皮不可! 男人们有憋不住的早就笑出声来,还有些刚刚去过心里发虚的,脸上变颜变色,气氛一时有点不对头。 皇后皱眉瞟了米英杰一眼,拣起方才的话头,要罗平给赵婕妤一个公道。 她尚未开口,马士詹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一声,瞪了一眼罗铭,气鼓鼓说道:“你还等什么?” 罗铭真有点怕马士詹,本来看戏看得正有趣,歪斜着身子坐着,手里捏着酒杯,快活着呢。听见马士詹语气不善,他急忙坐直了身子,讨好的朝他笑了笑。 老头生气了,后果很可怕。 马士詹自然也知道赵婕妤的事情是有人故意设套儿冤枉罗铭,不然以他的品性,怎么会再认一个德行有亏的人为徒呢。 他想着今日这也算是件好事,能够在百官聚会的时候为罗铭洗清冤枉,也算给他正名,以后罗铭行事,就会事半功倍。因此一直就没言语,想等着罗铭自己解决。可马士詹等了又等,人家的屎盆子都扣到他脑袋上了,罗铭还不着急,马士詹再也忍不了了,才怒了,出声问罗铭要等到几时? 罗铭和流烟、蒋念白、燕君虞三人对了对眼色,三人都露出些终于来了兴奋。 是,终于来了,我们四个人的第一场战斗! 第26章 拨云见日(上) 马士詹的话,不异于又掀起了一层巨浪,百官对马士詹这位当世鸿儒一向尊敬,听了他的话,也不免有人说他太过护短,这样明摆着的事了,还要说话替罗铭狡辩,真是老糊涂了。把马大人气得老脸胀红,又狠狠瞪了罗铭一眼。 罗铭站起身,慢慢走出席位,在座众人一下安静下来,全都盯着他看。 罗铭闲庭信步一般,来到会场正中,正对高台的位置,他先向左右两边坐着的众位大人拱了拱手,朗声说道:“罗铭不才,痴长二十一岁,幼虽顽劣,也粗粗念过几年圣贤书,六岁开蒙,师从马大人门下,不敢说尽得老师真传,但也时时不忘老师的教讳,每日三省吾身,只怕行差踏错,丢了老师的脸面。罗铭自认无才、无德,但也绝不是世人口中所言的那般,一味亲小人、远志士,行止荒唐的无耻之人。” 罗铭向前一步,翻身冲天庆帝罗平跪倒行礼,字字铿锵,“父皇,今日百官齐集,正是大好的机会。请让儿臣问赵婕妤几句话,将事情还原明白,不可听一面之词,就将儿臣诬做淫奔无耻、枉顾人伦的小人。” 罗铭此时语中已经有些哽咽、委屈:“儿臣八岁死了母亲,日日惊吓啼哭,是父亲寸步不离的带着我,儿臣才渐渐好了,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儿臣深感于心,从未忘过。父皇待我天高地厚之恩,罗铭岂能做下对庶母无礼的畜生之事。请父皇明鉴!儿臣冤枉!儿臣担不起这涛天的罪过,请父皇答允!” 罗铭一番话说完,就用袍袖掩面,胸膛起伏不定,一副隐忍难泣,竭力忍耐的样子。真是险些让在场的众位大人惊掉了下巴。 这,这就是那个不学无术,为人暴躁的前太子? 刚刚那一番话,虽然说的谦和有理,可却像把软刀子,带出了几个事实。这其中,既说明了罗铭与天庆帝之间父子情笃,不可能为了一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女人去破坏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又说明他罗铭不像传言中传的那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混帐小子。他这位皇子,也是自幼学礼,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再加上罗铭声情并茂,堂堂七尺男儿被挤兑得想哭不敢哭,有理还说不清,真真是委屈极了。 席间一阵低语,刚刚铁证如山的表面,隐约出现了一条细小裂纹。 罗平更是淌下泪来,原来这些事孩子都还记得,过去他对儿子的好总算没有白费。罗平一个劲儿说道:“铭儿,快起来,有什么话你尽管去问!这个女人就交给你了!” 罗铭答应一声,又拜了一拜,才站起身。 四皇子罗铮急道:“还问什么?人证俱全,你还想抵赖不成?” 皇后安抚的拍了拍罗铮的手背,让他不要妄动。随后语气森然,冷冷向天庆帝言道:“皇上也太心软了,这样的事还有错的?难道有哪个女人会拿自己的清白去诬陷于人?” 罗铭向皇后施礼,“儿臣无罪,何谈抵赖一说。赵婕妤之事,有许多地方儿臣至今想不通,今日既然当事人都聚齐了,也算三头对面,当着众位大人,正好有个公断。母后不准儿臣问她,难道是其中真有隐情?” 皇后大怒:“我什么时候不准你问她了?这其中哪有隐情?” 罗铭淡淡一笑,“谢母后!” 罗铭态度恭谨,又一口一个母后叫得亲热,皇后心里再厌烦,无奈抓不住他话里的把柄,又不能当众失仪,翻脸说不许问。只好勉强笑了笑,讽刺道:“二皇子好厚的脸皮,这样难堪的事也要翻开了好好问问,也不怕丑!” 罗铭不理会皇后话里的恶意,又施一礼,才转身往赵婕妤跪着地方走去。 赵婕妤和小亭离得很近,三步的距离,两人之间仅隔了一人穿行的空隙。 罗铭走到她二人跟前,没有说话,先是上上下下的打量起她二人的衣着打扮。 赵婕妤身穿荲色褙子,纱罗堆叠而成的罩衣披在外面,刚刚又是落水,又是施救的一通折腾,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散开,从敞开的衣领里隐隐可以见雪白丰满的酥胸。头上的鬓发也散了,墮马髻变得不伦不类,几缕头发湿嗒嗒的贴在脸侧,却不损她半分娇媚,反而更添了些别致的风情。她头上手上的簪环饰物带得也齐全,难为那样折腾,这些手饰竟一样不缺,头上一支赤金的簪子,上嵌一支彩凤,彩凤口里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珠子,光滑圆润;腕子上戴着一对翠玉镯,纤细、白嫩的手指上还用凤仙花涂的蔻丹。 转身再看小亭,同样的衣饰整齐,面白唇红,显然曾经好好修饰过一番,才出来的。她手腕上一支水头儿十足的玉镯,罗铭细细看了看,竟然还是上好的冰种。 罗铭也不问话,只盯着两个女人看,周围又响起一阵私语,“二皇子这是想做什么?” “谁知道,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也说不定!” “不是,我看准是气糊涂了……” “……” 罗铭打量多时,才问道:“你叫小亭?” 小亭一个激灵,答道:“是……是!” 罗铭又看她一眼,十七八岁的女孩,鹅蛋脸上长得细眉细眼的五官,并不出挑,只略有几分水秀,但从她刚才说话的神色间可以看得出,这是个不安分的。 罗铭心里更加有底,柔声问道:“小亭,冷宫中的日子过得如何?” 众人闻言全都愣住了,这个二皇子莫不是气疯了?这样事关生死的时刻,他不说抓紧时间问清案情,反而是唠家常似的问了小亭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小亭显然也没料到,她对罗铭心怀戒备,一心等着他的打骂、质问,没想到罗铭言语温柔,问的还是这样知冷知热的话,心防一松,想都未想就答道:“还好……” 罗铭点点头,“我看着也是还好。瞧你和赵婕妤身上的穿戴,金银不缺,绫罗不少,你说话中气十足,显然饮食方面也是不错。” 罗铭笑了笑,“我倒不知道,冷宫中的日子原来这样逍遥,你和赵婕妤在冷宫里住了半年多,精神倒比住锦屏院时,更加的好了!” 众人闻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皇后更是脸色大变。 冷宫,顾名思义,是被皇宫所遗弃的地方,是被贬的宫妃居住的所在,一旦进了冷宫,就意味着从此不见天日,后宫繁华再与你无关。那里不会有固定奉养,也不会有什么品阶高低,更加不该有什么宫女跟进去伺候…… 罗铭一语点醒众人,是啊,冷宫里的情形可想而之,那里住的都是可怜的后宫嫔妃,他们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尊崇,不再享受原来品阶该有的俸禄,在后宫这个一惯踩低捧高的吃人地方,两个无钱无势的女子,是怎么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还活得如此光鲜水灵的。 除非……除非是有人给她们提供了足够的物资、银钱,那提供这些东西的人又会是谁?是好心可怜她们,还是别有用心呢? 小亭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想要反悔,罗铭却止住她,又问了一句:“小亭,我问你。冷宫中平日可有人把守?” 小亭使劲点头,“自然有人把守,有一个老太监,和四个小太监。” 罗铭点点头,朝下挥了挥手。 燕君虞一身太监服饰,一路低着头,手里像拖死狗一样拎着一个人走了上来,到罗铭跟前把手里的人往地上一掼,摔得那人哀嚎了一声。 燕君虞趁给罗铭行礼的工夫,悄声道:“皇后派来的人跑了!” 罗铭暗自说了一声,“可惜。”本来想来个一勺烩的,看来今日是拿不住皇后的把柄了。悄悄问了一声:“那人救下了吗?” 燕君虞瞪了他一眼,“我是那么没用的?杀手抓不着就算了,连人都救不下来?” 罗铭忙笑:“好,好,你武艺高强,天下第一,先把眼前的事了了,回去我请你喝酒!” 燕君虞不屑地撇了撇嘴,“没那么好打发!” 罗铭陪笑告饶,燕君虞这才退到一边,老老实实的站着。 被燕君虞拎上来的是个老太监,年纪有五十多了,一身酒气,这一路上他被燕君虞拎着,蹿上跳下,翻墙越脊,酒劲儿上涌,吐了一路。燕君虞忍着恶心,把罗铭骂得底儿掉,临到御花园前,先把那老太监扔进湖里浸了浸,才带过来的。 老太监又惊又吓,酒劲儿早就下去了,他才从冷水里出来,打了好几个喷嚏,朝罗平施了礼,就安安静静跪着,等罗铭问话。 罗铭问道:“你就是掌管冷宫的太监?” 老太监心中凄凉,什么掌管冷宫,被贬到冷宫等死还差不多,他在冷宫里呆了十多年,半死不活的,半点油水都捞不着,早憋一肚子火了。 “老奴是冷宫的总管太监,姓崔。” “崔总管!” “不敢!” 罗铭客气笑道:“今日请崔总管来,是有话要问你!” “请二皇子尽管问。” “冷宫中平日可有人把守?宫门是否落锁?” “回二皇子,冷宫里只有老奴和杂役的小太监,冷宫宽大,若说把守老奴等人可看管不过来。至于宫门,倒是锁的。冷宫的宫门从来不开,一年四季都是锁着的。您也知道,那里边的那些位娘娘们,大多神志都不清楚,万一跑了哪个,出来惊了圣驾,老奴可吃罪不起!” “哦,那你往那边看看,那位赵婕妤,可是冷宫里边的人?” 老太监歪斜着身子,细细看了一回,故意吃了一惊,“哎呀,可不是。这位赵婕妤,是去年重阳时被贬至冷宫的!怎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个,这个……老奴死罪、死罪!” 老滑头!事到临头想撇清?哪有那么容易。 罗铭冷哼一声,沉了脸,“崔总管演得好双簧。我听刚才带你来的小太监说,你今日与冷宫中的四个小太监喝得酩酊大醉,他带你来时,你还醉得说胡话呢!好巧!你早不醉晚不醉,偏要在赵婕妤私自外逃的这会儿醉了?” 崔太监吓得一哆嗦,再不敢隐瞒,急道:“赵婕妤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老奴实在不知道。今日花朝会,那酒是宫里御赐下来的,据说宫宫有份,是内务府总管太监亲自派人送过来的,老奴感激万岁的隆恩,才多饮了几杯。其余的,老奴实在不知,不知……” “我再问你。赵婕妤在冷宫中,过得如何?” 崔太监思量半晌,扭头看见燕君虞,心道说不说都是个死,倒不如拼了。一咬牙,干脆实话实说道:“赵婕妤自进冷宫,就有专门的人伺候,每月按例有人给她送月例用度,吃穿一切都是另外的,那人不许我们插手,也不许我们多管多问。” 罗铭追问道:“你说的那人是谁?” 崔太监眼神瞟了瞟,向上努嘴,“就是皇后宫里的大总管,丽坤宫总管孙长福!” 第27章 拨云见日(中) 崔太监眼神瞟了瞟,向上努嘴,“就是皇后宫里的大总管,丽坤宫总管孙长福!” 百官大惊,蒋念白趁机煽动,大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后娘娘今日非要替这位打入冷宫的赵婕妤诉委屈,原来她们二人早就相识,还相交甚密。这事好查得很,丽坤宫的总管呢?把他叫来一问便知?” 皇后心思百转,想着对策。她今日突然发难,料想罗铭一定没有防备。从丽坤宫出来时,便已经派人将此事相关人等一律关的关、杀的杀,应该万无一失才对,没想到罗铭的动作竟这么快…… 其实哪里是罗铭的动作快,也怪皇后一时大意,竟忘了宫里还有刘俊这个内廷总管在,她的一举一动早受监视,要不是刘俊提前有所警惕,罗铭他们今日要想洗清冤枉,恐怕也没这么顺利。 皇后皱眉无语,四皇子罗铮急得跳脚,叫了母亲几声,皇后只是深思,罗铮终于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叫你胡说!”一个箭步从高台上冲了下来,挥动手里的鞭子,狠狠朝崔太监甩了过去。 崔太监吓得大叫,“哎哟!救命,万岁救我!” 他真是在宫里混老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疯卖傻,什么时候该假戏真做,也知道他今天是把皇后给得罪苦了,若是不扒住罗铭的大腿,替他翻过身来,以后算是没活路了。 罗铮气得浑身直抖,追着崔太监转起了圈子。崔太监别看年纪不小了,身体也不灵活,可就是能在罗铮的马鞭抽在他身上之前躲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喊,嘶哑的声音传得老远。百官听见都不住摇头,对罗铮这样骄纵轻狂都深觉不满。 罗铮越打不着崔太监,越是生气,皇后出声阻止他也装作没有听见,只顾着甩着鞭子。 崔太监眼看罗铮的鞭子越来越密,他假意绊了一交,一头就往天庆帝罗平的方向栽了过去,这一跤摔得结实,真正来了个嘴啃泥,罗铮的鞭子紧跟着就到了,一鞭甩到崔太监的后腰上,他惨叫一声,向罗平所在的高台上跌爬了几步,哭道:“万岁救我!” 罗平已经不知喊了几声,“住手,”罗铮就是不听,此时也气被得不轻,他高声叫道:“羽林卫!把四皇子拿下!” 赵猛等人直属皇帝管辖,罗平一声令下,赵猛立刻蹿了过来,一脚踹在罗铮的小腿肚子上,大手一探,顺着罗铮的肩膀一捋,反剪手臂制住了他。 罗铮气得大骂,赵猛充耳不闻。 皇后看见儿子被人制住,心里发急,站起身喝道:“快放了阿铮!” 禁卫只听皇帝的号令,其余人说话是一概没有用的。皇后喊了几声,赵猛像泥胎金刚一样忤着,动都不动。 罗铮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挣了几下,头上青筋直冒,他挣不动赵猛,气得哭了,委屈喊着:“母后!” 皇后心里更急,她见指挥不了羽林卫,红了眼睛,瞪着罗铭骂道:“你血口喷人,找来这个老太监诬蔑本宫,只凭他一面之词,你就想冤枉我和赵婕妤串通一气?” 皇后回头哭道:“皇上,臣妾绝没有私自给赵婕妤送过什么月例……” 罗平一见女人哭就头疼,他心软了几分,说道:“你不要急,听铭儿往下问,事情自然清楚明白。” 皇后恨得跺脚,咬牙道:“那你先放了阿铮,再呆一会儿,他手臂都要断了,那可是你的儿子……” 罗平摇头,“他御前失仪,一定要罚!” 皇后见他说得坚决,颓然坐下,口中喃喃道:“我们母子果然还是……” 她说得心酸,后面的话竟化成了泪珠,滚滚而下。孙长福还没有回来复命,也不知生死如何,她苦心经营一场,倒给罗铭做了踏脚的梯子。越想越是心灰意冷,最后全变成了对罗铭父子的恨意。 罗铭静静看着眼前一切,眼前危机四伏,实在不是胡乱感慨的时候,可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油然而生,令他不由得想长长叹一口气。 握了握拳,罗铭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拉皇后下水不过是顺便的事,今日真正的目的还是还原太子一个公道,也为他以后要走的路奠定下一块坚实的基础。 罗铭重新回到小亭跟前,问道:“崔总管的话你可听见了?” “听,听见了。” “他说的是否属实,每月都是丽坤宫的总管孙长福给你们送去月例等物?” 小亭抖了半天,眼神从赵婕妤一直瞟到皇后,又从皇后那里瞟回赵婕妤,张嘴却死活也不敢说出口,咬死道:“没有!我没见过皇后宫里的人!” “死妮子,你没见过难道是我见鬼了不成?冷宫里人人都一副惨像儿,唯有你们俩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连跟着我的那群猴崽子,都整日在你们跟前讨好,只为了那一两银子的打赏。你还敢睁眼说瞎话,说没见过?没见过你是怎么进的冷宫?” 崔太监一番话,说得小亭张口结舌,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崔太监洋洋得意,“把丽坤宫的总管孙长福叫来,我愿与他当面对质!我这里记得明明白白,他总共只来过一次,其余都是他手下一个叫‘贵子’的小太监来送的。” 皇后厉声断喝道:“二皇子!你问来问去都问不到正题上,就算本宫念在过去的情分上给赵婕妤送过东西,也比不上你辱淫庶母的罪过!你总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来支吾,莫不是以为这样就可以为你脱罪了?” 罗铭也知道再难施展,他也无意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之所以费了这半天工夫,就是想让百官知道,此事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里面牵扯甚多,瓦解一下百官原有的固定思维。 罗铭不再耽搁,转身走至赵婕妤身边,他心里厌恶这样扭捏作态的女人,实在不想和她说话,今日要不是逼到这份儿上,他早就躲她远远的了。 硬着头皮,罗铭稍稍向后退开一步,斟酌了一下词句,决定还是开门见山,他问道:“赵婕妤,你将当日之事再说一遍!” 赵婕妤一直掩面假泣,一头乌发垂下半边,正好遮住她的眼睛,远远的只看见她身体细细地发着抖,又是柔弱又是可怜,人人见了心都不由得发软。 她听见罗铭的话,猛地抬头,睁圆了一双杏眼,似是不可置信,转眼又满面羞红,呢喃道:“那日的事你不是比我更清楚,还要我说做什么?”那意思明白极了,你做的丑事你自己清楚,何必问我! 罗铭真被她噎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难对付,看她一副柔弱样子,没准比皇后还要难缠。 罗铭沉声又问了一遍,“赵婕妤,那日之事如何,你再清楚明白的说一遍,不许有半点隐瞒!” 赵婕妤轻轻吁了口气,微微欠身,展了展跪得酸麻的身体,她慢慢开了口,像是一边回忆一边诉说,娇柔的声音轻轻刮着众人的耳廓。 “那日是重阳佳节,皇上在后宫饮宴,臣妾也前去伺候。路过宣正殿时,迎面正遇到二皇子走了过来,臣妾以礼相迎,谁料二皇子竟然抓住臣妾的胳膊,将我拖至宣正殿内……二皇子当时一身酒气,口中尽是污言秽语,我实在说不出口。他力气大得吓人,拼命撕扯我的衣裳,我挣扎不开,才大声呼救,幸亏当时有一队禁卫经过,冲了进来,才保住了臣妾的清白!” 罗铭听完点了点头,不再理赵婕妤,他转身向百官言道:“诸位大人,可曾听得清楚?” 大皇子罗钧摇头道:“二皇弟,她所言字字属实,还有若干人证,你真是……还有什么可辩的?快承认了吧!” 罗铭笑道:“字字属实?等我问她三点,看她如何做答,大皇兄再下决断不迟!” 罗铭并未转身问赵婕妤,而是向罗平说道:“父皇,此事儿臣有三点不明!一、赵婕妤说她是去重阳宫宴的路上。可儿臣记得,重阳宫宴并非设在御花园中。当时父皇说康乾宫里的墨菊开得正好,就将宫宴移至了康乾宫里,康乾宫在皇城的中轴线上,而宣正殿在皇城的东北角,赵婕妤住的锦屏院则在皇城正西,无论她如何绕路,都不该在去康乾宫的路上绕到宣正殿去!除非她是一早就去宣正殿等着儿臣路过。” “二、小亭是赵婕妤的贴身婢女,理应寸步不离的跟在赵婕妤身边才对,为何那日小亭却不见踪影。若说是临时有事,一时不能跟着,那也该有其他婢女随侍才对。为何禁卫发现赵婕妤时,只有她一人和太子独处一室?” “三、后宫嫔妃见到成年的皇子,一律回避。这是祖上就定下的规矩。赵婕妤看见儿臣走了过来,还以礼相迎?” 赵婕妤急忙插口道:“那是,那是臣妾看见二皇子走路摇摇晃晃,一身酒气,好像快醉倒了,怕他出事,才上前去问了一声……” 罗铭道:“如此更加不对!你明知自己孤身一人,而我又一身酒气,神智不清,你不说赶紧回避,或去叫我随侍的宫人来伺候,反而是自己一个弱女子,不避嫌疑亲自上来扶我?” “我并没扶你……” “呵,你别狡辩,流烟那日就跟在太子身后,他可以把你当时当日的神情举动一一复述一遍,你的的确确是以身相迎,亲自上来挽住了太子的手臂,半拖半拽的把太子拉进了宣正殿里!” “你,你胡说!你欺负我一介弱质,信口胡言,想颠倒黑白!你说我是主动上前扶你?有什么证据?流烟是你从小的奴才,他自然帮你说话。如此,我也可以说小亭就跟在我身后,她也看见了一切!” 罗铭摸了摸下巴,咂了咂嘴,看着赵婕妤婀娜多姿的身段,干笑了两声,把赵婕妤笑得后背发凉,狠狠哆嗦了一下,颤声道:“你,你还有什么说的?” 罗铭出声笑道:“其实你们倒是设了个好计策来算计我,只是你们好像忘了一点最重要的事!” 赵婕妤慌道:“什么……什么最重要的事?” 罗铭没有半点顾忌,长笑一声,高声说道:“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人不知道,东离国的太子,是喜欢男人的!我对女人天生硬不起来!又怎么会对你起什么不良心思?” 百官中又是一片哗然,罗铭的话说得直白大胆,但却极为有效。人人都恍然大悟,纷纷说道:“是啊,太子不是喜欢男人嘛,东宫里从来就没有女眷,他后院里倒是圈养了无数美貌少年,当年某某大人,不是还经常给太子送些调/教好的小哥儿过去。” “哦,哦,是啊。听说太子被废之后,二皇子就一直住在蒋念白,蒋大人府上,这么说,他们两个……是,是那种关系?嘿嘿,我说呢,蒋大人也算当世才俊,竟然对二皇子这么尽心尽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蒋念白正呷着小酒儿看戏,猛然听到这么一番言论,一口酒憋在了嗓子眼儿里,气息一顿,呛咳起来,片刻就咳得脸红气喘,两朵红云可疑的晕在两颊之上,让看见的人更加觉得自己所猜属实,一语中的。 罗铭还嫌不够热闹,急忙上前为蒋念白轻轻拍着后背,柔声说道:“慢些……” 这一声百转千回,温柔得尾音都打了颤,人们更加相信他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窃窃私语声不绝,竟然添油加醋地编出了许多版本的风流韵事。 把蒋念白气得,脸红耳赤,又是好一顿咳嗽,眼见得罗铭满眼戏谑,此时还不能站起来骂他,蒋念白暗自憋气,恨不得给罗铭两脚才解恨。 燕君虞笑得肩膀直抖,连流烟都不由得笑弯了嘴角,他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看罗铭谈笑自若,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其实不只是蒋念白,罗平和马士詹也变了脸色,这种事也是能放在大厅广众下说的?简直糊涂! 第28章 拨云见日(下) 情势逆转,皇后暗自咬牙,就算今日治不了罗铭,她也不会善罢干休,回头看了一眼天庆帝,罗平一双眼睛只是盯着罗铭看,连一点余光都没有分给自己的儿子。一次又一次的期盼,都只换来更加沉重的失望。皇后苦中作乐,心里笑道:“罗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你求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皇后早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可以甩手推得干净,可赵婕妤却不能。此事如果翻过来,罗平一定震怒,自己诬陷皇子,还私自逃出冷宫,哪一条皇帝怪罪下来,她都是死罪难逃。 赵婕妤前思后想,偷眼看皇后的神色,心中更凉了几分。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既然她敢做,就早就有了鱼死网破的打算,就算她死,她也不会让罗铭好过,只要她咬死了不认,看罗铭还能有什么法子! 赵婕妤将心一横,干脆也不再做戏,她摇晃着站起来,将一把乌发向后一甩,冷笑一声,“二皇子如今说什么,臣妾也不可辩驳,女人命薄,只随你们男人去作践罢了!”她转了个身,面向罗铭,凉凉说道:“二皇子说什么只喜欢男人,臣妾却不信,你从来没有宠幸过女人?” 赵婕妤这话说得轻轻柔柔,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众人的耳朵里。全场一时安静,可却没人再去应和她的话了,都只是默默的盯着她,神情冷淡。 百官经此一晚,已经有大半的人相信此事另有蹊跷,二皇子罗铭多半是被人设计陷害,遭了不白之冤;而其余等人,虽然将信将疑,可心里的天平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偏向了罗铭,不再一边倒的只信赵婕妤的话了。 罗铭心里一喜,这一晚上总算没白折腾。他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服!来人!去把相关人等都带上来!” 罗铭吩咐一声,燕君虞迈步往御花园外走,罗铭的暗卫追风正守在外面,看管着两个人。燕君虞接过那两个人,追风又隐回暗处。 燕君虞带着那两个人刚一走进御花园来,赵婕妤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瞪大了眼睛,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勉强站稳了,就紧紧盯着走在最后面的那个男人看,身体剧烈颤抖,显然是害怕极了。 罗铭向高台上启奏道:“父皇,这是儿臣找来的人证。”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身穿青衣短打,小厮模样的人,“这是重阳宫宴那日,给宫里送酒的小伙计。宫中平日饮的酒,都是从全国有名的酒坊里买来的。而那日所饮的,正是京城中一家名叫‘青庐’的酒坊送来的。” 罗铭问那小厮道:“你说说,那日你送酒时都看见了什么。” 那小厮只有十三四岁,本来好好的在酒坊里睡觉的,突然被人从被窝里掏出来,带进了皇宫,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罗铭问他,他稳了半天心神,好歹找回了些神志,一眼瞥见高台上坐着的皇帝,心里又是一抖,虽然没人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事关重大,当下不敢怠慢,反问道:“是问去年重阳的事么?” 罗铭点头,“是!” 小厮道:“我只是远远的看见了。那日我跟着师傅送酒到御膳房里,我突然肚子疼,又不敢跟师傅说——怕他嫌我事多,下回不带我进宫了。我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就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我转到御膳房后面的树丛里,刚刚蹲下,就走过来两个人,神神秘秘、嘀嘀咕咕的。师傅说了,宫里的事听见要装没听见,看见要装没看见,不然小命难保。我看他们鬼鬼祟祟,吓得我动都不敢动,躲在树丛里。一直等他们走了,我才出来。 “那你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其实我也没听见什么,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又说得隐讳……”小厮挠了挠头,腼腆一笑,“我没听懂!” 罗铭笑道:“无妨,只把你听见的说出来就是了。” 小厮想了想,歪头道:“就听见他们说什么,……太子……欢情散……偷偷搁进去……亏待不了你……什么的。哦,对了,他们还拿着一个红色的小纸包,推让了两下,这个我看得可清楚了。” 罗铭问他:“说这话的人是谁,你可认得?” 那小厮道:“只认得一个,我们送酒都是交给他的——他是尚膳监的太监,专管买酒的。另一个,看服饰也是个太监,不过我从没有见过,不认得。” 罗铭朝那小厮笑笑,让他退到一边。 转身向罗平道:“父皇,儿臣虽然年少,但也不是轻狂不知轻重的人。重阳宫宴,同今日花朝会一样,百官齐聚,儿臣就算再无状,也不会喝得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据赵婕妤所说,她见儿臣时,儿臣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可儿臣记得清楚,那日儿臣只在宴席上只饮过一杯酒,就觉得身体不适,想回端华宫中休息。走至半路,身体就越来越不对劲,神志也渐渐恍惚起来,后面的事竟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儿臣由此怀疑,那日儿臣所饮的酒中,一定被人动了手脚!” 其实不用罗铭再说什么,百官听见那小厮的话,人人心里明镜似的。此时众人已经连那一点怀疑都没了,都相信当初的太子的确是被人陷害的。 罗铭继续说道:“儿臣回宫后就开始调查此事,可几经查找,竟发现,凡与重阳宫宴那日有关的太监、宫女,都已离奇失踪,再想找出一个知情人,都已无迹可寻。幸好上天可怜,儿臣找了两个多月,才找到了这个还未被灭口的人证。” 罗铭又指了指那小厮,那小厮觉得脖子直冒凉气,心里后怕不已,没想到他不知不觉,竟从鬼门关旁边转悠了一圈。以后可再不敢到皇宫里来了,打死他也不来了。 罗铭又叫了流烟过来,“儿臣记得不清,让流烟给您一一将失踪的人数报上来。” 流烟沉了沉心神,走近对罗平行礼。转目间先向罗铭展颜一笑,罗铭被他笑得心里发暖,目光也柔和了些,悄悄靠近,和他站在一起。 流烟高声说道:“去年重阳,我亲随太子跟前伺候,与此事相关的人我都记得清楚。” 他一一说道:“那日给太子送酒来的,是一个名叫“李子”的小太监,天庆五年入宫,并无品阶,平时专伺宴会杂役。重阳那日过后,与他同屋的小太监就报了此人私逃。宫里派人追查过,没人再见过此人,死活不知。” “刚才送酒的伙计说的那个尚膳监的太监,名叫郭玉贵,去年重阳后,有人检举,说他私偷宫中御酒到宫外贩卖,被尚膳监掌印太监责打一顿,交由内务府处置。谁料当晚,郭玉贵就被人发现,吊死在了刑房里。经查证,他并不是自尽死的,颈骨折断,分明是有人先扭断了他的脖子,然后才将他挂在房梁上。” “此外,还有几个宫女和侍卫,也被……” 流烟的话未说完,罗平已经拍着桌案,大怒道:“够了!” 他回头狠狠瞪着刘俊,“你知道这些事?” 刘俊垂首道:“知道!” “知道你为何不早说?” 刘俊默然无语,宫里发生这样的事再平常不过,哪一日里没有几个枉死的冤魂,哪里说得清楚。 罗平又狠拍了一下桌子,恶声道:“这里是皇宫,是朕的家!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人被杀,有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帝震怒,百官全都起身跪下,齐声道:“万岁息怒!” 罗平颓然无力,挥了挥手,“众卿平身!” 罗铭担心罗平的身体吃不消,想要速战速决,他把目光放在最后的那个男人身上。 那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长得十分清俊,身上虽然穿着一身太监服饰,却掩不住他读书人的倨傲。他面色苍白,身上还有好几处刀伤,血流不止。他从进来就一直看着赵婕妤,两个人四目相对,赵婕妤就急忙错开了目光,不去看他。 罗铭问赵婕妤道:“人证摆在眼前,你还不说实话?” 赵婕妤扬首笑道:“臣妾刚才所言句句属实,是二皇子对臣妾欲行不轨,事情败露,还买通这么多人来为自己狡辩,想反咬一口。臣妾问心无愧,无话可说!” “好!我问你,此人你可认得?”罗铭一指那清俊的男人。 赵婕妤微微一顿,很快摇头道:“不认得!” 罗铭笑着点头,他走至赵猛身边,从他腰间抽出他挎着的弯刀,寒光一闪,众人皆吃了一惊,御前私动兵刃,这是要做什么? 罗铭手提弯刀,来到那个清俊男人面前,高声喝道:“肖云清,你可听清楚了,这个女人说她不认得你。你私入皇宫与她私会,她却说不认得你!枉你读了几年圣贤书,竟然做下这等丑事,死了怨也不得旁人!” 罗铭说话间手起刀落,一道寒光破空而下,直奔那男人的颈项而去。 肖云清被罗铭说得满面通红,羞愧难当,看见刀来,竟然躲都不躲,反而挺身相迎,一心求死。 眼看刀身疾下,就要砍上,赵婕妤突然扑了上来,大声哭道:“别杀他,不怪他,都是我不守妇道,是我勾引他的,他没错,没错……你放了他,你放了他,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此语一出,可谓峰回路转,拨云见日。罗铭也并不是真想杀人,只是凭着刚才赵婕妤看肖云清的眼神,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应该是真的有情,才出了狠招,想赌上一把。 罗铭收刀在手,看着赵婕妤,“你讲!” 赵婕妤仔细打量肖云清,他身上的伤口虽然不致丧命,可血染衣襟,看着极为骇人。她轻轻问道:“疼么?” 肖云清摇摇头,决然道:“小妹,我什么都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死也甘愿。” 赵婕妤听他叫自己的乳名,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 她从小自负貌美,心比天高,明明有了青梅竹马的爱人,却还是一心想进宫来,得到皇帝的宠爱,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进了皇宫,她才知道她错了,错得可笑而离谱。宫中有金银堆就的宫殿和迷花人眼的奢华,却再没有人用心听她说话,再没有人温柔的叫她一声“小妹”。 罗平近些年心如止水,不再宠幸宫妃。平日里除了到柳贵妃的宫里坐坐,其他的后宫女子,想见皇帝一面,竟是难于上青天。赵婕妤苦熬了几年,不甘心青春白白蹉跎,才被皇后选中,用她去设计陷害太子。赵婕妤早已没了什么争宠的心思,只是想出宫去,和她旧日的爱人相见。皇后就是知道了她这点心思,才用肖云清来引诱赵婕妤就犯。 赵婕妤听了肖云清的话,嫣然一笑,这一笑真如春花绽放,娇媚无限,她轻轻呢喃,“傻子!我早说过,你是个傻子!” 再抬起头,赵婕妤已经恢复了平静,她重新向罗平施礼,语中没有波澜,明白说道:“重阳那日,的确是我设计陷害太子的!” 赵婕妤言语清楚,几句话就把如何找人给太子在酒中下药,如何引诱太子进宣正殿等等,全都说了。 百官愤然,“这样不守妇道的狠毒女子,真该杀!” “陷害皇子,秽乱宫廷,够她死上几次了。” “这个男人好大的狗胆,竟然敢给皇上戴绿帽子,诛九族都不为过了。” 赵婕妤听在耳中,如若罔闻,垂首跪着,等罗平发落。 第29章 小番外 话说这一日,正是天庆帝罗平的寿诞。宫中一大早就忙碌开来,彩灯高结,红毡铺地,一派喜气洋洋。 百官朝贺已毕,罗平在宫宴上应景坐了一会儿,就偷偷溜了出来。 有些期待的蹭进了御膳房,远远就看见大内总管刘俊正低着头在案板上忙活。 这是罗平最期待的时候,他过寿诞并不稀罕百官朝贺,珍宝古玩堆满面前,他只想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安安静静的吃一顿饭。 早些年太子顽劣,有时连罗平的寿诞都记不得,罗平伤心之余,也就不再期盼什么。 可不知哪年开始,寿诞这日,当罗平回到寝宫时,总会在卧房里发现一碗擀切得均匀细长的长寿面。 那面条筋道弹牙,每一根都沾满味道香醇的骨汤,入口并不油腻,反而有种清甜的滋味。 罗平一吃就喜欢,问是谁做的,人人都不言语。 罗平也没放在心上,转天也就抛在脑后。可从那一年开始,每一年他寿诞之日,罗平都会在卧房里发现一碗执乎乎的汤面。 渐渐就走了心思。多少个寂寞的夜晚,仿佛都被那甜美的汤汁吸走了。罗平觉得温暖,每一口面条都像治愈人心的良药,将他一点一点的从无尽冷清里解脱出来。 站在刘俊旁边,看他两手面粉,正和着一个雪白的面团,揉了又揉,直到揉得不沾手了,刘俊才将面团放下,用屉布盖好了,放在一边醒着。 罗平看了一会儿,出声道:“我帮你吧!” 刘俊吓了一跳,惊愣的看着站在旁边的人,结巴着,“皇,皇上?你,你怎么?” 刘俊是想问罗平是怎么发现的,他一向小心谨慎,还以为寿面的事罗平是不知道的。 罗平戳了戳面团,又说道:“我帮你!” 刘俊愣了一会儿,心里突然觉得甜蜜,原来他心里也是期盼的,期盼喜欢的人能注意到他,期盼自己卑微的情意能够不被罗平嫌弃。 “愣着干嘛?朕还等着吃呢!” 刘俊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就好了,万岁回寝宫歇着吧,膳房里腌臜,再污了万岁的衣裳。” 罗平站着不动,拿起桌上的食材,得意笑道:“朕帮你切萝卜,朕切的好着呢!” 刘俊笑意温柔,看了一眼罗平手里的东西,“真不用了。万岁,你手里拿的是藕……” 第30章 赐府 赵婕妤认罪,小亭也不敢再抵赖,把她如何被人收买,收了多少手饰、银子,帮赵婕妤与肖云清支开冷宫中的看守,为他二人把风等事也一一如实招认。 肖云清低头无语,羞愧不已,真觉得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不过,他不后悔,自己家中父母亡故,也不会累及亲人。他假扮太监,被人带进宫里,能与赵婕妤相会,已经了却了今生所愿。此刻他只盼能与赵婕妤一同赴死。 罗平听完赵婕妤等人的供述,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一方面为罗铭洗清冤枉而高兴,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实在当得失职、窝囊,连自己的后院都管理不清,还让这些个女人心生怨恨,才牵扯出了这样的丑事,还险些害了自己的孩子。若是重阳那日他稍有些想不开,一时气极下旨杀了太子……罗平的冷汗淌了下来,真觉得后怕。 罗平目光怅然,向罗铭的方向望了望,幸亏这个孩子安然无恙,否则自己死后,还有何颜面再去见他的母亲。 罗平抬手吩咐,将赵婕妤等人押下去,好生看管,日后再做处置。赵猛领命,带人押着赵婕妤一干人等下去。 罗平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皇后白婉,这事与她脱不了干系,虽然皇后谨慎,几乎把所有与赵婕妤有过接触的太监、管事都杀得干净。赵婕妤也不知是不是有所顾及,把罪名全都揽在了她自己身上,一句都没有提到皇后。 罗平没有下旨追查,算是给皇后最后一点颜面。可今日之后,他怕是再也没法信她……夫妻一场,罗平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可若是皇后执意要害罗铭,那这个女人恐怕是留不得了。 皇后面沉似水,目光里像含着两道冰茬儿,冰冷而锐利。她站起身来,向罗平欠了欠身,“臣妾身体欠安,先回宫歇息去了!”说罢也不管罗平的反应,下了高台,扶起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罗铮,招手叫过两个小太监,抬着罗铮,一行人往丽坤宫去了。 皇后离开时,最后的目光扫在了罗铭的身上,罗铭也算见惯了狠角色,也被皇后的目光盯得后背生寒。罗铭叹了口气,后宫中的争斗,永无休止,且血腥、残酷,今日之后,他算是彻底与皇后站在对立面上,要想活命,就要不停的去算计和防备。想想都觉得累得慌,这也是当初他不愿回来的原因。 皇后走了,百官却不敢擅动,罗平当着百官的面,宣旨道:“二皇子罗铭,孝悌恭亲,仁爱有礼,前日又蒙不白之冤,险些被人害死,传旨,二皇子即刻起封为靖王,食双傣,赐府,着内务府从内廷分拨太监、宫女数人,禁卫营中选精兵三千,为靖王府护卫。” 百官今晚做了一晚的旁证,赵婕妤等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都知道罗铭受了冤枉,皇帝封王赐府,抚慰一番,也是人之常情,自然都没有异议,连丞相刘裴都无话可说,跟着百官跪下,口称,“万岁隆恩!” 花朝会开到此时,谁还有兴致再去御花园中游玩?罗平宣完旨后,百官纷纷告乏,带着家人渐渐散了。 与开始不同,百官走时,有不少人主动过来与罗铭道喜,口中说着吉祥话,说罗铭经此一难,日后定然万事顺遂,还说罗铭开府之日,一定登门道贺。 罗铭与他们客气了几句,说了无数,“托福、托福。” 马士詹走时,脸上还是沉得黑锅底似的,罗铭看见心里打怵,硬着头皮上去笑道:“嘿,老师!” 马士詹袍袖一展,差点甩在罗铭脸上,恨声骂道:“谁叫你说那些话的?” “哪些?”罗铭装傻。 “你……”马士詹气得抬手,终究不敢打他,又骂了一句,怒道:“明日起再把功课加写一倍!” 罗铭差点栽倒,他每日都要去禁卫营当值,除去日常操练杂务,还要进宫陪罗平说话、吃饭,其余时间还要被蒋念白抓着,讨论朝中局势和日后的计划,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忘了完成马士詹留给他的功课。可如今再要加倍……真是要了命了! 罗铭赶紧上前讨好,狗腿的跟在马士詹身后,说了无数好话,才算让这位严师收回了成命。 罗铭知道马士詹是为什么生气。他今日也是故意当着百官的面,直言他喜欢男人的。 可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太子当日只是偷偷摸摸的在后院里蓄养男优,就被万夫所指,时常被言官上疏弹劾。何况是像罗铭这样高声直言,明日不知会有多少奏折抬到天庆帝的龙书案前,斥责罗铭有悖天理,大逆不道。 也难怪马士詹生气,刚刚才洗清了辱淫庶母的冤枉,又要背上一个有悖天理的罪过,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如果日后罗铭想成大事,登基为帝,这话就更说不得了。在这个时代,子嗣传承乃是大事,哪有个皇帝不立后,不生子的道理? 罗铭不是不知道这些,他清楚明白得很。 之所以敢当着百官的面这么说,就是因为他有那个信心,用他为这个国家所做出的功绩去堵天下人的嘴,让他可以堂堂正正和他爱的人站在一起。 立一个男人为后,罗铭有时想来,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可没有办法,谁叫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他一定会用自己的实力去赢得天下人的尊重,一定会为他和流烟拼出一个肯接受他们的天下。 才送走了马士詹,米英杰就跳了过来,拉着罗铭的胳膊说个不停,罗铭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刚才谢谢你,哥哥带你喝酒去!” 米英杰眼眶一红,险些掉了金豆子,他一头扑进罗铭怀里,骂道:“你早就有了打算,为什么不告诉我?害我怕得要命,吓死了……”说着自己也觉得脸红,一下挣扎出来,梗着脖子说道:“我不喝酒!喝完臭死了!” 罗铮笑道:“你就是个臭小子,还嫌别人臭?爱喝不喝!” 米英杰又缠上来,“我喝还不行,以后你去哪儿都带着我,我不放心你!” 一个小孩儿,还说不放心我?罗铭好笑之余又觉得感动,连声安慰了他几句。 米德元看见儿子跟罗铭亲热地搂在一起,吓得魂儿又飞了,大喝一声:“英哥儿!回家!” “爹!我看那个二皇子,言谈有礼,又风度翩翩,是个君子。英哥儿跟他在一处,不会有事的!”米英杰的三姐性子温婉,她拉住父亲,轻声劝道。 “可他喜欢男人!”米德元的胡子都要气歪了,吼道:“英哥儿要是被他拐带跑了,谁给我们米家传宗接代?” 米小姐愣了愣,心思却转到了别处,她轻笑一声,低声自语道:“这样的男人,就算只是在他身边,做个铺床、叠被的丫头,也甘愿了。” 她这话里藏了说不尽的少女娇羞,米大人一心记挂着儿子,自然没听出来,米夫人却是心里凉了半截儿,一巴掌拍在女儿身上,“胡说什么!也不怕臊!” 米小姐脸也红了,和母亲撒娇道:“娘!女儿就是说说。你没听见刚才那些官家小姐们说的,比女儿的话还大胆露骨呢!偏母亲这样较真,还教训我!” 米德元叫了几声,米英杰都装没听见,他一下火了,大步冲到米英杰跟前,跟罗铭施了一礼,说声告辞,拉着米英杰就走。 米英杰被父亲拖着,还不忘回头喊道:“大哥,别忘了!” 罗铭朝他挥手,笑道:“忘不了!” 米英杰这才放心,欢欢喜喜跟着父亲回家。 众人都散了,御花园中只留残宴、孤灯。罗平也早早就回了康乾宫,临行前还对罗铭说道:“今日不要走了,去康乾宫里陪父亲说说话。” 园中落寞、安静,方才那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争斗,仿佛梦境一般恍惚起来。罗铭静静站在无人的空地当中,独自立了好一阵子,直到流烟与蒋念白、燕君虞三人过来找他,罗铭才回过神来。 燕君虞已经脱了那身太监的衣服,换了一身牙白色的袍子,他懒懒的展了展腰,打了个哈欠,道:“总算完了,我要回去睡觉,你们呢?” 罗铭道:“我今日不回去了,要留在宫里。明日我直接去禁卫营,你们各自做自己的事就行了。” 燕君虞斜他一眼,“我做什么不用你管!” 罗铭笑道:“谁管你了?你还靠我养活呢,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小心我让流烟扣下你的伙食,不给你饭吃!” 燕君虞张了张嘴,切了一声,飞身跳上树梢,又往东边一纵,蹿上屋脊,纵跃而去。 罗铭笑着看他走了,才骂他一声:“别扭!” 他看了看身边的流烟和蒋念白,从席间拿过一坛酒来,破了泥封。说道:“喝!”先仰头灌了一口,递给流烟,流烟喝罢,又交给蒋念白。 三人闷声无语,共饮着一坛酒,酒水冰凉,灌入腹中却烧灼起来,燎人的心肺。 今日一战胜了,明日等着他们的还不知有多少凶险、阻碍,明日之事就留待明日去烦恼,罗铭此时,只想和流烟二人一起渡过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宁时刻。 第31章 求情 隔一时就有小太监过来催促,“靖王千岁,刘总管让我过来接您。天晚了,万岁爷明儿还早起呢!” 罗铭今日难得纵情豪饮,正与流烟和蒋念白喝得痛快,听见这话,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回道:“回靖王,快子时了!” 是不早了。 流烟扶起醉倒的蒋念白,向罗铭道:“你去吧!” 罗铭刚才喝了不少酒,微微有些醉意,他拉着流烟的手,轻轻握了握,“路上小心,我让追风送你们回去。” 流烟被罗铭掌心的热度熨得心里发胀,他点了点头,笑说:“好!” 小太监手里提了一盏红色宫灯,在前面引路,罗铭跟着他,慢慢走在宫墙之间的夹道里。 月色正好,光华四溢,洒在宫墙上,在地上投下半边暗影。 快到康乾宫时,猛然间从黑影里蹿出一个人来,朝罗铭扑了过去。 小太监吓得惊呼,“快来人!有人行刺!” 罗铭急忙止住,“没事!别惊动人了。” 他退开一步,就见一个人趴在他脚边,跪爬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腿。那人嘴里拖着长长的哭腔,哀嚎道:“靖王千岁,你一定要救救老奴!” 小太监借着手里的灯光,也看清了来人是谁,这人正是被燕君虞从冷宫里拎到花朝会上的那个崔太监。 小太监一脚踹了过去,“你好大的狗胆,不是把你关起来了么?怎么跑出来的?该杀的狗奴才!” 崔太监也不躲闪,由那小太监踢他,只是扒着罗铭的腿不撒手,哭得惊天动地,嚎得一条夹道都起了回音儿。 崔太监作为人证,刚刚已经被赵猛押回了冷宫。只是他这个人证不像小亭那样重要,也没犯什么重大的罪过,不用关进天牢,被押回冷宫之后,就告诉他一句等候处置,把冷宫大门一锁,就完了。 崔太监回了冷宫后,左思右想,怎么也不安稳,他可不敢在宫里呆了,万一皇后哪天心情不好,想起他这个小虾米来,她动动嘴皮子,就能让自己死上十个来回。 崔太监在冷宫里住了十来年了,对冷宫内外了如指掌,他偷偷从一处埸了半边的宫墙上翻出来,一路尽往暗处钻,躲过巡查的禁卫,跑到康乾宫来,想求罗平开恩,放他出宫去。哪怕是守皇陵,也比呆在冷宫里强。 他才摸到康乾宫外,正好赶上罗铭走过来,崔太监心思一转,立刻改了主意,才从黑影里蹿出来。 崔太监哭得大声,连康乾宫里都听到了动静。刘俊走了出来,问怎么回事。 崔太监也不说话,只是抱着罗铭的腿哭得凄惨,那小太监怕刘俊怪他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急得又踢了崔太监两脚,也快哭了,“你快放开靖王!狗爪子不嫌脏,也敢往靖王千岁身上扑?” 罗铭皱了皱眉,拉住那小太监,“行了!他年纪也大了,你打他做什么?” 小太监委屈的瘪了瘪嘴,罗铭看见笑道:“快扶他起来吧!” 罗铭拍拍崔太监的肩膀,劝道:“你先起来,跟我进康乾宫里慢慢说话,在这里闹腾,像什么话!” 崔太监就等这句话呢,闻言就蹦了起来,把要弯腰扶他的小太监吓了一跳。 罗平已经换了便服,正倚在床榻上靠着软枕,看一本闲书。远远就听见外面有人哭,没一会儿刘俊进来,禀道:“皇上,靖王来了!” 罗平抬起头,从榻上坐起来,“铭儿怎么不进来?” 刘俊躬身道,“靖王在前堂里,和人说话呢。” “说话?大晚上的?在朕的寝宫里?等等,这是谁哭呢?” 刘俊不敢隐瞒,说道:“是冷宫里的那个崔太监!” 罗平好奇,下了床榻,走出来一看。崔太监跪在罗铭脚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昏天黑地。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老奴求王爷恩典,放老奴出宫,哪怕是去西山守皇陵呢,也比呆在那没人味儿的冷宫里强!老奴老了,只想吃一碗安静茶饭,今日为了王爷,老奴得罪了皇后娘娘,还怎么敢在皇宫里呆着,她一不高兴,弹弹手指甲,都够老奴心肝颤上三天的……” 罗平听着心里不快,出声斥道:“这是什么话?你今日只是讲了实情而已,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崔太监暗自叹道:“敢情刀是没架在你脖子上。这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罗铭急忙起身,“父皇怎么出来了?要是嫌吵闹,我带他出去说话。” 罗平摆了摆手,示意罗铭坐下。 罗平看了崔太监一眼,目光一冷。今日之事刺激了罗平,他现在对宫里这些不守规矩的人深恶痛绝,就是有了这些人,才会胆大包天,眼睛被钱财迷花了眼,竟敢做出陷害皇子的事。 罗平叫刘俊,冷声说道:“这宫里是没了王法了!冷宫的大门连个人都关不住?你也私逃我也私逃?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你是怎么做的内廷总管?” 罗平为人平和,很少发怒,对待宫内的太监、宫女,也极少有呵斥或打骂的,他突然变了脸,让人一时摸不着事情轻重,心里更加害怕,一屋子人全都跪下直抖。 刘俊也要跪下,罗平哼了一声,“你腿不好,又跪不得,瞎折腾什么!我什么时候让你跪了?我是让你管管这些人!” 刘俊抿了抿嘴角,躬身答道:“是!” 刘俊答应了这一声,就叫人来抓崔太监,拖他出去。 崔太监哪能放过这最后的机会,撒泼打滚,抱着厅堂正中放着的黄梨木桌案,任人怎么拉他,死活也不松手,哭嚎大喊:“靖王救我!老奴回去就再没有活路了,冷宫里连个人烟儿都不见,老奴一日老过一日,再回去就真是等死了,老奴不回去,我从小净身,本来就不是男人了,临死临死,难道连个人都做不成?要死在那么个背兴的地方,死了被草席一卷,扔到皇城外喂野狗去?我宁可去守皇陵,陪着先皇,也不要再回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他说到最后,真是说得凄凉,原先还要费力挤出些眼泪来摆样子,后来心里真的难过,倒哭得真切起来,老泪纵横,嘶哑的声音抽噎着,他身边的太监听着,倒都触动了心事,不由得心酸,也不下死力去拉扯他了。 罗铭站起身,向罗平求情,“父皇,靖王府里刚刚开府,修葺等事烦杂不堪,流烟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正要找个宫里的管事过去,帮我打理王府。我讨个人情,不如就让崔太监去靖王府里,给我当个总管。” 罗铭话未说完,崔太监就不哭了,眼睛瞪得老大,怎么都不相信竟会有这样的好事。 王府总管,虽然不如大内总管的名头响亮,可贵在没有那么多暗地里的勾当,人际关系也没有宫里的复杂,生活环境要轻松得多,品阶不低,俸禄不少,比冷宫或是守皇陵,不如好出多少倍去。 这可是他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他拼死前来,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皇帝一怒之下,责打他一顿,将他赶出宫去,发至西山守陵。崔太监当下不敢再闹,眼睛直勾勾的,只等着罗平发话,定他的生死。 罗平倒是没什么意见,这些人的生死如何,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孩子高兴就好。 罗平在崔太监身上扫了两眼,怀疑道:“他行么?连个冷宫都管不好?” 崔太监恨不能蹦起来,冷宫哪能跟王府比?不是他吹,他本事大着呢,要不是被人嫉恨,被挤兑到了冷宫里,他哪里是现在这般光景。 罗铭也笑看崔太监一眼,崔太监板直了腰,直溜溜地站好了,直点头。罗铭又笑,“我看挺好。我就是要个忠心于我的人,替我看管好王府里的人。” 崔太监再也憋不住了,忙表决心,“王爷放心!老奴的命是王爷救的,绝不敢有半点异心。王府就交给老奴,老奴一定睁大眼睛给您盯好喽!” 他说话时脸上还有未干的浑浊眼泪,可表情却是兴奋得过了头,罗平也被他说得笑了,“行!看他还算机灵,就让他将功补过,给你看管王府。若是做得不好……” 崔太监急忙言道:“若是做得不好,老奴任凭王爷处置!” 如此就算说定了,罗铭让崔太监先回冷宫去等着,等过几日,工部拟好了靖王府的位置,开始修建的时候,再派人进来接他。 崔太监死活不肯,他现在听见冷宫两个字就犯头痛,蹲在墙角不走,说要贴身伺候罗铭。 罗铭无奈,只好托刘俊连夜送崔太监出宫,先到蒋念白府里安顿下来。 等一切处理好了,天都过了子时,罗平今晚本来就没什么睡意,又闹了这么一场,更不困了,他拉着罗铭说话。父子俩一个躺在床榻上,罗铭就歪在床榻对面,靠窗的暖炕上。 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好多闲话,罗平突然问罗铭:“今日可有看得中意的女子?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大哥和三弟都有了子嗣,你也该娶个妻子了。” 罗铭刚喝了不少酒,一躺下醉意上涌,正在朦胧之间,听见罗平的话,连弯都没拐,就答道:“除了流烟,我谁也不要!” 罗平也不是瞎子,那两个人虽然没什么亲密的举动,可从罗铭维护流烟的态度上看,就知道这个人在罗铭心里的位置。 东离国的历代君主中也不是没有喜好男风的,娶妻生子和喜好男风,在罗平心里一点都不冲突。流烟不过是个奴才,罗铭喜欢他,可以一直将他留在身边,这和娶王妃,一点矛盾都没有。 罗平心里暗自算计,谁家的女儿可以罗铭相配,他一个人闷头盘算,罗铭哪里猜得到,等了一会儿,罗平还是不言语,罗铭就顾自睡了过去。 第32章 点兵 第二日一早,罗铭与罗平一起用了早膳,送罗平上朝后,出宫往禁卫营去。 一进禁卫营,赵猛就像猛虎下山一样,恶狠狠地冲了过来,先给了罗铭两拳,跟着就是一脚,“你他娘的,出事前就不能打个招呼?让半个营的兄弟为你悬了一夜的心,老子踢死你!” 罗铭连连躲闪,笑着逗他,“谁叫你操心了?我又不是十七八的大姑娘,用不着你惦记!” 赵猛几次打不着罗铭,更急了,飞身跳起就冲罗铭扑了过来,嘴里大声吆喝道:“兄弟们!这小子还不领情,你们说怎么办?” 他们周围有不少禁卫营的兄弟,都在一边儿笑着看他俩上蹿下跳的闹腾,听见这话,全都一拥而上,把罗铭围追堵截,圈在了正中,七手八脚的扑上去把罗铭抬了起来,一顿揉搓。 罗铭身手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多人一起围攻他,才抵挡两下就被人摁在了地上,众人你揪胳膊,我扯大腿,赵猛一个飞扑,结结实实地压在了罗铭的肚子上。 赵猛长得魁梧高壮,体重足得有二百多斤,他这死命一压,差点把罗铭压背过气去。罗铭闷哼一声,还没骂出半个字来,后面的人看得有趣,全都欢声叫着压了上去。这下罗铭可真受不住了,不只罗铭,赵猛也被后面压上来的人压得怪叫不止。人们都闹疯了,不断有人往上压,直到这歪歪斜斜的人堆儿支撑不住,轰然倒了,所有人都摔在了地上,兵士们才哈哈笑着爬了起来。 他们这些军中的汉子,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认定了你是同袍兄弟,那他就会把自己的一颗赤子之心交给你。 刘喜来得晚了,没赶上热闹,他来时人们都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正挤在一堆儿笑呢。 罗铭缓了半天,才晃悠着起来,他旁边还躺着赵猛,看那样子比自己还惨。刘喜过来拉起他们两个,“徐将军叫你们,有事相商!” 赵猛直哎哟,“这帮臭小子,压死老子了!我可是什么死法儿都想到过,唯独没想到我会被压死……呸!老子生来就是压人的……哎哟哟,我的腰!” 罗铭直笑,给他捏了两把,刘喜也取笑赵猛没用。 三个说说笑笑,相互拍掉一身尘土,往徐潜的营帐走。 撩开帐帘进去,徐潜正低头不知写什么,他听见动静一抬头,罗铭三个人看着他都是一愣。 徐潜长了一张大脸盘,肤色黝黑,挺凶恶的相貌,属于不怒自威,天生带了三分煞气的长相。平时他不苟言笑,人们轻易也不敢跟他开玩笑。在禁卫营中,徐潜一出现,基本就能起到静街的效果。 可今天…… 徐潜的黑脸蛋上,脸颊两侧各有六七条血道子,那些伤口细小狭长,也没有规律,左右交错,看着不像是利器划的,倒像是让妇人的长指甲挠的。 这是谁挠花了徐将军的一张大黑脸? 罗铭三人盯着徐潜的脸看了好几眼,徐潜被看怒了,瞪着眼睛喝道:“看什么?” 罗铭三人赶紧低头,不约而同地想到,昨晚花朝会上,米英杰说的话——怕是妓院那话让徐潜的夫人走了心思,回府后好好给这位二品将军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振了一回妻纲。 徐潜平素凶恶,可对家里的夫人却是百般温柔、疼爱,至今他屋里都干干净净,连个通房的丫头都没有。他惧内也是朝中出了名的,他被他家夫人管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可一想到这位指挥上万精兵的将军,回家后见了娘子,却是一副低眉顺眼的老实相,几个人就好笑。 徐潜昨晚一定很惨,不然脸上不会像花瓜似的,全是血道子,这是让他老婆挠了几把啊?赵猛越想越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猛一笑,罗铭和刘喜也忍不住,掩口偷笑。 徐潜被笑得老脸黑红,羞怒道:“我那日是被人拉去胭脂院的,我压根就没进去!” 这下罗铭三人彻底憋不住了,大声笑了起来。 徐达恨得拍了桌子,又补了一句,“芸娘那是因为心里有我!” 笑了好一气,罗铭才想起徐潜叫他们来是有事相商。 开口询问,徐潜拿白眼珠好好地剜了罗铭一眼,怪声怪调说道:“靖王千岁如今可是千金之体,还来我这小小的禁卫营里做什么?我这儿庙小,可装不下你这大神儿。你现在这身份,可让我怎么安置你。也没听说过王爷还去守城门的。” 罗铭知道徐潜是记恨刚才那场大笑,才故意说这些歪话给他听。当下顺着徐潜的话,笑着说道:“徐将军说的在理,哪听说过堂堂王爷还去守城门的?不如你给我升上几级,六品校尉直接升至从二品副将……” 罗铭的话没说完,徐潜就急了,怒道:“你想得美!刘喜在军中十二年,立了多少军功,也没爬到从二品副将的位置,你入营不到半载,寸功未立,就想拣这个便宜?门儿都没有!进了我的禁卫营,你就是普通一兵,少给我端王爷架子,要敢不听上司号令,我……” 徐潜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让罗铭给绕进去了,他就是等着自己说这些话呢。 几个月相处,罗铭的所作所为徐潜都看在眼里,他为人豪爽、仗义,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又是个吃得了苦的硬汉子。撇去他皇子的身份不谈,徐潜对罗铭这个人也是十分敬重,极愿意与他相交的。 徐潜又张了半天嘴,那些讽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别扭好一阵儿,他才又端起了主帅的架子,重重咳嗽一声,说道:“靖王府的布防图,我画好了,你看看,还要调什么人过去,哪里需要改进,你自己看着添减。” 罗铭接过图来看,和皇城的布防图差不多,只不过人数少了许多,调到靖王府的,大部分士兵都是罗铭所在的羽林卫的人,赵猛和刘喜也在其中。 罗铭看后差点给气笑了。这个徐潜,八成是故意的,去靖王府当值的名单里,竟然还有罗铭自己的名字。这是让他自己给自己家守大门? 罗铭一笑,也没说什么,把布防图递给赵猛、刘喜,让他俩看着去安排。 几个人正在营帐里说话,外面忽然喧闹起来,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起营中军鼓。 咚咚声响过,脚步声立刻规律起来,罗铭等人听见这声音都是一惊,这是……有人点兵! 四个人急忙钻出营帐,往校场的方向看。那里已经站了不少人,远远地看着有个身穿酱紫色军服的人,正拿着鼓槌击鼓。 没有徐潜的命令,私自在营中点兵,那可是死罪。 罗铭四人赶到校场,鼓声刚刚止住。 那个身穿酱紫色军服的汉子站在列队好的将士面前,浑身颤抖,声嘶力竭的大声吼道:“西北军营,仗势欺人,兄弟们!这样的兵痞、无赖,你们说该不该杀!” 肃杀之声顿起,“杀!杀!杀!” 那汉子一挥手里的长戈,“好兄弟!跟我去西北军营拼命!今日之事我叶常锡一力担着,有命回来,我在徐将军面前请罪;没命回来,我就……我就陪着我弟弟一起下去作伴!” 那汉子说着看了一眼躺在他脚边的人,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呜呜地哭了出来。 他一哭,列队已毕的将士们更加激愤,震天的叫喊声响彻营中,“杀了这帮狗杂种!” “老子早看这帮孙子不顺眼了,今日非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不可!” 说话间上千的人各自绰起兵器,就要往西北军营的方向杀去。 徐潜这回可真是怒了,罗铭自从进了禁卫营,还从没看他出手过。徐潜甩了身上的战袍,从亲兵手里接过他的长枪,一颤枪杆,挺身站在了这群已经红了眼睛的将士们跟前。 他声如洪钟,震得人耳中发麻,“都要造反?我徐潜带出来的兵,都是窝里斗的踹货,只会跟自己家人耍横不成?有本事都到玉龙关上抖威风去,杀他十万北莽鞑子,也算雪了国耻,你们这算什么?算什么?” 徐潜长身独立,挡住了众人的去路,人们听了他一番教训,都低下头去。 北莽是东离的宿敌,多年来时常骚扰边境,边境百姓为此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朝廷软弱,又只是一味退让,更助了北莽的气焰。这是他们所有军中人等心中的短处,说不得、碰不得——身为军人却不能保家为国,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安享太平? 人群静了下来,一时只有叶常锡呜咽的哭声。 罗铭早就蹲下身去,查看那个躺在叶常锡脚边的年轻男子的伤势。 叶常锡看见更加心痛,哭得哽咽,“死了!我弟弟被西北军营的人打死了!” 果然。罗铭仔细看了伤口,极为可怖,他是被人砍了数十刀后,失血过多死的。也难怪叶常锡会失控,自己的亲人,才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还死得这么窝囊,换了谁也得疯。 第33章 交涉 禁卫营与西北军营的关系一直势同水火,两营将士之间时常发生争斗。 说来也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宿怨。 西北军营的将士,与禁卫营不同。他们要常年与戍卫边境的藩镇将士换防,三年一换,彼此更替。西越与南平的边境太平,基本没有战事,可戍卫北莽的,却是真真正正的上过战场,与北莽骑兵真刀真枪流血厮杀过的。 一个男人进了军营,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往强者。而这些从北莽战场上换防回来的士兵们,就会成为军中将士心目中的强者,在西北军营里,这些士兵人数众多,自成一派,人称“铁军”,他们自认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从没上过战场的将士,在西北军营里也霸道横行,欺压从西越和南平换防回来的士兵。 也因此,西北军营十分瞧不起禁卫营的人,觉得他们不过是一群出身良好的官家少爷们齐集的亲卫队。日常不过陪着皇帝四处闲逛,正事没有,拿的饷银却比他们高得多,还一个个的眼高于顶,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也不想想,是谁在前线浴血奋战,才能换来京都的粉饰太平。 而禁卫营,也同样看西北军营的人不顺眼,觉得这帮人寸功未立,寸土未得,不过是和北莽人打了两场遭遇战,就一个个拽得二五八万的。有本事就像当年的镇国将军柳子期那样,杀退北莽五十万大军,逼得他们退守玉龙关外,给东离换来十几年的边疆太平。那才叫真本事! 两营的营地相距不过十几里,中间只隔着一条小河,营中将士常来河边洗衣、洗澡,免不得要碰面,军中都是年少血热的汉子,这一碰面,别说言语不和,只是一个眼神不对付,两边就能打起来。 叶常锡和弟弟叶常安昨日就是因为与西北军营的人几句口角,就招至如此大祸。 昨日天气晴好,叶常锡兄弟到河边去洗衣服,正碰到西北军营里的十几个人在河里抓河鱼,一旁还架着火堆,看样子他们是想抓鱼烤来吃。 叶常锡兄弟的性格都很好,平和良善,绝不是惹事生非的人。他俩看见西北军营的人在河边,就想先回营去,等他们走了再来洗。可互相一商量,都觉得太窝囊了点。河又不是他们家的,也犯不着见了西北军营的人就跑,回去说起来,非让禁卫营的兄弟们笑话他俩软弱不可。 平平常常地走到河边,在青石板上摊开木盆、皂角,两兄弟低头洗起了衣物。 本来一个在河东面,一个在河西面,中间还隔着两丈的距离,谁也碍不着谁。可偏偏叶常安手里一滑,一件衣服顺水漂到了河对岸去。他急忙跳进河里去捞,不防就在河里和西北军营的人撞在了一起。 叶常安并未理他们,只顾去捞衣服,伸手一搅和,惊散了一群游鱼。这可惹恼了西北军营的人,其中一个大麻子脸的黑壮汉,跳过来照脸上就给了叶常安一拳。 弟弟被人打得满脸花,叶常锡一下就急了,扑进河里,和那黑壮汉打了起来。 他俩一打,其余人都护着自己这边的人,跟着就是一场混战。越打越是火气大,也不知是谁先抽出佩刀,砍在了叶常锡的身上,叶常锡一头栽倒,西北军营的人也没有停手,反而纷纷抽出刀来,朝兄弟二人砍来。叶常锡兄弟只有两个人,西北军营里却是十几条大汉,他们兄弟二人哪里是对手。叶常安为了护着哥哥,舍命扑在了叶常锡身上,死压着不让他动,这才保住了叶常锡的一条命,不然兄弟两个都得活活被砍死。 等叶常锡爬出来,西北军营的人早就跑的没了影子。兄弟的身子也已经凉透了,血流进河里,染的半条河血红血红。叶常锡当时就疯了,背着兄弟的尸体回营地,绰起家伙就要去西北军营里拼命。 营里的弟兄看见浑身是血的叶常锡,自然要问怎么回事,这一问全都给问火了。这帮人仗着人多,欺负他们不是一天两天了,平常只是打打架,也无妨,只当是练兵了。可这一次竟然砍杀了手无寸铁的人,实在是欺人太甚!这才有了叶常锡校场点兵,禁卫营群情激愤的事。 徐潜呵斥一番,总算是安抚住了禁卫营的兄弟,制止了一场血战。可徐潜和罗铭等人的心里,其实比那些兄弟们还要气愤,自己也是恨不得杀到西北军营里,揪出杀人的凶犯,一刀剁了才好。 可不能。他们不能同室操戈,不能在北莽窥伺东离国土的当口,做这样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徐潜驱散了士兵,回营帐就踹散了一张黄杨木的桌案。 赵猛性子急躁,要不是罗铭拉着他,他早就拖着板斧杀过去了。 徐潜思量半晌,这事他一定要料理清楚,给叶氏兄弟一个交待。如果不把杀人者绳之以法,他哪还有脸面对这些跟了他这么久的兄弟们。 转天一早,徐潜就派刘喜和手下一名得力副将,带着叶常锡去了西北军营交涉。 众人等了一个上午,却迟迟不见几人回来。徐潜心里不安,就派了一个参将过去看看。这一去,就又是一个时辰,众人都急得不行,正想再派人去探,刘喜和那个参将从外面跌跌撞撞的互相扶着,摔了进来。 他俩身上尽是血迹,一看就经过一场恶战。刘喜的大腿上也不知被什么兵器削得,血淋淋的露着骨头。 刘喜一见徐潜,就急道:“将军,孟大山,孟副将和叶常锡都被西北军营的人扣下了!” 众人闻言大惊,忙问细节。 原来今日孟大山和叶常锡等人一进西北军营,就被一伙人给拦了下来,也不问情由,这伙人就一拥而上,说他们几个人私闯军营,是北莽的奸细。 一群人二话不说,就要上来抓他们。孟大山几人讲理不成,又不肯束手就擒,就与他们打了起来,孟大山和叶常锡被人抓住,刘喜想去救他们,无奈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要不是后来去的那个参将解围,险些连他都陷在西北军营里回不来了。 众位将官一片哗然,这真是欺负禁卫营里没人了?他们没吵没闹,也没有惊动朝廷,以理过去交涉而已,西北军营就如此嚣张,连话都不让人说,就扣下了营中的副将。 赵猛一横板斧,怪叫一声,“老子跟他们拼了!” 徐潜沉声喝住他,站起身来,“你去顶个屁用,再把你也折了,他们更要笑话我们禁卫营里都是废物了!” 赵猛跺脚大喊:“那就这么算了?” 徐潜脸色狰狞,握拳喝道:“我亲自去!我倒要看看,西北军营是不是真的如此霸道,连我这个二品将军都不放在眼里!” 众将官纷纷站起身来,“我们随将军同去!” 罗铭皱眉沉思,出声阻拦道:“不可!” “有什么不可?那些人都骑到我们头上来了,还要忍着?”赵猛急得跳脚。 徐潜也拧起了眉毛,看着罗铭。 罗铭道:“西北军营中管理混乱,将士们因为常年频繁换防,常有‘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事。营中又分了‘铁军’,‘鹰军’,‘越军’等派系,关系纷杂、混乱,士兵常常私自外出闹事,连朝廷都难以管束。今日之事,未必是上层主帅下的命令,多半是有人假传将令,阻拦刘喜他们进营面见主帅。” “如果徐将军亲自过去,只会扩大事态,逼急了凶犯,他们要杀了叶常锡灭口,我们可就再难说得清了。惟之之计,还是速到护国公府去一趟。” 徐潜听了罗铭的话,问道:“你是说直接去找镇国将军柳子期?” 罗铭点头,“是!柳子期是西北军营中的最高主帅,只有找到他,说明情由,让他在营中施压,彻查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徐潜想了一回,觉得有理,他们就算去了,也未必能有什么效果,人家只一个拖字,就把他们拖死了,何况对方还抓了叶常锡和孟大山,更加受制于人,让他不敢乱动。 徐潜看了看罗铭,“此事还要你去走一趟,端起你靖王千岁的架子来,才能压他一头,让他不敢耽搁。” 罗铭答应一声,即刻起身前往护国公府。 镇国将军柳子期,家中世代为将,柳子期于重元二十九年,领兵迎战北莽五十万大军,因此一战成名,成了东离*营里战神一般的人物。他在军中极有威望,只要能请得动他出山,西北军营里的上下人等绝不敢有半点异议。 柳子期一生戎马,立下赫赫战功,天庆三年时被封为护国公。护国公府就在东城永升大街上,离皇城不过百步的距离。 罗铭因为事情紧急,上门来直接表明了身份,拿出靖王鱼符来给守门士兵看,那人看见鱼符,立刻跪下行礼,然后带着罗铭进了二堂,让他在花厅里稍待,他去请柳子期出来。 第34章 军营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柳子期就从内堂里走了出来。 罗铭细看,来人身上穿一身家常的青布袍子,朴素已极,褪去了一身杀气,柳子期与平常的邻家长辈无异。如果不是他脸上横布着一条狰狞伤疤,由额头斜至脸侧,又长又深,挤压得他端正的面貌有些变形,还隐约提醒着人们,这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 柳子期脸上的伤疤,是他在二十五年前,与北莽人最后一战时,被北莽元帅的长刀砍的。 罗铭急忙站起身,以晚辈的身份向他躬身行了礼,“柳将军!” 柳子期伸手相搀,“靖王客气,快请坐!” 彼此客套两句,罗铭说明了来意。柳子期听完了罗铭的话,拍案而起,怒道:“混帐!目无王法,乱杀人命,是谁给他们的狗胆!” 罗铭放下心来,他来时思量,就怕柳子期护着手下的将官,一口回绝了自己,那可真是叫天无门了。早就听蒋念白说,柳将军为人忠正,刚直不阿,看来他所言非虚。西北军营里的乱象,柳子期多半不知内情。 西北军营少说管辖着二十万精壮士兵。常年换防,除了柳子期,其余将领也是在诸多藩镇间来回调动,到了西北军营,为了站稳脚跟,难免有拉帮结派或私自放纵手下士兵的事发生。柳子期平日所接触的,不过是与他官阶相近的几个将军,日常就算下到军营,下面故意瞒他,作出一派军纪严明的样子,他也很难察觉。 “靖王在此稍候,我进去换了衣服,就随你进营去!”柳子期身为军人,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话一说完,片刻都不耽误,迈步就进了后堂。 罗铭在太师椅里坐着,有人送上茶来,他刚端起茶碗,猛听得背后恶风不善,有兵器破空划过的声音。罗铭头也没回,回手就将一碗热茶泼了出去,只听身后一身娇喝,“哎哟!”却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罗铭转身一看,一个红衣女子立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宝剑,她神情惊愣,像定了格似的,木呆呆地不动。身上脸上都是茶水,发梢上还挂着几片茶叶,样子有些滑稽。 那女子愣了片刻,脸上一红,随即手腕一翻,挽剑花就朝罗铭劈了下来, 罗铭闪身躲过。不及搭话,那女子就又是一剑斜刺过来,罗铭向后撤身,又躲了过去。女子身形轻灵,剑法精妙,只是在罗铭看来,花架子太多,剑耍得倒是好看,就是不太实用。 罗铭躲了两下,趁女子挥剑时,近身前切,一步就到了女子跟前,抬手一磕,正磕在女子的胳膊上。女子就觉得肘窝处一麻,手上一酸,再回神时,手里的长剑已经被罗铭夺了过去。 女子瞪大了眼睛,脸上又红又白,气得鼓了鼓嘴角,跺脚道:“不算!你使诈!” 罗铭觉得莫名其妙,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话也不容人说,就先给了他一顿乱剑。 女子扑上前去抢罗铭手里的长剑,柳子期正好出来,一眼看见,大声喝道:“宁江,不许放肆!” 女子身形一顿,退到柳子期身边,笑得露出了两个圆酒窝,“爹!” “你看看你,女孩儿家这是什么样子?还不回去换衣裳!” “这都怪他!”柳宁江一指罗铭,俏皮笑道:“是他用茶水泼我,还是热茶呢,幸亏女儿躲得快,不然脸上都要烫坏了!” 柳子期年近五旬,只有此一女,她母亲又亡故得早,平素就宠爱得不行,也未将她如同闺阁女子一样养在深宅大院里不见人,而是像个男孩似的,从小就教她习武傍身。 此时看见女儿花朵一般的笑容,柳子期也跟着柔和了面容,替她摘了发梢上的茶梗,笑道:“我早看得清楚,是你先偷袭靖王,人家才还手的!” 柳宁江见被爹爹说破,吐舌一笑,回头瞥了一眼罗铭,脸上又是一红。 罗铭也觉得尴尬,将手里的长剑倒提着,还给柳子期,“小侄不知这位姑娘就是令媛,唐突之处,还请柳将军海涵。” 柳子期笑道:“你和宁江多年不见,想来也生疏了,小时候她母亲时常带她进宫去,你们俩玩得最好,一对儿调皮!” 柳宁江挽住父亲的胳膊,提醒道:“爹爹,我和靖王才见过的,那日花朝会上。女儿和你说了几次了,你都没记住。真是……” 柳子期取笑道:“才见过你就砍人?” 柳宁江不以为然,“我想看看他身手如何嘛!” 罗铭只好陪着父女俩说笑几句,他心思都不在这儿,也没有闲情续旧,忍不住出声催促道:“柳将军,救人如救火!” 柳子期面色一变,点了点头,吩咐一声备马。 柳宁江也想跟着去,让柳子期呵斥几句,赶回了家中。 两人纵马狂奔,先去了禁卫营。 徐潜亲自接了出来,入了营帐,简单谈了事情的经过,柳子期当下说道:“你们派几个人,随我一起去西北军营里,老夫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揪出这些残杀同胞的兵痞,给徐将军一个交待!” 人家的姿态摆得这么低,徐潜也赶忙跟着客气。 徐潜等人商量,决定让罗铭带着赵猛和禁卫统领马林,三人一起随柳子期去西北军营。 三人整装已毕,全都换了鲜盔怒马,腰中挎着腰刀。罗铭叫过两个小兵,让他们用床板抬着叶常安的尸身,跟着一起走。 天气还不算热,叶常安死了两天,身体也没有*得太厉害。 罗铭找来一块白布,一撕两半。一半盖在叶常安的尸身上,另一半扯成三指宽的布条,扎在自己头上。 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上前,扯下白布条来扎好。 一行人到了西北军营时,天色已近黄昏,柳子期进了中军帐,下令升帐、点兵。 军鼓响过,营中却没有嘈杂人声,寂静之中,整齐的脚步声听来格外明显,很快就有人进来回道:“众将官集结已毕!” 柳子期迈步出了营帐,罗铭几人跟着他出来,抬眼一望,就被眼前肃杀、雄壮的气势所惊。 天色已经全黑了,营中点起了无数火把,二十万将士,站在火把跳动的光线里,长长的拉出了无数道直线。 柳子期沉声说道:“周越兴上前听令!” 一人从人群里闪了出来,快步跑到柳子期跟前,“周越兴听令!” 周越兴官居一品上将军,也是柳子期手下最得意的大将。 柳子期扫了他一眼,问道:“是谁昨日杀了禁卫营中的士兵?” 周越兴闻言一惊,匆匆看了一眼罗铭等人,垂首道:“属下不知!” “哼,你不知?你掌管军中事务,西北军营里竟然出了私动刀兵,砍杀同袍的事,你竟然不知?难不成明日这些人起兵造反,你也要跟我回一句‘你不知’,而脱了一身干系吗?” 周越兴被柳子期说得满面通红,“属下无能!我这就去查!” 柳子期叹了一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中年汉子,禁不住失望道:“出了事才查,早做什么去了?” 他们说话,站在前面的这些将官听得一清二楚。其中有人不服道:“柳将军,属下有话要说!” 众人往声音来处看去,一个虬髯大汉已经走了过来,高声叫道:“柳将军不要被人骗了!谁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尸首,他们禁卫营的人一贯狡诈,时常挑衅我们西北军营的人,我们的兄弟被他们打伤、打残的数都数不过来,我们还没去找他们算这笔帐呢!今日他们又不知从哪个野坟地里掏出这么具尸首来,以尸讹诈,将军就要怀疑我们自己的兄弟,真教我等将士们寒心!” 他话音刚落,赵猛已经跳了起来,“你他娘放屁!谁闲的没事儿了,抬着尸体来讹你?你们今日还抓了我们禁卫营中的一员副将,难道这事也是我们挑衅你的?” 又有一人说道,“今日是抓了擅闯军营的细作,两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往营地里闯,已经让我们绑了,正等着发落!” 他的话就像卸开了闸口,不少人纷纷说道,禁卫营平素以势欺人,时常找茬生事,他们都是被逼无奈,才出手反击。 罗铭看着他们互相包庇,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禁卫营一边,还死不承认有兵士杀了人,看这个样子,就算柳子期以主帅的身份施压,他们只要互相咬死了不说,再怎么查也不会有头绪。 罗铭手扶腰刀,迈步向前,来到西北军营的众位将士面前。 他招手让人抬上叶常安的尸身,一撩白布,露出下面死状惨烈的人。 罗铭心中一痛,轻轻指了指叶常安,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寒风过耳,“在下罗铭,进禁卫营中,不过半载。平日与众位营中兄弟同吃同住,深知同袍兄弟间情谊可贵。所谓同袍,就是可以把后背交托出去的那个人,他与我共对强敌,除非战死,决不会离我而去!同袍……” 罗铭陡然提高了声音,喝道:“难道我们不在一个营中,彼此就不是同袍兄弟?西北军营与禁卫营,同为东离国的将士,我们有共同的国土要守卫,有共同的仇敌要斩杀,难道我们不应该是同袍兄弟?同室操戈,刀口不对着千里外的玉龙关,却砍在了自己的同族身上,还要百般抵赖,说自己并无过错?我东离的好男儿,就是如此的无良鼠辈?” 凄凉一笑,“我罗铭做不出负义之事,今日一定要给我的兄弟讨个公道!” 罗铭伸臂一拽,将叶常安的尸身拽了起来,轻轻搭在自己背上,笑道:“兄弟,杀你的人就在下面,你自己去找吧!” 说罢,罗铭背着叶常安,走进了列队整齐的将士中间。 第35章 杀兵痞 罗铭背着叶常安的尸身,走进了列队整齐的将士中间。 赵猛与马林相互对视一眼,也急忙跟了过去,两人两边护持,跟着罗铭一行一行的在将士间慢慢穿行。 西北军营的将士中涌起了一层汹涌波涛,罗铭走到哪里,那波涛就涌到哪里。柳子期也被罗铭的举动所惊,那虬髯大汉更是被罗铭刚才的话说得抬不起头来。 他们是同族,是同袍。只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弄得同室操戈,说起来都丢脸。他们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多年战场浸淫,早让他们对死个把人的事不放在心上。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重视起官阶大小、俸禄高低了,最初从军时,那一颗保家卫国的雄心,也早就被能不能换个驻地富庶的藩镇之类的念头所消磨殆尽。 叶常安死得凄惨,身上被砍了几十刀,失血过多而亡。他为了护着自己的兄长,趴在了他的身上,因此后背上的伤口也最是严重。横七竖八的刀口散布在他背上,皮肉翻卷,内里透过断了的肋骨,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被捅烂了的五脏。他肤色青白,双眼不瞑目似的睁着,脸上染满血污,表情可怖,空洞的眼珠直勾勾的瞪着前方。 罗铭三人均是头扎白布,面目冷煞,在火把跳动的光线里,这一行人就像刚从鬼门关里爬上来一般。 罗铭等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起一次骚动,这骚动不是有声的,而是无形中形成的一种气氛的变化,所有的将士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他们站立的姿势。可从他们的目光和神情上,就能感受到他们心境的变化。 这其中,有人敬佩、羡慕;有人不屑、轻蔑;也有人……面目变色。 罗铭背着叶常安,让叶常安的头正对前方,他一面走,一面悄悄观察左右两边。 心中无愧的,多数不过是旁观者的心态,或许会有些动容,但都只是在脸上薄薄的浮着一层,不会深刻。 可当罗铭走到第十列第七排时,右手边一个瘦高个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个人罗铭认识。他就是上次在朱雀街上,勒索百姓时被罗铭用茶碗砸晕的那个兵痞。 那瘦高个站在士兵堆里,浑身哆嗦,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不敢去擦,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可一张脸却越来越白,已经没了血色,看着比叶常安的还要惨白上几分。 罗铭停住脚步,转身朝那瘦高个走了过去。 他一转身,叶常安的脸正好对上了那瘦高个的脸。瘦高个惊叫一声,急忙掩住嘴。叶常安的尸身离他越来越近,就见一张满是血污的面孔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睚眦欲裂。瘦高个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惧怕,抽出手里的佩刀,就朝叶常安胡乱砍去。 “别找我,别找我!不是我杀你的,不是我……” 他见鬼一样的凄厉哀嚎传出老远,周围人都被他喊得心里发毛,再看叶常安时,真觉得这尸首恐怖已极,像随时都要跳起来咬人似的。 罗铭旁边的赵猛早就扑了上去,抡板斧磕飞了瘦高个乱挥的佩刀。一拳砸在他脸上,怒喝道:“原来是你!” 拎着瘦高个回到点将台前,扔给柳子期,赵猛冲那虬髯大汉问道:“你还有什么说的?到底是我们以尸讹诈,还是你们杀人抵赖?” 虬髯大汉“嗨”了一声,顿足捶胸,恨不得自打两个嘴巴。冲上去揪起那瘦高个,吼道:“怎么回事?说!” 那瘦高个让他晃得发晕,又被叶常安吓得够呛,他一向迷信鬼神,最怕这些横死的东西。口中已经说不出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杀你,是……是朱三启杀你的,你找他,找他去……”他哭嚎起来,一时尖叫,一时乱挥手脚蹬踢,神志都不清楚了。 “谁是朱三启?” “回将军,朱三启是铁军中的校尉。” 柳子期沉了脸,“谁许你们擅自分什么派系的?在西北军营里,只有‘前、后、左、右、中’五军,哪来的什么‘铁军、鹰军’?” 周越兴被说得哑然无语,军中分派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像文官中以同门、同乡论交一样,他们武将也以在哪里一起驻防过论交。 “把朱三启带上来!” 柳子期一声令下,周越兴立刻派士兵下去拿人。 底下一阵骚乱,抓朱三启时,他所在的右路军中有不少人高声抗议,甚至动手阻拦,不让抓人。柳子期大怒,这个军营真是该下手整顿了,再这样下去,若真的打起仗来,也有人不听将令,那后果不堪设想。 朱三启被人带了上来。他一路不停挣扎,口中大声喊冤,“老子十七岁进了军营,六次换防,六次都到了玉龙关上,不知和那些北莽鞑子干过多少架,立下过多少战功。你们凭什么抓我?杀个人又如何,你们这些京城的杂碎,只会安享太平,要没有老子挡在玉龙关前面流血拼杀,哪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我不服!不服!” 此时已经有人将孟大山和叶常锡放了出来,叶常锡一见朱三启,眼珠子都红了,扑上去就撕打,哭道:“你还我兄弟的命来!” 柳子期让叶常锡将事情再讲一遍,指认还有哪些人参与了杀人之事。 叶常锡边哭边讲,又从右路军里认出了几个参与行凶的人。 柳子期又问朱三启等人,除了朱三启直言杀了人,其余人都说没杀。问了几遍,柳子期下令军法伺候,一人打了一百军棍,再没人敢抵赖,对砍杀叶氏兄弟之事供认不讳。 事情已经问得清楚明白,柳子期在西北军营众位将士面前,手起刀落,砍下了朱三启的人头,尸首倒地,人头滚出老远,柳子期厉声喝道:“军中军纪严明,若有人再犯,此人就是例子!” 其余人犯都暂时收押,等明日天亮,就将这些人连同管辖右路军的一品将军钱有庆一起,交由兵部处置。 解散了营中将士,柳子期亲自送罗铭等人出营。 罗铭几人回了禁卫营中,向徐潜禀明了事情经过,此事还算顺利,主犯当场正法,从犯交由兵部处置,叶常安也可以安葬了。 叶常锡哭得哀戚,众人都劝了他一场,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也显得多余似的,人们劝了一会儿,也就由他守着兄弟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 营里的气氛压抑,罗铭心里也烦乱,和刘喜说了一声,出营回蒋念白家。此时他特别想见流烟,特别想看见流烟温柔浅笑。 纵马狂奔,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罗铭就到了东城。拴好了马,迈步进府,刚迈进门去,就见小童青哥儿坐在石头台阶上,用手撑着腮帮子,看那小模样不知是和谁生气呢。 罗铭好笑,估计是燕君虞又把孩子逗恼了。 也不理会,过了前厅,往后堂去。迎面一个人影飞扑了出来,打着旋儿地问好道:“哟,靖王千岁,您回来啦,老奴给您请安!”崔太监说话间已经跪下。 罗铭一看,才想起来,自己还往家里招了这么一个人回来。 崔太监满面含笑,问寒问暖,殷勤的罗铭都有点招架不住。 他拦住崔太监,“崔总管,流烟呢?” 崔太监让罗铭这一声总管叫得,心花儿都开了,乐得直咧嘴,“流烟公子在王爷房里呢!” “嗯!”罗铭答应一声,让崔太监下去歇着。 “老奴不累!老奴伺候王爷更衣!” “不用了!天色不早,你歇着去吧!” 崔太监还要坚持,突然像想起什么,脸上泛起一个暧昧的笑容,“瞧老奴这眼力劲儿,有流烟小公子在,哪里用得着老奴粗手笨脚的添乱。嘿嘿,王爷您要是少玉势、油膏之类的物件,倒是可以找老奴来,老奴认识宫中一个专伺秘药的老太监,他手里什么东西都……” 崔太监还想再说,抬头看见罗铭冷冰冰的脸色,吓得后面的话全都哽在了嗓子眼儿里,后脖梗子直冒凉气。 再不敢说话,崔太监匆匆行了礼,退了下去。 罗铭摇摇头,转身往自己房里去。 推门进去,流烟正趴在桌案上,也不知正写什么,他写得专心一意,竟连罗铭进来都没有听见。 罗铭静静瞧着他,流烟穿着朴素,身上的衣服多以素色为主,浅葱色的袍子裹着他单薄的身形。罗铭知道,那袍子下面是他骨肉匀亭的身体,和柔韧挺拔的腰身。 喉头一紧,罗铭轻轻咽了一口,慢慢走了过去。 流烟听到动静,抬头看见罗铭,喜道:“回来了!” 罗铭的心都暖了,他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感情,什么争斗、隐忍,他全顾不得了,此刻他只想抱紧眼前这个人。 张开手臂,罗铭搂住流烟。 流烟心间乱跳,紧紧倚在罗铭怀里,一动都不敢动。 温暖的体温安慰着罗铭的心,罗铭收了收手臂,嗅着怀里流烟的味道。那一刻心中安稳,罗铭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满足。 第36章 疏离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半载,靖王府修葺已毕,只等着择吉日开府。 工部选定离宏恩门不远的一处宅子为靖王府,这宅子原是先帝的嫡亲兄弟的府邸,这位老王爷多年前病故,老王妃也在第二年撒手人寰,他们老两口也没有子嗣,这所宅子也就荒废了。 修葺整顿半年,府里一应事物都重新换过,罗铭虽然向工部言明,不必奢华,能住人就行,可工部却不敢怠慢。天庆帝罗平对罗铭的疼爱人所皆知,赵婕妤之事后,罗平越发对罗铭疼宠有加,真是恨不得揣进袖子里护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只是缺了一张重立太子的诏书,罗平的意思很明显,他坐的这把龙椅,将来肯定是要传给罗铭的。 未来的皇帝,谁不巴结?工部的人都是人精似的,罗铭就算表了态,也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按他说的话去做,挖空了心思搜罗来上好木料,重修殿阁,彩绘油漆,找精工巧匠来重换了满堂的家具,花园里的花匠、石匠就有百十多个,从各地采办珍贵的花卉、树种,将园中修饰得如人间仙境一般。 罗铭这半年都在西北军营和禁卫营之间辗转忙碌,一直没顾得上回家。 叶常锡兄弟的事了结之后,罗铭就上疏,要求整改军营,柳子期也上疏附议。米英杰又在家里胡天胡地的折腾,撺掇着兵部尚书米德元,也跟着柳子期上疏附议。罗平看了几人的奏折,当即批复“准”字。 要整改军营,决不是易事,好在东离国的官制还算不错,没有文官压武将半头的事,丞相刘裴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军营里来。罗铭才可以一边靠着摸索,一边靠着前世他知道的一些军事知识,来慢慢地整理出适合东离*中的一套理论。 柳子期多年为帅,有丰富的经验,罗铭常与他一起讨论、商议,再有这么多军中将领从旁相助,总算是把管理混乱的西北军营渐渐拉回了正轨。 因为时常去护国公府,罗铭与柳子期父女熟悉热络起来,柳子期性格豪爽,不拘小节,也不像马士詹那样,总在罗铭面前端着长辈的架子,罗铭与他相处十分随意自在,一起切磋些兵法、武艺,马上步下的工夫真是学了不少。柳宁江生性活泼,一点都没有扭捏的小女儿情态,罗铭与她见面多了,真觉得这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像个邻家的调皮妹妹那样可爱讨喜。 柳子期深爱罗铭之才,觉得此子浪子回头,又好学上进,性情稳重,也不浮躁,做什么事都稳扎稳打,颇有大将之风。他爱惜起来,将毕生所学所知都倾囊相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而柳宁江却有了一番别的心思,她家里没有母亲,有心事也只好藏在心里,见罗铭时纵然有百般柔情,也不敢稍稍露出一二来,生怕让别人看见,笑话她轻浮。她倒不在意这些名声的事,只是怕罗铭嫌弃,才束手束脚起来。 罗铭忙,流烟和蒋念白更忙。 罗铭封王后,向他示好的朝臣越来越多,四方慕名而来的有识之士也越来越多。蒋念白每日周旋在这些人当中,选能用之士收笼帐下,剔除趁机混饭的谄媚之徒,还要提防这其中有丞相或皇后派来卧底的细作。事务纷杂,常常忙得不可开交,昼夜颠倒,有时几日不睡。咳疾犯了也不好好歇着,青哥儿急得不行,还是找来燕君虞帮忙,才把蒋念白硬绑回了家。 流烟则要监管靖王府的修葺和府中上下人等的分派安排,这事本该崔太监管的,可他笑得一脸暧昧,说什么府里的事他可不敢擅自做主,一切都要听流烟小公子的吩咐。那意思分明是拿流烟当罗铭屋里的侍人,虽然没有名分,那也是靖王府的半个主子,罗铭不在,当然要听流烟的示下了。 流烟心里苦涩,却也不愿反驳。他能感觉得出,罗铭待他与别人不同,亲近、信任,什么都不瞒他。可这能是爱吗?流烟不知想了多少次,自己在罗铭心里,到底算是什么?家人?朋友?还是只是习惯了有他在身边而已。 半夜梦回,流烟都要为自己做得那些不堪的春梦而自惭形秽,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淫/乱的身体,连罗铭一点亲近的举动都受不得,只是拉一次手或拥抱一下,都能让他身体里的*如同野马脱缰一样,奔腾难束。 每次疏解了*,心里却是止也止不住的空虚,刚刚还幻想着罗铭的身体,下一刻就被无尽的羞耻敲打得抬不起头来。过去他常看太子和侍人们交欢,太子说这样他会特别兴奋。流烟看着太子一次一次进出侍人们的身体,却从来没有半点悸动,甚至还会害怕得浑身发抖。 可如果那个人是罗铭…… 流烟不敢再想。他只是个奴才,他无数次地告诉过自己,就算罗铭有那么一点喜欢他,自己也不可能和他站在相同的位置,去争取他的爱恋。如果当初他们没有回朝堂,而是像计划好的那样,去点翠山,看竹海和红鸾花,过平常百姓的日子,那他就可以不顾一切的去爱罗铭,只爱这个人,也让这个人只爱他一个。 可现在…… 现在的罗铭是靖王,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去做,他和自己之间也有太多太多的阻碍。有些事情已经不是他们两个能左右得了的,大势所趋或情势所迫,都有可能让自己脆弱的心退却。与其日后成为累赘,成为阻碍罗铭前进的绊脚石,还不如现在就拉开些距离。不管怎么样,自己爱他的心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以后会如何,流烟预料不到,只是可以肯定一件事:罗铭这个人,命中注定不会属于他,至少,不会完全属于他。 九月二十六,是礼部择定的吉日,靖王府开府之日。 前一天晚上罗铭从禁卫营回来,在自己的王府里转了一圈。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府,没进门时就见两个石狮子威风的把守着门户,三扇门洞的红漆漆得油光瓦亮,正门处两个兽头门环衔着足有排球那么大的铜环。一进门就是敞亮的天井,甬路正对着厅堂,厅堂正面挂着一副青地大匾,上面是御笔亲书的三个大字“靖安堂”。 流烟早就接了出来,崔太监也跟在罗铭身后说长道短的献殷勤。 转过两层院子,好容易到了靖王府的后宅,罗铭想和流烟单独相处一会儿,就赶崔太监回去歇着。 崔太监挤眉弄眼笑道:“王爷,今晚要哪位美人伺候,吩咐下来,老奴也好准备了。” 美人?罗铭疑惑,回头看了一眼流烟。流烟面色如常,默默递过一份名册来。 打开一瞧,前面都是这几日朝中官员为贺靖王开府而送来的礼单。都是些古玩字画之类,也没什么稀奇的。再往后翻,罗铭的眉毛就拧了起来,这后面,是朝中官员送来给罗铭暖床的侍人名单,其中有男有女,年纪均在十六至二十岁之间。名单写得详细,人名,长相,有什么特长,受过什么调/教,身体有何长处,写得细致、周全,一看就是出自流烟之手。 罗铭看完就冷了脸,摔了名册,转身就往后走。走至半路罗铭还觉得窝火,又翻回头去一把拉住流烟的胳膊,把他拖进了自己屋里。 崔太监拣起地上的名册,直摇头,“人再好有什么用?那可是个男人,再怎么折腾,他也生不出娃娃来!” 叹息一回,崔太监摇晃着走了。 罗铭拖着流烟回了自己屋里,瞪着他,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人不懂他的心思,罗铭半点都不在乎,可流烟也不懂?罗铭都觉得心里针扎似的,他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有保护流烟的能力,能为他们挣扎出一个肯接受他们的前程么。 流烟依然平静,“这都是各位大人们的贺礼,明日是开府的正日子,王爷收到的礼物会更多,都知道王爷您风流,喜欢这些个姿态妖娆的美人,明日往王爷床榻上送人的,只怕还要更多。” 罗铭急火攻心,气得直哆嗦,他一拳打在流烟身后的隔扇上,怒吼一声,“风流?你说的那是太子!是你那个风流的主子!我不是太子,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是问你这个吗?我是问你为什么收下这些人,我是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懂我的心。 流烟的身体也微微发着抖,不是害怕,只是心里难受,憋屈得难受。 罗铭恨得在屋子里转了三圈,又转回了流烟身边,压了压心里的火气,“我,我不是想发脾气,这些人我不会要的,明日都退回去!” 流烟捏了捏自己颤抖的手指,淡淡说道:“我劝王爷收下!” 流烟转过身,背朝着罗铭,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哀戚,“如今不管你想不想,你都已经代替了太子。在皇上眼中,你是个比太子强百倍的贴心儿子;在蒋大人眼中,你是个比太子英明睿智得多的未来储君;甚至于在百官眼中,你也是个比太子好太多的皇子,他们都对你另眼相待,盼着有朝一日,你登基之后,能给他们带来太平盛世。” 流烟再也强撑不住,颓然坐下,“你不能……” 流烟说不下去,他说不出,说不出你不能喜欢男人,不能喜欢我,我也不盼望,也不指望你喜欢我,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就算让我看着你娶妻生子,我也是高兴的。 话到口边,流烟咽了几回,那话哽着嗓子,哽得流烟的心都痛了,许久他才说:“东离不是你过去所在的那个世界了,由不得你的性子。你要想顺顺当当的登基,就该早早生下世子。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已经有了足岁的儿子和女儿,四皇子那里,皇后也为他定下了太平候白家旁支里的一位小姐,择日就要完婚了。四个皇子里,只有你还未娶亲,你也该张罗此事了。王爷事务繁忙,一时想不到,我身为奴才,总该替王爷惦记着才是。” 罗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话要是换个旁人跟他说,他顶多嗤笑一声,说他多管闲事,可从流烟的嘴里说出来,罗铭是怎么也笑不出的。 不对,这不对!他虽然没有对流烟说过喜欢两个字,可言谈动作间的亲密,应该已经足够表达他对流烟的感情了。是自己让他误会什么了? 罗铭突然慌乱起来,急道:“流烟,你听我说,我这一世都……” 流烟猛的站起身,打断了罗铭的话,“我明白,王爷这一世都会善待流烟,流烟明白。流烟也会倾尽全力,帮王爷达成所愿。” 流烟边说话边往门边退,哐当一声开了门扇,转身跪了下去,“流烟告退!” 流烟这一跪,把罗铭跪得愣在当地,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他征愣地看着流烟走出屋门,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去喊他。油然而生的陌生感侵袭了罗铭的心,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流烟,冷漠、拒人于千里。那个总让他觉得温暖的人像是错觉一样,慢慢模糊起来,罗铭急忙回过神,甩了甩头。 帮自己达成所愿?罗铭看着流烟远去的方向,心里像吞了黄连一样,苦涩不已。 我的心愿根本就不是登基为帝,不是要那把冰冷的龙椅。我的心愿是与知心爱人纵马游缰,遍游五湖四海;我的心愿就是给你一个宽厚的臂膀,为你搭起一片能遮风挡雨的天空;我的心愿,从来都是给你我一个温暖的家。 罗铭苦笑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你是根本不想知道呢,还是知道了也要装糊涂?” 第37章 开府 转天一大早,罗铭就爬了起来,昨晚睡得不好,躺着也是翻来覆去的难受,干脆就不睡了。 窗外天还黑着,罗铭起来点蜡。他屋里一有动静,屋外立刻传来两道娇弱的女声,“王爷醒了,奴婢们进来伺候。” 话音刚落,外面就走进来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一个穿嫩黄衣衫,一个穿桃红罗裙,均是眉目清秀,淡施脂粉。头上未戴珠翠,只用璎珞拢住发髻,垂下一串彩穗在鬓边甩着,十分俏皮可爱。 那穿黄衣的女子满脸带笑,“王爷睡的可好?奴婢叫明月,是专伺王爷饮食起居的,这是春桃,和奴婢一起伺候王爷。” 明月的性子稍沉稳些,春桃比明月小了一岁,性格明朗爽快,趁明月说话的空子,已经收拾好了罗铭床榻上的被褥,微嗔道:“姐姐别唠叨了,王爷也该饿了,你还不去膳房催饭?这儿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明月瞪了春桃一眼,暗骂:“小蹄子,就你会卖好儿,赶情我是闲着的?” 明月福了福身子,笑道:“奴婢这就去膳房里催饭!” 罗铭叫住明月,问道:“是谁让你们进我屋子的?流烟呢?” 明月和春桃一愣,笑道:“就是流烟公子让我们来的。” 罗铭握了握拳,咬牙切齿道:“叫流烟来!”他的饮食起居一向是流烟打理,从罗铭穿越至今从未变过。今日流烟派了这么两个人过来,是什么意思,真要和自己划清界线,从此路人? 罗铭火气翻涌,脸上变色,空气中的气压都仿佛随着罗铭的脸色变得阴郁、压抑,明月和春桃哪里见过这样的气势,都吓得垂首而立,不敢乱动。 她们是刚从宫里拨过来的,在宫里呆了七八年,别人的眉高眼低怎么会看不清楚。两个人都是见过从前的太子的,那可是个说话就翻脸的人,脾气爆得很。若不是半年前,她们这些小宫女看见罗铭在花朝会上进退有礼,即使被人当面诬陷,也没有失了君子的气度,大家才不会争着抢着的给宫里的嬷嬷递银子,来这靖王府里当差呢。 明月看了看罗铭的脸色,小心答道:“流烟公子一大早就到靖安堂去了,今日府里要办宴席,要忙的事多。王爷要是有事,奴婢这就去叫!” 罗铭一听这话,立刻心疼道:“算了。我自己去吧。”这院子不小呢,流烟走一趟该累了。 罗铭回身去拿衣裳,春桃早就一步上前,伸手帮罗铭穿衣。 罗铭一拽袍袖,说道:“不必!以后你们二人也不用再来我这里伺候,让崔总管给你们换个差事。你们都退下吧!” 明月、春桃闻言跪下,磕头道:“奴婢们有错,请王爷责罚。要打要骂,奴婢们都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王爷千万别赶我们走,从这屋里出去,我们姐妹的脸面还往哪里搁,王爷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罗铭脸色一沉,这世上不是没有能威胁他的人,只是决不会是这两个他才见过一面的女人。 罗铭转目间淡淡一笑,“想留下也不难,只要你们学会了怎么这屋里伺候,那就留下吧!” 春桃喜道:“奴婢一定好生伺候王爷!” 罗铭点点头,“好!在这屋里只要牢牢记住一条,那就是听我的话!” 二女急忙道:“奴婢明白!” “好,你们退下吧!” 春桃眨了眨眼,还要再说话,明月偷偷拉了她一把,躬身福道:“奴婢告退!” 刚一出门,春桃就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刚刚真怕王爷恼了,会打人呢!” 明月也抹了一把汗,“谁说不是,过去都说太子殿下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生起气来,鞭子抽,板子打,抓起什么来都往奴才身上抡。唉,不过我看现在靖王的脾气倒是好多了,你看刚才,不也没把我们怎么样么?” 春桃没理明月的话茬儿,走在石子漫的小路上,突然嘿嘿笑道:“脾气什么的姑且不说,姐姐,你瞧王爷长得多好看,修眉入鬓,一派英气,那头发,泼墨似的一把,我好想摸摸看。可惜王爷不让我们伺候,不然就可以在给他梳头的时候,摸个够了。姐姐,到时候你可别跟我抢啊!” 明月刮了刮春桃的腮边,“好不害臊,我劝你别想攀那个高枝儿,那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妄想的。” 春桃嘴一撇,“要论长相,我一点也不差,就是论出身,我也是良家女子,就算做不了王妃,做个侧妃、良娣也足够了。” 明月摇头,“哼,说你傻呢,你还真傻起来,王爷对流烟公子是什么心思,你刚才还没看出来?” “看出来又怎样,他一个男人,难不成还想霸着王爷不让别人碰?” 春桃嘀咕几句,又骂道:“长得那么一副平常样子,后院水榭里的那些美人、小哥儿们,哪一个拎出来都比他柔媚,水灵。就是我,也长得比他强百倍。二十五岁的老男人了,还要跟我抢王爷?呸!不要脸!” 明月急忙捂她的嘴,“你这丫头失心疯了不成?怎么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 “说了又如何?他真当自己是这靖王府里的半个主子呢,一进府门就对我们吆五喝六的,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平头白脸的,不过和我们是一样的,是个奴才。不过是仗着在危难时和王爷在草屋里吃过两天苦,就这样拽了起来,也不怕丑!” 明月见春桃越说越大胆,话里竟露出了争宠的意思,心里暗自摇头,她没那么大的志向,能出宫来就好,再过几年,等她满了二十岁,就求王爷开恩,放她出府去,这才是正理。 春桃愤愤难平,路上不停地念叨。明月暗自打定了主意,有心劝春桃两句,让她不要痴心妄想,可看春桃脸上那一副兴奋的模样,知道此时她说什么,春桃都不会听的,说不定还会以后自己也存了那种心思。 明月摇头,这样不安分,决不是好事,刚才罗铭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想在他屋里伺候,就要听他的话。要如何听呢?看罗铭今日对她们二人的情状,恐怕日后,罗铭不叫她们,她们是连那间屋子都进不去了,还争宠呢。 又叹了口气,明月心中盘算,以后还是离春桃远远的才好,免得她惹出祸来,还要带累自己。 罗铭整理好了,天也已经大亮,迈步出来,往靖安堂去。 府中人等都忙得有条不紊,罗铭细细看了一遍,笑赞流烟果然是个极为妥帖的,就算他这个王爷不在家,王府中的一切也能运转得井然有序。 路上遇到崔太监,“老奴给王爷请安,给王爷道喜!” 崔太监总是一副上赶着的殷勤样儿,说实话,他这样直白的献殷勤,狗腿的样子都露在外面,罗铭倒是不觉得讨厌,笑道:“崔总管辛苦,王府中的事还要靠你多费些心思。” 崔太监眉眼挤在一处,脸上笑纹儿堆累,“老奴不敢称辛苦,谢王爷惦记!老奴这条命都是王爷救的,就是再还给王爷,也是甘愿的!” 两人说笑几句,罗铭倒想起一事,正好交给崔太监去做。“崔总管,后院水榭里的那些人……” “是,哎哟,那里面可都是美人啊,老奴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也算见过几个绝色的,可跟水榭里那些人一比,啧啧,那就是一个水葱儿,一个萝卜,没法儿比!” “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是问你,那些人的来历,可曾查得清楚。” “查清楚了!流烟公子再三吩咐过,进咱们靖王府的人,一定要过三遍筛子,才能进府。决不能放进一个心怀鬼胎,想对王爷不利的人来。” 罗铭点点头,流烟做事他是信得过的。思量了思量,才说,“崔总管,水榭里的那些人还要交给你管束才好。流烟的性子温和,脸面又软,搁不住人两句软话求他,怕是管不住那些人,你盯紧了,不只是他们,府里上下人等都是如此。” 崔太监见罗铭说得郑重,也赶紧郑重答道:“老奴省得。王爷放心,老奴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其中的利害明白得很,老奴一定睁大眼睛,帮您盯着王府,不给那些个小人可趁之机。” 罗铭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水榭里的人先搁着吧,饮食起居不要亏待他们,等过一段时间,你就寻些由头,把那些人全都打发了,免得……” 罗铭话没说完就止住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再说话,默默又往前走。 崔太监等罗铭走远了,才在心里补上那句话:免得让流烟公子心里堵得慌,误会了你! 摇头笑道:“真没想到,那样一个威风八面,处事玲珑的人,背地里竟会是个笨得要命的情种。哎,真是活得岁数太小,见识少喽!” 第38章 收礼 罗铭到靖安堂时,流烟正低头看今日赴宴官员的名单,好做最后的调整。宴席上的座次很有讲究,谁坐主桌,谁与谁坐在一起,都不能马虎。万一安排得不合理,不只是丢了主家的脸面,还会让客人心生不满。 流烟看得认真,微微蹙着眉,轻轻地咬着嘴唇,那红润饱满的唇瓣被他一下一下地挤压着,现出浅浅的齿痕。 罗铭走上前去,在他旁边站着。 流烟半天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抬头一看,脸上先是一白,错开视线,结巴道:“王,王爷!” “嗯!”罗铭答应一声,欺身向前,挨到流烟身侧去看那份名单。罗铭挨得极近,手臂已经揽在流烟的腰上,身体紧紧地贴着,呼吸一长一短地吹拂在流烟的脸侧。 流烟脸上发热,急忙朝左右看看,厅堂里还有不少人,走来走去的,忙着布置宴席会场,张灯结彩。他们不远处,就有两个家丁正在挪梯子,还时不时的偷偷朝他俩张望一眼。 流烟忙挣了挣,想挣开罗铭的手,罗铭更加用力的搂住流烟的身子,目光深沉如水。 流烟挣脱不开,又看了看左右两边,急道:“王爷!” 流烟被罗铭的大胆举动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这青天白日的,就和一个男人在厅堂里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传扬出去,可怎么得了? “罗铭!”罗铭慢慢在流烟耳边说道,拉长了的低沉声线刺激着流烟的鼓膜,带起一阵通电般的战栗快感。 流烟只觉得腰侧酥麻,脚下发软,他脸更红了,急得又挣了挣。 罗铭像要故意做给众人看一样,双臂一收,紧紧抱住流烟,“叫我罗铭!”又在他耳边续道,“你赶不走我!这一辈子我认定你了!” 流烟征住了,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疼发胀,眼眶热乎乎的,想流眼泪。回头看着罗铭的眼睛,那里面只有一个自己,流烟忍不住抚了上去,摸了摸那双藏着自己的眼睛,暗暗叹道:足够了。不管你以后如何对我,我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罗铭看着流烟胀红的脸颊,心中一片柔软,刚想开口再说几句知心的话,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爆喝:“罗铭!” 随着声音,赵猛已经走了进来,“禁卫营的兄弟已经调过来了,你去看看!” 罗铭心道: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跟着赵猛到府门外,刘喜正带着五百禁卫在靖王府外等着,一见罗铭就取笑道:“靖王千岁,好大的架子,还要人请去!我们这些过去的同袍兄弟可都不敢在你跟前放肆喽!” 罗铭一拳挥了过去,“话多!” 刘喜笑着避开,又好好取笑了罗铭一遍,才让他看这五百人。这些人罗铭都认识,一年相处都是知根知底的,也不用拘束。 罗铭抱拳拱手,“日后这府里还要托赖各位兄弟照应,罗铭先在此谢过!” 众人哄然一笑,齐笑罗铭矫情。 “都是自家兄弟,你还说这些客套话?” “以后他要是敢在兄弟们面前端靖王的架子,咱们可是知道他不少丑事呢,到时全给他散出去,看他还怎么威风!” 罗铭也笑道:“说得好像你们没有似的,刘喜睡觉爱磨牙,赵猛那脚丫子臭出十里地去,还有……” 众人一拥而上,捂嘴的捂嘴,搂腰的搂腰,不让罗铭再说。 闹了一回,刘喜才和赵猛带着五百禁卫进靖王府里,安排岗哨等事。罗铭则又重新回靖安堂里待客。 此时已有官员陆续来了,彼此客套一番,让进内堂。大多数官员都不用罗铭亲自去接,只有少部分亲近的或官阶较高的,罗铭才亲自出来相迎。 米英杰来得早,一进门就嘟着嘴,蹭到罗铭跟前,两只大眼含着一汪泪花儿,“大哥真讨厌,为什么不让我来你府里当值?” 罗铭笑着揉他脑袋,“你好好在宫里当值,不也一样?” “不一样!”米英杰急道:“我知道,是我爹找过你了,你才不让我来你府里的!” 米德元的确找过罗铭,气急败坏的告诉罗铭,离他家儿子远点儿! 罗铭笑起来,“没那回事。” 米英杰嘟哝道:“我都好久没见你了,你也不来找我玩儿。说好的生辰那日来给我贺寿,你也没来。骗子!” 米英杰生辰那几日,正好赶上叶常锡兄弟出事,罗铭忙着处理此事,没顾得上去米府。 “我去不去有什么要紧,礼物不是给你送去了吗?你说喜欢西越国的琉璃石,我特意从父皇那里给你讨来的,父皇心疼得不行,说那可是珍品,东离只有两件。你收好了,可别弄坏了。” 说起礼物,米英杰才高兴起来,大眼一弯,笑道:“那琉璃石的摆件可真漂亮,雕工也好,晚上点起红烛,就会有流光四散而出,洒在墙上。我喜欢着呢,谁知让我三姐瞧见了,她非要拿到她屋里摆两天,这一去,她就再也没还我。女人就是小气,见什么好东西都想往自己身边划拉!哼!”那小模样,一脸我不跟她一般见识的样子。 罗铭看着好笑,又要揉搓他,米英杰躲开,仰头怒道:“我是大人了,别总揉搓我!” 罗铭闷头又笑,这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又恼了的,还说自己不是孩子? 拉着他的手进府里,“我前面还忙,你去后面和你流烟哥哥玩会儿!” “我不,后面没什么好玩儿的,我又不爱看戏,也瞧不来那些杂耍。流烟哥哥也顾不上我,园子里我都逛过了,也没趣儿。我还是跟着你到前面玩去!” 罗铭无奈,只好由着他。 官员们来得多了,偌大的靖王府里人头躜动,不时就能见到三五成群的人聚着。今日是来道贺,众位大人们穿的都是吉服,大红、绛红、紫红,富贵之色满眼。 蒋念白也穿了一身大红衣袍,手中纸扇轻摇,神情说不出的潇洒,只是那一脸的苍白,露出些多日操劳的疲态。 燕君虞就跟在蒋念白后面,手里提着个锦盒,一见罗铭就扔给他,“贺礼!” 罗铭笑问:“你送的?” 燕君虞摇头,瞪他道:“我就住这府里,还要送礼给你?我疯了不成?” 罗铭笑道:“你疯不疯的我不知道,反正你五日里有三日是不见人影的,做什么去了?我这王府都养不住你了?” 罗铭本是玩笑,随口就说了出来,燕君虞听了却脸上变色,握拳喝道:“你怀疑我?派人跟着我?” 罗铭一愣,忙笑着解释,说没有。 燕君虞抬脚就踹了过去,“你要敢怀疑我,老子就卸了你的胯骨!” 罗铭不屑笑道:“你?说来我们倒是好久没练练了,找一天咱们好好打一场,看看到底是谁卸谁的胯骨!” 燕君虞哪肯示弱,当即应承下来。 蒋念白听得直摇头,连声叹息:“莽夫!莽夫!只会打打杀杀!” 燕君虞一听又怒了,“总比你这个痨病鬼强!一日咳三顿,比吃饭还准时。要不是我看着你吃药,你早就咳死了!” 蒋念白想回嘴两句,可这些日子确实多亏了燕君虞照顾他,要不是燕君虞硬绑着自己吃饭、喝药,他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嚅嗫半晌,到底不甘心,低声嘟哝一句:“谁用你了!” 三人正说话,崔太监进来回道:“王爷,大皇子来了!” 罗铭有些吃惊,丞相刘裴早早就送了贺礼过来,并让管家跟罗铭回道:他家丞相大人近日身体不适,就不来亲自道贺了。 罗铭本以为大皇子也会如法炮制,送些面子上的人情礼来就罢了,万没想到,这位皇兄还亲自来了。 蒋念白笑道:“树大招风,靖王现在可是被人惦记上了。” 罗铭一笑,他努力了这么久,要是连这点效果也没有,他前一辈子也算白混了,“走,我亲自去接皇兄进府!” 迎出仪门,就见大皇子罗均领着两个贴身的家仆,正打量靖王府门前的景致。 罗铭紧走几步,上前笑道:“皇兄抬爱,竟亲自来了,小弟感激不尽!” 罗钧也笑,“二皇弟封王开府之喜,身为兄长,怎么能不来看看。” 又望了靖王府一眼,“这府邸可真大,为兄坐在轿中,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绕到靖王府门前,父皇对二皇弟恩宠有加,为兄真是羡慕哪!” “父皇身为父君,对你我兄弟都是一视同仁,皇兄尚未封王,焉知日后你的府邸不如小弟呢?”罗铭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拉仇恨,哪怕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天庆帝罗平的心眼儿偏到了胳肢窝里,也不能在人前张狂,说这些犯忌的话。 罗钧笑了一声,也未揭穿,毕竟不是闹场子来了,还是说些两边听着都讨喜的话为好。 虚情假意了几句,罗钧让身后的家仆递上礼单。 罗铭连说客气,就要让罗钧进府。 罗钧刚要迈步,又停了下来,笑道:“瞧我,还忘了。来人,叫他们过来!” 罗钧话音刚落,家仆撩开罗钧坐的轿子帘,从里面又下来两个人,走到罗铭面前,跪下行礼道:“细柳、青云,给王爷请安!” 罗钧指着那两个低眉顺眼,跪在罗铭脚边的人,“这是我送给皇弟暖床的。皇兄知道你喜好男色,特意买了两个良家子弟,你放心,都是好人家的孩子,身子也干净,我已经派人调/教好了,知情识趣,至于是什么滋味,只等你亲自试试,再告诉为兄了。” 罗钧说罢大笑,让那两个人抬起头来,给罗铭看看。 细柳柔媚,青云则有几分阳刚之气,即不损他脸上精致动人之处,又比细柳多了几分味道。 罗铭细细看了一回,笑道:“多谢皇兄,小弟却之不恭,就收下了!” 罗钧满意地点了点头,与罗铭挽着手臂,相携进府,一派兄友弟恭。 第39章 疑雾 宴席办得热闹,天庆帝罗平又派内廷总管刘俊送来十二扇喜上梅梢的炕屏,另外赐下金银若干,绫罗无数。这些财物也就罢了,不过是些死物件。最抢眼的,还是刘俊带来的七个女子,身穿七彩裙衫,在酒宴上献舞。 这七个女子的长相各有千秋,或美艳,或高贵、或清丽,或脱俗。七人身上的衣服,随着她们的动作翩然而舞,七彩缤纷,宴席上立刻起了一道绚丽的彩虹。女子们身段婀娜,腰肢如同柳枝般纤细柔软,眼睛像会说话似的,舞动时明眸流转,诉不尽的风情万种。 席间众人都看得目不转睛,直叹真乃人间绝色。 七个女子献舞已毕,就退在一边。刘俊又宣旨,将七个女子送给罗铭添喜。 罗铭苦笑:添喜?添堵还差不多! 大皇子送来的两个人还没处安置呢,罗平又一气儿送了七个女子过来。这个父皇,也不怕自己贪恋美色,从此不务正业。 叫过崔太监,罗铭吩咐,“把这七个女子,连同细柳和青云,都送到后院水榭去。”如今是虱子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反正自己也不会碰这些人,干脆让他们全都挤在水榭里,眼不见为净。 崔太监看罗铭一脸吃了苦瓜的模样,心里直偷笑。 安顿好了几个女子,宴席也就散了,众位大人有告辞的,也有去靖王府里的观戏楼看戏的,还有相约去花园里赏景的,不必细述。 刘俊宣旨后就要回宫复命,罗铭强留下他,“刘总管给我几分薄面,见刘喜一面再回去!” 刘俊躬身道:“咱家宫中事务繁忙,不能耽搁,刘喜身为靖王府侍卫统领,也该尽忠职守,不可因私事误了公事。” 弯了弯身子,刘俊就要离开。 罗铭早就派人通知刘喜,刘喜听见哥哥来了,飞奔着跑了过来,高声叫道:“哥!” 刘俊身形一顿,脚步再也迈不出去,他转回身,看着高大的青年健步如飞,真觉得这么多年的苦都没有白吃。 “谁叫你来的?”刘俊板着脸,教训道:“不好好当值,擅离职守,你才升了从二品副将,尾巴就翘起来了?” 刘喜嘿嘿笑着,感激的看了罗铭一眼,然后挽住兄长的手臂,“我都安排好了才来的,哥,你都有大半年不见我了,我可想你了。” “你……”刘俊忍住想要搂抱兄弟的心思,拘谨问道:“爹娘身体可好?” “好!好着呢,娘在家里种了几畦青菜,每次我休沐回家,她都要做给我吃。爹爹的旧伤今年也没发过,精神也好,他闲不住,总想上山打猎去,幸亏我和娘拉着,才没让他去。现在吃穿不愁,爹娘他们只是记挂着你,每月都要向我打听几次你的近况。” 刘俊默默点头,半晌又问:“那,那你呢?” 刘喜高兴得直笑,他们兄弟之间能这样亲热的说话,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罗铭悄悄退出屋子,留下他们兄弟两个安心说话。 宴席过后,一切如常,罗铭照旧在西北军营和禁卫营之间来回忙碌,除去入宫当值,其余时间都要帮柳子期和周越兴协理西北军营事务。罗平怕罗铭的官阶太低,难以服众,将罗铭从六品校尉升至四品中郞将。 眨眼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渐渐冷了,眼看入冬。 这日罗铭在宫中当值,领着一队羽林卫巡查皇城,换岗之后,时辰还早,刚过酉时,罗铭让米英杰等人先回禁卫营去,自己照常例来给天庆帝罗平请安。 刚到康乾宫门口,就见大皇子罗钧慢慢走了过来。 罗铭笑着施礼,“罗铭见过皇兄!” 罗钧正不知想什么心事,听见声音才惊觉,“原来是二皇弟!” 笑道:“今日我府里的门客从凤鸣山上打回两只野物,特意送来给父皇尝尝。” “皇兄仁孝,罗铭多有不及。” “二皇弟真是说笑,这宫里谁不知道,你每日来父皇宫里请安,风雨无阻,还帮父皇除了西北军营里的隐患,父皇总在我们兄弟面前夸你,说你德才兼备,颇有先祖遗风。照此看来,父皇百年之后,定会传位给二皇弟,到时你荣登大宝,登基为帝,可要记得多多提携为兄才是……” 罗铭面色微沉,冷声说道:“皇兄!这样的事也是你我能胡乱猜测的?不要说父皇身体康健,寿逾百岁都不成问题,就是父皇如今有恙在身,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是我们身为人子该说的?” 罗钧脸色骤变,刚刚一时欠思虑,就顺嘴说出了这样犯忌讳的话,他本意也是想试探一下,看罗平有没有提前给罗铭留下密诏之类的东西。 罗钧转眼又神色如常,微笑道:“这不过是我们兄弟之间的话。为兄我是真心实意如此说的,二皇弟若因为这话就拿捏我的错处,岂不是太无情了些?” 罗铭也笑道:“我也是提醒皇兄一句,宫中耳目众多,你我之间说说无妨,要是被别人听见,以此生事,我怕皇兄你吃亏。” 罗钧感激道:“多赖二皇弟记挂,为兄多谢了!” “皇兄多礼了,你我兄弟,应该的!” 两人一个往里走,一个从里面出来,错身的工夫,大皇子突然一笑,低声问道:“为兄送给你的那两个孩子,皇弟可是不满意?” 罗铭惊讶,“哪有此事。兄长送来的,小弟自然喜欢得紧!” 罗钧轻轻拍了拍罗铭的肩头,“跟哥哥还要兜圈子,打哑迷?自从细柳和青云进府,你就没碰过他们,别说侍寝,就连平日里伺候,你都不让他们这些侍人近身。”说着暧昧笑道:“可是嫌他们太过正经,不够滋味?” 罗铭摇头,称没有的事。 “你府里那么些美貌之人,难道你就一个都看不上?我听说,你连你屋里贴身伺候的丫头都赶了出去,照应你饮食起居的,是一个叫流烟的奴才。” 罗铭暗自叹道,自己在靖王府里的一举一动,这个罗钧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他防备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时时刻刻都盯着靖王府里动静,那个青云和细柳,明摆着就是两个小奸细。 “近日一直忙着整顿西北军营,回家都是来去匆匆,哪里有工夫和他们亲近。” 罗铭笑着解释一句,就要往康乾宫里走。 罗钧一把拽住,“为兄明白,家花哪有野花香。家里的这些美人们,长得再好,终究少了些味道。既然你不喜欢青云和细柳,为兄改日带你去胭脂院里逛逛。” 胭脂院? 罗铭看了罗钧一眼,他神色正经,不像说笑,不由得笑起来,笑自己前世的思想还是改不过来,都忘了,在这里,逛妓院是不犯法的。 罗铭客套几句,混了过去,拜别了大皇子,进康乾宫。 罗钧跟罗铭分开后,就去了丞相刘裴府里。 让家丁进去传话,许久刘裴府里才出来一个小厮打扮的孩子,“丞相大人正在府中待客,让大皇子去花厅里稍待。” 罗钧冷笑一声,待客?什么客人这样尊贵,竟然连见自己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还要让自己一个堂堂皇子,在花厅里傻等着。 下轿来,罗钧还是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没有露出半点不快,跟着那个小厮往刘裴府里走。 转过厅堂,往东跨院走时,罗钧无意间扫了一眼,远远看见西边夹道上走的一个人十分眼熟,想了半晌,低声问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门客,“张桥,你看远处那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张桥眼力极好,与流烟一样,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立刻笑道:“大皇子怎么忘了,这人咱们不是才在靖王府里见过,九月二十六那日,他一直跟在蒋念白蒋大人身后,可据青云传回来的消息,这人与靖王的关系匪浅,曾与流烟一起,和靖王在朱市口住过,也算是患难之情,靖王十分信任此人,对他也从不多加管束,说是侍人,其实靖王待他,更像是知己相交。” 罗钧看着那人的背影,疑惑道:“那此人来刘裴府里,是……” 罗钧惊道:“难道刘裴想与罗铭联手?那我日后的处境岂不是……” 张桥笑道:“大皇子莫惊,依小人看却不像。” “怎见得?” “那人在丞相府里行走,竟连个引路的伴当都没有,如此自在,只有两个可能:一,他身份极高,刘裴对他不敢怠慢或根本无从约束。二,他是刘裴信任的人,府中人等对此人也极为熟悉,常来常往,自然也就没有人去在意他。” 罗钧点点头,“那依你看,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探子!极有可能是刘裴派去靖王府里的探子。” 罗钧倒吸一口凉气,刘裴这个老贼,竟然那么早以前就在罗铭身边安插了探子,怪不得自己几次提议,让他出手排挤罗铭,这个老贼都哼哼哈哈的不予理会,原来是早就成竹在胸,才这样满不在乎的。 走在前面的小厮停下来等他们,罗钧与张桥都不再说话,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跟着小厮进了花厅。 等了足有三顿饭的工夫,刘裴才迈着四方步来了。 见了罗钧也未以礼相见,大模大样的往太师椅里一坐,问道:“大皇子来此何事?” “无事,只是路过丞相府,看看丞相大人一向可好!” “哼,婆婆妈妈的,只记挂着这些蝇头小事。你要是比得上靖王三分气魄,也不会到了三十岁,还连个王爷都混不上。” 罗钧眉梢一挑,赶紧笑道:“丞相说的极是。靖王回朝一载,已经收拢了不少朝中官员支持他,在西北军营和禁卫营里,更是极有声望。长此以往,再难压制他,丞相还是尽早想办法,将他赶出朝堂才是!” 刘裴不屑道:“黄口小儿,羽翼未丰就敢锋芒毕露,怕他什么,东离军队素来羸弱,哪禁得起北莽铁骑的马蹄子,拉到战场上溜一圈,个个有去无回。在军中立威有何用处,若是朝中没有我的支持,他想登基?哼,只怕梦还做得太早!” 罗钧听了这一番话,倒放下心来。看来刘裴并未和罗铭联手,语气中的轻蔑不屑,都不是假的。 罗钧一面说些恭维的话与刘裴周旋,一面心里暗暗盘算。刘裴能沉得住气,自己却不能,看来要下点勾子,让这个一向眼高于顶的丞相狠狠摔上一跤,他才能下狠心去对付罗铭。 第40章 拒婚 康乾宫中早早就烧起了地龙,罗平怕冷,入冬后屋子里还要点起熏笼、暖炉,他住的寑殿里,总是暖融融的。 罗铭才坐了一会儿,头上就热出了汗,脱了身上的袍褂,只穿一身月白底子的里衣,散着裤脚,歪在炕上,听罗平絮叨他。 “你母亲亡故得早,为父就要身兼母职,你看你几个哥哥兄弟,都成家有了孩子,你还连个贴心照顾你的人都没有。你也大了,不听我的话了,给你送去了那么些宫女、歌姬,你连看都不看。是不合心意?也罢,你不贪恋美色,也是东离之福。可王妃你总要立一个吧?喏,这是今日新送来的,众位官家小姐的画像,你看看!” 罗铭正搂着那白猫,给它揉肚子,揉得小猫儿舒坦得直哼唧,咕噜咕噜地叫唤着。 罗平见罗铭不搭这茬儿,干脆让刘俊展开那些画像,摆在罗铭眼跟前,一张一张过给他看。 “这是兴州知府刘同义家的二小姐,正房嫡女,今年十五岁,这模样倒是好,只是岁数小了些,不过也无妨,女子二八,正是好时候,现在朕替你准备着,明年成婚时,她正好满十六岁。”罗平指着画像上的女子,细说她的家世。 刘俊低头弯腰,伸臂展开了一卷画像,微微侧着身子,角度正好能让天庆帝和罗铭都能看见。 这些日子天庆帝只要见了他,总是这一套话。立妃,生子,女人。罗铭在罗平第一次说这话时,就明确地告诉了他,他不娶。罗平不以为意,倒更添几分牵红线的兴趣,今日一见罗铭进来,就拉着他说了这一大通,如今更是摆出了这么多画像来给他挑选。 罗铭抬头看看罗平。罗平满眼期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罗铭轻叹一声,往画像上扫了一眼。 嗯,上好的紫檀木卷轴,纸是兴州有名的玉版宣,画也是出自当地名家赵诚赵芝兰的手笔,只是这位赵芝兰专攻花鸟,笔法写意,把好好的妍媚女子,画得如同炸了毛的黄雀一样,神态太过飞扬,满脸的倨傲。 罗铭心中盘算:这张画,值百两银子。 画也看了,也算给了天庆帝面子。罗铭一语不发,又低下头去逗猫,小猫儿欢喜地追着罗铭手里的毛笔,随着毛笔转着圈子,不时探出爪子,去够笔梢上的红绒绳子。 罗平不死心,又换了一副,“这是太仆寺卿白知远家的嫡孙女,今年十八岁,朕打听了,为人端庄孝顺,长得朴素了些,不过若是立正妃,这样稳重的孩子倒是正合适。” 罗铭这次连头都没抬,罗平扫兴,却不肯干休,又拣了一张出来,“这是涿州道宣抚使肖连升家的侄女,女孩儿的模样清丽,最要紧是书画双绝,可惜她出身不高,父亲只是宣州一个七品县令,官职太低,正妃是肯定做不得的,良娣、淑人,随便挑一个给她就好。” 罗铭还是不理,罗平恹恹说完,颓然坐下,刚才那股兴奋劲儿跑了个干净。 刘俊送了盏茶来,罗平端起来润了一口,坚持道:“今年之前,朕一定得把你的亲事定下来!” 罗平坐下,罗铭急忙欠起身,罗平冲他摆手,让他躺着就好。 罗铭还是坐起来,等罗平坐好,才慢慢对他说:“父皇一番好意,做儿子的本不应该违逆。儿臣说不出大道理,只是想问父皇一句话:父皇心中可还惦记着母后?” 罗平听他提起静懿皇后,心里一酸,叹道:“你母亲命不好,嫁了我这样软弱没用的男人,连一句长相厮守的诺言都守不住,朕对不起她。” 罗铭这才站起身,拿起刚才那些画像来,“兴州知府刘同义,是丞相刘裴的侄子,他父亲是户部尚书刘斐,官居正二品,娶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女儿。” 扔了这张,又拿那张,“太仆寺卿白知远,太平候白知贤同宗同族的兄弟。先祖曾留遗训,外戚可封候,但不能干政。太平候本家一脉皆是从商,然而他家旁支远系的叔伯堂兄,多在朝中为官,其中也有和刘裴一党勾连的。我若没记错,皇后给四皇弟定下的正妻,就是这位白知远家的嫡孙女。哼,好巧!他家女儿倒多,偏偏全许给我们兄弟了?” 罗平听得发愣,张嘴想说话,罗铭已经展开了另一副画,“就连这个涿州宣抚使肖连升也不简单,驸马都尉曲明宇与他是同乡,同科,同在谨州书院读书,又有同窗之谊,交情匪浅,这画像,八成是他托驸马带过来的。好快的消息!涿州地处西越边境,和玉龙关一样,是固守国门的最后一道屏障,那里黄沙遍地,草木难生,环境恶劣,却又是重要隘口,不能撤兵。也难怪肖连升要拿自己的侄女来换前程了。” 罗铭推开卷轴,轻声道:“父皇,儿臣不想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要提防、算计,您别逼我了,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儿臣不求什么美人,也不要多才多艺的,儿臣只要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我累了,他能让我在他怀里歇会儿;我烦了,跟他发脾气,他也能笑着容忍;我不要一个言听计从的门面装饰,也不要一个拉拢朝臣用的工具。我要一个活生生的爱人。他可以跟我撒娇,跟我任性,甚至于恼了,打我骂我都行。” “这些女子都是好的,可儿臣不喜欢,她们也未必是真心想嫁给我。何苦这样画成了画像,堆在一处让人挑挑拣拣,作践她们。您都替我回绝了。这一世罗铭只认定了流烟一人,日后等我有了结果,自会给他一个名分,不让人小瞧了他。” 罗平初时听罗铭的话,心中还有几分酸涩感动。他虽然生在皇家,却也体验过寻常夫妻间的相濡以沫。与静懿皇后正是情浓就天人永隔,少了知心人的感觉,罗平真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宫中的嫔妃虽多,却没有一个是贴心的,冷清孤寂的感觉总是从心里漫出来,让人提不起精神。 皇子选妃,尤其是现在储君未立的时候,一定会有来自各方势力的家族,趁机送女孩儿来给罗铭挑选。 这其中有想要赌一把的,如肖连升之流,女孩儿一旦得了罗铭的宠幸,只要吹吹枕边风,肖连升最惨也能换个麒麟的补子。 还有如白知远和刘同义,明明与罗铭敌对,背地里恨不得除他而后快,却还是送来了自家的女儿。说起来是联姻、示好,两边获利,可也等于将女儿推入了火坑。争储历来残酷,不管最后哪一方能登基,失败的皇子都会有悲惨的命运。那女孩不论得宠与否,最后都只能落个被家族嫌弃,被落败皇子冷落,两边都不待见。 罗铭说的没错,这些送画像来的人,多数目的不纯,他们不是为了给女儿选个良婿,而是拿她们当了交换的筹码,放在权利的天平上,想换取等价或超值的利润。 罗平听了罗铭的话,心里也感慨,与其让孩子娶个官家女子,整日夫妻不睦,倒不如随他的心意,娶个普通女子为好。就像他当年不顾先帝反对,娶了静懿皇后一样。 越往后听,罗平越觉得不对味儿,他是可以回绝这些送画像来的官员,随罗铭的心意,让他娶自己喜欢的人,可前提是,那得是个女人才行! 眉头拧了起来,罗平沉了脸色,瞪着罗铭。 谁家的儿子说要给个男人名分,谁也得急。 罗平拍案,怒道:“你放肆!满嘴里胡说的是什么?一个奴才,再好也是个男人,就让你这样挂心?你喜欢他,把他留在身边,好生待他就行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竟然还想着让你给他名分?什么名分?东离只有男宠?没有男妻!你的圣贤书都念到哪里去了,真该找马士詹来,好好打你一顿板子。哪有皇帝不立后,不立妃,非要上赶着满世界哭喊,要给个男人名分的!” 罗平生起气来,抓起身边一尊象牙雕的摆件来,比划了比划,绕开罗铭,就往他旁边的矮榻上砸。 罗铭好笑,知道罗平是舍不得砸自己的孩子,才拿这张矮榻出气,站着没动,由他砸了。 咣啷一声闷响,摆件磕了一角,倒把罗平心疼坏了,扑上去查看,见没什么大碍,才吁了口气。 罗铭忍不住笑了,连立在一旁伺候的刘俊,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罗平恨起来,回过头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朕就不信,找不到合你心意的女子!男人有什么好的,身子又硬,又不如女子柔软、娇媚,还一副死犟的倔脾气,有什么好?” 看刘俊面无表情,心中更加愤恨,罗平握拳高声道:“宣旨,天下选美,不计出身,只要良家女子皆可入选,明年正月后送入京城,为靖王选妃!” 刘俊收拾好了矮榻,小心扫了上面的碎渣子,半晌淡淡说道:“明年是闰正月,不宜嫁娶。为靖王选妃,还是要找礼部算个吉日、吉时才好。” 罗平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由得丧气,别扭的嘟哝一句:“好,就听你的。” 罗铭感激刘俊为他解围,这事也只能拖一时是一时了。 从康乾宫出来,一路上罗铭都在想,看来天庆帝这次是铁了心的要给他选妃了,要如何才能让他死心呢?罗铭一时还真没个对策,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表的态也表了,自己的态度再坚决,可架不住罗平根本不听。 罗铭出了宫门,回身看了一眼红墙碧瓦,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个爹有时不是什么好事。 第41章 胭脂院 转眼隆冬,这日落了几点飘雪,纷纷扬扬,一时大过一时,掌灯后,雪花连成了片,铺天落下。地上早积了厚厚一层,满眼都是白色,靖王府的回廊上,挂着一溜五彩灯笼,印着白雪,分外好看。 靖王府里,罗铭最喜欢后花园中一处临水的殿阁,他偶然兴起,还为殿阁提了个名字,叫“携月阁”。 携月阁最好的景致就是晚上,等到月上中天,临水一望,天上玉盘莹润,水中倒影仿佛伸手就能捞起来。因此罗铭才一时颠狂,取了这个名字。 这日正好休沐,罗铭就与燕君虞在携月阁上饮酒赏雪。 “仲卿的身体如何?”罗铭破开酒坛上的泥封,问燕君虞道。 燕君虞举起杯来,慢慢呷了一口,“祸害遗千年!你我死了,他也死不了!” 罗铭闻言好笑,这人,就算关心别人,嘴上也跟安了把刀子似的,一句都不让人。 前些日子刚刚入冬,天气骤变,蒋念白旧疾犯了,咳嗽不止,水米难进,几日就瘦了一圈。 罗铭等人闻讯前去探望,见蒋念白躺在床榻上,脸色惨白。他一生好强,学识、能力又都出众,只是先天不足,常犯这个咳喘的毛病,人生病时又容易消极,那日相见,蒋念白正是灰心,他神色委顿,草草见过礼后,就躺在床上,虚弱的不言语。 蒋念白与罗铭从初次相见到今日,一直都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语气狷狂,为人狡黠,时常会说出点不给人面子的话,噎得人说不出话来。他这样灰心丧气的模样,罗铭还是第一次见。 罗铭安抚劝慰,又传太医来诊脉,折腾、调养了足有半个月,蒋念白的身体才慢慢好了。 罗铭和流烟是明着着急,燕君虞却是暗地里较劲。他嘴上不说,却一个人悄没声的上了凤鸣山,在山上窝了三天,才等来一只鹿。放倒了背下山来,放血熬汤,亲自喂蒋念白喝了,给他补身子。 对饮几杯,说了几句闲话。罗铭好久都没有这样闲适了,和知己对坐而饮,偶尔从敞开的窗扇里看看外面漫天的飞雪,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你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燕君虞看着窗外,问罗铭了一句。 罗铭笑道:“也没什么好安排的。现在以我的能力,堪堪自保而已,朝中有仲卿看着,一时没什么大事。皇后自花朝会后就闭门不出,以她的性子,不会就此罢休,太平候富可敌国,更给她添了不少助力。我已经让追风派人去打探了,太平候的儿子白蕴清,近日常往乐平县一带去,说是去那里看丝绸和玉器。可据我所知,乐平县地处两省交界,虽不算穷乡僻壤,可也并不富裕,也没什么丝绸、玉器是出名的,能值得这位皇商一趟一趟的往那里跑。” “你是说,他去那儿是另有目的?”燕君虞曲指扣了扣桌案。 “呵,”罗铭轻笑一声,举起杯来,望着燕君虞笑道,“那里有没有丝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离乐平县不远的乐平山上,惯出悍匪!” 燕君虞微惊,“他这是想招兵买马了?” 罗铭摇摇头,“没抓住把柄,还不好说!” “早些提防总是好的。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我一定帮你!你记好了,你是我这辈子交的第一个朋友,你给我好好活着,这天下能杀你的,只有我!” 相交一载,罗铭知道燕君虞的脾气,他别扭古怪,行事无章法,嘴里说的话往往和心里想的是两个样子。 罗铭抬头瞪他,故意挑刺道:“开头还是好话,后面可越说越难听了。我做了什么害你的事了,你要杀我?你我也算患难之交,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罗铭语间戏谑,眉头轻轻挑着,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哪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燕君虞盯着罗铭看,目光里都是复杂,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收回目光,说了一句,“我从小就孤身一人在外漂泊,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可以让我以命相交的朋友,我看重你,不管以后有什么变故,我也不会害你!” 罗铭心里隐隐不安,他刻意忽略了燕君虞眼中的躲闪,勉强取笑道:“燕大侠这是怎么了?说得好生动情,只可惜我不是女子,心中又已有了良人。你这番好意,小生实在是……” 燕君虞不等罗铭说完,就骂了一声,“快住嘴!有这些恶心话跟你的流烟说去,听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 罗铭哈哈一笑,这话就揭了过去。 又喝了一会儿,崔太监走了进来,“靖王千岁,大皇子来了!” 罗铭两人彼此看看,都有些纳闷,罗铭才要说话,大皇子紧跟在崔太监身后,已经迈步进了携月阁。 举目一望,罗钧大笑道:“二皇弟好兴致,雪夜豪饮,为兄来得巧了,不知可否叨扰一二?” 罗铭急忙起身相迎,“皇兄客气,如有雅兴,就请一同入席。” 罗钧笑着寒暄,目光一转,定在了面无表情,举杯自饮的燕君虞身上。仔细打量了几眼,心里冷笑一声:这人确实是那日他在丞相府里见过的那个。 燕君虞见罗钧看他,两人目光一对,罗钧就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燕君虞素来多疑,此时更是心头烦躁。罗钧刚才的目光里,有一种看透他的自信。 心中奇怪,燕君虞也回看罗钧几眼,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与这位大皇子有过交集。 罗钧与罗铭说笑两句,话峰一转,就说起今日的来意,“为兄今日特意来邀二皇弟到胭脂院里转转。” 下这么大的雪,去妓院? 好大的瘾头! 罗铭才要笑着推却,罗钧又说道:“二皇弟怎么忘了,每逢入冬下头一场雪,都是胭脂院里头牌出阁的好日子。今年那里的头牌凝碧姑娘,长得国色天姿,是历年来最美的,今日是她出阁之喜,前去争买她初夜的人,一定挤翻了大堂!” “走走走,这样的热闹,如果错过了,可不知多久才能再遇到!” 罗铭心中不屑,整日寻欢买笑,散尽家财,只得来片刻露水之欢。抽烟、吸毒、*,这种花钱找死的事,罗铭前一世就厌恶,如今他有了流烟,心里更是反感。尤其是知道流烟差点被卖进了胭脂院里,如果不是静懿皇后回家省亲时,偶然遇到他,将他买下,他的流烟也可能落得如此的下场。 罗铭拒绝,指了指燕君虞,道:“今日不巧,我邀了好友在家,实在脱不开身,不能陪皇兄去了。” 罗钧看向燕君虞,“这有何难,带上这位好友,我们三人一起去就是了!” 刚要开口相邀,燕君虞已经哼了一声,饮了杯中酒,纵身从窗户里跃了出去,脚尖轻点,踏在浮冰之上,转眼不见了踪影。 罗钧瞪大了眼睛,故作惊讶道:“哎呀,这靖王府里可真是高手云集。我以为刘喜、赵猛等人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谁知天下竟还有这样武艺高强的人。这样好的轻功,他要是想取谁的首级,真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夸赞一番,罗钧又摇头道:“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虽然是皇弟的福气,可也要谨慎为好。一定得好好查查此人的来历、底细,免得养虎为患,被他反咬一口,到时后悔可就晚了!” 罗铭轻笑道:“皇兄多虑了!” 罗钧道:“瞧我,尽说些没用的,把今日来你府里的目的都忘了。快跟为兄走,去的晚了,就看不见凝碧姑娘的仙姿玉容了!” 罗钧说罢,上前挽住罗钧的胳膊,拉着就往外走,竟是半点都不让罗铭拒绝的意思。 罗钧如此,倒让罗铭起了疑心。他与罗钧虽然表面交好,可私下里并没有什么过于亲密的来往,两个人都清楚,他们只是面子上的人情,虚假得很,也没有亲热到可以携手揽腕,相邀逛妓院的地步。 今日罗钧前来,一而再的拉着自己去胭脂院,真的只是逛逛妓院那么简单? 罗铭心思一动,干脆决定跟着罗钧去一趟,看看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胭脂院地处京城北侧,北城教坊林立,茶馆众多,越是到了晚上,这里越是热闹,唱小曲儿的,说书的,杂耍卖艺的,数之不尽,还没有进北城的大街,罗铭已经听见丝竹声入耳,不时有欢笑声传来。 罗铭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往外面看,一条街上灯火通明,看来这场大雪,也没有拦住人们找乐子的脚步。离得太远看不真切,罗铭看了几眼,放下车帘。 马车穿来绕去,转过几条胡同,来到一所大宅院门前。 罗铭跳下马车,细看这所宅子,与他心中想的不同,也不是前世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灯红酒绿的,门口还有穿着妖艳的女子拉客。 如果不是罗钧带他来,罗铭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所青瓦白墙的朴素宅院,会是人们所说的胭脂地。 这所宅院极大,前后几进,院落套着院落,门口两扇红漆大门大开着,也没有挂匾额,只有两盏红灯笼高高的挂着,在黑暗里如同怪兽的两只血红大眼。 跟着罗钧往里走,门里立刻有个穿戴整齐的小厮过来引路,“两位贵客,请跟小的来,天黑路滑,小的给您照着亮儿,您瞧着脚底下,别污了鞋子。” 第42章 逃奴 往里走了不远,迎面扑来一阵温暖甜香,再往前走,传来人声鼎沸。 胭脂院的正堂大厅里挤满了人,厅堂正中搭了一座四方高台,高台上有个女子琵琶遮面,盈盈下拜,向台下众人道了万福。 众人伸头探脑,猜测着女子的容貌长相,声浪涌动,女子似是害羞的微微后退了一步,面目微侧,竟是躲在琵琶后面不露面。她这样半遮半掩,众人更是好奇。 那女子行了礼,起身时微微一转,露出半边花容月貌,众人一阵惊呼,奇叹今年的花魁娘子真是名不虚传。 罗铭二人走进厅堂,小厮引着他俩上了二楼,开了阁间,二人进去坐下。 这个阁间视野极好,正对高台,一眼望下去,就能把楼下一切尽收眼底。 花魁娘子已经露出了玉容,台底下等着竟价的人也开始骚动起来。这个喊一百,那个喊一千,片刻工夫,这女子的初夜就被炒至了五百两黄金。 这价钱已算天价,一两金十两银,五百两金子就是五千两雪花银。五千两银子,还只是和这女子春风一渡的价钱,若是食髓知味,想要常来常往,每日的开销都够普通百姓全家人吃上一年的。 既然来了销金窟,自然也没人算计这些银钱小事。 那个叫出五百两黄金的,是个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面无四两肉,长相略有些刻薄。 他喊出价钱后,就没人再接口。连喊三声,男人面露得意,叫过家仆来,抬上一箱黄金,抬到台前,倾底一倒,把那箱黄金全倒在了花魁娘子脚边。 那女子看着满台黄金,心里止不住的悲哀,这钱可真是好东西,就是这些金子,让她连一个女子的尊严都丢弃了;就是这些金子,让她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儿,要去陪一个能做她父亲的男人睡觉。 唇边的笑容都勉强起来,女子只好转动目光,才能将涌到眼眶的眼泪逼退回心里。 众人虽叹一块好羊肉落进了狗嘴里,可无奈囊中羞涩,钱不作主,也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个瘦小男人趾高气扬地吆喝,“还有价高的吗?如果没有,在下可就与美人入洞房去了!哈哈……” “我出万两,黄金!” 突然一个声音在角落里响起,打断了男人难听的笑声。 众人询声望去,都惊道:“这,这不是太平候家的小候爷,白蕴清?” “是,是他!” 角落里站起一个高大男子,说不上长得多好,但十分魁梧,比刚才那个瘦小枯干的半大老头儿不知强了多少倍。 人就怕有个对比,白蕴清本就比那老头儿英俊,又在最紧急的时候挺身而出,台上的花魁娘子看他,就像看从天而降的英雄,能救她于危难。 这一下打破了局势,瘦小男人恨得咬牙切齿。他认得白蕴清,自知要论财力,自己绝不是对手。别说万两黄金,此刻就是让白蕴清拿出十万两来,他也能轻轻松松砸下来。 男人的眼珠乱转,心里不服气,却又不敢狠下心去硬和人家拼,这可不是斗气儿的事,根本就是实力相差太悬殊。那可是富可敌国的太平候家的小候爷,正房嫡子,未来太平候的爵位一定是他袭的,妹妹又在宫里做皇后。 可自己呢?连京城首富都算不上,生意上还有一大半要靠太平候家扶持、帮衬。 前思后想,虽然窝火憋气,可也不敢发作,扭曲了一张笑脸,男人冲白蕴清笑道:“小候爷何必破费,小人标下这女子,本意也是要给您送去的。” 这话好酸好假,在场众人都听得倒牙加恶心,暗自呸了一声。 白蕴清慢步走至台下,向台上的花魁娘子伸出手,“过来!” 那女子娇羞满面,此刻真的是欢喜无限,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轻轻搭住白蕴清的手掌。 白蕴清牵着女子的素手,款款上了二楼,来到罗铭兄弟所在的阁间前,扣门进去,笑道:“二位皇子!添点响器听听如何?” 彼此见过,白蕴清笑看罗铭,“靖王千岁,一向少会,你倒真是改了性子,我几次下贴请你过来饮宴,你都不理。看来还是大皇子的面子大些,才能请得动你!” 罗铭笑着支应,“小候爷流连温柔乡,哪里顾得上我,小弟识趣儿得很,才不去上门讨嫌!” 三人说笑着,重新落坐。早有人送上果酒,素白骨瓷碟里装了十几样蜜饯、点心,和一小坛杏花春。 花魁娘子为白蕴清斟满了杯中酒,拨动琴弦,轻启朱唇唱了一曲《临江仙》。 三人饮酒听曲儿,说些风月故事,转眼就到了定更天。 罗铭饮了几杯酒,听着对面两个人侃侃而谈,暗自叹道:看来是他多虑了。 白蕴清与罗钧说了一晚上的风流韵事,哪位大人喜好什么样的美人,在床上有何癖好,总之话题没有转出床榻之外。看这样子,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罗铭听得有些厌烦,想今晚真是白白耽误了工夫,还不如回家睡觉去呢。 又坐了一会儿,罗铭站起身,借口说,“屋里闷,我出去转转。” 白蕴清与罗钧正和花魁娘子聊得高兴,也不理会,挥手说声,“快些回来。”就继续与美人谈笑。 罗铭出了阁间,转身下楼。到大门外上了马车,吩咐一声回府。 马车夫挥动马鞭,马车轻快地跑了起来,转眼到了胭脂院的后墙。车夫又一甩鞭,马儿发足狂奔,刚要转弯,迎面突然闯过来一个人,车夫急忙勒缰,勒得马儿吸溜溜叫唤,才算没有踩在闯过来那人的身上,车夫吓出一头冷汗,张口骂道:“不要命了?这么宽的大街,你直眉瞪眼的就往马车上撞,嫌命长吗?” 那人也是一身的冷汗,吓得不轻,跌爬几回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并不搭话,踉跄着走到罗铭车前,一骨碌倒进了车里。 车夫惊得张大了嘴,这是要讹人? 罗铭早听见动静,正想撩开车帘询问,车里已经直挺挺地歪倒了一个人进来。急忙退开一步,借着马车里的微弱烛光观看。 车里栽倒进来的是个年约二十的青年男子,一身大红的锦袍衬得那人面白如玉,他紧紧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精疲力尽,再也动弹不得。 车夫上前推他,“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还没怪你挡路,你倒自己爬进人家车里来了……” 推摇两下,那人就是不醒,车夫伸手就要拽他,猛听见胭脂院里传来一阵人声犬吠,“快点,有人私逃!快追!” 随着嘈杂混乱的脚步声音,一群人如狼似虎的从胭脂院里杀了出来,直奔罗铭的方向追了过来。 声音越离越近,狂躁的狗吠声震得瓦上的积雪都抖了下来。罗铭看看马车里晕睡不醒的男人,叫车夫道:“先回府再说!” 罗铭的马车刚刚驶离胭脂院,大皇子罗钧就对跪在地上的胭脂院管事郑槐说道:“做戏就要做足,明日你就在京城张榜,捉拿逃奴!” 郑槐连声答应,“大皇子放心,我一定把事办妥了,绝不让靖王起疑。” 罗钧点点头,看着巷口处的一片黑暗,心里暗自盘算,今日也算兵行险招,到底能不能逼得丞相刘裴狗急跳墙,就要看罗铭的本事了。 罗钧对身边站着的张桥笑道:“张桥,你瞧这一战,是罗铭胜,还是丞相胜?” 张桥微顿了顿,“靖王胜!” “怎么说?” “刘裴刚愎自用,这些年被权利迷花了眼,只知道抓着眼前的一点好处不放,目光短浅,竟与北莽国私相授受。他仗着多年来的攒下的势力止步不前,早忘了看看四周的局势,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掌控的了。而靖王,如今风头正劲,朝中帮他的人不少,看好他的人也不少,想看着刘裴倒楣的人更是不少。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一战我们想让靖王羸!”张桥微微一笑,露出些自负的意思。 罗钧略有些疑虑,“刚才那人可靠吗?” “可靠!就算他与我们不是一条心,但短期之内,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大皇子尽管安心等着就好。” 罗钧这才放心,笑道:“你盯着点,这次一定要给刘裴一个教训!一定要逼得他和罗铭彻底翻脸,他们闹得越僵,刘裴和我们的关系也越稳固,到时才能安心的为我们所用!” “是!” 马车驶到靖王府门口,罗铭一步跳下车来,招呼两个禁卫营的兄弟过来,搭着车里的人进了府门。 流烟迎了出来,惊问:“这是谁?” 罗铭握了握他的手,“从胭脂院里逃出来的,还不清楚是谁,先抬到东跨院里去吧,找个郎中给他看看伤,救醒了再说!” 流烟看了一眼,那人一身红衣,嘴唇白得没了血色,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整齐,看着也没有外伤,正纳闷他哪里受伤了,怎么连个痕迹都没有。 罗铭轻轻揭起那人宽大的袍袖,搭起那人手掌,给流烟看他的手指。 流烟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的指缝里扎了十几根银针,乌沉的暗光刺得人心里发紧,未凝固的血滴顺着银针滴落在地上,留下几点触目惊心的红印。 十指连心,只是刺破手指就疼得要命,何况是像这样生生扎进了人的指甲缝里,那痛楚可想而知,只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乍。 就算是犯了错,这样的刑罚也太阴毒了些。 流烟不敢再耽搁,急忙带人收拾出东跨院,将人安顿好了,又派人找来郎中为他诊治。 第43章 浅欢 翌日天气晴朗,天空蓝得晃眼,雪后起了寒风,呼啸半宿,天明时风才渐渐小了。 罗铭照常去禁卫营当值,交待流烟等那人醒了也不要问他什么,一切都等他回来再说。 禁卫营里一切如常,罗铭处理了一些积压的公事,一个人悄悄转到北面山凹里。 罗铭封王开府后,借口靖王府需要护卫,除了罗平拨到靖王府里当值的一千禁卫外,又单独从禁卫营里调走了三千精兵。这都只是对外的话,其实这三千精兵是罗铭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的亲兵,平时并未到靖王府里轮值,而是交由徐潜单独训练。 徐潜因为叶常锡兄弟的事特别感谢罗铭,对这三千精兵也格外上心,拉到北山山凹里集训了半年,天天窝在山沟里加强训练,可谓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半年过去,这三千精兵已经脱胎换骨,褪去了长居安稳中的麻木,变得如同刚出笼的猛虎一样,个个目光冷凝,身手矫健,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将。 罗铭兜里的银子不多,还没有那么多钱去买装备来整顿自己的队伍,只能腆着脸跟徐潜磨,从禁卫营里调配武器和马匹来给这三千精兵壮门面。 徐潜站在山头上,顶着一脸的黄土沫子,得意地指着山里一列列马上厮杀,阵列整齐的将士们,嘴撇到一边,哼道:“怎么样,比你那什么障碍跑的破法子强多了吧!” 罗铭提出的是一套现代的训练方法,他接触的军事训练也不多,只能凭着一些听来、看来的方式改进,不过他还是失败了,士兵们都不习惯,他自己看着也别扭,冷兵器时代打起仗来,和前世以枪炮为主的战场还是有很大不同的。罗铭干脆也就不插手了,全都按徐潜的法子来。徐潜早年曾随柳子期打过北莽,虽然只是赶上了战争的尾巴,但却经过最为惨烈的玉龙关一役,才爬上了如今二品将军的位置,实战经验极为丰富。 这结果罗铭极为满意,他谢了徐潜,又高声向山里吼了一嗓子,“兄弟们,今日训练完了,咱们放开了喝上一场!” 众人欢声一片,齐喊一定要把罗铭灌得爬不起来才罢休。 罗铭笑着应了,看着一个个线条粗犷,英武不凡的铁血男儿,心里同样豪气干云。 这个国家,这些人,已经深深印入了罗铭的骨血,就像他生来就是东离国的子民一样,他爱上了这片辽阔土地上的人和物,若是有人敢践踏她一分一毫,罗铭也会如山里这些人一样,拿起手中的武器,去为了她而拼杀。 罗铭回府已是戌正时分,和流烟一起用了晚饭,就问昨日他带回来的那个人醒了没有。 流烟轻声道:“白天时醒了一回,我给他送了一次饭,他不肯吃,药也不肯上,还吵嚷着一定要见你。” “那就去看看!” 罗铭要茶来漱了口,回身牵了流烟的手,两个人慢慢往东跨院里去。 路上罗铭见流烟情绪不高,抬手摸了摸他额头,“病了?怎么恹恹的。” 流烟笑了笑,“没事。” 不知怎么,流烟对罗铭昨日带回府的那个人总是觉得心里不安,没来由的慌乱,总觉得这个人的出现,会给他和罗铭本来就薄弱的关系带来什么强烈的冲击。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流烟也说不清,只能怪自己近来多疑敏感,只要有个人靠近罗铭,他的心就会提起来。 罗铭哪知道流烟的烦恼,只看他笑得好看,心里就化开了蜜似的,拉着流烟的手又紧了紧,生怕他跑了一样,又把人往自己这边拽了半步。 靖王府空大人少,府中除了后院水榭里人多热闹,其余的地方基本都没人住。东跨院原本是要做罗铭的书房,可罗铭嫌找本书还要跑半个院子实在扫兴,就把书房挪到了他的寝殿里。这个院子也就一直空着,罗铭还是第一次进来。 精致小巧的院落,正房三间,旁边带着两间耳房,院当中还有一棵高大梨树,这会儿当然没有什么梨花,可满树积雪压枝,看着也别有趣味。 屋子里的人半靠在床榻上,墨黑的头发披散着,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色褂子,两条手臂都露在被子外面,手指上裹着厚厚的白布。他脸上的表情淡漠,看样子是醒着的,一双眼微阖着,纤长的眼睫细微的颤动,看起来脆弱无助。他长得极美,做为一个男人,简直是美得过分,说是眉目如画也不为过,精致的脸上皮肤像上好玉器,温润洁白,连汗毛都轻得看不见。 那人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轻轻张开眼睛,一眼看到罗铭,翻身就要起来,手指碰到床上,他疼得皱了皱眉,还是硬撑着坐了起来,半伏下身子,清润的声音慢慢说道:“多谢靖王救命之恩!” 罗铭拉着流烟坐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从胭脂院里逃出来?” 那人目光微转,定在罗铭与流烟交握着的手掌上,微微顿了顿,才开口说道:“奴叫浅欢。是胭脂院里的小倌。我十二岁进胭脂院,一直是做清倌儿,再过几年等契约满了,我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就可以离开。谁知今年九月时,我偶然遇见吏部尚书金大元,他一定要强买我进他府里,我不愿,郑管事就百般折磨挎打我,逼我去金府。昨日我假意答应,趁着郑管事给我松绳索的时候打晕了他,才从胭脂院里逃出来。没想到我刚刚翻出院墙,就和靖王的马车撞在了一起。” 罗铭听着,仔细回忆了一下胭脂院的院落布局,和浅欢说的没有出入。 又问他:“你怎么认得那是我的马车?”罗铭出门不爱张扬,马车上从来不挂什么标记幌子,青布车帏,单乘马车,看着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浅欢苦笑道:“我哪里认得,不过是被追得急了,乱撞而已。是靖王心地良善,才救我回府,要是换了别人,早把我扔下马车,或是交给胭脂院里的人了。” 浅欢说罢又谢了罗铭一遍,他眼中含泪,目露委屈道:“浅欢虽然身处风尘,但也曾是好人家的儿女,绝不肯随意被人轻践,我在胭脂院里十几年,一直是清白之身,只等着契约满时,能早日跳出火坑。哪想到天不随人愿,竟然遭此横祸,我多年来的苦心竟都白费了……” 眼圈一红,浅欢掩面拭泪。男人哭起来没几个好看的,和梨花带雨这样香艳的词更是搭不上边儿。可浅欢眼角微红,几点清泪滑出眼眶,润湿了他卷翘的眼睫,真让人觉得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流烟急忙递了一方帕子过去,浅欢抻手接了,微微一笑,“多谢!” 流烟让他笑得心里不自在,别扭答道:“公子不用多礼。” 罗铭坐在床榻对面,一直看着浅欢,看着他哀声哭泣诉着委屈,哭了半晌,才堪堪止住,抽噎着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自己的动静。 罗铭用食指轻轻点了两下桌面,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听你这样说,本王也不好插手去管胭脂院中的事务。既然救了你,本王一定把好人做到底。这样,你在我府里安心养伤,等你伤好了,我再送你回胭脂院去!如何?” 浅欢显然没料到罗铭会说这样的话。他一向自持美貌,手里玩弄的男人数不胜数,个个都被自己摆弄得服服帖帖。坊间都传罗铭最喜男色,浅欢来时就成竹在胸,深信自己可以迷住罗铭,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谁料到罗铭竟然这样不解风情,他都哭成这样了,竟然还能说出送他回胭脂院的话来。 浅欢微微愣了一下,心有不甘地瞪了一眼流烟,才将两道多情的目光搭在罗铭身上,注视一会儿,眼中泪光闪动,哽咽道:“浅欢不回去。浅欢私自外逃,打晕了管事,又得罪了吏部尚书,若是再回胭脂院,还不知要受多少毒打,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那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们这些人本就命薄,就算被打死了,也不过是草席一卷,扔出门了事。” 浅欢说得可怜,可罗铭还是面无表情,似是不为所动。 浅欢咬了咬牙,强撑着床板,迈步下了床,走至罗铭跟前,摇晃着跪下,“浅欢求靖王收留,就算给靖王牵马坠蹬,做个杂役使唤的跟班,也强过再回胭脂院去让人作践!” 罗铭假意为难的又敲了两下桌面,道:“你是胭脂院里跑出来的逃奴。如果他们找上门来要人,本王也是难办得很。既然你不想回胭脂院,本王就派人将你送出京城,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绝不让胭脂院里的人再找到你,如此可好?” 浅欢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他算计了一场,没想到罗铭压根不上套儿,怎么也不肯将他留在靖王府里。 浅欢狠了狠心,从头上抽出一支束发的簪子,惨笑道:“靖王不必为难。浅欢命薄,无福得靖王垂怜,能与靖王相识,也算了了今生所愿。” 说着话,浅欢右手一翻,猛的往下一刺,手里的簪子直奔着心口扎了下去。这样子,竟是宁死也不肯出靖王府的大门。 罗铭只是静静地看着,也不出声阻止。浅欢半点也没犹豫,簪子刺破布料,尖端捅进了皮肉里,鲜血登时喷溅而出。浅欢身子一歪,勉强站直,目光中含着倔强,死死地瞪着罗铭。如果他再不开口阻拦,浅欢真要血溅五步,横尸当场了。 罗铭站起身,拨开浅欢握簪子的手,看了看他胸前还在冒血的伤口。好在簪身细小,这伤并不算太重,但刚才那一刺下手狠辣,浅欢显然没有因为要刺的那个人是自己而手下留情。 能够对自己狠得下心的人,不是穷凶极恶的暴徒,就是心中城府深沉,总之都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浅欢闻言,忍着疼痛,喜道:“多谢王爷!” 罗铭摆了摆手,吩咐丫环扶着浅欢回床榻上躺好,又叫来郎中给他治伤。 出了东跨院,罗铭边走边思量:浅欢拼死也要留在自己府里,到底有什么目的?昨日的事太过湊巧,只怕和大皇子脱不了干系。如果他只是想在自己府里安插眼线,那么有细柳和青云两个人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大费周章的把浅欢弄进府呢? 第44章 争斗 自从浅欢进府,靖王府的平静就被打破了。 浅欢久在欢场,性子十分玲珑,对上对下都打点的妥帖,府里人人都喜欢他,浅欢又常常许些小恩小惠,没几日的工夫他就拢络住了靖王府里的人。 而流烟为人拘谨,说话办事都一板一眼,他的身份又尴尬,却管着府里几千人的月例、用度。下人们明着不敢乱挑刺,暗地里对流烟却颇有微词,觉得流烟不过一个男宠,却成天端着靖王府半个主人的架子,好不要脸。 才半个月的工夫,靖王府里的局势就来了个大翻个儿,原来讨好流烟的人也开始渐渐转向了浅欢,原本看流烟不顺眼的,就更是撺掇着浅欢在罗铭面前争宠,好挤兑走流烟。 府里暗潮汹涌,后院里的战争已经越演越烈。特别是水榭里的那些被送来给罗铭暖床的侍人们,全都蠢蠢欲动,想趁流烟和浅欢争宠的当口,找到让自己出头的机会。 罗铭每天在外面忙,也没留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崔太监早得了罗铭的命令,看着府里的人。他常年混在宫里,见多了宫中倾轧,这点小把戏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只是崔太监心眼儿活动,看罗铭留下浅欢,浅欢又长得美艳多姿,比女人还风流妩媚,不禁心里犹豫,这到底要站在谁那边好呢? 这日罗铭才进府,就见浅欢倚着月亮门洞流泪,才问他一句怎么了,浅欢就一头扎进罗铭怀里,哭道:“王爷给浅欢作主!浅欢初来乍到,一言一行都谨小慎微,生怕犯了府里的忌讳。就是这样小心,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流烟哥哥,他竟然……竟然……呜……” 罗铭皱眉,一个男人整天泪眼朦胧的,实在让人厌烦。 退开一步,罗铭语气里满是对流烟的宠溺,笑道:“流烟被我娇宠惯了,性子难免固执,在这靖王府里,别说是你,就连我都得听他的。你要有什么委屈,我可做不得主,你还是亲自找流烟去诉吧!” 浅欢恨得咬牙,他不知多少次在背地里下绊子,可无论他怎么说流烟不好,哪怕是和人串通布好了局摆在罗铭眼前,罗铭都是一派云淡风清,根本谈不上什么信不信的话,那样子竟跟看戏似的,只等着自己跟跳梁小丑一样上蹿下跳的演戏给他看。 浅欢也是心高气傲,从小就不肯服输的,这么多天他跟罗铭的关系还没有进展,他心里比谁都急,再这么拖下去,只会让罗铭越来越厌烦他,还谈什么抓住罗铭的心,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呢,不被赶出王府就是万幸了。 浅欢忙用袖子拭了眼泪,笑道:“浅欢没有委屈,只是怕做错了什么,让流烟哥哥误会了我。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对我,实在不好亲近……流烟哥哥自小跟着王爷,浅欢却没有这样的福分。浅欢一定好好跟着流烟哥哥学规矩,以后伺候王爷才能合王爷的心意!” 浅欢走上前挽住罗铭的胳膊,伸手为他掸了掸胸前的衣裳,脸上都是温柔神色,慢声说道:“王爷累了一天,浅欢实在不该在拿这些没要紧的事来烦您。” 说着扬起一张笑脸,眼角蕴着些关切,“浅欢做了王爷最喜欢的冰糖山药羹,外面天气寒冷,王爷快喝一碗,去去寒气!”不由分说的拉着罗铭,进了靖安堂。 流烟正拨拉算盘拢帐,眼看就要进年关了,满府上下的年例、花红,与朝中官员的贺年礼等物都要有个计较,免得到年底再添忙乱。 听见罗铭的声音,流烟刚想站起身,一抬头就看见浅欢挽着罗铭的手臂,神态亲密的进来了。浅欢故意紧紧抓着罗铭,见流烟看他,还得意地偏了偏头,靠在罗铭身上。 流烟有些惊讶,这样大胆的动作他是怎么也做不出的。即使爱一个人入骨,他也只会在心里深情。说来没用,流烟甚至不敢在只有他和罗铭两个人时候,去主动地握一握罗铭的手。 靖安堂里响起浅欢柔软欢快的声音。流烟深深吸了口气,忙又低下头去看帐。 浅欢早就用小泥炉煨着一个小砂锅,拉着罗铭坐下,洗净手后盛了一碗,双手捧着送到罗铭面前,“王爷尝尝这冰糖山药羹的味道。我特意跟膳房里的师傅学的,您要喜欢,浅欢天天做给您吃。” 罗铭进屋后就挨着流烟坐下,先握了握他的手,觉得有些凉,就捂在自己手里暖着。 浅欢端了汤来,就坐在了罗铭的左手边,正与流烟两边相对,把罗铭夹在了正中间。 装做没看见罗铭与流烟的亲密,浅欢轻轻吹凉了山药羹,“王爷,可以喝了,这汤不能太冷,不然就没了那股子清香味儿了!” 罗铭勺了一匙送进嘴里,果然有股清清淡淡的香气,恰到好处的缠绵在口中。 罗铭又勺了一匙,喂到流烟嘴边,流烟低头看着帐本,看见汤匙,连头都没抬,张嘴含住,由着罗铭轻轻一抬汤匙柄,将汤稳稳喂进他嘴里。 流烟微微扬了扬嘴角,罗铭知道他是喜欢这汤的味道,赶紧又勺了送过去,喂他喝了,看他半天也不瞧自己一眼,不由得嘟哝道:“就这么忙?” 浅欢在一旁,气得差点掀了桌子,合着他忙活了一天,就是为了看着罗铭和流烟在自己面前腻歪? 想要插话,可罗铭只顾着流烟,又怕他累着,抽走了他手里的算盘,正软着声音求着流烟多喝一口。 浅欢心里泛酸,若论相貌,他不知比流烟强多少倍,这么多年在胭脂院里,有多少人肯为他一掷千金,只为博他一笑。可浅欢从没放在心里,他知道,那些千金买笑的背后,只有对他身体赤/裸裸的*,哪里有半点真情实意。 浅欢红了眼眶,他有些羡慕的看着流烟,若是有个人能像罗铭一样,对自己百般呵护,他就是不报仇…… 这念头一闪而过,浅欢忙甩了甩头。父仇不共戴天,怎么能不报? 夜近子时,罗铭才从书房里出来,沉吟着向暗处吩咐一声,“再去查查吏部尚书金大元!” 黑暗里传来应诺,“追风这就去查。” “慢着!”罗铭想了想,“把今日送来的东西送到蒋大人府里,给他过目!” “是!”追风等了片刻,见罗铭并无别的吩咐,才翻身越上高墙,消失在黑夜里。 慢慢踱着步子,罗铭先进流烟屋里看了看。 前些日子流烟跟自己闹别扭,说什么身份有别,执意不肯搬进罗铭的寝殿里住。罗铭心道自己现在就流烟这么点心灵寄托,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家了连自己喜欢的人都看不见,那还有什么意思。软磨硬泡的,总算逼着流烟搬到寝殿的暖阁里。每晚看看流烟再睡觉,是罗铭为数不多的乐趣。 流烟睡得正熟,神情恬淡。他身子侧着,半蜷着膝盖,手掌枕在枕头下面,被子已经被他踢到了一边。 罗铭看流烟睡得安稳,怕吵醒他,放轻了手脚进去,给他掩好了被子,把火盆里的炭火拢得旺了,才悄悄退出了流烟的屋子。 罗铭住的寝殿极大,前前后后的足有十几间屋子。罗铭的寝室在正中间,流烟就住在罗铭寝室右边的暖阁里,两人的屋子间还隔着一条两人宽的过道。 罗铭穿过过道,推开寝室屋门,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这屋子里有人! 因为罗铭的吩咐,明月和春桃再也没有私自进过罗铭的寝室,这屋子除了流烟,罗铭是一概不许外人进的。 罗铭从怀里摸出匕首,轻轻探着脚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室内一团漆黑,模糊能看清哪里摆着桌案,哪里放在着床榻。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如果不是罗铭训练有素,很难发现这屋子里多了一道轻轻的呼吸声。 罗铭细听了听,呼吸声是从床帐里传来的。蹑着手脚走过去,罗铭猛一撩床帐,挥动手里的匕首就劈刺下去。 “王爷!” 娇软熟悉的声音传来,罗铭急忙收住匕首,点起蜡烛一看,床榻里偎着一个人,正是浅欢。 浅欢只穿着一件大开襟的宽大丝袍,赤着双脚,双腿并拢,半跪半坐的依着床头。那件袍子上也没有钮扣,系带,只用一根五彩丝绦松松的拢住两边衣襟,斜搭在腰侧。这衣裳穿了等于没穿,倒比没穿衣裳更多了几分诱人、煽情的意味,从大开的衣襟里,露出浅欢大片白皙的肌肤,两点红樱点缀在胸前,说不出的惹人遐思。 浅欢支起身体,软了手脚一般歪斜了一下,丝袍滑落,整个将他赤/裸的身体显现了出来。 浅欢满面娇羞,春情无限,伸手拉了拉掉下去的丝袍,想遮掩身体。眼中欲拒还迎,朱唇微启,声音像清泉入耳,“王爷!” 又喊了一声,浅欢的动作也更加大胆,举步下了床榻,来到罗铭跟前,被宽大的袍子一绊,脚下一个趔趄,双臂一伸,正好扑在罗铭怀里。 浅欢晕生双颊,微垂着头,拉住罗铭的手掌,放在脸侧轻轻磨蹭,“浅欢为王爷侍寝!” 罗铭的手掌宽厚,一年军营生活,罗铭的手掌上已经起了一层薄茧,划在浅欢细嫩的皮肤上,刮得微微有些疼痛,浅欢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刚刚刻意的诱惑也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渴望,他举目望去,罗铭也正看着他。 只听罗铭轻笑一声,开口说道。 第45章 身世 罗铭轻笑一声,开口说道:“云小公子,你来我府里不是为了跟我睡觉吧!” 浅欢身体僵直,不敢相信似的瞪着罗铭,“云”这个姓氏,还有他原本的名字,他都已经舍弃多年,从他自愿迈进胭脂院的大门起,浅欢就再也不敢提自己姓云。 “你?” 勾缠住罗铭的身体也羞惭起来,浅欢不自觉地退开两步,拢住了散开的衣襟。 罗铭慢步走至床榻前,回身坐下,浅欢一直呆呆的站在原地,散落的发丝遮挡住他的脸庞,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想来也不会是欢喜的。 罗铭摇摇头,揭人伤疤的事虽然残忍,可他若是不这样做,只怕浅欢不会死心,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手段来勾引他。 罗铭轻轻说道:“京郊十里云家堡,想当年也是名震东离的名门望族,只可惜十一年前,云家被人告发,说他家中私藏祥瑞,有谋逆之心。云家全家问罪,云家堡的当家——云振天被问斩刑,云氏一族三百余口皆被发配涿州为奴。没想到,云振天被问斩的当天,云家堡半夜突然失火,那时正是深秋,又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天干物燥,火势难救,一夜间把云家堡烧得干干净净,关押在云家堡里的三百余口云家族众,竟无一人逃出火海……” 浅欢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心里难抑的伤痛,大声吼道:“什么失火?云家上下三百余口,都是被人杀死的!”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浅欢问道,声音轻的像怕惊醒深埋地下的冤魂。 “被刀劈,被斧砍,血肉横飞,溅得花园里的池水都染成了血红。我的小妹妹,才刚满周岁,话都还不会说,她被人用被子活活闷死,然后挑在枪尖上,摔到了墙角。那面墙可真白,妹妹摔得脑浆崩裂,和鲜血混在一起,桃红粉白的一片……” 浅欢说着,眼前朦胧,明明不想流泪,泪水还是滑出了眼眶,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他躲在柴草剁里,看着云家堡里闯进了十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他们四处杀人,堡里乱成了一团,许多人慌乱地跑着,却在迈步的同时就被人砍倒在地上。他的小妹妹被奶娘抱着,才逃到大门口,就被一个黑衣人追上,长枪挑开了奶娘的胸膛,她栽倒在地上,肠子流了一地。妹妹大声哭着,那黑衣人怕被人听见声音,就用被子捂住了妹妹的小脸,枪尖挑着她的肚子,狠狠摔在了墙上。 渐渐的听不见声音,连自己压抑的喘息都听不到了。远方模糊的传来一阵哭泣,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浅欢知道,那是他的小妹妹在哭,浅欢常常能听到妹妹的哭声,他知道妹妹是告诉他,她死得冤枉,死得委屈。不只是妹妹,云家三百余口的冤魂时时都缠绕在自己身边,他们都在向浅欢哭诉,他们要浅欢为他们报仇。 浅欢颤抖着身体,眼中大滴大滴的滚落着泪水,他没有出声嚎啕,却比大哭出声更让人看得心里难受。 罗铭没有说话,静静的等着,等着浅欢自己平复情绪。一夜之间天地巨变,对一个才八/九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个太沉重的打击。 前世失去父母的时候,罗铭也曾体会过类似的感受。只是接受结果,罗铭都觉得好像被命运抛弃了一样无助。何况是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杀,浅欢心里的伤痛恐怕已经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要跟随他一辈子了。 浅欢并没有悲伤多久,他是个很能控制情绪的人,多年的隐忍已经让他练就了一个坚硬的心。他也只是允许自己放纵了片刻,转眼他狠狠抹干脸上的泪痕,平板着一张面孔,面对罗铭。 被人揭穿了身世,浅欢并没有慌乱,反而有一种隐约的轻松,这个秘密在他心底压抑的太久,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像这样平铺着将一切摆在面前,也许正是老天给自己的一个解脱——成功,就为家人申冤;不成功,他就可以做为一个迟到的冤魂,到地下去和家人们团聚。 不管结果如何,浅欢觉得他都不会害怕。 心里出奇的平静,浅欢勾起好看的薄唇,浅浅的微笑浮在他脸上,还泛着红的眼眶,配上他那一副褪去风尘的姿态,在沉重而凝固的气氛里,有种压抑的美艳。 “靖王打算如何处置我?是将我交给吏部尚书金大元,博取他在朝堂上的支持。还是将我以逃奴的身份送到刑部,再杀我一回?” 再杀我一回。浅欢轻轻一笑。没错,他早已经是个死人了,在云家被灭门的时候,他做为云家的三公子就已经死去了。现在活在这世上的,是名为浅欢的恶鬼,他是从地底下爬上来讨债的恶鬼,杀不尽害云家的仇人,是决不肯心甘情愿回到地狱里去的。 罗铭静静地看着浅欢,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那种被命运玩弄的滋味,越是挣扎着想往有光亮的地方爬,就越是会被一双无形的手拉回黑暗里,那不是你能左右的力量,当你无法反抗的时候,无助的人是没有救赎的。 “你好好呆在靖王府里,云家的仇我帮你报了。”罗铭的话说得很平静,平淡没有起伏,像说一件最平常的事。 浅欢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甩了甩脑袋,又瞪着大眼看着罗铭。 “你知道我要找谁报仇吗?”浅欢知道自己这话问得蠢,罗铭既然能查到他的身世,肯定也查到了云家堡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自然也知道他想要杀的人是谁。 还是不敢相信,浅欢喃喃自语地又问了一遍。 浅欢进靖王府后一再勾引罗铭,本想等他们的关系稳固后,再开口求罗铭为云家报仇。到时罗铭就算不愿意,他也会使尽手段逼着罗铭去做。 云家的仇人太强大,浅欢自卖自身进了胭脂院,就是为了找到一个肯为云家报仇的人。胭脂院里来往的皆是达官显贵,浅欢一次一次的把希望放在这些人身上,得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浅欢太过自信,以为凭借他的才貌就可以轻易的控制住一个人的心。他没有想到,胭脂院这样的地方,哪里能得来真情实意。欢场买笑,不过是片刻的热络,对方再怎么甜言蜜语的许诺发誓,一旦出了胭脂院的大门,就会彻底抛在脑袋后面。其中就算有那么一个半个是动了真情的,一听到浅欢想要报仇的人,也立刻打了退堂鼓。 毕竟浅欢的仇人,是东离的丞相,是如今整个东离最有权势的人,谁活的不耐烦了,会为了一个胭脂院里的小倌儿,去得罪当朝一品大员呢。 多年的挣扎都没有如愿,也难怪浅欢会怀疑罗铭说的话。 罗铭从屏风后找了一件大氅递给浅欢,“穿上!我帮你只是顺手的事,刘裴和我注定不能共存,我迟早要和他正面交锋,杀了他也只是早晚的事。” 浅欢接过大氅,支吾的说,“可我……可我……” 浅欢不敢再说,他这次是和大皇子串通好的,罗钧为什么会找上他,浅欢也不清楚,只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浅欢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大皇子的条件。 罗铭看出了浅欢的顾虑,既然以后要合作,罗铭也不想成天再与他互相猜忌,干脆说道:“我不管你和大皇子之间有什么交易,全都给我忘了!从这屋里出去,你就只能听我的命令行事。能做到吗?” 浅欢立刻点头,“能!大皇子也没要我做什么损害王爷的事,就是让我盯着靖王府里的动静,时刻向他通报。” 又补充道:“我什么也没对他说过,进府半个多月,我只传过一封信笺过去,信上只是写了些没要紧的琐事……” 浅欢说着苦笑了一声,“流烟看似软弱,却把靖王府把守得像铁桶一样,我打通了半个月的关节,虽然拢络住了不少人的心,可像王爷的书房和一些重要的地方,流烟都派了稳妥的人打扫、管理,我竟然连边儿都靠不上,自然也打探不着半点有用的消息。” 浅欢自嘲一笑,浅欢摇头叹道:“真是小看了他……” 提起流烟,罗铭抿唇一笑。 双方达成了共识,也就没有必要再兜圈子,罗铭又问了问当年云家惨案的细节,就让浅欢下去休息。 这一晚大喜大悲,浅欢至今还有点如在梦中的感觉。愣愣的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张了张口,半晌才问:“要我怎么谢你?”这世上哪有白来的好处。 罗铭笑道:“只要你别再像这样脱光了衣裳勾引我,就算是谢我了!” 浅欢脸上一红,回头看了一眼靠坐在床榻上的男人,心里酸涩得厉害。低声答应一句,“浅欢都听王爷的!”转身退出了屋子。 第46章 案卷 “你昨日让追风交给我的东西我已经看过了。”蒋念白从书架后的隔层里找出一摞捆扎好的东西,解开线绳,将那摞东西摊开来铺在桌案上。 “云家堡是名门世家,要论起来历,还要从东离太/祖开国时说起。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想来你也听说过,我就不细说了。云家家传几代,家底雄厚,在乐平、明谷县等处都有矿山,产业也算遍布全国。东离朝中,能与太平候白家一较高下的,也只有云家堡了。只可惜十一年前,他家里的门子到刑部告发,说云家私藏祥瑞,有谋逆不臣之心。” 蒋念白指了指桌案上几张发黄的旧纸,“这些就是当日刑部审云家一案时记录的案卷。” 罗铭拿起桌上的旧纸,仔细又看了一遍,问道:“你可发现了什么?” 蒋念白摇头,“谋逆这种事,难说得很,有时只要一句话说得不对,就可以定你一个谋逆之罪。东离律例中,若有祥瑞降世,一定要上报朝廷。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有私藏祥瑞者,杖刑六十,流放三千里。” 罗铭实在是不理解私藏祥瑞是个什么罪过。 祥瑞这种东西,说来本身就带点杜撰的意思。罗铭知道的所谓祥瑞,只有人们常听说的,比如凤凰、麒麟这些东西。 本来就是谁也没见过的玩意儿,还要拿这些胡扯的东西给人定罪,简直是让人想像不出。可在这个君权大于天的时代,信奉的就是君权神授,每一位帝王登基,不管真假,史官都要记载国内有祥瑞降世,来映衬一下帝王登基的合法合理性。 也因此,祥瑞才成了只有帝王皇家才能拥有的,上天降下表示君王有德,治下英明的代表。 昨日问过流烟,罗铭才知道,原来祥瑞的范围宽泛得很,不只他知道的那几样,像一些长相奇异的鸟兽,一旦被人发现捕获,也会被人当做是天降祥瑞。所以东离律中才明文规定,凡是百姓看见或得到祥瑞,一律上报朝廷交公,自己是不许私下收留的。 “云家被人告私藏祥瑞,按律也不是特别严重的罪名,以云家当时的家势声望,托一托人情,完全可以大事化小。” “那怎么会闹得全家问罪?我看案卷上写,天庆五年,云家堡的门子焦大海到刑部告发,说云家当家云振天在家中藏了一只白虎,这白虎白底黑纹,首尾长七尺,能日行千里,是传说中的神兽,云振天出外游历时发现它带回家里,并没有上报朝廷,而是私自养在自家的园子里。” 罗铭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一只得了白化病的老虎,却害了云家三百余口的人命。 “往下念呀,后面不是还写着,刑部到云家查找白虎,结果在云家花园的假山洞里,意外抄出铁器若干,黄袍一件,冲天冠一顶,以及与蕃镇守将互通往来的书信。” “只有这些?” “你还想要多少?这些东西足可以定一个人的罪了!东离太/祖留下遗训,除了兵部,百姓不许私制刀兵。当时从云家抄出了七八百件刀枪剑戟,还有与蕃镇守将的往来书信,且不说这些,光是那件黄袍和冲天冠,就够云振天死上几回的了。” 翻找一遍,蒋念白从案卷里拣出一份,指给罗铭看,“这是当时查抄出的东西,留底上记得清楚,你看看。” 罗铭接过去看了,叹了口气,“这么说是铁证如山,翻不了案了?” “按理说是如此。”蒋念白慢慢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罗铭看了他一眼,把手里那摞纸往桌案上一扔,重新靠回太师椅里,从容笑道:“说吧。你我之间还卖什么关子。” 罗铭就知道蒋念白已经有了主意,不然也不会一大早就把自己从靖王府里叫到他家来,还说了这么半天的话。 蒋念白理了理头绪,才扬起头,狡黠笑道:“此时要扳倒刘裴,咱们还没那个力量,只能使个内部瓦解的法子,给咱们的丞相大人拆拆台,砍去他朝堂上得力的手足,换上咱们自己的人,这样,既有了和刘裴一较高下的资本,也足够让他气得跳跳脚了。” 蒋念白想到刘裴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罗铭顺着蒋念白的话思量,笑道:“好啊!你是想先杀金大元?” “正是!当年金大元还只是个刑部员外郞,为了讨好刘裴,他亲自督办了云家的案子,不然凭他的学识、履历,怎么会这么快就升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蒋念白不屑这样钻营的人,提起金大元口气也不好了。 罗铭翻着案卷,“从金大元下手倒是个好法子。可这案卷我仔细看过,实在找不到破绽,当年的人证、案犯也都已经死得死,逃得逃,只剩一个浅欢,又是空口无凭没有旁证,要想翻案怕是不容易。” “没有破绽?天下哪里有没破绽的事,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能留下蛛丝马迹的线索。”蒋念白笑说道。 罗铭奇怪,蒋念白得意一笑,站起身绕到罗铭身后,翻开案卷,找到一处指给罗铭看,“你看看这里。” 罗铭低头细看,这页记录的是云振天的口供,与现代的刑讯记录很接近,都是一问一答,最后有案犯的亲笔画押。 “这有什么……” 罗铭刚想说这有什么可看的,他昨晚已经看过,口供上记得简单明了,云振天开始并不承认,可过到三堂之后,云振天突然改了口,对谋逆之事供认不讳,称他与蕃镇守将早有私交,两人密谋已久,只等着时机起兵造反。 有什么不太对劲。 罗铭前后翻看,又拿来其他人犯的口供比对,看了三遍,罗铭突然拍案而起,“这个记录口供的人,好像想要告诉别人什么事!” 蒋念白心中了然,笑着刺道:“这么半天才看出来,可真是笨!” “你瞧这儿,这里,这里,这里,分明是一色正楷的口供,却在这几处地方突然将字体换成了小篆,你连在一起再看……” 蒋念白压住其他地方,单把他指的几处亮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下来,“云,振,天,冤。” 放下口供,蒋念白摇头苦笑一声,“记案卷的主簿也是个可怜的。若是心里没什么善恶,做这种事还好受些,偏偏是个心里有善恶的,他记这份口供时,也不知要经过怎样的挣扎,才能写下这样隐讳的东西,来替云振天喊冤了。” “总之是个良心未泯的。要不是他留下这几个字,我们恐怕连半点证据都没有。我派人去查,一定要找出这个记录口供的人,从他嘴里,一定能问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蒋念白嘱咐道:“还有那个叫焦大海的门子,他一定被人买通,才会以奴欺主,去刑部告状。云家被灭门前他就逃走了,刑部一直发海捕公文抓他,可到现在这个人也不知所踪。你试着找找,只要找到他,云家的案子就能翻过身来。” 罗铭点头答应,站起身,“我这就去查,放心,只要这个人还活在世上,听风阁就一定能找到他。” 刚要往外走,罗铭又转回身,“现在还用不着你,你趁机多歇歇,病才刚好,别又累着了。” 蒋念白最不耐烦别人提他的咳疾,“你忙你的去吧。西北军营的事还没了呢,又揽了这么件难办的事。你还有闲心管别人?” 罗铭皱眉,“再忙也总要顾着你的身体。好,好,好,我管不了你,我让燕君虞来管你,看来如今你也只是怕他了。” 蒋念白听见燕君虞的名字,突然羞怒交加,脸上泛起一层薄红,握拳吼道:“我哪里怕他了?” 罗铭见他突然变了脸,倒笑起来,安抚道:“没怕。瞧你急的,脸都胀红了。一会儿再咳起来,君虞回头又得跟我急了。” 蒋念白更加生气,刚想说话,正巧燕君虞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进来,“仲卿,喝药!” 罗铭听见就笑,笑得歪倒回太师椅里。蒋念白恨得瞪了燕君虞一眼,燕君虞不明就里,端着药碗吹了两口,送到蒋念白嘴边,“喝吧!” 蒋念白接过药碗,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燕君虞。 燕君虞板着一张俊脸,目光温柔,蒋念白盯了一会儿,一腔怒火竟全都散了,只剩下一点无奈和感激在心里。 低声嘟哝一句,“怎么偏偏这时候进来……”蒋念白一口喝了汤药。 燕君虞早就等着,又递过三颗红枣来,“把这个吃了,补补气血。” 蒋念白心里念叨一声,“婆婆妈妈的,”人却听话得很,乖乖接过枣子去,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王爷!” 罗铭刚要出门回靖王府,崔太监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给罗铭行礼后,崔太监解□上背着的大包小包,抹了抹脸上的汗,呼呼喘着说道:“王爷先别回府!” 罗铭奇怪,“你不在王府里呆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崔太监又喘了两口,才把气息喘匀,“是,是流烟公子让我来的。” “流烟?府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流烟公子说了,让王爷先在蒋大人府上住些日子,先别回王府去。” 崔太监推推桌上的一堆大包小包,“这些,是流烟公子给王爷准备的换洗衣裳,流烟公子怕王爷身边没个人照应,还派了老奴过来伺候。” 屋中一时安静,半天也没人说话。 许久燕君虞才笑道:“哟,堂堂的靖王千岁,竟然被人赶出了自己的王府,啧,流烟真是好大的排场。” 拍了拍罗铭的肩膀,悄声说道:“我说,要说起娇惯人,我可真是甘败下风。你平日里是怎么宠着流烟,才能让他敢在年根底下,把你从家里轰了出来? 罗铭也觉得纳闷,早上他和流烟还好好的,两个人吃了早饭,还说晚上一起到街上逛逛去呢,怎么才两个时辰没见,他就让崔太监拿着这大包小包的衣裳,把自己轰出来了。 心里有点委屈,可转念一想,流烟不是骄纵的人,他会这么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罗铭目光犀利,像要吃人似的瞪着崔太监,把崔太监吓得一缩脖子,心道:您别冲我来呀,我不也被轰这儿来了。 赶紧陪笑解释,“也没什么大事,府里出了点小事故,流烟公子怕污了您的眼睛,才让您在蒋大人府里躲躲清静。流烟公子说了,等他处理好府里的事,就亲自来蒋大人府里接您,向您赔罪。” 罗铭一听靖王府出了事,立刻想到流烟,急问:“出什么事了?流烟怎么样?” 崔太监扭捏半晌,抬起头,眯眼笑道:“也没大事!只是老奴说了,您可千万别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啦……我现在觉得自己像只煮熟了的螃蟹,红彤彤的,热乎乎的……哦耶,不吃药也觉得自己萌萌哒了…… 第47章 闹事 说来还真没什么大事,只是靖王府后院里的小事。 靖王府水榭里养了众多侍人,其中多是靖王府开府时,朝中大小官员送来给罗铭暖床的,加上天庆帝罗平送来的七个舞伎,和大皇子罗钧送来的青云和细柳两人,一共一百零三个人。 水榭不大,临水而建的小院落,只有七八十间房舍,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居住,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些个姑娘、大爷们又都不是省油的灯,彼此看不顺眼,每日闲得无聊,只好争嘴斗口的,靠吵架来打发时间。 今日罗铭才一出门,水榭里的人就打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也敢拿来给我们吃!”站在屋中的紫衣女子瞄了两眼食盒里的饭食,柳眉登时立了起来,大声斥道。 水榭里的人难伺候,这是整个靖王府里都知道的。他们其实也可怜,说是给靖王暖床,可自从进府,罗铭就没见过他们这些人,眼看着时光荏苒,年华老去,却连出头之日都没有,也难怪他们要嫌东嫌西的挑刺找事,来发泄心中的郁闷。 每日往水榭里送食盒的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厮,也不敢还嘴,陪笑答道:“靖王府中三餐都有定例,别说是各位姑娘们,就连咱们王爷,早上也是吃这些。” 那紫衣女子听见王爷两个字,更是触动了心事,小厮的话说得没有毛病,可她偏偏从里面听出了讽刺、挖苦的意思,一步上前,抡圆了巴掌打了过去,“啪”一声脆响,小厮脸上登时印上五个指印。 紫衣女子气得浑身乱颤,尖声骂道:“你也欺负我没见过王爷不成?” 罗铭没有架子,流烟更是和善,在靖王府里当差,从来没有以上欺下,随意打骂下人的事,小厮进王府这么久,一直顺顺当当的,今日平白的挨了女子一巴掌,哪里压得住火气,当时就急了,跳起来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紫衣女子见小厮放肆,更加窝火,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扑上去又给了小厮两巴掌,“打的就是你,看人下菜碟的小人。你也敢吊起眼睛跟我说话?我可是皇上送给靖王千岁,正正经经是宫里教坊出来的,你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能脸对脸的跟我说话,换了从前,你想看见我,呸!你也得进得了皇宫的大门才行!” 那小厮被打,另一个同伴也急眼了,他俩都是十四五岁,正是不怕人不怕事的年纪,怎么肯乖乖等着被紫衣女子打。一个小厮拽住紫衣女子的裙摆,另一个已经攥住了她的手腕子。那女子也是个凶恶的,推倒了那个,回身又打这个,合身和两个小厮扭打在一起。 屋中还有六个女子呢,她们一起从宫里出来,彼此虽然没什么交情,可到底在一个屋子里住了大半年,紫衣女子被人欺负,她们的脸上也觉得不好看。七手八脚的上去帮忙,想拉开三个人,让他们别打了。 小厮们看见这么多人一起上来,以为她们想以多欺少,要七个人打他们俩。这可吃不消了,两个小厮互相望了望,扭头就往外跑,边跑边叫唤,“快来人呐!宫里出来的泼妇打人啦!” 女子们见状都急了,院子里住了百十口子人,偏偏她们屋里出了这样的事,好说不好听的,急忙都追出来,连喊:“站住!” 小厮们哪肯站住,跑出二丈开外才停下,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跳脚骂道:“你们有本事到王爷跟前蹦跶去!我们哥俩送了这一早上,人人都没说话,连王爷还跟我们道了辛苦呢,就只有你们这些人,整天正事没有,就知道挑吃拣穿,凭什么呀,又不是什么得脸的人,进府这么久了,王爷连你们的面儿都不见,还好意思这么闹,换了我早拿绳子把自己勒死了。为嘛?就为了没脸呗!” 这话可说得过分,小厮的话一出口,不只是紫衣女子,连其他屋子里跑出来看热闹的侍人们都变了脸色。 府里人人都知道,靖王府水榭里的众位美人们都只是摆着好看的,罗铭平时连他们的面都不见,更别提什么宠幸了。 小厮的话一语道破,明摆着是讽刺水榭里的人,说她们想见靖王简直是痴心妄想,一个在王府里半点地位都没有的人,老老实实的吃闲饭就行了,还敢挑三拣四,简直不知好歹。 紫衣女子也并非嫌小厮送来的饭食不好,只是她们这些人因为浅欢的关系,心里都窝着无名火,才没事找事罢了。 今天早上,靖王府里就传遍了,说浅欢昨晚得了罗铭的宠幸,今天已经挪出东跨院,搬到了罗铭寝殿旁边的七彩阁住。 虽然是以讹传讹,无中生有的事,但府里人人都传得跟真事儿似的,水榭里的人自然也深信不疑。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原本罗铭身边只有一个流烟,水榭里的人也就认了,可现在突然多出一个浅欢,好好的平衡被打破了,把众人早就积压已久的醋意、不甘又全都勾了出来。紫衣女子才借着送饭的小厮使性子,闹腾起来。 如今小厮又说了这样嘲讽的话,水榭里的人听着都不是滋味,一时有几个脾气暴的,已经张口骂了起来。小厮们也不示弱,又叫又跳,和人群对骂,院子里更加乱了。 “好你个猴崽子,叫你们送食盒,送了大半个早晨,这都什么时辰了,眼看着吃午饭了,王爷都快回来了,你们俩还在这儿磨蹭!” 崔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两个小厮都快哭了,迎着声音跑了过去,语带哭腔,抹着眼泪说道:“崔总管快来,与我们兄弟作主!” 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自然加了些女子如何霸道的话,“您瞧给我打的,这脸上都肿得老高了!” 崔太监是人精一样的人物,又在水榭外面看了半天,事情已经知道的八/九不离十,当下也没说话,看了看满满一院子的人,呵斥两个小厮道:“你们两个猴头别弄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个的吃饭没饱,干活全没了精神,跑这儿躲懒,还编派姑娘们打你。去去去,全都给我玩儿去,别忤这儿惹众位姑娘们眼晕!” 两个小厮委屈,还要再闹,却见崔太监暗地里向他们使眼色,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回头撒腿就跑。 崔太监笑嘻嘻的,向水榭的院子里一弯腰,笑得眯缝了眼睛,“各位姑娘、小爷们,靖王府里的奴才再不好,也自有教训他们的人,老奴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大字,也知道各司其职这个道理。姑娘们进府来,只管伺候好王爷,王爷整日在外面忙,回了自己的王府要是还过不了舒坦日子,那多可怜。你们说是也不是。奴才们不好,只管叫管事的来,要打要骂,也用不着姑娘们自己动手,别的不说,只说这气度上就跌了几个跟头。您这几位可都是宫里出来的,算是见过大世面,就这么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且不说谁对谁错,只是外人看着,姑娘您就失了面子。” 崔太监的话音未落,紫衣女子先就冷笑了一声,“崔总管好大的口气,要我们伺候王爷?哼,这话好可笑,外人不知道,崔总管也装糊涂?今日我就是要闹一闹,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是皇上送来的,你还敢把我轰出府去不成?” 紫衣女子身边一个着绿衣的女子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小萍别闹了!” 紫衣女子一甩袖子,反倒大声说道:“我闹又怎么了,像你们这样胡吃海塞的混日子,不过是等死罢了,倒不如豁出去闹一场,大不了是一死,也比整日关在这水榭里不见天日强!” 紫衣女子叉腰骂道:“叫流烟来!我今日就要问问他,他要霸着王爷到几时,我们这些人哪个不如他,他是醋汁子腌了心了,连王爷的面都不让我们见,好不要脸的东西,一个老男人,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凭什么要由他来安排我们的饮食起居……” 女子话说到此时,可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这些话都是她们憋在心里许久的,人人都这样想,可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 紫衣女子越说火越大,尖利的声音传出老远,水榭里的人都惊呆了,连崔太监都没想到,一个人真的豁出去了,是什么都敢说的。 崔太监见紫衣女子越说越难听,刚要出声喝止,流烟已经从水榭的垂花门里走了进来。 “怎么了?” 流烟清越的声音响起,水榭里立刻没了声音,连刚才大声嘶叫的紫衣女子也噎了一下,老实下来。 流烟就是有这样一种气度,不用张扬,也可以震慑人心。 他穿了一件水蓝色的对襟锦袍,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奢华装饰,朴素中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重和淡雅。 流烟迈步走进水榭,崔太监急忙笑着见礼,“流烟公子怎么亲自来了……” 这话说的,流烟瞧了崔太监一眼,也不揭穿他。刚刚崔太监向两个小厮使眼色,就是让他们去叫流烟的。 两个小厮紧紧跟在流烟身后,一进水榭,就往前蹿了两步,指着那紫衣女子,委屈道:“流烟公子,就是她打我们!” 第48章 振妻纲 流烟顺着小厮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紫衣女子站在人群之外,正怒目瞪着他。 紫衣女子面目娇好,身段妖娆,一双眼睛长得尤其好,尾梢略略向上挑着,此时她眼中含怒,还带着三分妩媚,若是她笑着看人,那一双眼睛一定是风情无限。 紫衣女子微微仰着头,见流烟看她,哼笑一声,慢慢朝着他走了过去。 有句话叫步履生姿,大概说得就是紫衣女子这样的人。只见她莲步轻移,缓步而来,裙摆未动,却让人觉得衣带生风一般轻盈可爱。 她在流烟面前站住,朱唇轻启,娇声问道:“流烟公子,你既然来了,紫萍就问句不害臊的话。我们进府也有半年了,你什么时候安排我们给王爷侍寝?” 听了紫萍的话,流烟心中还是起了一层波澜。 他低头自嘲一笑,看来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原以为早就做好了准备,心里也无数次的告诫过自己,不要指望着罗铭身边只有他一个。可真的听到这样直白的话,问自己什么时候给罗铭安排人侍寝,流烟心里还是酸酸的,不知名的情绪,流烟细细品味,知道那就是嫉妒和委屈的滋味。 紫萍盯着流烟,也在仔细打量着他的相貌。流烟的眉目不如浅欢,并不出色的五官,只算得上清秀而已,脸上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勉强说来,也只有嘴唇长得红润饱满,还算诱人。 流烟没有答话,只是低头无语,紫萍冷笑讽刺道:“王爷是好的,可流烟公子也不能总是一个人霸占着。您的胃口倒好,也总要给别人留条活路吧。” 院中一片静谧,谁都不敢说话,连刚才诉苦的小厮们都住了嘴。人人都看着流烟,只等他如何做答。 紫萍的话,算是问出了水榭中所有人的心里话。他们不管是因为什么目的进的王府,不受罗铭宠爱,显然是达不成目的的。 流烟一直低着头,目光看着脚下的几块青砖。时间慢慢流逝,小厮你瞧我一眼,我看你一下,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是给他俩做主吗,怎么倒变成这般光景了。崔太监心里也发急,流烟不管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以罗铭那个护短的性子,回来要是知道了一切,非跟他急了不可。 崔太监急忙出声打圆场,“紫萍姑娘也太性急了,年底事多,四处打点人情还算不清,这会儿谁有工夫操心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等过段日子闲了,流烟公子自然会安排。” 崔太监也是大事化小的法子,想先过了这个坎儿,回头就算给水榭里的人安排了侍寝的事,罗铭那里一万个不答应,他们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还能闹出天去? 又指着两个小厮骂道:“都是你们两个猴子闹的!还不快给紫萍姑娘赔礼,让姑娘消消火气。” 事情闹到此时,早已经不是小厮和紫萍的事了,紫萍现在哪里还在乎这两个小厮如何,她都不顾女孩家的脸面,张口问出了侍寝这样的事,如果不得出个结果,岂不是白白在众人面前丢脸。 紧紧盯着流烟,紫萍口气生硬的问道:“何时安排请流烟公子给我们一个准话,这样半上不下的吊着,到底把我们当了什么?就是取乐的玩意儿,也要给人一个盼头才是!” 那几块青砖地显然吸引了流烟的目光,他就那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不理眼前、耳边的纷杂人声。 沉默良久,流烟才抬起头,直视着水榭中的侍人们,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许!” 浅浅一笑,流烟心中再没有顾忌,他大声又说了一遍,“不许!这个妒夫我当定了,我不许别人碰他,也不会给你们安排侍寝。罗铭,他是我的!” 众人悚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本该报怨、发怒,却全都被流烟这理直气壮的话给堵了回去。 紫萍也是一愣,流烟一向温和有礼,说话慢声细语,从没有像这样大声的说过话,更何况是这样大胆、放肆的话。 愣了半晌,紫萍倒被流烟的自信弄得发笑,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一个堂堂的王爷,会对一个面目平常的男人起什么一生一世的心思的。在紫萍眼中,罗铭也不过是念在过去的情分上,才对流烟多了几分纵容,此时流烟虽然得宠,可等时日长了,罗铭厌恶了他,他也逃不过被人扔在一边,弃若敝屣的命运。到时流烟被罗铭冷落,半生凄惨,看他还说什么你的我的,简直惹人一笑。 紫萍越想越觉得她没错,干笑了两声,取笑道:“你的?只怕流烟公子有这个心思,王爷却没那个意思。那可是靖王千岁,皇上最宠爱的儿子,说句大不敬的话,万岁百年之后,靖王就是我东离的皇帝,你……” 眼角扫了扫流烟,紫萍眼中都是轻蔑、不屑,“你配吗?” 紫萍身后的侍人们也笑出声来,都觉得流烟狂妄,“一个小小的奴才,竟然也敢妄想靖王这样的人,这么说来,以我的姿色,以后没准还能当个皇后呢。” 众人一阵窃笑,“你得了吧,想当皇后也要脸皮够厚才行,你瞧瞧咱们流烟公子这样子,那脸皮能砌墙了,又厚又硬的,那才能勾住王爷的心。你还是回屋里对着镜子照照,看你有那个福气没有!” 流烟静静的听着,也不争辩,也没有半点慌乱不安,此时他心中说不出的平静,只想着他与罗铭过去的一点一滴。 草屋中时,罗铭就对他好,甚至连最最秘密的话都没有瞒他。是罗铭说,让流烟不必为任何人,从此后只为自己,只为自己而活。 从那时起,自己心里就有了他吧。流烟想到这儿,不由得勾了勾唇角,笑意漫在脸上,心里满是甜蜜。 罗铭虽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可对喜欢的人却心思单纯,他表达爱意没有半分隐瞒,一点一滴中,就这样丝丝渗入了流烟的心里。 流烟想起他受伤时,罗铭为他衣不解带,为了照顾他,几夜不睡都是常事,那时他常常半夜发热,一烧起来就烫得吓人,每次都是罗铭守在他的床边,为他擦洗、喂药,一遍一遍的换着冷毛巾为他散热。每次流烟从昏睡中醒来,都能看见罗铭熬红了一双眼睛,目光温柔的望着他。 为了他,自己是什么都肯做的。哪怕被天下人耻笑,笑他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流烟也不会再害怕了。别人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对得起自己的心才是最重要的。若是今日他妥协了,答应给紫萍他们安排侍寝,就算罗铭不对他失望,流烟自己也会厌弃自己。 流烟决定了,他爱罗铭,爱这个把自己放在平等地位的男人,是他给了自己自信,是他给了自己尊严。何其有幸,能得到这样的人的爱恋,当罗铭说出认定了自己时,流烟心中的喜悦已经没有语言能够表达。 他说认定了自己,那自己呢,自己又何尝不是认定了这个人,既然如此,就算为了罗铭粉身碎骨也是甘愿的。 等众人嘲笑够了,水榭里再次安静下来,流烟才道,“来人!” 崔太监忙躬身向前,“在!”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靖王府中,严禁打骂奴才,违者杖责二十,轰出王府。”流烟目光一冷,面向水榭中说道:“你们入王府时,我就曾让人给你们念过靖王府里的规矩,当初你们信誓旦旦,说一定遵从。如今不过半载,就有人明知故犯,还闹得满府皆知。” 流烟清冷的目光移向紫萍,冷声说道:“念你是个女子,就不用杖刑了!来人,把紫萍拉下去,打三十下手板,把她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出来,账房再支二百两银子给她,明日让她拿着银子出府。” 流烟轻易不发怒,一发怒就先吓住了崔太监,当下不敢怠慢,立刻答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紫萍当时就懵了,呆呆的立在院中,水榭中的侍人们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们之所以敢在靖王府里闹腾,就是看着流烟不是正经主子,说是管事,却不像崔太监那样有品阶,名不正言不顺,流烟又是个好脾气,软性子,说话温柔,对他们宽容大度,不会苛责,是个好欺负的。他们才这样有恃无恐,放大了胆子跟流烟闹。谁想到流烟也有这么雷厉风行的一面,说话间就变了脸,还一出手就是狠的,直接将紫萍赶出了王府。 崔太监出去,不多时带了几个健壮仆妇回来,指着紫萍尖声喝道:“给我拿下,送到刑房里,让徐嬷嬷给她三十下手板子,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仆妇们答应着,上来架住紫萍的两只胳膊,拖着就往外走。 紫萍才想起挣扎,踢打着喊叫,“放开我!我是皇上送来给靖王千岁的,谁敢对我无礼!” 挣扎几下,弄得裙衫也散了,头上的钗环也掉了,此时才知道流烟是动了真格的,心里不敢置信,又害怕起来,想起那两指宽的竹板子打在手心里,更是吓得哆嗦,狼狈中哭叫道:“你们谁敢动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王爷!” 流烟突然变了脸,院中人等都吓得不敢再言语,谁也不敢出声为求情,眼见着紫萍被人拖出了院子。 流烟一不做二不休,寒霜似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站着的人,开口道:“从今日起,想在靖王府待着,就给我安安生生的,有谁再敢挑吃拣穿,嫌东嫌西的报怨,别怪我不留情面。若是觉得委屈,觉得在王府里没有出头之日,就跟我说一声,我备下盘缠送你们出府!要是有人趁乱生事,吃里爬外,可就不是只挨一顿板子的事了!” 回身指着两个小厮,“你们俩,自己到你们师傅跟前领罚去。再有下次,一样给我滚出王府!” 小厮们吓得发抖,可算知道了人不可貌相,流烟一发起怒来,那气势不亚于罗铭,让人望而生畏,不自觉的就矮了一头,连声称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西芹远月光”扔的地雷,非常感谢,么么哒~ 第49章 此生不负 入夜,靖王府中有些冷清。 今日罗铭不在,流烟也有些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懒懒的吃了晚饭,一个人守着孤灯发了会儿呆,找出一册帐本来看了两眼,怎么也看不进去,干脆扔到一边,草草洗漱了,躺在床榻上,目光空洞的望着床帐,思绪已经不知飘到了哪里。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响,是门轴转动的声音,流烟侧耳听了听,坐起身,谨慎问道:“是谁?” 无人答话,只听门轴轻轻转动,发出极微小的“吱呀”声,门扇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流烟撩开床帐,顺手拿起床边勾床帐用的勾子,紧紧握在手里,又问了一声,“是谁?” 脚步声越行越近,一个人转过屏风,笑着应道:“是我!” 流烟松了口气,“你怎么回来了?” 罗铭笑着倚进流烟的床榻里,“想你了!”伸臂揽住流烟,将他拥进怀里,“我爬墙进来的,赵猛他们都没发现。” 流烟不由发笑:一个王爷爬墙有什么好炫耀的。 看罗铭一脸得意,也跟着他笑起来,头枕在罗铭胸前,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罗铭用手指顺着流烟的发丝,柔滑的触感缠绕在指间,罗铭挽起一绺放在嘴边,轻轻的吻了吻。 “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水榭的事。” 罗铭笑了笑,抚着流烟的脊背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后果不用去管,一切都有我呢!” 流烟心里感激,罗铭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他给了自己足够的信任和支持,这样就够了。 流烟从小跟着太子在宫里长大,耳濡目染,早就见惯了宫中倾轧,静懿皇后有意无意的训导,就是想让流烟成为一个圆滑坚强的人,好去保护她的儿子。 自己其实并不像众人想像中的那样,是个纯洁如白纸一样的人。我也可以狠毒,也可以用尽心机去算计别人,我不做并不代表我不会。 然而这样的自己,流烟是不想让罗铭看见的。 撑着手臂起身,流烟面朝罗铭,四目相对,罗铭有些惊异,今晚的流烟很大胆,平时抱着他,流烟多半是不会回应的,此时他主动起身,伏在自己身上,目光中含着数不清的情愫,罗铭的心鼓动不已,不由得胆怯起来,欠了欠身,往床榻里退去。 流烟的手臂拦住罗铭的退路,合上双眼,俯身吻了下去。流烟是下了狠心的,这一吻也带着些恶狠狠的气势,嘴唇合在罗铭双唇上,牙齿也撞了上去,磕痛了两个人。 罗铭不敢相信似的瞪着眼睛,眼睁睁看着流烟清秀的眉眼越放越大,直到模糊不清后,一个温软的触感伴着疼痛袭来,罗铭才确定他是真的被流烟亲吻了。 “罗铭!”流烟轻轻地说道,“此生不负!” 喜悦随之而来,罗铭猛的翻身,将流烟压在自己身下,“再说一遍!” 流烟红了脸,刚才的勇气已经耗光了,此时才觉得羞涩,他推了推罗铭的胸口,侧过头去,喃喃道:“不说!” 罗铭扑咬上去,吻住流烟的唇瓣,碾压勾缠,吻得流烟喘不上气来,“再说一遍!” 罗铭的声音低沉沙哑,流烟的身体都颤抖起来,他眸中波光流转,终于还是抵不住罗铭深情的注视,顿了顿,流烟的声音断续着,“此,此生不负!” 罗铭用手指细细的描绘着流烟的唇瓣和脸颊,勾勒许久,才再一次吻住,小心翼翼,带着些得来不易的珍惜。两世颠沛流离,终于能跟心爱之人心意相通,心中除了高兴,还有些恍如隔世的怅然。 第二日一早,流烟陪罗铭用过早饭,就轰他出府。 “水榭的事不是完了么,怎么还不让我回来?”罗铭难得能跟人撒娇,这会儿就可着劲儿的向流烟诉委屈,“我离开你觉也睡不安稳,我还是回来住吧!” 流烟摇头,“不行。这才刚刚开始,以后还有的闹呢。别人不说,青云和细柳两个人就不会消停。这两天,禁卫营的兄弟就兜了两拨信鸽下来,都是往大皇子那儿传信的。” 给罗铭添了一碗清粥,流烟继续说道:“今天我就拿着截下来的信去找他们,正好没由头呢,他们倒送上门来了,先把这两个小奸细轰出府去,其他人再慢慢的找由头吧。” 流烟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看罗铭,放下碗,勺子搅着碗里的米粒,“你……” 流烟是想问罗铭是怎么想的,要是还想留着水榭里的人伺候,他就不下狠手去赶他们走了。自己如何都无所谓,只要罗铭喜欢,他是怎样都好的。 罗铭听对面没了声音,流烟低着头,一碗粥让他搅得冰凉,他还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和着,显然心思都没在吃饭上。 罗铭笑着叹气,知道流烟又钻了牛角尖,拿过流烟的粥碗,将剩下的半碗粥倒进自己碗里,又给流烟盛了热的,放在他眼前,揉了揉他的头顶,笑道:“水榭里的人都散了吧。好好的姑娘、小子,做什么把人家圈在水牢似的水榭里不见天日。你也是为他们好,在靖王府里没有他们的出路,倒不如狠下心来把他们全都赶出府去,让他们寻找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流烟的情绪还是不高,罗铭取笑道:“难道你连盘缠都没给人家,就把人家轰出去了?我的流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财迷了?” 流烟急忙道:“我给了。一人二百两,虽然不多,但也够一个人活上几年的。他们大多是好人家的儿女,还有亲眷在世,有了这些钱,也不至于被人苛待。” “那你还烦恼什么?” “你,你不觉得我善妒,讨厌?” 罗铭愣了愣,半晌笑出声来,爽朗的笑声传来,流烟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傻,傻到家了。 眼见得流烟的耳朵尖都红了,罗铭才收敛住笑声,左右四顾,厅堂里没有别人,这才凑到流烟耳边,故意用沉沉的声线说道:“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流烟埋头不语,说不高兴是假的。他真是高兴,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嚣着喜悦甜蜜的心情,只是流烟实在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就算心里都像开了锅似的,翻涌着无数沸开的情绪,表面上也只是抿唇笑了笑,勺起一匙清粥送进了嘴里。 罗铭看一眼流烟喝一口粥,一顿饭吃得满足不已。 正甜蜜着,浅欢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碟子,进屋来放在罗铭和流烟眼前,“王爷,吃点这个清清口吧!” 罗铭一看,碧绿水嫩的小黄瓜,切成小段,水汪汪、绿油油的,在冬季里看见,还真是惹人食欲。 浅欢放下碟子,坐在罗铭身边,挑衅一样盯着流烟看了一眼,“流烟公子也快尝尝。” 流烟笑着道谢,尝了一块,味道酸甜,脆脆的口感,还有一点辛辣的味道。 “云公子的手艺越发好了,这点咸菜腌的味道正好,还搁了生姜提味儿,冬天吃是最好不过了。” 给罗铭搛了一块,笑让道:“云公子忙了一个早上了,快歇歇,跟我们一起用早饭。” 浅欢心里憋气,流烟根本不受他挑衅,他再怎么使绊子,人家都四两拨千斤的化解开了,弄得他有力也无处使。 刚才流烟的话里都是和罗铭的亲昵,一句“我们”,更是让浅欢的心彻底凉了。 “我们”,那明摆着是没浅欢什么事了,让他别动歪心思。 浅欢心有不甘,捏着桌角的雕花,口气酸涩的应道:“不敢,我只是送菜来的。我可没那么大的福,这靖王府里,敢和王爷同桌吃饭的,也只有流烟公子你了。” 流烟低头喝粥,不理会浅欢话里的讽刺。 饭毕又给罗铭收拾了一件披风,流烟嘱咐道:“外面一切小心,有事就让崔总管传个话来,别让我悬心。” 罗铭一一答应,带着浅欢,坐车去蒋念白府里。 一路无话,到了蒋念白家,安排了住处给浅欢,等浅欢安顿好了天也快黑了。 罗铭带着浅欢跟蒋念白碰了次面,话题自然也围绕在云家惨案上。 聊到半夜,蒋念白将整件事前前后后问了三遍,直到没有遗漏,才拿起笔来记录备案。 众人折腾一宿,都有些累了,只有蒋念白眼冒精光,依然精神矍烁。 算计了一个时辰,把该做的事都写好了。蒋念白突然从桌案后抬起头来,问浅欢道:“云公子,你可敢告御状?” 浅欢立刻答道:“敢!只要能给家人报仇,我什么都敢!” 蒋念白点点头,话语中有些沉重,“你可想好了,御状不是好告的。东离律中,以民告官本身就是大罪,何况是告御状这种事,实在是九死一生,不死也要扒层皮。你能受得住?” “能!”浅欢没有半点犹豫,他都能做出自卖自身的事,还有什么是狠不下心去做的。 蒋念白笑道:“好!那我揽下这桩闲事了。你且安心住在我府里,等我与靖王筹划好一切,就带你到皇帝跟前告御状去!” 第50章 登闻鼓 天庆十六年腊月二十六,正是东离朝中大朝会的日子。 所谓大朝会,就是百官齐集,朝见天子。因为正赶上年底,这一日的大朝会也有点年终总结外加表彰大会的意思。 天已五更,外面还是漆黑一团,罗铭穿戴整齐,坐轿去皇城。 这还是罗铭第一次参加朝会,朝服等物还是这个月新做出来的,黑色锦袍,袍底用金银线绣满色福纹,胸前盘踞一条四爪金龙,龙口处直冲肩头,有一飞冲天之势。 罗铭与蒋念白匆匆见了一面,彼此无话,分别上了轿,轿夫抬起轿杆,稳稳的抬着轿子往皇城的方向走。 此时天气尚早,黑蒙蒙的天空渐渐由暗转亮,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尔碰到的,也多是参加大朝会的朝中官员。 进了皇城,通往永泰殿的石阶上已经站了不少官员,罗铭下了轿,与众位大人彼此见过,寒暄已毕,只等着天庆帝罗平上朝。 又过了半个时辰,永泰殿里有小太监高声宣唱,百官陆续迈上石阶,进永泰殿见驾。 按品阶站定,众人山呼万岁。 三跪九拜后,各省、道大人启本上奏。 这是元旦前最后一次上朝,这次朝会后就进了新年,谁也不会在过年这几天给皇帝添不痛快,有什么恶心事也会压到年后再报。 所以今天的奏本都是报喜不报忧,哪里的粮食丰收了,哪里治理了水患,边关打了几场胜仗等等,总之都是好事。 罗铭身为靖王,在皇子中品阶最高,就站在罗平御座下一步的地方,他对面就是镇国将军柳子期,挨次往下文武官员按品阶分列两边。 这都是朝堂中数的上名号的,永泰殿外,还有许多三品以下的官员立在石阶上,没有宣诏,他们是没有资格进永泰殿的。 听了一会儿,天庆帝罗平就有些厌烦,这些个大人的奏本都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歌功颂德说得那叫一个花哨,可谁心里不知道,现在的东离国库空虚,今年几个省报了旱涝,户部竟连赈灾的银子都掏不出来,东挪西凑,最后还是罗平从内务府里支了十万两白银救的急。 皇帝也不是好干的,明明心里厌烦,表面上还要摆出四平八稳的皇家威仪,罗平端正的坐在龙椅上,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底下的人把一本奏折念得平仄押韵。 罗平坐着都不好受,何况是站着的人。 都快一个时辰了,念奏折的老大人还在那里之乎者也的念得热闹,一本奏折写的像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文官们都习惯了,还能坚持听着,武将们全都听得不耐烦,左脚倒右脚换了几个个儿,老大人还捋着胡子念的高兴,真恨不得跑到老大人跟前,揪着他的胡子把他扔出永泰殿去。 这事想想也就算了,哪能真那么做。 朝堂上安静极了,众人都静默的听着老大人苍老的嘶哑声音,昏昏欲睡。 “咚,咚,咚……” 永泰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震天鼓响,众人都是一惊,能在这里听见鼓声,那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敲响了皇城正门前的登闻鼓! 登闻鼓为太/祖所立,就是为了百姓能上达天听,告御状所用。东离开国近二百年,敲登闻鼓告御状的只有区区两例。 至于说为何如此之少,那是因为要想敲登闻鼓,告状的人必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除非是身蒙奇冤,否则谁也不会去冒这个险的。本来就是安抚民心的摆设,又要豁出性命才能达成目的,谁还敢轻易去敲登闻鼓呢。 鼓声响了三遍,殿前武士已经探听回来,快步跑上永泰殿,到天庆帝罗平的御座前单膝跪地,禀道:“启奏万岁,有人在朱雀门外喊冤!” 罗平慢声问道,“怎么不让他到有司衙门去告?” 东离设有三司:刑部、大理寺、督察院。 百姓告状一般都是到当地的县衙,如果觉得县衙判决不公,还可以越衙上告,到州府衙门去告,还是觉得不公,才会进京城到刑部喊冤,再由刑部批复重审。一般三司会审的案子已经算是大案了,能惊动天子,那可是举朝轰动的事了。 武士环顾左右,目光在金大元和刑部尚书身上停留片刻,躬身回道:“回万岁,告状之人自称姓云,是当年京郊云家堡的后人,他要告的人正是吏部尚书金大元和刑部上下所有官员。他不敢去刑部,只能上金殿告御状,请皇上御审,说是如此才能洗清云家的冤屈。” 百官哗然,云家堡的事当年闹的沸沸扬扬,云家当家云振天因为私藏祥瑞、有谋逆之心而获罪,云振天被问斩后的当天,云家又遭大火,全家三百余口都葬身火海,可说是一件震惊天下的奇案。 人人都记忆犹新,此时一听见云家的后人,全都大为惊异,“云家的人不是都被火烧死了……” “哼,准是冒名顶替,无故生事的刁民。竟然还想告朝中一品大员,这一告还告了刑部上下一百多位大人,好大的狗胆,真是活的腻歪了。”出声说话的正是刑部尚书丁文净,当年就是他和金大元一手办了云家的案子。 听到云家后人几个字时,丁文净心里就一哆嗦,十一年前,他受了金大元的贿赂,和他串通一气,买通了一伙悍匪,将云家三百余口杀了个干净,还放火烧了云家堡,毁尸灭迹。 万无一失的事情,过了十一年后突然冒出这么大的变故,饶是他久在官场沉浮,也不由得心里发虚,慌张中看了看吏部尚书金大元,见他也一脸茫然,呆愣愣的,显然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丁文净到底为官二十多年,心思电转,强压住心里的慌张,说了刚才一番话,想拦住外面的人,不让他进金殿。 百官听了丁文净的话,大多都表示赞同。当年的案子许多大人都是亲眼见的,觉得并无可疑之处,刑部又有云振天的亲笔口供,更是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何况云家的案子最后定的是谋逆,谋逆之事自古乃天家大忌,极容易受到牵连,因此更没人敢随便替云家的人说话。 蒋念白迈步向前,躬身施礼道:“万岁,来人既然敢告御状,想来是身负奇冤。不如叫他上金殿来问一问,事情自然可以清楚明白。” “有什么可问的?当年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又有人犯的口供,铁证如山,还有什么问的?分明是有人故意生事,借着云家的案子排除异已。蒋大人,你这么热心,莫不是让我说中了心事?” 蒋念白淡淡一笑,“刘大人,这话说的好没有道理。太/祖留有遗训,凡是敲登闻鼓告御状的,只要滚了钉板,赎去以民告官的大罪,就可以格外开恩,求万岁亲审。刘大人,你做官的时日也不短了,又是刑部要员,不会连东离律例都记不清吧!” “你!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这个人来历不明,怎么能让他进金殿面圣,万一是个刺客,蒋大人担得起这个风险吗?” 蒋念白与人争论,立刻有大人插言,朝堂上分为两派,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罗平沉吟半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回头看了看刘俊,刘俊偷偷往罗铭的方向指了指。罗平会意,往罗铭的方向看去,只见罗铭微微冲他点了点头。 罗平有了主心骨,心里安稳许多,马上扬手叫道:“众位大人莫急。既然太/祖留有遗训,就叫上那击鼓人来,仔细问上一问。” 丁文净还要争辩,罗平已经沉了脸,面色不郁,一甩袍袖,喝斥一声:“住口!” 这一下吓住了丁文净。他再大胆也不敢在金殿上冒犯皇帝。当下不敢再言语,眼睛直瞟丞相刘裴和吏部尚书金大元,盼着丞相大人能帮他脱困。 刘裴面沉似水,一直一语不发。当年的事虽然因他而起,但从头到尾他都没沾过手,此时也不好突然站出来说话,偏帮丁文净等人,只好向身后的左都御史使眼色,让他见机行事。 金大元却是彻底吓呆了,云家的事都是他为了讨好刘裴,才干下这样没天理的缺德事,这十一年他过得一直都提心吊胆,年年到大悲院里做法事,超度云家的冤魂,就是怕死了以后到地狱里受苦。没想到还没等他死呢,讨债的冤魂就来了。 殿前武士飞快的跑下金殿,一盏茶的工夫,从金殿下带上一个人来。 来人正是浅欢。 浅欢穿了一身重孝,从头到脚都是白的,宽大的白布袍裹着他瘦削的身体,腰中扎着麻绳,头上缠着寸宽的白布条,他苍白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进了永泰殿。 浅欢来到罗平的御座前,跪倒磕头,“草民参见万岁!” 罗平看着下边的人,“平身!” 浅欢不敢起来,略略直起身子,低垂着头,目光一直看着脚下。 “是你敲响了登闻鼓?” “是!” “你可知罪?” “草民无罪!” 浅欢猛一抬头,向上高声说道:“草民一家三百余口,被吏部尚书金大元所害。他买通云家的门子,让门子到刑部诬告我父私藏祥瑞,有谋逆之心。又串通刑部官员,对我父亲动了大刑,将他屈打成招。可怜我父年近半百,还要在牢中受此苦楚。最后被冤问斩。” 浅欢目光一转,犀利的目光直瞪着金大元,“就是他!” 抬手一指,浅欢厉声说道:“就是他串通了刑部尚书丁文净,买通了悍匪杀了我全家三百余口!” “万岁!” 浅欢向上叩拜,哀哀泣道:“他们才是罪大恶极的凶徒!草民为父洗冤,为我云家三百余口讨个公道,又有何罪?” 第51章 洗冤 金大元后退几步,看着浅欢惊叫道:“你,你不是胭脂院里的那个……” 丁文净恨不得踹他,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个,憋了半天,就不能说句有用的话? 丁文净出班站立,向上言道:“万岁,刁民的话不可轻信。他说他是云家的后人,有何证据?他说我与金大人合谋,杀了云家三百余口,又有何证?难道只凭他一张嘴,就可以胡乱指摘朝廷大员?那这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金大元也反应过来,急忙道:“万岁圣明,别听这人胡言乱语。下官认得他,他是胭脂院里的小倌。下官前些日子想将他买进府里,他不从,还打晕了管事逃出了胭脂院。想来就是因为此事,他才对下官怀恨在心,才到金殿上诬告于我!” 罗平听了丁文净二人的话,点了点头,问浅欢道:“你说你是云家的后人,可有凭证?” 浅欢向上叩头,“有!” 浅欢从脖颈上解下一只金锁片,小太监急忙下去接过来,交到刘俊手里,刘俊躬身递给罗平。 罗平托在手里细看,鸡卵大小的东西,纯金打造,正面是流云纹饰和云家的族徽,背面则刻了几个梅花篆字:云氏明宇,福寿安康。两侧还记着浅欢的生辰八字。 “云家的子孙都有此物。皇上可以到京郊查问,那里的人都知道此事。还可以查证县里的户籍,上面有草民出生时的记录。” 丁文净察言观色,眼见着罗平是信了的。他忙道:“万岁!这死物件怎么能当真,定是这刁民在哪里拣的,拿来混淆抵挡。万岁莫要被他骗了!” 这话就有点打死不承认的意思了。 丁文净说的疾言厉色,话里又有点放赖的意思,实在有失他二品大员的身份,简直和市井无赖无异。在场的众位大人听了,不由都皱了皱眉头。 浅欢冷笑一声,不慌不忙说道:“就知道丁大人不服气!” 解开腰间的麻绳,敞开白布孝衣,浅欢露出身上的里衣。轻轻揭起大襟一角,转过身去,指着后腰上的一处疤痕说道:“幼时淘气,我与兄长玩耍时闹了别扭,一个人爬上了云家堡的后山。天黑了才知道害怕,下山的路上滚下了山坡,摔进了山脚下的乱石堆里,被尖石子刮伤了腰。” 浅欢提起往事,心思有些恍惚,幼时的情境像隔了一层厚重的纱帘一样,看不清,也不想去看。每看一次,浅欢都觉得心里钻心的疼痛。 眼角有些湿润,浅欢理好衣裳,对丁文净说道:“我身上的伤磕得奇特,正好是个雄鹰的模样。那时亲眷们还说,我大难不死,日后一定会雄鹰展翅,鹏程万里。” 雄鹰展翅,鹏程万里……可惜他最后的命运与这些美好的祝福差了十万八千里。 云家世代书香,浅欢的兄长才十五岁就中了举人,家里对子女的管教极严,云家的子孙是绝不许出入青楼妓馆的。 可自己呢,为了报仇卖身进了胭脂院。不断的勾引朝中权贵,想让他们替自己去报仇。这样污糟的身子,是再也没有脸面去见他的家人了。 浅欢心口钝痛,用力绞紧了胸口的衣裳,继续说道:“我家中上下虽然都被杀了,但远房亲眷还有不少尚在人世,皇上可以去问上一问,浅欢的身世自然能证实了。” 在场众人刚才看的明白,浅欢身上的伤痕长约一指,宽约寸许,从形状颜色上看,也知道当年一定受了很重的伤,不然伤口不会经过这么久还如此清晰可辨。 如此基本可以证实浅欢的身份了。再怎么凑巧,也不会有人在身上同样的部位,弄出同样的伤口去冒充另一个人。 罗平则更加深信不疑。告御状这种事,本身就是九死一生,谁吃饱了没事干,会冒名顶替为不相干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丁文净也被堵得没话,暗自憋气,半晌又叫道:“就算你是云家的人,也不能张口就说我和金大人串通,害死你的家人。 云家堡失火后,刑部也曾派仵作勘验,经查后,证实是云家堡的夫人,你的母亲受不了云振天被斩的事实,精神恍惚中在她卧房里点了大火,为你父亲守志自尽。秋日天气干燥,火势难控,正房的火连累了厢房,这才一发不可收拾,造成了云家堡的惨事。这,这怎么能怪到我们的头上,分明是你家的人不小心!” 浅欢冷冷的看着丁文净。就是这个人杀了他的家人,杀了他的兄长和妹妹。 丁文净被浅欢盯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高声叫唤,“你,你看我做什么?心虚就赶紧认罪,皇上仁厚,或许还能饶你,若是你再要抵赖,可就没你的好果子吃了!” 浅欢木着一张脸,听着丁文净高声叫嚣。不想与仇人多言,向上对罗平说道:“草民有人证!” 丁文净暗自好笑,心道绝无可能。 他们当年买通的都是江湖上的亡命徒,事成后给了他们银子,就让他们四散逃了,根本没处寻人去。来告发云振天的那个门子,也被他们喂了毒药,扔下了山崖,绝不可能生还。这会儿浅欢说他有人证,哼,可到哪里去找? “带人证!” 刘俊高声传令,殿前武士从永泰殿外带上两个人来。 来人是个乡下汉子,一身布衣短打,面目朴实。他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娃,穿着一件蓝布碎花小棉袄,迈着两条胖胖的小短腿,倒着小碎步紧紧跟着汉子往金殿上走。 乡下汉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进殿门就哆嗦,哆嗦了一路,也不敢抬头,低着头只顾往里走,到了罗平的御座前,引路太监喝斥道:“还不跪下给万岁磕头!”那汉子急忙跪倒,向上磕了无数个头,只是不敢说话。 和他相比,那小娃明显自在得多,进来就左顾右盼,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看这里,又瞧瞧那里,瞧着门口站着的老大人有趣,就想上去拽他的胡子,可他爹爹只顾闷头走路,又把小娃拉的紧紧的,这才保住了老大人的胡子。 罗平一见这样朴实的农家汉子就有好感,放轻了声调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张大了嘴,半天才说道:“焦木诚!” “家住哪里?” “京郊不远,长乐县沙平村。” “今年地里的收成如何,你家里有几口人,还吃得饱肚子吗?” 焦木诚与罗平一问一答的说了几句话,心里也安定下来,罗平话语温和,问的又是些家常过日子的话,焦木诚回答起来更加自在,笑道:“今年老天爷开恩,雨水够勤,庄稼的收成也好,草民还会些雕刻的手艺,常进京城卖些小玩意儿贴补,家里又只有我们父子两个,足够吃了!” “这不是,”焦木诚又拉过小娃,指了指他身上的蓝棉袄,“今年有了闲钱,还给孩子做了里外三新的棉袄。好些年没这么宽裕了。” 百姓能吃得饱肚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一个皇帝高兴了。 罗平看着圆滚滚的孩子,心里喜欢,问了他两句话,那小娃却是个不怕生的,问了就大声回话,比他父亲都回答的清楚明白,声音又甜又脆,十分机灵讨喜。 罗平更高兴了,吩咐刘俊给孩子拿了一个织锦锦囊来,拉开抽绳,里面是满满一袋“状元及第”的金锞子。 焦木诚连连摆手,他也说不出别的,嘴里只是推拒,直说,“这哪能要,这哪能要……” 罗平见他老实憨厚,心里更添了几分好感。 罗平问焦木诚,“你旁边跪着的人你可认识?” 焦木诚脸上露出一抹羞惭之色,重重点了点头,“认得!他是云家堡的小少爷。” “你如何认得他的?看你的年岁也不大,刚才又说你是沙平县人氏,沙平与云家堡还隔着一座高山,照理你们不该相识才对。” 焦木诚低头无语,好半天才开口,“云公子与我并不相识。是,是草民的爹……” 焦木诚“嘿”了一声,一拍大腿,懊恼道:“是草民的爹做了丧天良的事,以奴欺主,到刑部告发了云家当家云振天。草民的爹,就是当年去刑部告状的门子——焦大海!” 金大元大吃一惊,“不可能!他不是……”这话脱口而出,他急忙掩住口,心道好险,险些把实话都吓出来了。 罗平又问,“朕还记得当年云家的案子。那个门子告倒了云振天后就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刑部年年都发下海捕文书抓他,如果你父亲真是焦大海,怎么会住在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还没有被官兵拿住?难道你们那里的县官都不做事的?” 焦木诚胀红了脸,支吾半天,才断续讲出了实情,“我爹当年也是为了我。他为了给我换个好前程,才被人用一千两银子买通,去刑部告的状。 他也是被人骗了,当年买通他的人,只说是要教训一下云家的当家,不会要他的命,顶多让他赔上些银子就完了。我爹这才动了心。哪想到,才一个月的工夫,云家的当家就被刑部砍了脑袋,我爹这才知道闯了大祸,拿着银子去找人理论,他也是气糊涂了,那些人位高权重,哪里理他。还没到刑部大门,我爹就被人用麻袋罩住,拉到了京城外的凤鸣山上,强灌了毒药,扔下了山崖。” 第52章 人证 “依你所言,焦大海应该已经亡故了。” “回万岁,并没有。我爹是前年才死的!” 焦木诚挠头,“我爹也说不清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一问他,他就说这是他的报应。后来我娘问急了,他才说是被崖壁上横生的枯树挡了一下,跌下崖底时神志还清醒,觉得肚子里一阵翻腾,就吐了出来。想来是那会儿把毒药吐出来大半。” 众人都觉得离奇,要不是焦木诚说这番话,再换个别人来说,大家准要说这人编瞎话呢。可焦木诚憨厚老实,口齿也不利落,说话都断续磕巴,并不是能信口编出胡话的人。 焦木诚又慢慢回忆道:“我爹虽然是活着回来了,可却跟死了也没两样。他身上的骨头都摔碎了,是一路爬回家的。脸上、身上刮出的伤口,也因为身体里留下的残毒,怎么也不结痂,眼看着脸上的肉发脓溃烂,恶臭传的老远,人们一见他就躲,哪里还查问他是不是当年的门子。 就这样让身上的皮肉烂着,疼着,爹拖了几年。我给他找郎中看病,他说什么也不肯,直说这是他欠云家的债,他得还,活着还不了,死了再接着还。可就怕……” 焦木诚看了看旁边的浅欢,“爹说就怕他下辈子想当牛做马的偿还,云老爷也不稀罕了……” 这些年焦大海受尽煎熬,焦家的日子也过的苦不堪言。父亲改名换姓,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焦木诚才十几岁就要挑起家里的大梁,挣钱养家这些辛苦都不必说了,只是父亲每日疼得打滚的样子,就够让焦木诚看着心里难受的了。 他说的苦涩,忍不住搂紧了怀里的孩子,这个孩子也因为焦大海满身恶臭,而被村子里的孩子取笑,时常受欺负。 小娃动了动小身子,转过来摸着父亲的脸颊,朝焦木诚吹了两口气,安慰道:“爹爹,不疼!”这是小娃常对焦大海做的,也是焦大海唯一的慰藉。 焦木诚抹了把脸,朝小娃笑了笑,才又说道:“爹是前年死的,死前他怎么也闭不上眼,拉着我说,要是有能给云家报仇的机会,一定替爹去。爹欠云家的,是还不清了……” 说到这里,焦木诚嗔怪自己没用,“爹死后我每年农闲都进京城来打听,打听云家的事,打听金大元的事,当年就是他给了我爹一千两银子,让他到刑部告的状!” 又懊丧道:“可哪里打听得着,京城里人人一提云家就吓得什么似的,一问就摆手,都不肯多说。金大元又荣升了吏部尚书,更不是我们这样的小民能摸得着边儿的。每次都是白来一趟,去年进京时还遇到几个兵痞,险些连我父子两个的命都搭上。” 焦木诚说完,就向上叩头,“万岁爷,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爹死时,就怕我笨嘴拙舌的学不清楚,还找来村子里的学堂先生,记了一份口供,”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这就是口供!学堂先生也跟我来了,就在殿外候着,万岁要是不信草民的话,可以叫先生进来。他说的比我清楚多了。” 罗平打开布包,里面还用油纸包了三四层,可见焦木诚十分重视此物,生怕弄脏了,才这么左一层又一层的包着。 最里面是张一尺多长,折成四折的宣纸,展开一看,果然是焦大海的口供,记这东西的先生估计是常帮村子里的人写状子,这份口供也记得简单明了,多余的费话都没有,几句话就说清了焦大海如何收了金大元的银子,如何到刑部诬告,如何被人灭口等事。最后还有焦大海的指印画押和写这份口供的先生的名字。 罗平让刘俊拿着口供下去,展开了给底下的众位大人观看。 丁文净一眼扫过去,冷汗直淌,这是想也想不到的事。又是毒药又是悬崖,都没把一个半大老头儿弄死,那只能说是老天都看不过去,想给云家留下的一个洗血冤屈的机会。 用官袍抹了抹头上冷汗,丁文净与左都御史对了对眼色,左都御史躬身走上前,对罗平言道:“皇上,孤证难立,何况是这样逆天的罪名。焦木诚又不是当事人,依他所言,当年的门子是他的父亲,那他所说的话和这份口供,就只能当作旁证,不能用来给丁大人等人定罪。若想证明焦木诚说的属实,还必须要有佐证才行!” “臣有佐证!” 左都御史的话音未落,永泰殿外就有人高声喝道。 随着声音,一个人大踏步走上了金殿。 来人身穿四品官服,高高的身材,体型彪悍健壮,他身上穿的是文官服饰,可他走路时那副雄赳赳的气势,颇有些武将的风范。 众位大人举目一看,全都认得,说话的人正是京师京兆尹——郑禀魁。 众位大人一看他上了金殿,全都皱了眉头,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嘴坏人损,比蒋念白还要尖刻几分。 郑禀魁一走进永泰殿,先摘了头上的乌纱帽,除去腰间的玉带,脱了身上的四品官袍,几步到了罗平的御座前,将衣物往地上一甩,乌纱帽滚到了脚边,被郑禀魁一脚踢出老远,“臣郑禀魁,负罪辞官!” 罗平真觉得头疼,这都够乱了,这会儿他又跑上来辞官,这不是添乱吗?有话说话,拿这个吓唬谁? 罗平对郑禀魁的印象不错,虽然妖讹子多了点,但还算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 也不动怒,罗平让小太监把郑禀魁的官服拣起来,整理好了,放在一边,好笑问道:“郑大人,你每年都要来这么一回,你可说说,你这是第几次要辞官了?” 京兆尹就是京城这一亩三分地的父母官,四品官说来品阶不低,可在京城这个地方,随随便便从东城里走出来的,都是二品、三品的高官,他这个京兆尹,说白了也只能管管普通百姓,若是遇到与京城官员有关的案子,那真是干瞪眼拿人家没办法。 郑禀魁天生一副火爆性子,为人又古怪狡猾,一遇到他惹不起的京官,他也不跟人家死磕,直接跑到天庆帝跟前辞官装可怜,他辞官是假,让罗平替他作主是真。这套把戏玩的多了,罗平有时只要看见他来,就知道这准是又要参人了。 郑禀魁听了罗平的话,略有些尴尬,看来这“狼来了”是不能多喊,喊得多了,连温和厚道的罗平都调侃起他来。 郑禀魁干咳了一声,向上施礼,高声言道,“臣是要告自己!” 翻身跪倒,郑禀魁沉声说道:“臣枉为父母官,明知当年云家的案子是冤案,却为了一已私利,多年来不管不问。臣对不起身上这身官袍,实在是没脸再去穿它了!” 罗平奇道:“朕记得你是天庆十二年才从外省调回京城,升任了四品京兆尹,云家的案子那时早已尘埃落定,你这个父母官就算想管,没有苦主,也是没法子的,何谈枉为父母官?” 郑禀魁苦笑道:“皇上好记性。臣的确是天庆十二年才调回京的,可再往前,臣曾任过刑部主簿,主簿品阶不高,没有机会面圣,皇上不记得也不奇怪。” 罗平恍然,“你刚才说的佐证,莫非就是你任刑部主簿时留下的?” “是!当年云振天的案子,几次堂审,下官都在场,他的口供也是由我记录!” 罗平刚想开口问郑禀魁有什么佐证,丁文净已经冷笑一声,阻止道:“郑大人,既然你是当时堂审的主簿,就该知道当时审案并无差错,一共过了三堂,云振天是亲口承认他有谋逆之心的,他最后那份口供,还是你亲自让他画的押!” 丁文净嘿嘿笑道:“难道你外放了几年,连当年自己做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丁文净提到“外放”两个字,郑禀魁立刻脸上变色。 握紧了拳头,回头瞪着丁文净,郑禀魁放声骂道:“丁大人不必用此事拿捏我!我敢上金殿辞官,早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丁大人,下官可以不要命,你能吗?哼,你把你那狗命看得比爹娘老子都重,为了加官进爵,在丞相大人跟前卖好儿,你那狗尾巴都快摇折了!呸!别跟我说话,你不配!” 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狗奴才,丁文净哪受过这样的气。从前他与郑禀魁同在刑部,都是同僚,彼此还算客气,哪想到这个郑禀魁说话,真是如传言中那样,什么粗野的话都骂得出口,连半点斯文颜面都不给人留。 当下气得哆嗦,有心与他对骂,又顾着自己的脸面,怎么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来,丁文净抖了半天,才愤愤答道:“郑大人好脏的嘴!亏你是进士出身,也不知是哪里的书院、老师教出了你这样的高徒!” 这已经是很难听的话了,文人把出身看得极重,丁文净的话又连郑禀魁的老师和书院都骂进去了。钝刀子不见血,却更让人肉疼。 郑禀魁满不在乎,立刻端出了自己的老师,“下官师从马士詹马大人门下,不才与靖王正是同门。” 这话把丁文净堵的够戗,马士詹是当世鸿儒,德高望重,人人敬服,朝堂上站着的,有不少是马士詹的门生弟子,他要敢再说什么师门不好的话,不用郑禀魁还嘴,朝堂上这些人就能把丁文净掐死。 丁文净强压怒火,抓着郑禀魁话里的把柄,高声斥道:“你口出恶言,说你有云家一案的佐证,分明是胡说。云家的案子三次堂审我都在场监审,金大人主审此案时禀公直断,没有半点与理不合的地方,你当时也并没有异议。过了十一年,事过境迁,你才跳出来说刑部审的不公。你,你这是哗众取宠,出风头帮靖王打压异已!” 丁文净向罗铭的方向看去,指着罗铭说道:“是了!就是如此,我说你们这些人来得好怪呢,靖王,蒋大人,还有你,你们都是一伙的,云家的案子明明没有错漏,你们却故意鸡蛋里挑骨头,挤兑我和金大人。你们好歹毒的居心!” 罗铭没有说话,蒋念白也默然无语,私下里他们早已经商量妥了,眼下还不用他俩出声辩驳。 郑禀魁则大笑起来,声音震耳。 “丁大人,你说云家的案子没有错漏?” “是!你不也是亲眼看着审的案子吗?哪里有错?” 郑禀魁收起笑容,冷声问道:“那我问你,当年金大元可曾对云振天用刑?” 丁文净闻言一顿,半晌提高了音量,镇定答道:“用了!” 又说道:“这有何错处?人犯抵死不认,难道还不能用刑?” 郑禀魁点头,“若是一般的刑杖板子,我也不来问你。你如此理直气壮,就把你当日给云振天用的刑具,一一说来,让在场的众位大人们听听,用的对也不对?” 丁文净支吾了一会儿,“不就是普通棍刑……” 郑禀魁冷冷看着他,“棍刑?你这棍刑是如何用的,你倒说来听听!” 丁文净哪里敢说,低着头不言语,心里盘算,郑禀魁的出现,一定会给云家的案子带来极大的变动,他也不清楚郑禀魁手里有什么佐证,只是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不由发虚。思量再三,狠了心肠,心道实在不行,就把罪责全推到金大元身上,自己不过是从犯,最后起码也能保住一条性命。 丁文净不言语,郑禀魁环顾四周,“众位大人,说棍刑大家不明就里。下官换个名字,众位大人自然知道的清楚明白!” 郑禀魁声音凄苦,沉声说道:“金大元当年给云振天用的,是‘开口笑!’” 第53章 血书 众位大人一听“开口笑”这个名字,全都觉得脊背生寒,止不住的打了一个哆嗦。 罗平更是已经怒不可遏,急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郑禀魁垂首答道:“是,下官绝无半句假话。” “那年金大元一共审了云振天三堂,每次堂审都上大刑。第一堂,一百杀威棒,隔十日,又审二堂,用夹棍。第三堂,云振天还是不认谋逆之事,丁文净就给他上了‘开口笑!’” 不用再细说,众人也能想到当时的情境,血淋淋的拷打和凄惨的哀嚎仿佛都随着郑禀魁轻声的描述传了过来,鲜活得令人恐惧。 罗平狠拍书案,质问金大元和丁文净,“郑禀魁说的可是实情?你们有没有给云振天用过‘开口笑?’” 金大元膝下一软,扑通跪下,磕头不止,丁文净也急忙跪下,“皇上,谋逆是大罪,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臣,臣等并没错!” 罗平真是怒了,“开口笑”这名字叫得好听,却是极为阴狠毒辣的极刑。行刑的人用极粗的木棍捅进人犯口中,一直向里送,直至坠到胃底,人犯往往撑不到刑罚结束,就会活活撑破肠胃疼死,过程残忍已极,是早就在东离被废止的酷刑。 “朕问你用是没用?”罗平又厉声问了一遍。 丁文净吓得发抖,他还没见过罗平发这么大火,到底是一朝天子,平时再怎么平和软弱,发起火来还是让人心惊胆战,连刚才狡辩的话都吓没了,丁文净趴跪在地上,头低着,哪里敢说他用过的话。 郑禀魁想起当时的事,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问问自己当年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犯下这样天理不容的大错。 他再无隐瞒,高声向百官声讨自己的罪状,“臣是重元三十年的进士,在翰林院任了五年编修,才等到一个去刑部任主簿的空缺。眼看着同科、同乡的进士们都有了实缺,在官场上步步高升,臣眼红。臣虽不像蒋大人那样三元及第,可也是头甲进士出身,一向自视甚高。多年不得志,让臣糊涂了心肠。审理云振天的案子时,金大元还只是个刑部员外郎,他私下里找过我两回,有意无意的暗示,说他手里有个外放知府的缺儿,还说云家的案子事关重大,一定要严审等等。” “臣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让我管好自己的嘴,看见什么也别言语,这个外放知府的实缺就是我的。” “一般刑部审案,都是以问为主,人犯奸狡,才会用刑。而且就算用刑,也是竹板、刑杖,一十、二十的往上加。可审云振天时,一上来就直接是一百杀威棒,打完了才问他招是不招。我心里起疑,可又实在想要那个外放知府的补缺,就这样……就这样臣昧了良心,眼看着三审过后,刑罚一次比一次狠毒,云振天终于抵刑不过,屈打成招……” “臣……” 郑禀魁悔愧难当,满面羞惭,他这些年为官清正,刚直不阿,也由此得了马士詹的喜欢,收他当了门生。可郑禀魁心里明白,他做官再好也赎不了他的罪过了,年年进京述职,他经过云家堡时心里都像一把火燎过似的,这个污点他洗不清了,他不是主犯也不是从犯,他是帮凶,他是把云家三百余口送入地狱的帮凶,是他的一时贪念,让一个家族都惨遭荼毒。他愧对对他另眼相看的老师,愧对自己身上穿的这身官袍,也愧对那些说他是好官的百姓。 郑禀魁再也说不出话来,沉重的罪恶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转身朝浅欢跪下,重重的磕下头去,“审结了此案,若是我还有一条命在,那这条命就是你的!这一生,我用我的命还你!” 浅欢一直静静的听着。他原以为他会哭,可惜越是听下去越是哭不出来,胸口堵着,喉咙里也哽着东西一样,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早料到刑部应该是给父亲用了大刑,否则以父亲那个倔强的性子,怎么会肯认罪。如今看来,自己还是想得太好了,他们不是用了刑,而是用了酷刑,残忍得连有铮铮铁骨的父亲都屈服了。 浅欢轻轻抹去眼角上的一点湿润,侧过身子,避开了郑禀魁的跪拜,“草民受不起。” 郑禀魁心中更恸,浅欢拒绝的姿态太过冷静,反而让他一腔激烈的悔愧之意显得苍白无力。 是啊,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再悔恨千万回,云家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郑禀魁打点起精神,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呈给罗平过目,“这就是罪臣说的佐证!” 罗平从内侍手中接过一看,是一封血书。 “臣在云振天被问斩的前一天,曾去牢里看他。牢头与我私交甚好,替我打好了掩护,让我进了地牢。这份血书,就是云振天亲笔写成交给我的。” 血书上黑红色的血液早已干涸,密密匝匝的字迹挤在一起,写了云家事发到云振天被审的细节。字迹越往后越零乱,显然是写字的人已经体力不济,再也无力支撑,血书最后是长长的一串“冤”字,最后几个字已经不成型,字尾长长的拖着,像是云振天最后无奈的哀叹。 罗平看得心惊,看来云振天写这份血书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恐怕手抖的连笔都握不稳,也不知是怎样的毅力支撑,才能让他到最后都没放弃申冤血恨的希望。 罗平指着这份血书,冷冷问道:“丁文净,金大元!你二人还有何话说?” 金大元早吓瘫了,跪都不跪住,趴伏在地上只是叩头,可嘴却硬得很,就是不承认他们是故意冤判。 丁文净也知道大势已去,现在也只是做最后的挣扎,争取个罪重罪轻的问题,看能不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他眼珠直转,咬死道:“皇上,臣等无罪。就算用刑不当,也绝无屈打成招之事。皇上莫非忘了,云家堡的后花园里还搜出一顶冲天冠和一件黄袍,还有那若干铁器和与蕃镇守将的往来书信,那总不是我和金大人打出来的吧!” 浅欢再也忍不住,眼见着已经有了人证和血书,这些人还是不肯认罪,他颤抖着声音喝道:“那些东西都是刑部的官兵偷偷带来云家堡的。云家上下不少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丁文净冷笑,“你自然说你看见了,现在云家的人都死光了,你又怎么证明你说的是实情?” “你!你个狗官!败类!你枉披了人皮,比恶鬼还要狠毒三分,举头三尺有神灵,不怕遭报应吗?” 浅欢骂得凄厉,丁文净忍着心里的害怕,回骂道:“你受靖王指使,想颠倒黑白,诬告朝中官员,你难道就不怕报应?” 浅欢气得直抖,焦木诚瞪着眼干着急,郑禀魁向罗平请旨道:“皇上,如今人证、物证都有,又有罪臣这个当事人在场,云家的案子已经能够证明确是冤判。如此铁证面前,丁大人还是抵死不认罪……臣倒有个提议。” 罗平立刻问道:“什么?” “上刑!拿‘开口笑’来,给丁、金两位大人用上一遍,看看他二人还能不能再说出他们并无错处的话!” 罗平犹豫,摇头道:“‘开口笑’是东离禁止的酷刑,怎么能用到两位大人身上。” 郑禀魁目露寒光,冷声谏道:“皇上仁厚,还念着刑罚冷酷,不能轻易动用。可当年两位大人审云振天时,却没有皇上这样的仁爱之心。他们亲眼看着云振天痛苦哀嚎,可是连半点心虚都没有!既然不能用‘开口笑,’那也无妨。依臣之见,就照云振天前两次堂审的样子,先来一百杀威棒,再上夹棍,最后再问他们招是不招!” 左都御史高声制止,“不可,自古刑不上大夫,怎么能对朝廷命官动刑?” 蒋念白这才出声,迈步上前,指着丁文净和金大元,斥道:“好一个刑不上大夫,陈大人,难道朝中官员就比普通百姓高贵?为官不正,居心不良,做出这等冤害百姓的事,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做这个刑部堂官!” “现在又没有定罪,你这也太武断了些……” “还没有定罪?有当年焦大海的口供,还有郑大人这个人证以及云振天的血书,这都已经是明摆着的冤假错案了,陈大人还说没法定罪?就算他们是丞相一党,你也不能连道理都不讲的护着吧!” “来人!拿刑杖来!”罗平狠了狠心,高声喝道。 百官都是一惊,都知道罗平这回是真动了气,平时就算底下吵翻了天,这位天庆帝也顶多是两边和个稀泥,让他们别再吵了,很少有听取一方意见,当机立断的时候。 殿前武士很快回来,手里拎着两条水火棍,棍长七尺,棍身有碗口粗,两端各染成了黑红两色,故名水火棍。 “将丁文净和金大元拿下,给朕打!打到他们说出实情为止!” 殿前武士答应一声,上前揪过丁文净和金大元,哪里还管什么官不官的,上去先扒了两个人的官袍,摁倒了就是一顿乱揍,打得两人哭爹喊娘。 殿前武士们都听了半天了,人人恨得牙痒痒,都知道这两个人是坏到底儿了的坏人,打人时一点情面都没留,全都下了狠手,十棍下去金大元就抵刑不过,晕死过去;丁文净略比他好些,抗到三十棍时,嚎叫得已经没了人声,什么官家体统,竟是全顾不得了。 打了有一百有余,罗平吩咐停下,“招是不招?” 金大元被水泼醒了三回,已经撑不住了,刚要说,“招!” 丁文净狠瞪他一眼,恶声嚎叫道:“皇上偏听偏信,分明就是故意偏坦!臣等就算审案时用刑不当,皇上也不可对我等朝廷命官说打就打,将斯文扫地,让百官蒙羞!” 罗平见打了这一场,这二人非但不认罪,反而还变本加利,用话挑拨百官。百官看见自己连二品大员都说打就打,难免有人物伤其类,会出言制止。 罗平此刻也恨了上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证据都齐了,他们还咬死不认,他这个皇帝也太失职了,这些年都选了些什么玩意儿在朝堂上晃悠啊,想想都窝火! “给朕打!打!” 殿前武士就等着这句话呢,他们还没打过瘾呢。得令高喝一声,高举水火棍,就要往丁文净和金大元身上抡。 大殿东侧突然有人说话,丞相刘裴高声叫道:“慢着!” 第54章 暗算 丞相刘裴突然出声,百官一时安静,全都望着刘裴的方向,看他有何话说。 刘裴沉吟片刻,才慢慢开口,“万岁!朝堂之上拷打朝廷命官,到底有失体统。既然当年云家的案子尚有疑问,不如由陛下下旨,发回大理寺重审,也就是了。” 刘裴这话表面上说得还算公允,两边都不偏向,其实他心里的小算盘却早扒拉了几遍,早已经把此事的利益得失算了个清楚明白。 郑禀魁是个驴脾气,看他的样子,今日不把丁文净和金大元打得招认,他是不会罢休的。而罗平今日也难得有了一回准主意,一力帮郑禀魁等人。 那么情势对他就极为不利了。 当年他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云家堡在乐平县有座铜矿,真是个钱生钱的好地方。只这一句,让金大元那个缺心眼的听了去,就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想来也是金大元太笨,只是一座铜矿而已,云家还真不在乎。他直接跟云振天说,说丞相大人看上你家铜矿了,你让出来吧,云振天也未必会不识时务的说不给,何必一定要冤枉人家谋逆,弄得人家家败人亡,全家惨死。 等刘裴知道有这回事,刑部已经给云振天定了即刻问斩,当时事情做的还算利索,刘裴收下铜矿的地契时,也只是面子上呵斥了几句,收起地契了事。 现在说这些也都晚了,还是想办法如何脱身才是。 刘裴思量半天,眼看丁、金二人就要抵刑不过,尤其是金大元,要不是丁文净还算有身硬骨头,咬死不认,金大元只怕早就吓得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再要这么审下去,万一在这金殿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这两个人再把自己招出来,那可真是玩大发了,再想收场都难了,还不如他说两句转圜的话,把案子打回大理寺,到时再见机行事,私下里的施压,总比在金殿上打成定局,再也翻不了身强。 罗平觉得是个可行的办法,在金殿上打得两个二品大员鬼哭狼嚎的,也实在是不像话。朝罗铭的方向看了看,见罗铭正不知想些什么,没注意到罗平询问的目光。 罗平也不再多犹豫,当即下令道:“就依丞相所言,将所有人犯……” “慢着!” 罗平的话未说完,刘裴又出声阻拦,罗平忙问道:“丞相还有何事?” 刘裴微微冷笑,“皇上,刚才蒋大人言道:‘太/祖留有遗训,凡是敲登闻鼓告御状的,都要滚了钉板,赎去以民告官的大罪,才能求万岁亲审’,既然如此,就让这位所谓的云家后人,也滚一滚钉板,再请万岁降旨重审吧!” 东离律中,以民告官已是大罪,若敲了登闻鼓,一定要滚过钉板,在钉板上背下状子,以示真的遭逢奇冤。 刘裴是成心刁难,一般人都受不了这个罪,在钉板上滚上一圈,好好的人就得扎成筛子,再加上背状纸的时间,不能及时得到医治,身体差的直接死在钉板上也不奇怪。 这是刘裴用心险恶,他看浅欢身形柔弱,一看就不是个健壮的,若是真的去滚钉板,能不能抗过这一关还说不定。万一他真的死在钉板上下不来,那这个案子就没了苦主。没了苦主的案子审起来可就大有文章可做,最后不了了之也不是没有过的。 郑禀魁心中不忍,滚钉板可不是人受的罪,刚要说我替他,浅欢却已经跪爬两步,喊道:“草民要替家父申冤!草民愿滚钉板!” 郑禀魁暗自摇头,心道又是一个傻的。 看了两眼浅欢,见他目光坚定,倔强的仰着头,直视着罗平。他好看的眉眼也因为苍白的脸色变得虚弱、憔悴,带着一种惹人怜惜的美感。 心中对浅欢的决绝很是钦佩,郑禀魁高声说道:“万岁明鉴,臣看云公子的面色如纸,显然是外感内伤,大病初愈,若是他滚了钉板,恐怕就下不来了。依臣之见,还是将滚钉板改为杖刑,五十廷杖,也足以昭示皇权等级,何必非要用如此霸道的法子呢。这,这和那‘开口笑’的酷刑,又有何区别?” 罗平听了连连点头,这样残忍的法子,还是不用为好。 左都御史笑了一声,讽刺道:“郑大人倒是怜香惜玉,见了美人,连太/祖遗训都能抛在一边,呵呵,可真是难看得很!” 郑禀魁大怒,他心里对浅欢只有愧疚和歉意,半点唐突冒犯的意思都没有,被左都御史说的如此不堪,郑禀魁怒道:“陈大人,你还有脸说别人?你府里前些日子刚刚死了一个十二岁的丫头,那丫头的父母将你告到我府衙里,说你因奸不允,将十二岁的女孩活活掐死!” “哼!陈大人,若不是你花了万两白银,将那女孩的尸体买去,以妾氏的身份葬入了你陈家的祖坟里,那女孩的父母恐怕到现在还不肯饶你呢!” 左都御史脸色黑青,张口结舌哼哧了半日,终究还是被说中了痛处,忙用袍袖掩面,话也说不出了。 郑禀魁又转向丞相刘裴,想要与他理论,这可犯了众怒。 刘裴是两朝元老,经营多年,朝堂上有不少大人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故旧,哪容郑禀魁与丞相对嘴对舌的乱吵,当下就有几位大人上前,申斥道:“郑大人,太/祖遗训不可废!不然不是让皇上连祖宗的话都不听了?” “郑大人枉为京师百姓的父母官,竟连令行禁止都做不到,如果人人都找借口开脱,那还要王法做什么?” “陈大人说的有理。太/祖遗训也是可以轻易改的?这个先例绝不能开!” 吵了半天,连蒋念白等人都加入了混战,两边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的辩驳,引经据典的找来历朝先例,吵到最后竟演变成了东离律例的大讨论。 罗平在上面听得直叹气,这已经是朝堂上的常例了,他这么多年也看习惯了,反正他说的话谁也不听,底下该吵还是吵,最后谁吵赢了听谁的。说来可笑,可这就是如今东离朝堂的现状,他是没那个魄力去改变了,一切的希望还要放在罗铭的身上。 浅欢突然站起身来,高声喝道:“草民愿滚钉板!” 这一声满含着委屈和绝望,声音高亢哀怨,众人听了心里都是一颤,刚才还乱嘈嘈的大殿上立刻安静下来。 郑禀魁和蒋念白见状,都暗叹浅欢糊涂,他们争辩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不让他受这份罪吗? 浅欢主意已定,他等了十一年了,不想再等了,就是这片刻的工夫,对他来说都是煎熬,如果他滚了钉板,就能让那些质疑他的人闭嘴,就能让父亲的案子得到昭雪,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四个太监下去,不一会儿搭上一块四尺见方的东西上来。 那东西长宽各四尺,四角有把手,四个太监抬着把手,将它安放在罗平的御座前。 在场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别说是众位大人,就连刑部中常与刑具打交道的,也只见过这东西几次,众人看后都吸了一口凉气,心道果然是件霸道的刑具。 只见四尺见方的钉板,底座由精钢打造,上面密密匝匝布满了长约一指的钢钉,钉子尖全部向上,尖头打磨得锐利发亮,只是看着就让人脊背生寒。 四个太监退下去,马上就上来了两个金盔金甲的武士,分列钉板两边。 浅欢轻轻挪动脚步,走到钉板前,往前一扑,整个人直直往钉板上扑去。 “等等!” 所有人都盯着浅欢,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大殿上,浅欢扑向钉板,气氛压抑到极致,人们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大气也不敢出。 如此紧张的时候,突然传来这一声暴喝,众位大人都唬了一跳,心差点蹦出了嗓子。 浅欢也惊得停下刚才的动作,收住脚步,疑惑的看向罗铭。 罗铭快步走到钉板跟前,弯下腰仔细查找,肉眼看不出异状,他将手搁在钉板上,轻轻捋了两遍,眉头就拧了起来,站起身向罗平说道:“父皇,这钉板被人做了手脚!” 罗平大惊,细问怎么回事。 “钉板上方正中,有一片地方的钉子尖比别处的高出一点。” “这是……” 罗铭指着钉板上的一处地方,“这里,肉眼看不出来,要用手仔细去摸才能摸到。儿臣凑近看时,钉子尖上还隐隐泛着蓝光,该是淬了巨毒!” 罗铭目光一冷,扫过丞相刘裴和左都御史,“好歹毒!突起的这一片正好是人心肺的位置,浅欢如果趴上去,心脏就会被突起的钉子扎上,恐怕挨不到他背完状纸,就会气绝身亡。” 刘裴神色如常,目视着前方,轻轻捻着手里的象牙护板,无事人一样。左都御史就没这个道行了,强装镇静的与罗铭对视一眼,立刻躲闪着避开了罗铭的目光,哼了一声,侧过脸去。 罗平大怒,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有人敢耍心眼,也太藐视君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喝道:“给朕把刚才抬钉板的四个太监带上来!” 刘俊亲自去拿人,不久回来,回道:“那小太监已经畏罪自尽,出了永泰殿,他就服了毒,倒地就死了,根本来不及救治。” 罗平听着,无奈笑了两声,“这就是朕的天下……” 挥手让刘俊退到一边,罗平站起身来,下了高台,高声喝道:“来人!再搭一块钉板来!” 皇帝下了御座,百官急忙躬身而立,不敢直面君王,罗平面向百官,冷冷的扫视一遍,“朕要亲眼看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谁还敢捣鬼!” 不久有人又搭上一块钉板,撤下刚才的,将新的摆在罗平面前。 罗平对浅欢言道:“去吧!你滚过钉板,将你家的冤枉细细说来,朕自会公断!” 浅欢闭了闭眼睛,心中默默祷告,“爹娘,大哥,小妹,你们魂灵莫散,等等我!” 光线打在钉板上,散发出冷冷寒光,浅欢面对着钉板,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 事到如今,浅欢已经心如止水一般平静,从他敲响登闻鼓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安宁下来,多年的压抑、隐忍,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在花街柳巷里卖笑,心里再怎么厌恶,也要在不喜欢的人面前笑出声来。 终于可以解脱了。 今日不管成败,他都能解脱了。 浅欢最后看了一眼罗铭,红唇微翘,嫣然一笑。 他转过头,合身往前一扑,无数钢钉刺入身体,疼得浅欢咬紧了牙关,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浅欢身上雪白的衣裳,他疼的直哆嗦,豆大的汗珠冒出来,浸湿了他额角的头发。 浅欢颤抖着张开嘴,喘了口气,用尽全身之力高声叫道:“草民云,云浅欢,有冤要诉!” 罗平点点头,“准奏!” 浅欢又喘一口,四肢百骸已经疼得麻木,全部的血液好像都涌上了他的头顶,浅欢觉得头晕,眼前发花,晕眩的感觉一波比一波强烈,浅欢要分出不少精神,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晕过去。 “草民云浅欢,”浅欢艰难说道:“云家堡云振天之子。天庆四年七月,家父出外游历,偶然带回白虎一只……” 第55章 重审 扬扬洒洒,这篇状子足有千字,浅欢说一时就要换一口气,头上的汗珠滴滴嗒嗒的淌下来,和他身下溢出的血液一起,在青砖地上形成两片刺目的印迹。 说到最后,浅欢明显不支,越说声音越小,他强忍着动了动身体,钢钉又重新刺入,浅欢疼得一激灵,脑子也清醒不少,一鼓作气说道:“草民一家皆被奸人所害,冤屈而死,求万岁开恩,重审此案,还云家堡一个清白!” 罗平冷着目光,转身问刘裴道:“丞相大人还有何话说?” 刘裴被噎的没话,刚才是自己亲口说的,只要浅欢滚过钉板,就可将此案发回大理寺重审,本来是想在钉板上做做手脚,让浅欢死在钉板之上。案子没了苦主,自然也就有了转圜余地,现在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反驳的话都找不出了。 罗平重新回御座,高声宣旨,“着三司会审重审云家一案,刑部丁文净、吏部金大元,收押候审。因刑部官员牵涉其中,刑部为避嫌疑,改由靖王罗铭与大理寺、督察院会审,另赐靖王尚方宝剑,监审此案,如有人再敢询私舞弊,靖王可先斩后奏,不论官阶大小,决不姑息!” 浅欢听罗平说完,提着的一口气才彻底松了下来。他再没了动静,伏在钉板上一动不动,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黑白与血红连成了一片。 罗平急命,“快扶起他来!传太医!” 郑禀魁急忙上前去扶,浅欢的身体与钉板相连,分开时皮肉撕裂,浅欢疼得挣扎,刘俊过来帮忙,又有金殿武士在旁边架着,才总算将浅欢扶下钉板。 太医们接过浅欢,扶他下去治疗伤口。 云家堡的案子审了一月有余,终于审结完案。 这期间丞相刘裴动用了不少关系,几乎所有丞相一党的官员都被牵扯了进来。 开始有不少官员到大理寺外闹,说靖王排除异己,说蒋念白欺压同僚,用心险恶。案子几度被打断,审理时受到了不少的干扰。更有甚者,连天庆帝那里也不得安宁,弹劾罗铭和蒋念白的奏折压埸了罗平的书案,长公主、驸马曲明宇,甚至连太平候都被惊动了出来,为丁文净二人求情、开脱。 罗平这回可不比从前,他从罗铭那里得了准主意,是绝对不会更改的。那些朝中亲贵来求情,他干脆躲进康乾宫里不见人,奏折不看,朝政都推给罗铭,他倒乐得清闲,每日在宫殿里听听小曲儿,逗逗小猫,日子别提多自在。 这可苦了罗铭。外面要应付那些找麻烦的官员,里面还要拣起罗平不管的政事,每天连睡觉的时候都要记挂着乱七八糟的纷杂事务。 蒋念白笑话他,说他天生受罪的命,还怨自己辛苦。 罗铭细想,是这个理。哪有个皇帝是万事亲力亲为的,那不是要把自己活活累死了。这回处置了刑部、吏部十几位官员,正是安插自己人的好时机。 罗铭和蒋念白商量,蒋念白笑得贼兮兮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名册来,罗铭打开一看,上面细细的列着人名、要补谁的空缺,补缺的人是哪里人氏,什么生平履历,写的详详细细。 把罗铭恨的,骂道:“你早有了这东西,还看我每天累得跟什么似的,也不言语?” 蒋念白板起脸,故做正经答道:“为君要勤政爱民,这么一点点苦都吃不得,日后还怎么挑起东离的万里河山!” 罗铭也顾不得跟他斗口了,赶紧将名册拿来,吩咐人拟旨,即刻召这些人来补缺、上任。自己也好分出心神去继续处理云家的案子。 天庆十七年春,经大理寺、督察院查证:云振天确系屈打成招,云家堡中查抄出的铁器等物,皆是无中生有,是云振天被抓后才被人塞进了云家堡的后花园里栽赃的。 此语一出,举朝轰动。朝野上下,官民百姓,都为这惊天的冤案而震惊不已。 又隔一个月,大理寺发下告示,昭示天下,判处吏部尚书金大元斩立诀;刑部尚书丁文净因在狱中有愧罪之意,主动招认了他收受金大元的贿赂,串谋诬陷等事,大理寺从轻发落,判斩监候,秋后处决。二人家产全部充公,纳入国库;家中上下人等,长子、嫡子流放,其余人皆被官卖为奴。 焦木诚之父焦大海虽然犯下大错,云家惨事皆由他而起,但人死万事休,一个死人的罪过活人是无法评判的。焦大海死前又受尽苦楚,可见人活在世,良心是绝对不能昧的,否则人惩治不了你,天也不会饶你。 郑禀魁的处置则更为复杂,郑禀魁当年只是受了利诱,对云振天的案子装聋作哑,既没有实际对云家做什么诬陷的事,也没有在云振天审案的过程中做什么加害云振天的举动,连个从犯都算不上。至多算是有失查之过和未能及时上报、揭发。至于他后来外放知府,一切手续都走的正规合理,要是他自己不说,谁也不会起疑。 依大理寺的意思,是训诫郑禀魁一顿,罚俸一年即可。可郑禀魁非要重判自己,下朱笔给自己批了一个面笞金字,发配边疆。 众人都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憋屈,要是不下重手处置自己一回,他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因此也就没人拦他,由着他自己把自己发配了三千里。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朱市口上的鲜血才刚刚干涸,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就随着时间的消磨而失去了它原有的新鲜和刺激。 时光如水,是永远向前流逝的,它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悲伤而停住脚步,也不会为了另一个人的哀求、恐惧而走的慢上一分。 春去夏至,这一年的五月,注定是悲伤的。 浅欢的身体才刚刚好了,要被人扶着才能勉强行走。他还是住在蒋念白的府里,日常照顾他的责任,自然也就落在了小童青哥儿的身上。 “浅欢哥哥,我家大人说了,你不能在外面站的时间太长了,你身子还虚着呢,瞧你,脚下直打颤,咱们快家去吧。”青哥儿努力的转移着浅欢的注意力,想让他的目光从朱市口前的空地上移开。 浅欢像是没有听见,青哥儿的声音恍惚难辨,他定定的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牌楼底下昨天还有一大片暗沉的黑红颜色,可今天却已经看不真了。 再过几日,下一场大雨,这些颜色就真的像云家的案子一样,风雨烟尘,一挥而逝。 “青哥儿!” 浅欢突然出声,吓了青哥儿一跳,他赶紧答应,“唉,我在呢!” 浅欢又没了动静,木呆呆的眼神,苍白的脸色,青哥儿每次都要紧紧的拉着他的手,才能相信这个人真的是活着的。 “青哥儿,你说人死了还有来世吗?” 青哥儿扯了扯披散在肩头的散发,他今年十二岁了,不能再梳双抓髻,才改了这样的发式,他还不习惯呢。 随口答道:“有的,我爹说,人死了要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能轮回转世了。” “是吗,我要死了,也不知还有没有人能记得我。要是喝了孟婆汤,我也不会再记得这一世的事了吧……” 自从金大元被问斩后,浅欢就每天都到金大元斩首的朱市口来,盯着他斩首时留在地上的那片血迹,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青哥儿害怕,总觉得浅欢是疯了,不然他家的仇都报了,他怎么还是一副离了魂的样子,好像风一吹就会散似的。 和蒋念白商量,蒋念白也只是叹气,又加派了几个人手,每天跟着浅欢,又嘱咐青哥儿,让他随着浅欢的意思,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只是不要弄伤了自己就好。 青哥儿似懂非懂,但也体会到蒋念白说话时的无奈和悲凉,让他生生的觉得心里酸疼,可却说不上是为了什么。 如此又过了半月,眼看着浅欢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瘦脱了人形,众人怎么劝慰都不管用,浅欢像是心愿已了,再也没了活下去的心思,只是一心想去轮回。 众人急得不行,却也都没法子了。浅欢安详的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并不悲伤,也没有消极,甚至是带着几分喜悦的。 “云浅欢!” 外面响起炸雷一样的吼声,浅欢也只是安静的躺着,一动不动,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门扇被大力推开,郑禀魁从门外闯了进来,大步走到浅欢的床榻前,揪着他胸前的衣裳将浅欢拎了起来,“你就是这么安慰你父母在天之灵的?一心求死?你死了你爹娘能高兴?” 浅欢被摇晃得发晕,轻轻撩开眼皮,虚弱的笑了笑,“我想我娘了……” 郑禀魁心下一颤,手里不由轻了几分,伸臂揽过浅欢的身子,让他靠进自己怀里。 “拿汤来!” 青哥儿急忙送过汤碗,郑禀魁接过去,递到浅欢嘴边。 浅欢摇头不喝,郑禀魁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浅欢挣扎,郑禀魁高喝一声,“青哥儿,摁住他!”箍住浅欢的下巴,硬将一碗汤灌了下去。 浅欢抵着舌头推拒,汤汁吐出大半,咽进他嘴里的连碗底的一小点都不到。 青哥儿看郑禀魁下手半点不留情,凶神恶煞的样子,着急喊道,“你慢点,慢点,别弄疼他!” 郑禀魁狠着心肠,“再拿汤来!不喝也得喝,他想死,没门!我的命还没还给他呢!” 第56章 离别 十里长亭,送别故人。 郑禀魁手执一杯冷酒,向罗铭和蒋念白敬道:“此一别后会无期,勿念珍重!” 蒋念白叹了一声,“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你却摞挑子走了,罢了!大漠黄沙,想来也比这一片京中繁华壮阔。少了我们这些钻进官场里的俗人,你们正好对酒狂歌,逍遥快活!” 罗铭饮了杯中酒,道了一声,“保重!” 郑禀魁长身微躬,向罗铭施礼,“老师那里多亏靖王为我美言,才没让老师将我逐出师门。多谢!” 罗铭忙扶他,“老师是恨你一走了之,对你的人品、学识,还是十分欣慰的。这一去山高水远,别忘了捎信回来,给老师报个平安。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帮你,你也不必跟我客气。” 郑禀魁抖了抖手腕上的枷锁,哗啦啦的金属声音,听得人心里压抑难言,他苦笑道:“少了老师骂我,一时真不习惯。” 又施一礼,郑禀魁转身大步而行,两个解差急忙跟上,一辆马车也驶动车轮,跟在郑禀魁三人后面,慢慢前行,在笔直的官道上越走越远。 青哥儿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眼睛一直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抹着眼泪,问蒋念白道:“大人,浅欢哥哥就这么跟着郑大人走了?” 蒋念白笑道:“怎么?你也想去?” 青哥儿摇头,“边疆苦寒之地,我才不去呢。我是担心浅欢哥哥的身体。他才好了,又去那么远的地方,能受得了么?” 蒋念白不答,转问罗铭,“你说呢,浅欢跟着郑禀魁,是福是祸?” 罗铭不语,半晌轻笑,“是福是祸,都是他们两个自己选的路。” 郑禀魁走后几个月,东离朝中的格局却是大变样。从前朝堂上一边倒是丞相的党羽,如今却是靖王罗铭与丞相平分秋色。 借着云家堡一案的余波,罗铭趁机处置了不少与丞相交好的朝中官员,光是一品大员就换了三个,其余的小官小吏更是数不胜数。 罗铭另外提议,建内阁,封蒋念白等五人为内阁大学士,分理丞相事务。 罗平欣然应允,内阁也很快建立起来,到了天庆十七年秋,内阁已经削去了丞相的大半职务,从官员管理,到国库开销,一步一步的由罗铭安插的官员接管。 此举彻底激怒了刘裴,刘裴发下狠心,立誓定要杀了罗铭,以绝后患。 大皇子一方也有些坐不住了,罗铭与丞相交恶,对他只有利没有弊,可罗铭的动作太快,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建立了内阁,补上了拥护他的官员,占据了朝堂上一半的话语权。 这可大大的不妙,大皇子正心焦,却有刘裴府里的管家亲自来请,说丞相大人想念大皇子,邀罗钧过府饮宴。 罗钧这才放下心来,看来刘裴也是到了黔驴技穷的时候,才会拉下老脸,向他这个落魄皇子示好。 罗钧答应下来,重阳这日带着张桥去丞相府里饮宴。 九月重阳,秋高气爽,满山的枫叶红了。 罗铭忙里偷闲,腾出一天的空来,邀流烟到凤鸣山上游玩。 秋日天气凉爽,罗铭早早就起来,洗漱好了来找流烟,寝殿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问过崔太监,才知道流烟在膳房。 罗铭又进膳房去找,流烟正装食盒,各色的水果、小食、点心,一样一样的摆放好了,又装了两瓶梨花白,这才满意。 罗铭笑着看他,流烟一回头,就看见罗铭满是温柔笑意的脸,也笑道:“好了,咱们走吧!” 罗铭伸出手,流烟主动握住,上了马车,一路往城外行来。 凤鸣山山头不高,但峰峦起伏,绵延不断,将京城半围在峰峦之中。罗铭的马车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到了凤鸣山脚下。 下了马车,一路步行,顺着山路爬上山顶,高处一望,低凹处火红一片,偶尔有些黄绿颜色点缀,更添了些多彩的情致。 罗铭看前面的空地正好,抬头就可以看见远处的红叶,后面还有无数高大树木,阴凉又不挡视野,真是个观景的好所在。 铺好了绒毯,罗铭一个滚躺上去,拍拍身边的位置,笑说,“这里没人,你也躺下,咱们好说话!” 流烟瞪罗铭一眼,“大白天的,这样没规矩!” 拢着袍子坐下,流烟面朝着红叶,背对着罗铭。 罗铭一笑,伸臂一揽,抱住流烟的腰,用力往怀里一带,搂着他滚倒在毯子上,翻身压住,假意怒道:“你好大胆!连我也敢瞪了?” 流烟慌道:“没有……唔……” 这一吻还挟带着秋日清爽的凉风和阵阵草木的清香,流烟心醉神迷,渐渐连耳边的鸟语都听不真了。 放开流烟,罗铭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脸红了!” 流烟急忙挣扎起来,理好散开的衣裳,摸了摸发烫的脸颊。 自从流烟表明了心意,两个人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流烟突然发现,原来罗铭这个人,十足的坏心眼儿,总是喜欢逗弄他,特别是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这个人哪里还有外面那种威风八面、处事玲珑的做派,分明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时刻要自己关心他,时刻要自己注意他,稍有些怠慢,罗铭就会耍性子,不高兴,吓得好几次流烟都以为他是真的生气了,说尽了好话去哄他。 流烟哪里知道,罗铭就是想看他一副着急的样子,那样急切的关心着他的流烟,让罗铭的心里都是满足,他爱流烟,爱到可以为了他付出一切。可流烟却太过吝啬,把所有对罗铭的爱意都藏在了心里,非要罗铭如此逼迫,他才肯露出一分半分深藏心底的热情,给罗铭看。 缓了好一阵儿,流烟才敢回头,罗铭自在的捻着野草,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流烟心间一阵乱跳,连忙打开食盒,从里面将带来的吃食都拿出来。 “这白糖糕是我早上才做的,你尝尝。还有这个蜜饯,是按宫里的法子做的,没搁那么多糖,头一口吃还有点微咸的味道。你说喜欢,我特意找刘总管学的。” 罗铭心里一片柔软,接过蜜饯尝了尝,的确是他喜欢的味道。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没有争斗,没有复杂的事务,只有他和他的爱人,日子过的宁静而朴素,彼此不必说什么风花雪月的情话,却能从点点滴滴的关怀里体味到深沉入骨的情愫。 红日西斜,罗铭才和流烟慢慢下山,流烟有些恋恋不舍,罗铭整日忙碌,下次能抽出空子陪他,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罗铭紧紧搂住流烟,安慰的抚着他的后背,轻声许诺,“不会太久的。” 流烟忙笑,“我没事。我就是看着红叶好看,想多看几眼……” 罗铭不忍心驳流烟一番体贴温柔,忙也笑道:“是好看。我们一路上采些回去,摆在屋里慢慢看。” 流烟点头,边走边摘些红得鲜艳的叶子。 刚到山脚下,就见一个小太监守在罗铭的马车前,急得团团乱转,马车夫也正着急,抬头看见罗铭二人下来,急忙喊道:“靖王千岁,宫里来人了!” 罗铭加快脚步,急步到马车跟前,那小太监匆匆行了个礼,就急愰愰说道:“靖王快些跟我进宫。大事不好,皇上出事了!” 罗铭吃了一惊,急问怎么回事。 小太监急得冒汗,语无伦次道:“是,是边疆来了三百里加急文书,说,说北莽大军压境,挥师南下,已经攻下了玉龙关,往太平岭的方向杀来了!皇上接到文书就晕过去了,刘总管让我来找您,让您快进宫去呢!” 罗铭听了这话,脑子里也是一懵,北莽大军压境,这可不是小事,以东离现在的国力,几乎是没有一点胜算的。 让流烟和车夫先回靖王府去,罗铭把小太监塞进马车里,跳上车辕,一抖缰绳,风也似的驾着马车往皇城驶去。 宫里乱成了一团,一路上有不少太监宫女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天庆帝的病情和如今边疆的战况。 康乾宫里,更是乌压压的人头挤满了康乾宫的空地。 罗铭跳下马车,急步走进康乾宫里,宫殿内也挤满了人,正堂里文臣、武将分两边站着,所有人都不出声,全都神情紧张的盯着罗平的寝室,张望着里面的动静。 罗铭一进来,马上有许多官员围了上来,焦急说道:“靖王快进去看看,皇后拦住我等,说皇上需要静养,不让我等大臣进去探望,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里面半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如今还有许多事等着皇上定夺,这,这战事可一分一刻都拖不得啊!” 罗铭急忙安抚,叫过蒋念白来问了问情况,蒋念白眉头紧锁,让罗铭进去见了皇后,千万不要硬碰硬,现在的东离先要对付强敌,朝堂、后宫里的争斗一定要压下来,不要内乱才是。 罗铭看了看站在殿门处的刘裴和大皇子罗钧,问道:“他们那儿有什么动静?” 蒋念白摇头,示意二人目前尚无异动。 罗铭这才放心,不敢耽搁,迈步往寝殿里走。 第57章 乱 罗平的寝殿极大,穿过正堂,才进了第二道暖阁,过了暖阁再往里走,才是罗平住的寝室。 还没进暖阁,里面已经传来妇人呜咽的啼哭声,声音不大,压抑的哭声时断时续,显然不是一个人在哭。 有宫女拉开暖阁的镂花门,罗铭举目一望,果然在暖阁里或坐或站,有十几个后宫妇人在内。这都是前来给罗平侍疾的后宫嫔妃。 嫔妃们一见罗铭,全都站了起来,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围着罗铭嘤嘤泣道:“靖王快点进去瞧瞧,给我们姐妹一个消息,皇上倒底怎么样了,这样干等着不让人见,真是急死人了!皇后,皇后她也太霸道了,万岁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就算我们的身份低微,这儿还有徐贵妃在呢,哪里轮得到她一个继后猖狂……” “好了!”一个身穿青色锦袄的端庄女子突然出声,众嫔妃立刻止住悲声,抽噎的看着她。 “别拦着靖王的去路,快快让他进去!有这说话的工夫,靖王都见到皇上了。” 女子声音不高,语调也十分柔和,话里虽有谴责的意思,可听着却不让人觉得厌烦。这女子显然在嫔妃中极有威望,众人听了她的话,全都忍着心里的恐惧和悲伤,让开道路放罗铭进去。 罗铭焦急中辨认了一下,认得此人就是三皇子的母亲——徐贵妃。罗铭急忙施礼,“请徐贵妃与我一同进去!” 徐贵妃犹豫片刻,心里到底惦记着罗平,点头道:“好!” 二人不再多话,一路向里走,穿过过道,到了罗平寝室的门前。 “站住!皇后有令,万岁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擅入!”门外有四个太监把守,一见罗铭来了,立刻横身挡住门扇,不让罗铭进去。 罗铭此时心里火烧似的,真是半点耐心也没有。 罗平突然晕倒,不知情况如何,皇后又先一步进了罗平的寝室,还不让外人擅入,甚至连徐贵妃等人都被她挡在了外面。罗铭越想越心惊,要是皇后趁机起了歪心思,害了罗平…… 罗铭的心都提起来了,目光里都是凶狠,他盯着四个太监,冷声喝道:“让开!” 罗铭的话到刀也到了,从腰间抽出佩刀,照着几个太监就砍了过去。 太监们也会几下粗浅工夫,刚才大厅广众,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带着铁家伙进罗平的寝宫。此刻手中没有兵器,硬拿着肉拳脚去抵挡罗铭的佩刀,纯粹也是豁出命去了。 罗铭刀峰狠戾,一刀先砍翻了一个,其他三个太监都吓得缩了脖子,胡乱招呼了两下,又被罗铭砍倒一个,另外两个见势不好,哎哟一声,撞开门扇,往罗平的寝室里跑去。 罗铭大步闯进寝室,先往床榻上看,只见罗平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还是晕迷未醒,细看他胸膛起伏,呼吸还算平稳、有力,这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转目一看,皇后就坐在罗平的床榻边,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正要喂罗平喝。她脚边还倒着一个人,那人身上、脸上都是青紫血迹,四皇子罗铮死死踩着他不让他动,那人挣扎着往前挪动,想去抓皇后的裙角,让她住手。 “狗奴才!” 罗铮目露凶光,口中骂着,手里的鞭子往刘俊脖子上绕了两圈,双手用力,向里狠勒。刘俊被勒得双眼翻白,仍然想挣扎着去救罗平。 罗铮哪里容他再动,手里不停绞紧鞭子,把刘俊勒得额角上青筋直冒,口中的呼喊也呜咽含混,只剩半口气了。 罗铭一见此景,心中最后那点怜悯善意全都跑得精光,他怒喝一声,飞身向前,一脚踢飞了皇后手里的药碗,拧身挥刀,就朝罗铮狠剁。 罗铮急忙躲闪,可他哪里是罗铭的对手,还没转过桌角,就被罗铭砍中后背,哀嚎一声,栽倒在地上。 皇后惊叫:“阿铮!” 也顾不得罗平,皇后急忙扑过来查看罗铮的伤口,罗铮伤得不轻,但并无性命之虞,只是他从没受过这样的罪,已经疼得直哎哟,口中咒骂连声。 皇后搂着罗铮,替他捂着伤口,素白的帕子很快染得血红,皇后惊惶害怕,心里更恨罗铭坏了她的事。抬头怒瞪着罗铭,骂道:“你好大胆!皇上还没有晏驾,你就无故砍杀兄弟,分明是想篡位、谋反!” 罗铭突然闯进来,后面还跟着徐贵妃,皇后知道大势已去,这才反咬一口,咬定是罗铭出手在先,欲行不轨。 罗铭不想与她费口舌,先探了探刘俊的鼻息,确认他无事,才高声叫道:“来人!” 自从赵婕妤之事后,罗平对皇后连表面上那点尊重与客气都懒得维持,皇后来康乾宫请安问好,罗平一概不见,甚至于一些后宫中内命妇的事,罗平也都渐渐让徐贵妃接管,虽然没有废掉皇后的名分,可也等同于将皇后视作无物。 皇后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对待,这些年因为去世的静懿皇后,她都不依不饶的跟罗平闹腾,也因此让罗平更加反感她,这么多年夫妻之间的关系都冷淡得很。何况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的漠视,皇后心里早就恨得发疯。 皇后身处后宫,又时刻紧盯着罗平宫里的动静。今日罗平接到边疆奏报,晕了过去。皇后听到消息,心思就翻了几个个儿,想来想去,终于狠下心肠,想趁机制住罗平,假传圣旨,扶四皇子登基。 机会来得实在突然,皇后准备的也不充分,身边只有十几个心腹,竟还有一大半是不会武的。 皇后也犹豫,前思后想,觉得机不可失。再有这样的时机,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又派人去打探了罗铭的行踪,得知他今日出外游玩,归期不定,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欣喜若狂,暗道是上天助她。 一面交待孙长福速速去太平候府搬兵求援,一面带着几个心腹去罗平的寝殿。 皇后到罗平寝宫时,已经有不少后宫嫔妃和朝中大臣前来给罗平侍疾,皇后先令人将侍疾的人都赶出了殿外,声称万岁病重,需要静养,不准放一个人进来。留下人把守门外,皇后和四皇子罗铮进了罗平的寝室。 刘俊一直随侍在罗平身边,罗平突然晕倒,他就觉得事情不妙,立刻派小太监去找罗铭,自己则寸步不敢离开罗平左右。 皇后和罗铮一进来,刘俊就知道坏了。刚要出声叫暗卫,罗铮一鞭子甩过来,先打倒了刘俊,一脚踩在他的背上,不让他叫。 皇后神态自若,轻声道:“刘总管好大的脾气,我与皇上是夫妻,他生病了,难道还不让我这个做妻子的见他吗?” 暗卫们是绝不能有感情的。他们专属皇帝所有,不管谁对谁错,只要是皇帝的命令,他们就要无条件服从。 此刻罗平不能发令,暗卫们自然也不敢擅动,只在暗中观察着动静,不到万不得已的那一刻,他们决不能擅自出手。 皇后做戏做得十足,从传太医,到开药方,煎药,表面花样让人挑不出毛病,要不是最后喂药时,刘俊亲眼看见皇后细长的指甲往罗平的药碗里蘸了蘸,抖了些药粉进去,险些连刘俊都以为自己是小人之心了。 刘俊眼见着皇后下药,人也急了,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硬从罗铮脚下挣脱出来,扑上去就夺药碗,罗铮几番拖拽打他,刘俊也不肯罢休,一而再的扑上去抢夺,直到被罗铮打得皮开肉绽,再也爬不起来了,他还是想着能爬过去先救罗平。 也多亏了刘俊拖延了一会儿时间,才硬是撑到了罗铭赶回来的这一刻。 太监宫女们都没有走远,这种天翻地履的时候,谁敢跑回去偷懒。他们全都在外面廊檐下站着,等着主子传唤。 罗铭在寝殿里一声暴喝,外面几层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太监宫女们忙跑进来伺候,看见屋里的几个人横倒竖卧的样子,急忙都低下头,不敢再看。 罗铭吩咐道:“传太医!” 太医们都在厅堂里候着,刚才皇后特意叫了太医进来诊治罗平,太医们早就下了方子,只等着看药效如何。此刻听见罗铭叫人,当下也不敢问怎么了,七八个太医跟着太医院的院判进来,刚要给罗铭行礼,就被罗铭一把拎起来,拎到罗平的床榻前,“快看看父皇怎么样了?” 太医院的院判在宫里这么些年,只看屋子里几个人的模样,事情就猜的八/九不离十,头上的冷汗也下来了。这幸亏是罗铭撞破了皇后的奸计,否则万一皇后真的成事,最后把所有责任往太医院身上一推,说他们庸医害人,治死了罗平,她自己再装个无辜可怜,那他们这些来给罗平看诊的太医们,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冤枉死了也没人知道了。 抹了两把冷汗,院判不敢怠慢,亲自上前,摊开脉枕,给罗平把脉,两只手都诊视过了,老院判脸上的褶子才放松下来,微微露出些笑容,“靖王放心!万岁只是急火攻心,晕过去了,只要稍加诊治,喝上几副汤药,就无大碍了!” 罗铭闻言也松了一口气,忙让院判快快开方抓药。 跟着罗铭回来的小太监是刘俊一手带大的,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师傅就被人折腾成这样,小太监早哭得眼泪都流成了河,嘴里一个劲儿喊着:“师傅,师傅,你可别扔下我!” 有机灵的太医早过来给刘俊包扎、上药,又喂了几粒温补的药丸下去。 罗铭过来看,问道:“怎么样了?” 小太监哭道:“靖王一定要给师傅做主,他让人打得可怜,身上的皮肉都烂了,肋骨也被踩折了几根,差点扎在肺上呢!” 太医忙道:“刘总管虽然伤重,但下官一定尽力医治,请靖王放心!” 罗铭握拳恨道:“一定要治好他!”不然他还有什么脸去见刘喜。 太医忙答应,和小太监两个人,将刘俊搭到隔壁暖阁里医治。 徐贵妃守着罗平,罗铭这才转身,看了看抱着罗铮歪坐在地上的皇后。 “阿铮!”皇后不住出声叫着,两手摩挲着罗铮的脸颊。 罗铭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声,高声喝命:“禁卫何在?” 外面呼啦啦闯进来一队人,罗铭道:“宫中不太平,为保母后平安,儿臣特派一队禁卫护送母后回宫!” 皇后一惊,杏眼圆睁,瞪着罗铮,怒道:“你要软禁我?你敢!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软禁我?” “来人!”皇后尖声叫道,指着罗铭,“这个凶徒,擅闯万岁寝宫,在御前私动刀兵,他才是图谋不轨,意图篡位的奸贼,给本宫拿下他,拿下他!” 皇后叫了几声,禁卫们也没人答应,她带来的人早就被禁卫们拿下,孙长福就是从太平候府里赶回来,此时恐怕也不敢轻易现身,否则皇后一党,就真的成了一锅端了。 心里一阵慌乱,又骂罗铭道:“我是皇后!东离的国母,无缘无故,你敢如此对我,你好大胆!等皇上醒了,我定要告你不敬尊长,对本宫无礼!” 罗铭摇头,不管怎样这个女人是不能留了,他是没有资格处置她,但也不能让她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候添乱。 罗铭长身躬地,对皇后言道:“母后,你是父皇的妻子,是东离的国母,儿臣才叫你一声母后。你既然身为国母,就更应该知道轻重。如今北莽大军南下,朝中正是多事之秋,母后难道连亡国都不怕,非要在此时做下这样内乱祸国的事?” 皇后闻言语塞,愣了半晌,才咬牙骂道:“亡不亡国,我们母子的处境又能差得了多少?”紧紧搂着罗铮,眼中早已滚下泪来。 挥了挥手,罗铭下令道:“送母后回宫!” 禁卫们一拥而上,喝声:“皇后起驾!”两旁簇拥,半强迫的将皇后带出了罗平的寝殿。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字数很足哒~~~咩哈哈~~~~~ 感谢“半季”扔的地雷,非常感谢,么么哒~ 也谢谢给我留评的亲们,动力呀,爱你们!!! 第58章 争论 鼓打一更,天庆帝才慢慢醒转。 刘俊不在,罗铭急忙上前搀扶,搭着手臂扶罗平坐起来,立好靠枕等物,问罗平觉得怎么样了。 罗平虚弱的睁眼,转了转目光,看见面前的罗铭,双目止不住地垂下泪来,放声哭道:“铭儿!阿爹没用,竟连江山都守不住,阿爹没用!现在就算死了,阿爹也再无面目去见烈祖烈宗!” 罗平紧紧拉着罗铭的衣袖,哭得委屈可怜,他才刚刚醒了,这一哭又是一阵头晕目眩,摇晃两下,险些栽倒回床上。 罗铭用帕子替他抹了眼泪,安抚劝道:“父皇不要忧心,只管安心静养就好。北莽的事儿臣自会处置!” 罗平一个劲儿的摇头,叫道:“这样的事朕怎么能不急。快传旨,宣文武百官觐见!朕要知道边关的情况如何了!” 徐贵妃在旁相劝,“皇上还是再缓一缓,太医说您龙体欠安,不宜再操劳!您刚醒了,这会儿叫大臣们进来,您也无力支撑,倒不如多歇一时为好。” 罗平有心强自挣扎,无奈身体实在不作主,说了几句话就眼前发花,半边身子又木又麻,连手臂都不能自如转动。只好止住悲声,又躺下来,一切听罗铭的安排。 喂罗平喝了汤药,徐贵妃起身告退,又向罗铭道:“这会儿你们还有正事要办,我们这些后宫嫔妃在此服侍,朝中官员为了避嫌,全都不敢进来。我看皇上也好些了,不如我带着她们先回后宫去,你们也好商量北莽的事。” 罗铭深感徐贵妃贤惠,难怪这么年,天庆帝除了静懿皇后,后宫里也就对她厚待几分。 罗铭忙躬身相送,“多谢徐贵妃,今日之事全赖贵妃相助,罗铭深感于心!” 徐贵妃淡淡笑了笑,“我哪有什么用处,不过是一介后宫愚妇,恪守本分,不添乱就是好的。我的儿子也是个没用的,靖王不必担心他有什么别的心思,日后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就好。” 罗铭也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容不得人的,能有个亲兄弟陪伴,罗铭欢喜得紧呢!” 徐贵妃见罗铭把话说到这份上,也没必要再去试探了,看着罗铭向她行了大礼,欣慰笑道:“柳姐姐的孩子果然是不错的。” 送走了徐贵妃与后宫一众女眷,罗铭又喂罗平喝了一回粥,看他脸色渐渐好了,人也精神了些,才让外面等着的官员们进来。 北莽突然发兵,朝堂上已经慌了手脚,这些年来北莽也时常骚扰边境,但都是些小打小闹,打游击似的在玉龙关里抢上一顿,抢完就会退出关外去。像这样大军压境,打破玉龙关,闯入太平岭的事,是近三十多年都没有发生过的。 太平的日子过久了,连柳子期这样久经战阵的老将,都有点措手不及,何况是那些从没见过杀戮的文官们,说是吓破了胆都不为过。 官员们陆续进来,跪倒行礼,山呼万岁,礼毕就有几个老臣哭道:“山河变色,黎民涂炭,北莽狗贼,不顾天理,杀我百姓,毁我河山,实属贼寇!皇上,一定要收复河山,不能让我朝百姓在敌寇的铁蹄下惨遭荼毒,不能让我东离的锦绣河山就此支离旁落……” 众大臣一时无语,都听着这几个老臣哭得哀恸,长篇大论了一气,却没有一句话说在点子上,如何发兵,如何打仗,如何收复失地,这哪里是喊上几句锦绣文章就能管用的。 罗平倚着床榻,忍着头疼,打断了老臣的话。详细问了边疆战报,心中更是焦急,急声道:“众卿都听见了,北莽人打来了,三十万大军,打破玉龙关,才几日的工夫,就连占了我东离边关上五城十八镇,都说说吧,眼下要怎么办?”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说的!请万岁给我二十万精兵,下官愿去收复失地,夺回太平岭!”说话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他声如洪钟,慷慨说道。 文官里立刻有人反驳,“你说的轻巧,那是说打就打的嘛?粮草呢?马匹呢?补给呢?难道只凭你红口白牙一说,这些东西就能从天上掉下来?” “国门都被人打破了,老子哪有工夫跟你们这些个酸文假醋的秀才算计这些,老子上战场拼命,你们在后方张罗粮草,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们这些莽汉,就知道打打打,近年东离连年遭灾,百姓已经苦不堪言,再要加大赋税,去筹粮草,眼下又马上入冬,万一有人挨不过冻饿,起兵造反,岂不是前门未去狼,后门又引虎吗?” “皇上,出兵一事要从长计议,万不可逞一时之快,听这些莽夫武将们胡言!” 三言两语,底下又吵了起来。武将说打,文官主和,两边吵得热火朝天,把罗平气得差点又晕过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罗平用眼角扫了一遍床榻下边,拍了拍身上的黄绫被子,“都住嘴!国难当头,你们还只知道吵,就不能拿出一个可行之策来?” 其实依罗平心里的意思,他还是主张动武的。别看罗平软弱,可却明白寸土必争的道理。 东离太/祖以武治国,训诫子孙也是极为严厉。东离国土,寸土不能让,寸土不能丢。这是东离每一任为君者,必须要记住的话。丢了国土,就意味着你丢了祖宗的脸面,除了以死殉国,是没有办法洗清这个污点的。 罗平主战,他恨不得御驾亲征,亲自去玉龙关上,打退这些践踏东离国土的暴徒。 揉了揉额角,罗平问蒋念白,“蒋大人,你有何见?” 罗平问蒋念白,是想让他舌战群儒,说服这些胆小的文官们,让他们支持开战。 可没料到,蒋念白半晌无语,摇头叹息,最后干脆跪倒在地,叩头道:“臣无话可说!” 罗平大惊,忙看罗铭,见罗铭也黯然无语。 罗平一时慌张,刚才那份豪气也泄了大半,正想问问罗铭是怎么想的,可有什么主意。丞相刘裴突然出声,谏道:“臣有一计,不用两国开战,就可解如今燃眉之急!” 罗平忙问是何计。 刘裴呵呵一笑,手指罗铭道:“让靖王出使北莽,去北莽国中求和!” 罗平大吃一惊,这哪里是去求和,分明是让罗铭去北莽送死。怒道:“东离泱泱大国,竟然落到要去求和的地步,简直丢脸!何况铭儿身为靖王,身份尊贵,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刘裴笑道:“皇上,就是因为二皇子是靖王,在几个皇子中身份最高,因此才要让他去北莽国中,与北莽国主和谈,解边关百姓于水火。北莽打破国门,占了我边关五城十八镇,还贪心不足,叫嚣要‘马踏中原腹地,杀尽我朝亿万百姓。’皇上,就算东离逞一时之气,耗尽国力与北莽开战,我国又有多少胜算?与其拖着无数百姓入火坑,还不如让靖王去北莽国中,与北莽国主石洪升和谈,以求两国和好,边关长治久安。” 刘裴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马上有人附议,“这倒不失为一个良策。靖王亲自去北莽,即可显示我国求和的诚意,又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北莽止住刀兵,两国百姓都可不再受战乱之苦……好计!好计!” “放屁!刘大人,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靖王出使北莽,有脑子的都知道这是有去无回。” “你,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以礼相待,诚心前去求和,是为了两国交好,免得百姓受战火之苦,这,这怎么能是有去无回,北莽人就算再不讲理,也绝不敢公然扣下我国的王爷吧!” 回话的人嗤笑一声,“刘大人,你先看清楚眼前的形势,是北莽打入了东离国境,占了我国的城池,而不是我国大军打入了北莽!要想求和,你要以什么为条件?那五城十八镇,难道刘大人要拱手让给贼寇,用出卖国土的代价,来换取一时的粉饰太平不成?” 刘大人胀红了脸,急道:“打又打不成,和又和不了,那你说,你有什么计策?” 底下又是一阵争论,罗平耳朵里听着底下的人把罗铭推到了风口浪尖,眼睛却直直盯着刘裴,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转目看见刘裴身后站着的大皇子罗钧,罗平心里止不住的心寒。 罗平知道,自古以来,争储夺嫡就是历朝历代的大忌,为了一个皇位,兄弟们争的你死我活,兄弟相残的事太多了,生在皇家,这也许是必然的结果。可再怎么样,也不能使出这样歹毒的计策,借刀杀人,逼着罗铭去北莽,想借北莽的刀除掉罗铭,自己连戕害手足的骂名都不用担。 真是,一举数得;真是,好狠毒的心。 越听越是难受,罗平拿起床头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全都给朕闭嘴!” 罗平红了眼眶,“朕就算再没用处,也不会豁出自己儿子的命去,来换取自己的一时平安!北莽觊觎东离已久,有此一战,也是早晚的事。东离百姓素来纯良,绝不会无故欺辱他国。但东离也不是好欺负的,若有敌寇来犯,定会拿起武器,保家卫国。朕身为一国之君,更加义不容辞,来人,拟旨,朕要御驾亲征!着兵部调兵,西北军营抽调十万精兵,跟朕到太平岭去,杀退敌寇,夺回东离锦绣河山!” 百官被罗平吓了一跳,罗平一向温和,这样摔杯砸碗的发脾气,实属少见,又听了罗平一番慷慨之词,武将们都兴奋起来,连声应和,摩拳擦掌的想着上阵杀敌;文官们全都低头无语,心中实在不乐观,不由得摇头叹息。 罗铭沉默片刻,与蒋念白对视一眼,蒋念白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罗铭从床榻边站起身,走至百官面前,转身面向罗平,翻身下拜,沉声说道:“请父皇收回成命,此时不宜与北莽开战,儿臣愿出使北莽,与北莽国主和谈!” 第59章 说服 罗铭此语一出,天庆帝就瞪大了眼睛,“你!” 罗平攥紧了拳头,双拳捶得床板咚咚作响,他厉声吼道:“朕不准!你个不孝子,阿爹还活着呢,哪里用得着你去送死拼命?” 话才出口,罗平的眼眶已经湿了,眼泪汹涌而出,才短短一天,他就经历了山河巨变,所有的惊惶、害怕、愤怒,全都在这一刻崩发了出来,罗平也顾不得百官还在场,掀开被子,跌爬下床,跌撞到罗铭跟前,伸出双手扶起他,搂进怀里,嚎哭道:“阿爹不让你去!阿爹活着一天,就不让你去……” 罗平哭得哀痛,几欲晕厥,百官纷纷跪下,让罗平保重龙体。 罗铭怕罗平太过激动,再出什么意外,急忙扶住他,将他搀扶回床榻上,安顿好了,又劝慰道:“父皇明知道如今国库空虚,根本支撑不了这么一场大战,又何必为了儿臣的安危,去担这个骂名呢?” 罗平见罗铭一语道破,心里感叹儿子懂事体贴,又恨自己多年为君,竟将朝政荒废如此,致使国力衰弱,外敌来袭,竟然连打仗的钱都掏不出来,如果此时横征暴敛,加大赋税,那最后遭殃的还是百姓。 “那也不许,朕可以御驾亲征,速战速诀,少让百姓受牵连就是了。” 柳子期此时才忍不住出声,道:“皇上,此时与北莽开战,东离的确没有几分胜算。派人出使北莽,也算一个可行之策,只是,”又转问罗铭,忧心道:“这一路凶险异常,不知靖王你可有把握?” 柳子期多年为帅,对战局的分析更加透彻严密,连他都说没有胜算,刚才吵嚷着要战的武官们也都闭了嘴,顿足捶胸,不甘心的长吁短叹起来。 当年柳子期与北莽打了近十年的拉锯战,深知战场残酷,可不是只凭一腔热血就能羸的。 他与北莽交锋十年,重元二十九年,才在先帝在位时险胜了北莽大军。 那一仗打得实在惨烈,整个国家都陷了进去,一场战争,影响的不只是他们这些打仗的人,连在后方的百姓也都被拉扯进了痛苦里,不知有多少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有多少少年夫妻天人永隔,到了最后几年,军队里甚至连兵源都快断了,十二三岁的娃娃兵也上了战场,禁卫营里的徐潜,当年跟着柳子期打玉龙关一战时,也才刚刚满了十五岁。 罗铭一面安抚着罗平,一面回身笑道:“有没有把握也要去!柳将军不必担心,罗铭就是粉身碎骨,也定要让北莽国主答应撤兵。玉龙关内的百姓永远都是东离的子民,为了他们,这一趟我也必须要去!” 柳子期点了点头,如今也只有如此。文官们也齐声称好,都说罗铭甘愿以身犯险,救百姓于水火,实在是东离之福。 刘裴不动声色,暗自嗤笑,这次他一定要除掉罗铭,绝不会让他从北莽活着回来,再到东离碍自己的眼。 大皇子罗钧面露羞惭,这点羞愧一恍即逝,他已经答应了刘裴的条件,早就没有退路了。他把自己,把祖宗卖了……罗钧苦笑一声,日后他若真能如愿,登基之日,恐怕也是没有脸去给历代祖先上香祭祀的。 遣散了百官,让屋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都退了出去,寝室里只剩下父子两个。罗平紧紧拉着罗铭不放手,死活不答应他去北莽的事。“朕不下旨,看你怎么去?” 又教训罗铭,说他为子不孝,父母在不远游,何况他这是要去送死。说着说着又是一阵悲从中来,止不住又留眼泪。想到罗铭要孤身入北莽,肯定是有去无回,万一被北莽鞑子扣下当人质,那不是……那不是要活活坑死他了。 罗铭开始还柔声劝慰,可罗平怎么也不答应,罗铭倒不言语了,由着他絮絮叨叨的念叨了一顿,才问他,“父皇可知道北莽国中有多少精兵?多少马匹?粮草储备及户部税收又有几许?” 罗平一愣,气道:“朕管他!” 罗铭笑起来,细算给罗平听,“据儿臣所知,北莽国民风剽悍,百姓多以游牧为生,壮年男子弓马娴熟,少说有五十万在册的精兵。北莽南临东离,西靠西越,这几年间,北莽国主石洪升与西越国主来往甚密,去年春天,西越国主还送了他国中的嫡长公主去北莽和亲。北莽敢突然发兵攻打东离边境,才短短几日就连下五城,可见他们蓄谋已久,一定是有备而来。若此时我们轻易与北莽开战,且不说西越会不会趁机出兵相助北莽,就只是北莽的骑兵,以东离现在的军备,也是没有半点胜算的。” “那也不能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我们还是不敢还手,不仅不敢还手,还要送你去北莽求和,这,这不是明摆着要你去狼窝虎口?” 罗铭点头称是,“儿臣知道凶险,可现在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解一时之困。父皇也不想看着北莽人在边关叫嚣,或是一鼓作气,再向南攻吧?” 罗平心里怎么会不明白,他虽然不怎么管事,可自己国库里有多少钱多少粮,国家里有多少能用的士兵,他还是知道的。 愣了半晌,罗平抹了眼泪,“朕憋屈!” 罗铭紧握双拳,他又何尝不憋屈。咬牙道:“东离绝不是好欺负的。这笔帐儿臣迟早要讨回来!不是不打,而是一旦要打,就要打得北莽彻底服帖了,打得它从此再也不敢妄想东离的国土!” 罗铭笑道:“父皇好好养病,儿臣一定平安回来。儿臣不会死,儿臣会记住还有一笔帐等着我去算呢。” 罗铭说话的声音不高,即使发狠也没有大声吼叫,他神色坚定,话语镇静如常,罗平只是听着,心里就安定下来。长叹了一声,心中感念儿子真的是长大了,比他这个懦弱无能皇帝爹强上百倍。 “阿爹对不起你!” 罗铭摇头,从他回宫之后,这两年间,罗平对他百般疼爱,那份信任和关怀,早就牵绊住了罗铭,他心里已将罗平视作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父子之间,还说什么对不对得起的。 罗铭忙说些宽心话开解,陪了罗平半宿,天近三更,罗平才抵挡不住疲惫,晕晕入睡。 罗铭不敢离开,下令加强宫中守备,又派人回靖王府给流烟送了信,一切安排妥了,才在暖炕上胡乱歇了一会儿。 天空渐渐发白,窗纸上透进了几缕亮光,罗铭小心的下了暖炕,到窗边推开窗扇,呼吸了一口,微微发凉的空气沁入心肺,昨晚的混乱也好像随着呼吸之间悄然散开。 罗平刚刚服了汤药,此刻在床榻上睡得安稳,罗铭不敢惊动,慢慢转出屏风,倒了一碗水进来。 昨夜商议已定,罗铭立刻请旨,五日之后,他就出发去北莽。 深入敌穴,前途未卜,罗铭心中有些不安,这与他前世与人谈判不同,这一次他是真的半点把握都没有。 手里即没有要挟北莽的王牌,身后也没有可以与北莽对抗的后盾,可能连谈判都算不上,只是他单纯的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喝了碗里的水,罗铭搁下茶碗,脸上突然露出几分笑意,走出门外叫人,“来人!” 小太监急忙过来,“靖王有何吩咐?” 罗铭一看,正是昨天去凤鸣山上找他的那个,解□上的腰牌给他,“你快去靖王府一趟,接流烟进宫来!” 小太监接过令牌,转身去了。 约过了一个时辰,青毡马车载着流烟进了康乾宫,罗铭出来接他,见面就笑道:“一会儿我跟父皇说话,你就只管听着,可先别搭茬儿!父皇要是说什么难听的话,你也别在意,一切都听我的!” 罗铭昨日走后,流烟揪心了一宿,得知罗铭要见他,心里更加慌乱,他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只是从昨天那个小太监的口里,零七碎八的拼凑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说罗铭要去北莽,流烟的心就是一凉,这一路上他都不知是怎么来的,胡思乱想了一路,想着等见到罗铭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可真的一见人,流烟的一腔心思就全变了,担忧害怕全都随着罗铭的沉稳笑容化开,只剩下浓浓的依恋和不舍游荡在心间。 流烟站着不动,许久才默默释怀,不管如何,他与罗铭的命都连在了一起。这个人活,他就活;这个人要不在了,自己就随他而去又有何妨。 打定了主意,流烟也展颜一笑,问道:“这是要做什么,急愰愰的接我进宫来,却连话都不让我说了?” 罗铭看见流烟眼底蓄满血丝,想来是担心自己,一夜未眠。心疼的摸了摸流烟的脸颊,牵着他的手慢慢往罗平的寝宫里来。 罗平已经醒了,他精神好些,就下床来,让宫女们伺候他穿衣净面,罗铭一进去,罗平就回过头,看见跟在他身后的流烟,微微皱了皱眉。 儿子就要去北莽了,罗平哪里还躺得住,这几天,他要好好和罗铭聚一聚。 “铭儿快来,朕已经让他们去张罗几个精致的菜,我们父子还没有好好喝过一次酒呢,这几日你不要出宫去了,好好在宫里陪着阿爹。” 罗铭也不搭言,拉着流烟,走至罗平面前,撩衣跪下,“父皇,儿臣要与流烟成亲!” 第60章 求亲 屋中还有许多随侍的太监宫女,罗铭的话说完,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 罗平冷着脸不言语,太监宫女们也全愣了,停下手里的动作,目瞪口呆的盯着跪在地上的罗铭和流烟。 东离蓄养男宠的不少,可那都是拿男人当小玩意儿似的养着,跟养个宠物一样的猫狗相似,高兴了就逗逗,不高兴了就踢到一边去,谁会动真心去待他们。 罗铭当流烟是爱人,放在心坎上疼惜,觉得为他争取一个平等合法的身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这些亲密的举动在外人眼里,也不过就是罗铭宠爱流烟,而流烟也只是个有脸面的男宠罢了。 像罗铭这样大胆,当着天庆帝的面直言他要与一个男宠成亲,也难怪一众人等都被惊吓得不敢动了。 不只是这些人吃惊,连流烟自己也吃惊不已。 他是从没有妄想过,要罗铭给他名分的。流烟自小为奴,骨子里的胆怯自卑是怎么也抹不掉的,他能承认他爱罗铭,已经是他做过最为大胆逾越的事,在流烟心底,也是不相信罗铭会为了他一辈子不娶妻的。 流烟为自己做的打算就是,陪着罗铭一生一世,为他做自己能做的一切。若是罗铭日后娶妻生子,他也不会吵闹争宠,安安分分地爱他也就是了。 木呆呆地看着罗铭,流烟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从小忍耐惯了,对喜悦和悲哀的忍受力总是比别人强些。 罗铭回过头,偷偷冲他眨了眨眼,流烟忙勾了勾唇角,想露出个笑容,可还没有笑出来,眼泪倒先涌进了眼眶,喉头也直发堵,流烟还是抿着嘴唇,用力的笑起来。 罗铭紧紧握着流烟的手,向罗平行了大礼,又郑重说道:“求父皇成全,儿臣要与流烟成亲!” 罗平皱眉盯着地上跪着的两个人,目光从罗铭转向流烟。他见过流烟几回,初时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可自从前些日子,他听说流烟把他送给罗铭的几个舞姬赶出了靖王府,罗平就对流烟有些反感。陆陆续续地打听,耳朵里关于流烟的传言就被塞得满满的。 有人说流烟曾被卖进胭脂院过,别看长得平常,可在床上却是*蚀骨,柔媚到了极点,因此才迷得罗铭对他宠爱有加,连水榭里那些美人也不要了。 还有人说流烟恃宠而骄,平日里连罗铭都不放在眼里,在靖王府里颐指气使,俨然他就是靖王府里的主子,府里那些家仆、侍女还要看流烟的眼色行事。 如此种种,传言哪里还有边际,何况罗平还是偏听偏信,净挑对流烟不利的话来听。几番下来,罗平对流烟的看法极差,认为流烟仗着罗铭念旧情,就拿捏自己的儿子给他捞好处,今天是要个名分,明天指不定还想要东离的江山。这样的人,还不远远的打发了,还想着要成亲? 罗平自然不会怪自己的儿子糊涂,那一腔怒意全都转向了流烟,他冷冷的盯着流烟,招手叫道:“来人!给朕将这个妖孽拿下,送到简公公那里,好好修理修理,明天就找人伢子来,把他卖了,看他还怎么害人!” 一屋子人这才惊醒,可也没人动地方,为难的看着罗铭和天庆帝。这父子俩要闹起来,刘俊又不在,真是连个拉架的人都没了,这可怎么好? 罗平大怒,指着流烟冲屋里的小太监们吼道:“你们还等什么,都想挨板子了?还不给朕把他拿下!” 小太监们犹豫着上前,眼神直瞟罗铭,心道您可说话啊,我们也为难着呢。 罗铭平素待人和善,有些举手之劳的小忙,他也是能帮就帮。宫里的人都对这位靖王十分有好感,若论起威望来,天庆帝可能还比不过罗铭。 罗铭看着几个太监扎手扎脚走过来,胡乱比划,就是不靠前,不由无奈好笑,拉着流烟站起身,伸臂护住他,一面叫道:“父皇,儿臣不日就要去北莽,生死不定。临去之前,难道连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您都不肯答应么?” 罗平又急又气,眼见罗铭把流烟护得紧紧的,生怕他受一点委屈的样子,更是气得直抖,“你,你……” 又是一阵头疼,罗平捂着额头恨道:“你就是这样对待父亲的?平日里看你聪慧明白,谁想到却能说出这样的混帐话来。为了一个男人,你就拿生死之事来威胁朕?朕决不答应!你要想成亲也行,朕立刻从官家小姐里挑一个温柔好看的来,今日就给你把婚事办了!” 罗铭也不想拿自己去北莽的事逼迫罗平,可要让罗平答应他和流烟的事,一时半会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主意。 罗平捂着额头,脸色气得煞白,罗铭想起太医说过,他不能再生气忧心。怕罗平身体受不住,罗铭急忙走过去扶住他,到暖炕上坐下,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个红玛瑙做的小葫芦,揭开葫芦顶上的玉塞子,倒出几粒米粒大的药丸来,递给罗平。 罗平张开手掌接了,又看着罗铭一脸焦急,去旁边的桌案上倒了一碗水回来,亲手托着,让他润喉。 罗铭眼中都是关切,拿着水碗站在一边,一直等着罗平咽了药丸,急忙又送过水碗去。 那份真心实意的关怀实在让罗平动容,生在皇家,父子之间也难有像罗铭这样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的。 罗平的心立刻软了半分,喝了一口水,又被罗铭嘘寒问暖一气,刁难的话更加难说出口了。 罗铭就要动身去北莽,这一趟凶险异常,自己身为父君,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如今再要驳他的意思,硬拦着不顺他的心,罗平心里总是有些过意不去。可再怎么过意不去,要他欢欢喜喜的答应儿子和一个男人成亲,他还是不愿意的。 搁下茶碗,罗平让罗铭坐下。 转过头,上上下下狠盯了流烟两眼,罗平冷哼一声,怒道:“你好大的能耐,一个小小的奴才,就想要朕的儿子?” 流烟安安静静跪下,姿势端正流畅,他一语不发,直到听见罗平的话,才抬起头来,轻声答道:“流烟问心无愧!” 罗平恨得咬牙,“你都把朕的儿子拐带成这么一副糊涂样子了,还说问心无愧?朕看你不光胆大,而且脸皮也厚。当真以为有铭儿护着你,朕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你等着,朕总有一天收拾你!” 流烟依旧规矩的跪着,宫里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小时候流烟为了学这些繁复复杂的礼仪规矩,不知吃过多少苦头。那时可没有罗铭护着他,流烟想着,不由笑了笑。 重重叩头,流烟对罗平说道:“皇上,流烟自幼为奴,能安安稳稳活到这么大,自认还算懂得轻重,也最知道宫中等级森严,不可冒犯。流烟就是身为女子,皇上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我,何况流烟身为男儿。” 罗平轻斥道:“算你还明白事理!” 流烟顿了一顿,笑道:“流烟不敢比女子,只是不能生下子嗣一点,流烟就比不上。流烟也不敢说有多爱罗铭,因为这点爱恋,比起罗铭对我的宽容疼爱,实在是微不足道。流烟更不敢说能给罗铭带来什么进益,流烟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富可敌国的身家。我……我只有一颗心。” 流烟昂起头,握拳敲了敲胸膛正中,“我只有一颗心给他,他不嫌弃,我就满足了,至于什么名分,呵,我还真不稀罕!” 流烟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明摆着告诉罗平,他答不答应无所谓,反正自己的心是给了罗铭了,只要罗铭喜欢,那他再怎么反对,人家都不在乎。 “你!” 罗平给气的,张口结舌。这人也忒大胆了,当着他这个父亲的面,就敢对自己的儿子指名道姓的称呼,回了靖王府里,他还不得让自己的儿子给他端茶倒水啊? 罗铭也没想到,流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笑着感叹:真是我爱的人,一点都不简单。 罗平摇头叹气,思量半晌,最后妥协道:“朕准你跟他成亲!” 罗铭又惊又喜,“谢父皇!” 罗平摆了摆手,“别急着谢我,朕有条件!” “什么?” “等你从北莽回来,朕才准你跟流烟成亲。” 罗平妥协,全是出自一片父爱拳拳,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违拗罗铭的意思,但又不是真心想答应,这才拖延一步,让罗铭从北莽回来再与流烟成亲。这也是罗平的私心,想让罗铭心里有流烟这个牵挂,在北莽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能平平安安的回东离来。 有此结果,罗铭已经很满意了,刚才看罗平气得那个样子,他还以为准是没戏了,现在能得罗平一句“准了”的话,真是出乎意料的圆满了。 罗铭和流烟一起,重新给罗平行礼。 罗平扭着脸不搭理,气呼呼地瞧着旁边多宝阁上的一柄如意,心里算计:先假意答应,哄我儿高兴,等你从北莽回来,为父也没顾忌了,到时朕就来个翻脸不认帐,你能把朕怎么样不成?那会儿咱们再慢慢计较,朕非要让你娶个王妃不可。 罗平独自算计得高兴,刚才的不快也转眼抛在脑后。他也忘了,他算计的人是罗铭,罗铭哪里会是乖乖听话的性子,他算计的千好万好,罗铭又怎么会听他的。 第61章 离别 五日转眼就到,这五日间,朝野上下都在为罗铭出行做准备。 罗铭要去北莽,时间紧迫,前线上又有一副烂摊子急等着他去处置,根本没有多少时间让他准备。此次随行人员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谁去谁不去,都要早早的张罗起来。 这几日,天庆帝不许罗铭离宫,一定要他住在康乾宫里伴驾。临时收拾出康乾宫东南角上的一处院落,给罗铭居住。罗铭所有要交待安排的事务,也都挪到此处来办。 离别在即,罗平是万般不舍,千叮万嘱,让罗铭万事当心,一切都以他的性命为要,其它事随机应变就好。另外写下一道秘旨,给罗铭调兵的权利,以防万不得已时,他可以调动边关上退守太平岭的五万驻防军。 三日之后,一切都安排妥当,确认此次随罗铭去北莽的,有禁卫营中的赵猛、刘喜,文华殿大学士蒋念白,以及西北军营中一位一品上将军——肖文恺。另外还有几个文官武将,一行一共十人,不必细述。 柳子期亲自从西北军营里挑了三千精兵,护卫罗铭去北莽。 第四日晚,天庆帝在永泰殿内摆下宴席,为众位去北莽和谈的官员们践行,亲自为这十人斟上烈酒,罗平端着海碗,神情哀戚,许久才说出话来,“朕没别的话说,只求你们早去早回,若能与北莽和谈最好,若是不成,也要保住你们的命,平安回东离来。” 罗平仰头饮尽了烈酒,罗铭等人也都一口喝干了碗中酒,大殿上一时沉默,众人心中压抑,此时恐怕也只有殿角上站着的丞相刘裴,心里是欢喜的。 百官纷纷上前给罗铭等人敬酒,罗铭来者不拒,喝得痛快,他半点沮丧、胆怯都没有,众人都被他一番豪气所感,心绪渐渐松快下来,气氛也缓解了些。 柳子期等西北军营的人过来与罗铭对饮,罗铭连喝三碗,对柳子期道:“柳将军,我走后朝中就托付给你了,千万看好太平候和刘裴,别让他们趁乱生事。” “靖王放心,我一定加强戒备。” 罗铭又道:“我此次去和谈,并没多少把握,柳将军还是早早备战,做个两手准备。万一我无法回来,请柳将军立刻发兵北上,坚守国门!绝不能让北莽人踏过太平岭,攻进关内来。” 柳子期心里伤感,罗铭于他,即是晚辈,又是知己,要不是自己廉颇老矣,上阵杀敌已经有心无力,哪里用得着让子侄辈的孩子们去以身犯险。 连连点头,柳子期说了几声,“放心!”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不要,也定要守住太平岭这最后一道关口。 也不是因为什么高兴的事,不过一个时辰,酒宴就匆匆而散。 百官四散而去,罗铭则跟着罗平回了康乾宫。 回宫后又是一顿家宴,并未列席,只是一张八仙桌,五个人分主次坐下。罗平坐在上首,罗铭、流烟坐在罗平对面,刘俊兄弟分别坐在左右两侧。 刘俊的身体才刚见起色,这会儿刚刚能下地。刘喜知道哥哥受伤,就想接他出宫去静养。罗平一百个不放心,直接打了回票,说宫里有太医,饮食、汤药都齐全,刘俊受伤太重,行动也不方便,还不宜折腾,以此强留下了他。 刘喜明日就要跟着罗铭去北莽,今日罗平设宴,特意让人叫刘喜入宫,与刘俊相聚。 一个桌上吃饭,也就没那么多规矩。 罗平让了众人一回,就给罗铭搛菜,他手直发抖,最后干脆扔了筷子,把整个盘子都挪到罗铭跟前,“铭儿快吃!” 罗铭心里难受,又不想表露出来让罗平看见,更添了离愁,一面答应着,一面回头和刘喜取笑道:“你也快吃,不是早就惦记着宫里御膳房的吃食。” 刘喜头一次和皇帝坐的这么近,正觉得拘紧,听见罗铭取笑他,也不敢像平时那样随便说笑打闹,偷偷瞪了他一眼,扒了跟前一个盘子里的虾仁进碗里,闷头吃了起来。 罗平一心一意的顾着罗铭,流烟给众人斟酒,刘俊身体才好,不能饮酒,随意吃了两口,看见兄弟低着头只顾吃眼前几样菜,忙从自己这边挑了几样,用细磁碗盛着,递到刘喜面前。 刘喜抱着碗笑,连平日不爱吃的墨鱼、青菜都觉得鲜美无比,饭也多吃了一碗。刘俊心酸,自己平时对待刘喜过于严苛,这会儿想要亲近,他又要去北莽了。 天近子时,众人也就散了,先送罗平回寝殿,安顿好了,刘喜出宫回禁卫营,罗铭和流烟也回了自己屋里。 罗铭喝了不少,流烟怕他醉酒,想去扶他,罗铭摇头笑道:“没事!” 进了屋,回身关上房门,流烟去桌上拿起一个粉彩官窑的小盖碗,倒了一碗茶,递给罗铭,“你晚上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想来也渴了,先喝口茶润润。” 罗铭接过盖碗,抿了一口,将碗递还给流烟。忍不住又交待了一遍,“你在靖王府里,一个人要多加小心,有事出门一定多带几个禁卫营的兄弟跟着。” 他实在不放心,想到要留流烟一个人在东离,心里倒比自己深入虎穴还放心不下,这几天罗铭天天叮嘱,搜肠刮肚的寻思,生怕忘了什么,让流烟受了委屈。 流烟点头答应,让罗铭安心。 罗铭突然又想起来,急道:“父皇要是叫你进宫,你千万别去,随便找个理由推搪过去就好,只是千万别见他。” 流烟失笑,看来罗铭也看出来了,天庆帝那天虽然答应得痛快,可心里压根是不愿意的。这也难怪,谁能高高兴兴的答应儿子和一个男人成亲呢。 流烟故意皱起眉头,学着罗铭的样子,为难道:“那怎么行?万一皇上宣旨叫我入宫,我哪能抗旨呢?” 罗铭也正愁这事,他真怕罗平趁他不在东离,做什么伤害流烟的事。 “这个……你……” 罗铭左右为难,他的心计也只限于对待敌人,罗平和流烟,一个是父辈至亲,一个是心头至爱,哪个他都放不下。思量半晌,倒真是难住了自己。 罗铭觉得头疼,暗自思量:都说婆媳关系难相处,看来果然不假,以后自己夹在中间,少不了要受夹板气。 愁了半天,最后决定,留下追风保护流烟,罗铭又把自己的腰牌给他,“禁卫营里人人都认得这牌子,实在不行,你就躲进禁卫营里,投奔徐潜徐将军,他自然会护着你的。” 流烟看罗铭郑重其事,还真的把腰牌给了自己,心里感激他想得周到,又忍不住笑道:“我哪会那么没用,要是连这点难关都迈不过去,我还哪有资格跟你站在一起。” 罗铭想想也是,流烟都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我不稀罕”,还有什么是他不敢说,不敢做的。 这一晚真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躺在床榻上,两个人谁也睡不着。从穿越至今,罗铭就没与流烟分开过,乍一分离,二人心中都觉得说不出的苦涩难捱,偏偏这两个人的脾气都是倔的,谁也肯不提什么离愁别绪之类软弱的话,说来说去,倒都让对方不要记挂自己。 幔帐外燃起无数红烛,柔和、明亮的光线透过撩起的帷幔照进床榻里,罗铭望着流烟,执起他的手,“等着我!” 流烟倚在罗铭胸前,侧头应了一声,“嗯!”又续道:“生死都等!” 流烟话语很轻,却说得决绝,话里已经带出了生死相许的意思。 罗铭紧紧搂抱住他,吻了吻流烟的发顶,笑道:“我要死了,你就好好活着,替咱们俩!” 流烟双手拽着罗铭胸前的衣襟,将脸埋进罗铭怀里,用力摇头。他什么都说不出,也不想说什么“你死了我也去死”的话,只是狠狠地摇着头磨蹭着罗铭的胸口,狠狠地呼吸着属于罗铭的味道。 罗铭觉得他的心肠很硬,硬到长了这么大,活了两辈子了,却连一次眼泪都没流过。 前世父母去世时,他忙着张罗父母的后事,忙着为自己的生计发愁,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流泪的资格。等他混了黑道,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知道了什么是乱花迷人眼的繁华,有数不清的男人女人围绕在他身边,他可以用金钱买来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可他惟一不能买来的,恐怕就是一个人的心。然而现在他拥有了,流烟把他的心给了自己。这颗温暖跳动的心温暖了罗铭坚硬的心灵,让他心里有了牵挂,让他的生命变得无比珍贵,因为他的命已经不再只属于他自己。 罗铭望着烛光下流烟柔和清秀的面容,他的眼眶通红,脸上还有刚刚压出的一片红色印迹。流烟垂着眼眸,目光流连在罗铭身上,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罗铭胸前紧实的肌理,像要把他的身体牢牢记在心里一样,仔细而小心的描画着。 罗铭伏□子吻他,找寻到流烟细致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吮进口里。 “我一定回来!” 罗铭坚定许诺,为了眼前这个人,他也一定要从北莽活着回来。 无数话语全都涌到嘴边,可任何一句话都显得苍白,不足表述自己此刻不舍的心情,罗铭干脆什么也不说了,他只是收紧了手臂,亲吻着流烟,让这个温暖自己的人能在自己的怀抱里多倚偎一会儿。 第62章 行程 一夜无眠,转眼天明。 罗铭没让任何人送行,一个人驾马车出了皇城,到十里亭与蒋念白等人会合。 三千精兵列队整齐,远远的就听见骏马嘶鸣,马蹄踏地的声音。 罗铭跳下马车,先见过随行的几位大人,也无多话,挥手喝道:“出发!” 文官们都上了马车,七八个武将各自上马,罗铭也换了一匹浑身毛色黝黑的高头大马,策马扬鞭,上了官道。 罗铭等人走了才一日,丞相刘裴火速派人传书信去北莽,信上写明几点:一、罗铭出使北莽,万一他能逃过路上的埋伏,到达北莽都城新渝,请北莽务必设法杀掉罗铭,万不可再让他回东离来;二、速速南攻,东离军队羸弱,不足为惧。北莽攻入东离皇城之时,他与大皇子罗钧一定倒履相迎,开城门接北莽大军入城;三、七皇子失踪。 书信是以大皇子罗钧的名义写的,刘裴拿着书信,交给罗钧署名时,罗钧双手颤抖,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被他写得歪七扭八,难看到了极点。 罗钧盯着自己的名字,心头像长了一把野草,慌慌的。事已至此,他是上了刘裴的贼船了,这封信一旦发出去,再说自己被刘裴逼迫,也是不会有人信的。 罗钧犹豫,几次拿起火漆,几次又再放下,刘裴瞧不起他这样不干不脆、瞻前顾后的样子,冷哼了一声,扭头出了屋子。 张桥走上前,劝道:“主子,做大事不拘小节。您是东离的皇长子,登基是名正言顺的事,都怪皇上太偏心,不然以您的才智学识,哪一点比靖王差呢!” 罗钧苦笑一声,哀声长叹,“通敌卖国,我是把祖宗给卖了!这样换来的江山,真的值得吗?” 罗钧叹息一回,终于还是拿过火漆,将书信密封好了,盖上自己的私印,交给张桥,掩面无语。 张桥又劝了几句,才出来把书信交给刘裴,刘裴自去找人给北莽送信。 书信送出去后,刘裴又安排下几拨人马,埋伏在罗铭去北莽的官道上,一路伏击。交待给领头人,一定要斩下罗铭的脑袋,将去北莽的使臣杀个干净,否则就提头来见。 那领头人长像清奇,头尖额窄,像个锥子的模样,江湖人称“钻天鼠”。钻天鼠时常帮刘裴处理他看不顺眼的朝中官员,两人常来常往,你杀人我给钱,合作愉快。 只听刘裴的口气,钻天鼠就知道这回是宗大买卖,拿了千两黄金的定钱,回去招集了江湖上近千名亡命徒,准备截杀罗铭。 这些暂且不提,且说罗铭等人。 队伍自从出了京城,一路向北,风餐露宿。 走了十几日,穿省过县,越往北走,路上越是荒凉,渐渐的黄土连天,草木稀少,连人烟也不常见了。 天气已是深秋,满目萧瑟,路边野草衰败,枯黄的草梗扒在地皮上,根本抓不住泥土,大风一起,风卷黄沙,刮得遮天蔽日,士兵们无处躲无处藏,只能生生受着,顶着大黄风走了一天,武将们几乎被土埋了,文官们在马车里也灌了一肚子冷风,实在受不住了。 罗铭派人去打探,看看前面有没有村庄、客店,其他人各自找背风的地方躲避,原地休息,等打探的人回来。 四野一望,满目苍凉,山丘起伏,竟是漫无遮拦,连高大树木都没有几棵。几个武将跳上马车,士兵们十几人凑成一堆,各自背靠背,替后面的人挡着风沙。 赵猛站在车辕边,几次回头向后看,急得抓耳挠腮。罗铭叫他上马车,赵猛也只是含混答应,人却立着不动,眼睛直直瞪着他们来时的路上,越发着急起来。 罗铭一看就知道有事。跳下马车,问他怎么了。 赵猛嘿嘿笑了两声,“没……没事……” 罗铭笑道:“哦,没事?那算了。” 撩开车帘,罗铭翻身上车。赵猛急忙拉住他,跺脚道:“我的哥哥,你,你这不是活活挤兑我嘛?” 赵猛又往来时路上看,风声猎猎,满天黄土,连天日都看不见了。此时明明刚过申时,可天气已是昏黄一片,对面的人都被掩在土沫子里瞧不清楚,更何况是后面了。 “嘿”了一声,赵猛懊恼叹气:“他本来就不待见我,这下更不搭理我了!” 罗铭看他吞吞吐吐,又说了刚才的话,心思一转,立刻猜到,“是英哥儿?” 赵猛点头,小心地瞧了瞧罗铭的脸色,咧了咧嘴,笑道:“英哥儿他也是好心!才,才一直偷偷跟着咱们的……” 罗铭面色不郁,赵猛也吓得不敢再说话,心里擂鼓,只盼一会儿米英杰能不怪他。 罗铭指着赵猛,怒道:“简直胡闹!英哥儿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他糊涂?明知他跟着,怎么不撵他回去?” 赵猛挠头,他也想撵人,可米英杰一冲他笑,赵猛就晕乎了,还撵人呢,自己都恨不得卖给人家。这会儿要不是刮起了黄风,赵猛怕米英杰被大风吹坏了,这事还指不定啥时候才露陷儿呢。 “还不去带他来!” 有了罗铭的话,赵猛喜得蹦高儿,连声答应着,拉过他的黄骠马,纵马而去。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果然带着米英杰回来了。 米英杰是偷偷跑出来的。 罗铭请旨去北莽和谈,米英杰就找过罗铭几次,要跟着他一起去。罗铭严辞拒绝,直接说了,“不许!” 罗铭一直拿米英杰当亲兄弟似的对待,平素说话温柔和蔼,从没有高声的时候。罗铭就是怕米英杰犯少爷脾气,会不顾父母反对,闹着要跟他去,才这样斩钉截铁的断然拒绝,还颇为严厉的告诉他:不许胡闹。 米英杰也确实被罗铭吓住了,一个人蔫蔫的回家,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进屋里,也不理人,也不说话。 这回米家全家都铁了心,米老大人早就放了话,不管米英杰怎么闹腾,这回也不能随他的意思。安排家里所有的家仆,换三班盯牢他,绝不能让米英杰踏出米家的大门。米德元还吩咐老伴儿、女儿,时不时就进米英杰屋里,劝劝他。这样一来可以看看他是不是乖乖呆在屋里,二来也是怕他想不开,再憋闷坏了。 就是这样严防死守,也没有拦住米英杰。 他在屋里闷头睡了三天,醒来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打晕了两个家仆,偷了一匹马,悄悄骑上,溜出皇城,一路北上。 米英杰出来的匆忙,身上也没带多少银子,他又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真是受了不少的罪。有一回住了黑店,险些让店主用迷药放倒,宰了做成人肉包子。幸亏他看见墙边一滩血迹和人的毛发,起了疑心,没有喝桌上的酒,不然就真成了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了。 踹翻了桌子,与人大打出手,谁料那店主武艺高强,手下几个喽罗也都不是善茬儿,米英杰吃了不小的亏,才狼狈逃出来。身上的包袱也丢了,所幸马还在,就这样一路跟人要着吃,一路追着罗铭而来。 几天前,要不是赵猛四处巡视时发现了他,米英杰几乎要饿死了。他追的路线不对,已经偏离了官道,赵猛也是一时兴起,想去土坡上登高远眺,不然两个人也就错过了。 车帘一挑,赵猛先上了马车,米英杰在车外磨蹭了一会儿,才掀起车帘进去。 找了个角落坐下,米英杰低着脑袋,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闷声无语。 赵猛拽了拽罗铭的衣角,让他好歹说句话。罗铭看了看角落里的米英杰,恶声恶气道:“他还有理了?” 罗铭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米英杰立刻委屈起来,眼窝发胀,鼻子发酸,眼泪顿时冒了出来。 他一张小脸黑乎乎的,也不知几天没洗过了,眼泪划过脸颊,冲出几条污黑的泥印子,花猫似的。 赵猛急了,忙过去安慰,又瞪罗铭,“你不能好好说话,再吓着他!” 罗铭也心软了。米英杰不只脸上污黑,身上的衣裳也脏得要命,袖口领口全都油腻腻的,换了平时,这样的衣裳别说给他穿,就是穿在别人的身上,米英杰怕是也要嫌弃的。 他瞪着一双大眼无声而泣,泪珠滚出眼眶,滑下脸颊,露出里面白玉似的肌肤。黑白相衬,更显得可怜。 从车里翻出一条布巾,蘸湿了水,给米英杰擦了擦脸上的泥灰,罗铭柔声劝道:“是我不好。快别哭了。” 米英杰甩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拍在罗铭手腕上,打掉他手里的布巾,呜呜哭道:“你就是瞧不起我!我偏要来,偏要……偏要到北莽去!小爷就是要让那些北莽鞑子知道,东离的好男儿,不是随意让人欺辱的!” 他边哭边说,声音断断续续,后面说得激动,更是呜咽地连话都说不清了。 罗铭暗骂自己莽撞,明知米英杰少年心性,又有一腔报国杀敌的热血,还那么简单粗暴的把孩子挡了回去,也难怪他委屈了。 忙与赵猛好言安慰,哄了好一气,米英杰才止住哭声。 抹了眼泪,米英杰才害臊起来,想起刚才哭得那个熊样儿,不由得红了脸,头也不敢抬,抱着膝盖更加不好意思言语了。 第63章 荒村 “然后我就踹翻了桌子,拿刀就剁,吓得那个小喽罗‘哎哟’一声,大叫着跑去了后院……”米英杰一手抓着一个玉米面饼子,连吃带比划,说得眉飞色舞。 众人都挤在车里,听米英杰把自己说得英明神武、大杀四方,也不好意思拆穿他一身是伤,连身上仅有的家当都顾不上了,一看就知道是吃了亏,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全都笑呵呵地听着,给他递水、递咸菜,劝他吃完了再说。 米英杰哪肯停下,他一路千辛万苦,活了十七年都没受过的罪,这回算是受了个齐全,这会儿可算见着亲人了,再不让他说叨说叨,他心里嘴上都觉得憋屈。 前去打探的人已经回来,下马报道:“报!前方探得一座荒村,村子像是荒废多时,里面已经没了住户人家,但留下的屋子还算整齐,可以落脚。” 罗铭跳下马车,问道:“离此多远?” 探马躬身回道:“不远,就在离此往东二十里左右。” 罗铭看了看天色,点点头,高声喝命,“整装开拔!” 士兵们训练有素,主帅一声令下,立刻都站了起来,列队已毕,向东进发。 走了不下二十里,转过一道矮坡,果然见前方不远有座村子。 天已经逐渐黑了,刮了一整天的大风还是威势不减,冷风吹过,刮得人遍体生寒。这一路顶着狂风,一队人马都走得十分费力,一看见这样一座村子,都恨不得立刻躲进村里,好好避避寒风,歇一歇脚。 罗铭站在高处往下看,村子不大,隐在山坡下面。村子前面迎着大路,后面靠着一座密松林,远远的瞧不清楚,只看见乌压压一片黑绿颜色。 罗铭指着远处问道:“那片密林可曾探过?” 探路的人犹豫了一下,撒谎道:“探了!无碍!” 罗铭这才放心,下令进村。 这村子也不知荒废了多久,到处都是破瓦残垣,道路上荒草连着荒草,茂盛的地方足有半人多高,幸亏这会儿已是深秋,草木不兴,若是换了初春、盛夏时节,这里的荒草都能把人埋了。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拿刀剑劈砍出道路,慢慢进了村里。四散分开,各自去找还能住人的屋子,有檐有顶的总共只有十几间,罗铭拨出两间给蒋念白等四位文官,自己和几个武将随便找了间四面墙还在的屋子,住了进去。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罗铭又急着去边关,一直都是急行军,士兵们十几天都没睡过安生觉了。村子虽然破败,但好歹算是能有半片屋顶遮头,有四面墙壁挡风,运气好的,还能捞着一张火炕睡上一晚。 士兵们势气高昂,各自分工,生火做饭,烧水洗漱。难得能吃上一顿热乎饭,哪怕只是一碗寡淡的清汤,这会儿都跟吃了山珍海味相似。 罗铭等人也都忙活开了,刘喜和赵猛负责做饭,肖文恺去烧水,罗铭去拣柴,剩下的人就收拾屋子,等他们打扫得差不多,饭也就做得差不多了。 众人匆匆洗了把脸,好歹洗去头上嘴里的土沫子,又找来还能用的桌椅,拼凑在一起,聚成一堆儿,分吃一锅肉汤。 说来简单,就是一块牛肉,熬出的一锅清汤,配上在锅边炕得焦黄酥脆的火烧。牛肉汤里连多余的作料都没有,只搁了一把粗盐提味。 就这样众人也被满屋子的牛肉香味勾得起了馋虫。特别是米英杰,他从偷跑出来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后来更是饿了好几顿,闻见肉汤的味道,眼睛都差点冒出绿光来。 抱着粗磁碗,米英杰眼巴巴的盯着汤锅。 赵猛先给他盛到碗里,乐呵呵递过去,笑道:“快吃吧!” 米英杰也顾不得别的,一把夺过去,胡乱吹了两口,端着碗就往嘴里倒,“哎哟”一声,热汤烫红了舌头,他还是不管不顾的大口咽着。 赵猛着急,忙用手给他扇凉风,劝道:“慢点喝,小心烫。这里还多呢,够你喝的。” 众人都看着他发笑,肖文恺是这里年纪最大的,性格也最豪爽火爆,伸出大手在米英杰后背上拍了两巴掌,哈哈笑道:“好小子!比你爹那蔫货强!” 米英杰按辈分还要叫肖文恺一声“叔叔”,在京城就是熟人,也知道他性格就是如此,说话粗鲁直率,心肠却软,又极好说话。 米英杰这会儿哪顾得上理会这些,被肖文恺拍着,嘴里也没停,伸手又抓过一个火烧,掰开了扔进汤碗里。 众人说笑着吃完了饭,收拾好后,全都挤在火炕上睡了。 天近丑时,夜色深沉,风势也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弯残月,微弱的亮光照在荒废破败的村落里,越发显得清冷。 一伙人钻出密松林,悄悄摸进罗铭等人落脚的村子。 子夜过后,正是人一天之中防备最为薄弱的时候,劳累一天,一般人都会疲惫困倦,尤其是这个时候,睡着的人已经进入深度睡眠,最不容易醒。 罗铭等人多日行军,早就人困马乏,一旦有了这样一个落脚的地方,精神放松,戒备值也已经降到了最低。 这伙人一进村子,就见士兵们睡得昏天黑地,连在村子里巡查当值的,也全都无精打采、摇摇晃晃,虽然没有睡着,可心思却全散了,精神都没有放在巡查上,只顾一个劲的掩嘴打着哈欠。 钻天鼠率先跃下高墙,挥刀砍向一个士兵的脖子,另外一个士兵正困得打晃,迟钝的转过身子,看见地上倒着的同伴,回了半天神,才反应过来,刚要喊叫,钻天鼠早已横刀砍了过来,那士兵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砍翻在地。 甩掉刀头上的血迹,又在靴底上蹭了蹭,钻天鼠挥了挥手,招呼跟在他后面的匪徒们,各展轻功扑进了村里。 这伙人前脚刚进村,燕君虞就紧跟在这伙人后面,飞身蹿进了村子。心里惦记着蒋念白,燕君虞先找蒋念白落脚的荒屋。 好在村落不大,燕君虞只看房屋情况,就能大致估摸出蒋念白住在哪个方向。 连扑了两个空,终于找到蒋念白屋前,远远已经看见三个人在木门外鬼鬼祟祟,拨开门闩,悄悄摸进了屋子。 那三个人也不知屋里住的是谁,他们只知道罗铭等人是去与北莽和谈的官兵,多数都会武,若是强攻硬拼怕吃亏,为保稳妥,一个人先从怀里掏出一管迷烟来,管口对着屋里,张嘴就要吹。 燕君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照着吹迷烟那人的后腰上就是一脚,那人张着大嘴,半点防备没有,燕君虞猛然出现,又杀了三人一个猝不及防,吹迷烟那个吓了一大跳,腰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身体前扑,烟管咬在嘴里,他也忘了拿出来,冷不丁一吸气,一管迷烟半点没糟践,全都吸进了自己肺里。那人双目圆睁,一头栽倒,口里吐出白沫,手脚乱蹬,片刻就没了动静。 燕君虞哪里管他,提着护手双钩,抡开了早和另外两人打在一处。兵器相碰,叮当声乱响,燕君虞左手架开一人的单刀,右手就往另一人腰腹处劈去,趁空当高声喝道:“仲卿!快醒醒!” 屋子里的蒋念白侧身而卧,他身体孱弱,平时睡眠就浅,又有择席的毛病,耳边一有动静,他就惊醒过来。 急忙跑出来,立时吓得一身冷汗,只见燕君虞与两个人缠斗在一处,正打得难解难分。 蒋念白就知道事情不好,左右四顾,院里什么都没有,也没什么能发出响声的物件,急得乱转,突然想起里屋有个破底的黄铜盆,急忙拎出来,又跑进厨房找了一把铲子,使足了力气敲了起来。 “咣,咣,咣。” 别看铜盆破旧,声音却不小,刺耳的噪音在万籁俱静的小村子里传得老远。 蒋念白也豁出去了,趁着燕君虞拖住了两个匪徒,拎着铜盆跑上了大街,边跑边大声吆喝,“快来人!有贼了!” 这一闹彻底惊醒了梦中人,沉睡中的士兵们全都醒了过来。 钻天鼠等人才刚刚拉开架势,刚杀了几个屋子里的人,就被燕君虞给搅黄了,恨得咒骂连声。可兵将们都惊醒了,他们再想偷袭也没那么容易。 钻天鼠这次只带了不到一百人,就是为了人少目标小,好进好退。 被人发现,钻天鼠也不敢恋战,以一百对三千精兵,就算他们这一百人个个武艺高强,轻功卓绝,都是杀人的好手,也没有以一敌三,应付车轮战的胜算。 呼哨一声,钻天鼠抽身就跑,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的命才是最要紧的,领头人都跑了,其余人也都跑得比兔子还快,还没等罗铭追出来,钻天鼠一伙已经哄然而散,跑了个无影无踪。 罗铭下令点兵,站齐了一点人数,连伤带死,损失了一百多个弟兄。 罗铭又惊又怒,暗自后怕。幸亏燕君虞赶来得及时,不然他们这些人也都凶多吉少,怕是在梦中就要死于非命。 叫过巡夜的士兵和今天出去探路的士兵,罗铭喝问:“怎么回事?贼人都杀到了家门口,竟然如入无人之境,你们是怎么守的门户?又是怎么探的路?” 士兵们低头无语,不用罗铭问他们,他们自己也羞愧的无脸见人,都怪他们一时松懈,贪图安逸,才差点酿成大祸。 “属下知错,甘愿领罚!” 罗铭点了点头,冷声说道:“你们有错,理应要罚!今日本王身为主帅,却失查放纵,更加要罚!” 扬手叫道:“来人!拿军棍!罗铭未能以身做责,害得军中兄弟无故惨死,罚五十军棍,即刻行刑!” 众人都不敢动,那探路的士兵早就跪下,急道:“都是属下的错,属下明明没有探过密松林里的情况,却谎称探了,才闯下如此大祸,属下甘愿领罚!王爷哪里有错,都怪属下……” 悔不当初,探路的士兵抽刀在手,横过自己的脖子,“属下以死谢罪,也就是了!” 第64章 可疑 “属下以死谢罪,也就是了!” 那士兵刀向里推,就要往脖子上抹。 罗铭大怒,飞身上前,一脚踢在他手肘关节上,踢得那士兵胳膊发麻,手上的力气也泄了,只在脖颈上割出一道浅浅刀口。 “你也想一死了之?你看看地下这一百多兄弟的尸体,再拍着自己的心口问问自己,你还有资格死么?” 罗铭最恨这样动不动拿生死谢罪的人,看着好像有无限英雄豪气,实则纯粹是懦夫。真要想谢罪,就抗起你犯下的罪过,用你的实际行动去弥补,而不是头脑一热,就拿生死说事。你死了解脱了,可活着的人还要承受因你失误而造成的后果,你的死,根本半点意义都没有。 “你给我背着这一百多条人命,好好的活着。从此后你要替他们孝顺父母,供养妻儿。日后上了战场,你也要多杀出一百多份的敌寇,才能对得起今日死去的弟兄!” 那士兵听了罗铭的话,更加悔恨不已。忙撤下佩刀,再也不敢存轻生的念头。 罗铭脱□上的蟒袍,解开里衣,露出精壮的上身,当着众位将士的面,生生受了五十军棍。 众人苦劝不住,罗铭也不许人询私,这五十军棍,棍棍结实,抽在身上全是血檩子,十几下过后,他后背上的皮肉已经不能看了。 三千精兵无言肃立,心里都牢牢记住了此次教训。 罗铭不让探路的士兵自尽,一定要当众挨这五十军棍,并没有半点收卖人心的意思。他就是要让所有的将士记住,一时的疏忽大意,换来的就是血的教训,今日他们可以逃脱,下一次可未必能有这样的运气。他身为主帅,指挥失误,未能预见风险,更是罪加三等,当众受到处罚也是应当的。 行刑已毕,罗铭吩咐将死去兄弟的尸身就地掩埋,其余人收拾行装,天亮开拔。 千夫长领命而去,众人各自行动。 天空泛起鱼肚白,三千精兵列队出了村子,重新上了官道,又往北走。 罗铭这次长了记性,平时只放探马探路,这回则专拨出五十哨兵来,四面打探,谨防再有贼人来袭。 又过了几日,平安无事,众人稍稍放下心来,再往前走十来天,就要到边关了。 罗铭这几天不能骑马,一直趴在马车里养伤,燕君虞给他上金创药,心里窝火,手下也多用了几分力道,疼得罗铭哎哟道:“我说你轻点行不行?我挨打都没这么疼!” 燕君虞剜他一眼,手上又加重了一分,用力摁压,笑道:“怎么?嫌小爷手重?你回京城啊,找你的流烟去,他温柔体贴,准不是我这么一副粗手粗脚的样子!” 啧啧叹了两声,燕君虞指着罗铭后背上的伤口,摇头道:“这要是让流烟公子看见,还不知要怎么心疼肝疼的。”戳了戳,“哎,我说,你也是傻,干嘛非要自己受罚,为君者人人都要像你,一出事就往自己身上揽,那天下的明君岂不是一天不知要以死谢罪几次,才能对得起天下百姓!” 罗铭疼得钻心,燕君虞又冒坏水儿,净戳他后背上伤得最重的地方。 横手肘撞了过去,罗铭恨得骂道:“不想给我上药就滚远!” 燕君虞侧身躲开,摇了摇手里的药葫芦,挑眉笑道:“怎么不想,哥哥我疼你,这样的腌臜活计,除了我,谁还肯做?” 说到后面,燕君虞早就放软了声音,凤眼横波,竟生生在眉梢眼角添了几分风流妩媚,与他平时或英武,或儒雅的作派,简直判若两人。 罗铭只觉得后背生寒,挣扎着要起来,这一动又疼得直哎哟,只好嘴上骂他,“浑蛋!” 燕君虞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挤兑得罗铭吃瘪,哪肯放过,趁着罗铭动作不便,自然要戏弄他。 车里没有外人,罗铭就问燕君虞怎么来了,京中情况如何,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是回京城,还是跟着他们到边关去。 燕君虞收敛住笑容,答道:“京中无事,我还带了一封流烟的书信来。至于我……既然来了,自然要跟你去北莽。我早说了,你的命是我的,我不会让别人杀你!” 罗铭听见“流烟的书信”几个字,早激动得爬了起来,撑着手臂叫道:“你怎么不早说,快给我!” 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燕君虞拿在手上,笑容可掬地甩了甩,“我又救了你一次,还给你带了书信来,难道你就好意思让我白跑一趟腿?没点好处给我?” 罗铭心里发急,伸手要抢,燕君虞忙把书信揣起来,抱着肩膀,说道:“拿好处来!不然要信没有,要命一条!” 罗铭恨得咬牙,吼道:“靖王府里的东西你随便挑去!” 燕君虞不屑,“谁要那些没处搁的东西。” 罗铭也不着急了,敲敲燕君虞的手臂,冲他笑道:“你是不稀罕,可有人稀罕。仲卿惦记我府里一副雪松图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是前朝书画大家的真迹,他跟我要了几回,我都没给他。” 罗铭说着摇头,吃惊地看着燕君虞,奇道:“你不会是不知道吧?” 燕君虞还真不知道。急忙掏出书信,扔给罗铭,叮嘱道:“回去一定给我……” 说了一半,燕君虞突然停下,脸上的笑容也僵硬起来,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暗自嘲讽自己,真是入戏太深,都糊涂了,明知这一趟是再也回不去的,还张罗要什么雪松图,简直可笑。他与那个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罗铭急着看信,接过信来,小心揭开封皮,掏出里面的信笺。 这封信厚厚实实的,足有十来张纸,打开一瞧,果然是流烟亲笔所写。信上也并没特别的,就是罗铭离开京城后发生的一些琐事,事无巨细,流烟都详细的写了下来。言辞亲切,行文流畅,只是看信,就仿佛两个人并未远别,而是面对面唠家常一样。 罗铭翻来履去的看了几遍,一时发笑,一时又皱眉,整个人都扑进了信里。 信到最后,流烟才吝啬的写道:“自君走后,甚为思念。” 只这八个字,也乐得罗铭不行不行的。 流烟就是这样腼腆、内向的性子,什么话都喜欢藏在心里,能得他一句想念,罗铭已经满足了。 一直看到落款。落款是流烟的名字,并没什么不对,可旁边的边角处,还写着一句话,罗铭看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燕君虞行踪可疑,不可轻信。” 话是匆匆写成的,像是流烟写完信后,封信皮之前急匆匆加进去的。 罗铭看了看对面,燕君虞倚在马车里,长身舒展,一腿伸直,另一条腿微微蜷着,手臂支在頜下,半躺在他身边,也正微笑着看他。 罗铭也是一笑,收回目光,低下头,双手捋着信纸,捋平整了,仔细叠好,收回信皮里,揭开外衣,将信贴身揣好。 又行了十几日,眼看临近边关,前面一座山丘阻拦住罗铭等人的去路。 这座山极宽阔,绵延起伏,横亘在队伍面前,山上许多树木杂乱的长着,也辩不出是何名目。 翻过这座山,再往前走一天的路程,就是太平岭了。 罗铭看看天色,下令原地扎营,待明日天亮后再走。 将士们埋锅造饭,不一会儿营地上就燃起了炊烟。 天边乌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雪了。 北方的天气比南方寒冷得多,刚进十一月,已经下过一场大雪。幸亏这次有备而来,前面又经过一座驿站,补给充沛,就算再遇上大雪,众人也不会像上次似的慌了手脚。 刚吃过晚饭,天上就飘起了雪花,星星点点的落下来,很快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积雪。营地里一片静谧,除去当值的士兵,其余人都早早歇息了。 燕君虞悄悄钻出营帐,往营地外走。半路遇到几个巡夜的士兵,士兵们都认得他,笑问好道:“燕爷,这么晚怎么还不歇着?” “睡不着,我去外面转转。”燕君虞也笑着答应。 一个士兵提醒道:“燕爷别走远了,这山上有一伙马贼,常抢去边关贩皮货、马匹的商人。” 另一个士兵忙拦他,“燕爷是什么人?人家是大侠,武艺高强,哪会怕几个蟊贼?” “武艺高也怕人多不是,好虎还怕群狼呢!” “你这是抬扛……” 燕君虞不再搭话,绕过两个说话的士兵,自顾自出了营地。 循着黑暗,走了有一箭地,左右四顾,提气跃上一棵大树,足有一顿饭的工夫,燕君虞才从树梢上下来,又看了看前后左右,掸了掸袍袖上蹭到的积雪,顺着来时的路走了。 燕君虞走后不久,奔雷从山脚下的树丛里纵跃而出,来到大树跟前,往上看了看,照着燕君虞的样子,一跃跳上大树。 在树杈上站定,奔雷仔细查找。 这是棵老槐树,树围两人不能合抱,枝杈茂盛,向四面伸展。 奔雷怕燕君虞发现他,不敢离得太近,从营地到这里,一直都是远远的挂着,也没瞧清楚燕君虞上了这棵树到底是做什么。 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个喜鹊窝。奔雷挠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个人大半夜爬到树上来,难道只为看看喜鹊? 又找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什么,奔雷丧气的跳下树来,准备回去复命。走了两步,不死心的又翻身上了树,到鸟窝跟前,扒开鸟窝上的浮草,堵气道:“有东西才怪了……” “怪”字还没出口,奔雷已经打了一个冷颤,又仔细摸索,从鸟窝里面摸出一个东西,拿在手里,打着了火折子一看,更是惊愕。不敢耽搁,跳下大树,飞快朝着营地跑去。 第65章 奸细 罗铭坐卧不安,在营帐里来回踱步,几次看外面,心绪更不安稳,干脆坐下,拿起一本书来看,想多少分分心神。 他派奔雷跟踪燕君虞,此举是为不义。 罗铭紧紧捏着手上的书卷,想起他与燕君虞相识至今,彼此知己相待,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燕君虞行迹可疑,身份成迷。只是因为不想失去这个患难与共过的朋友,又打从心底里相信,燕君虞不会加害于他,才强迫自己忽略了这些可疑之处而已。 眼看要到边关,北莽之行又事关重大,绝不可有半点闪失,他不能拿亿万百姓的性命去堵。哪怕有一点可疑的地方,这会儿也得要翻开来扒上一扒。 可不管如何,他让人跟踪燕君虞,已将自己陷于不义之地。对待朋友,就该两肋插刀、肝胆相照,从今以后,他是再也无颜面对知己二字了。 帐帘轻挑,奔雷一晃身形,已经进了营帐,跪倒说道:“奔雷复命!” 罗铭急忙问他,“怎么样?” 奔雷面色凝重,从怀里掏出那样东西,递到罗铭手里。“属下近日一直跟着燕公子,都无所获,只是今天,属下见他半夜出营,一路走到北面山脚下,跃上一棵大树,行止可疑。等他走后,属下也跃上大树寻找,在鸟窝里发现了这样东西。” 罗铭手上的,是一块四寸见方的木头,平实无华,就是一块普通的黄杨木。木头两面都用刨子刨得平整光滑,露着白茬儿。再仔细看,只见两面都刻着细小字迹。那字迹极难辨认,若不细看,准会误认为是无章法的划痕。 罗铭到灯下细看,见那木头上写着:药已下。石洪升宠幸马贵妃,已立其子为太子。速回。 又翻看另一面,也写着几个字:与东离靖王同归。 这木头显然是块传递信息的媒介。北方天气冷得早,大概是怕书信被寒霜大雪洇湿了,才换了这块木头来传递。 木头背面的字迹是燕君虞的,罗铭一望便知。那么另一面的呢?石洪升,石洪升,这不是北莽国主的名字么。再加上前言后语,罗铭更加笃定,这不是重名重姓的巧合,这块木头上说的,的确是北莽国主石洪升。 罗铭也是前日才收到听风阁的奏报,说北莽国主近一年都十分宠爱这个马贵妃,北莽大军一举攻破东离,连下东离五城十八镇,石洪升欢喜异常,说这都是因为马贵妃所生的孩子是老天赐给北莽的福星,半月前,他不顾众臣反对,将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立为了太子。 燕君虞到底是与谁通消息呢? 流烟曾与罗铭提过,说他几次见燕君虞出入丞相刘裴的府邸,罗铭那时就怀疑,燕君虞大概是刘裴派来监视原太子的探子。可后来种种迹象表明,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就从燕君虞几次出手救自己,他因浅欢事与刘裴交恶后,燕君虞还是没有离开靖王府,行动之间又如此随意,显然刘裴是命令不了他的。 那么他们之间就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这一次燕君虞不远千里追来,一来就破坏了刘裴的奸计,更说明了他与刘裴不过是一时利益相投,这会儿目标不一致了,燕君虞也就无所顾忌的和刘裴翻了脸。 再说这块木头,留信的人身份难定,若说他是北莽人,可直呼天子名讳,显然不该是为人臣子或子民敢做的;若说他是东离人,可上面又说了“药已下、速回,”等语,而燕君虞的回信也表明,他是要和自己一起去北莽的…… 攥着这块木头,罗铭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字迹,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情绪,他前世就是被兄弟背叛,一枪毙命的,难道这一世还是这样倒楣,好不容易掏心掏肺的交了个朋友,却又是重蹈前世的命运? 罗铭苦笑一声,闷闷自语道:“燕君虞,你究竟是谁?” 沉默半晌,罗铭将手中的木头递还给奔雷,轻声吩咐道:“放回原处,小心搁好了,别让人发现被其他人动过。” 奔雷一惊,“主子,这燕君虞定是北莽的探子,您还不拿着这块木头去质问他,赶他走?我们此去北莽本来就凶险,再放这么一个奸细在身边,岂不是连说话吃饭都要防着他?” “放回原处!”罗铭加重声音,又说了一遍。 奔雷急忙垂首叩拜,暗悔多话,他们这些暗卫是绝不能有感情的,更不该如此情感外露,急声反驳主人做出的判断。 奔雷收好木牌,将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又向罗铭行礼,才飞身蹿出营帐,回刚才发现木头的地方,将木头依原样放好。 罗铭问藏在暗处的逐月,“你说我是不是自寻死路?流烟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黑暗里无人答话,逐月性格最沉稳,自然不像奔雷那样口无遮拦。 罗铭呵呵笑了两声,一片寂静里吹灭了蜡烛,胡乱栽倒在木板床上,合上双眼。 雪花渐渐大了,北方的大雪如同北方的天气一样,冷冽狂暴,前一刻还是细小的雪花,后一刻已经如撕棉扯絮一般,纷纷扬扬的飘了下来。 满天彤云满布,燕君虞独自在雪地里走了很久,直到身上已经冻得麻木,手脚都快没了知觉,才转了个方向,往营地走去。 棉絮一般的雪花落在脸上,燕君虞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吃不饱饭,他常常在冬天里吞雪充饥,偶尔运气好,还能抓到一把味道甘甜的草根果腹,不过那也只是偶尔,多数时候抓进嘴里的,是苦涩的杂草和黑乎乎的泥土。 能活到现在,自己的命真大。燕君虞不由发笑。 转回身,燕君虞看了看身后,他刚刚走过的路上留下一串清晰可辩的脚印,“马脚是露出来了,罗铭,你下一步要如何处置我?” 回营帐时,雪又渐渐小了,刚才的棉絮也变成了小米粒大小的雪珠子。 绕到蒋念白住的马车前,燕君虞伸手撩开车帘,往里张望了一眼。 车里黑漆漆的,借着外面的光亮,依稀可见一个人窝在车厢最里面。天气寒冷,蒋念白将全身用一张毯子裹得严严实实,连头脸都裹了进去,整个人蜷缩着,难看的团成一团。 燕君虞险些笑出声来,这个人平时事事讲究,又最在乎读书人的脸面,吃饭穿衣,都恨不得拿尺子量着,虽然他牙尖嘴利,一张嘴就能噎死人,可其实却是最小心谨慎不过的。要是醒来后看见自己这样一副难看的睡相,不知又要苦着脸念叨几回“君子慎独”了。 翻身钻进车里,燕君虞伸手揽过蒋念白,将他搂进怀里。 他一进来,蒋念白就醒了。半睁开眼,看见燕君虞也没挣扎,觉得他身上温暖,就又往暖和的地方拱了拱,毫不客气的找了个自己觉得舒服肉多的地方,呼呼的又睡了过去。 燕君虞瞪着怀里的人,气道:“喂,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再睡呀!” 喊了几声,燕念白都装睡不理,燕君虞自己没趣儿,也顺势倚着车厢躺下,拉过毯子来盖好,轻声说道:“你别装睡,我知道你醒着呢,我上回问你的话,你倒给我个回话呀,就让我傻等着?” 蒋念白闻言,呼吸一乱,忍不住咳了两声,可依旧是闭着眼睛,装死到底。 燕君虞笑拍他后背,“我不催你,只是……”只是想在回北莽之前,得你一句准话。 不由得自嘲一笑,这个人要知道自己是北莽鞑子,不知还会不会跟自己说话,真要揭穿了身份,以后见面,恐怕他都要对自己恶语相向,哪还能像这样亲近。 搂紧了怀里的人,燕君虞不再言语,他的出身他无法改变,但是他的命运,永远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左右他。 天亮时雪还未停,雪花纷扬,竟比昨晚还大了些。 营地里早早就有了人声,伙头军准备早饭,众人吃过后,商量今日的行程。 刘喜看着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提议道:“不如再耽搁一天,等雪停了,明日再走!” 肖文恺却不同意,“不可,雪停后大风一起,天气比下雪时还冷。再说,边关上也等不了,靖王早一日到,边关上的守将也早一天有主心鼓,是战是和,才能早做决断。” 其他几个武将也都赞成肖文恺的话,催促罗铭早些动身。 罗铭算了算日子,他们从京城出来,已经走了一月有余,路上传递消息极为不便,他已经有五天都没有收到前方战报或朝廷方面的消息了。 沉吟片刻,罗铭还是下令开拔。扔掉一部分没必要的负重,给马匹的四个蹄子都裹上杂草,以防打滑。士兵们分做两列,向山上进发。 山上只有一条小道,多年来只有贩卖皮货、马匹的商人来往穿行,道路不宽,仅容一辆双乘马车行走。 赵猛、刘喜率先纵马上了小道,在雪地上踩出一条印迹,其余人都循着印迹冒雪前行。 脚下咯吱直响,踩在还未冻实的浮雪上,脚掌立刻陷了下去,这一路众人走得十分艰难,好容易在快天黑时爬到了山顶,草草啃了个火烧,抓起地上的雪块往嘴里塞了一口,罗铭下令连夜行军,一定要赶在变天之前下山。 第66章 遇袭 又赶了一日,眼看到了山脚下。 大雪过后,天空明蓝如洗,顶风冒雪的赶了两天路,可让罗铭等人遭了不少罪,这会儿看见红日东升,都有点劫后余生的感慨。 “再往前走多半天的路程,就是太平岭了!” 众人齐声欢呼,终于算是到了。 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将士们都有些困倦,罗铭下令休整,等太阳升起来,天气稍微暖和些了再走。 这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伙头军支起锅灶,化雪做饭,一口热汤进肚,众人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罗铭先派快马到太平岭送信,又到军医处看视冻伤的士兵。 雪夜疾行,士兵们久在南方,对寒冷的耐受力极差,这些天不断有士兵冻伤,甚至有人冻伤了都不知道,晚上篝火一烤,脚趾又麻又痒,红肿发烫,这才发现。幸亏他们这次带的医药齐全,救治及时,不然冻疮溃烂,患肢坏死,就只有截肢一条路了。若是在战场上折兵损将就算了,因为这点小灾小难可就实在不值当了。 忙了一气,罗铭刚叼起块干饼子,就见米英杰乐颤颤地跑了过来。 “大哥,快看!”他手里拎着一只兔子,“我和赵猛打的!” 他话音刚落,赵猛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你跑慢点,等等我啊!” 米英杰拎着兔耳,来回摇晃,那兔子还活着,四脚乱蹬,扭动挣扎,一双红眼睛瞪着人,嘴叉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烤了它,咱们打打牙祭!” “我不吃,你们吃吧!”罗铭啃了一口咸菜,站起身。 米英杰立刻耷拉了脑袋,气闷道:“你还怪我偷偷跑来?这都多少天了,小气!” 罗铭回头看他,吓得米英杰一步蹿到赵猛身后,躲着不敢出来,嘴里还是不服气,又嘟哝了两声,“小气!” 罗铭摇头轻笑,也不理他,走去找蒋念白。这孩子不能硬管,越跟他来硬的他脾气越倔,就得这样冷着他,他才能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了。 罗铭走了,赵猛嘻嘻笑道:“英哥儿,你等着,我给你烤了它,很快能吃了。你不是说好久没见肉腥,馋得慌……” “你就知道吃!我也不吃了,给你!”把兔子扔给赵猛,米英杰蹲在地上憋气。 野兔不比家兔,野免身形瘦,后腿长,跳跃有力,奔跑速度极快,米英杰刚放开兔耳,那兔子十分机警,一抖耳朵,双腿蹬空,一拧身就蹿了出去。 赵猛忙抓它,到底慢了一步,兔子跳下地面,早像鱼儿入水,几蹿就跑出去几丈地,一头钻进雪地里,再也看不见踪迹。 米英杰急得大叫,“快抓住它,快点!真笨!” 赵猛憨笑回头,搓了搓手,“我再给你抓一只去。” 米英杰瞪着眼前这个憨厚汉子,心里没来由的生气,“你滚开!谁用你献殷勤,小爷连龙肉都吃过,稀罕你的兔子么?” 赵猛又笑,只是勉强了些,“这会儿哪找龙肉去,还是兔子实在,我能打给你吃。” 米英杰还想张嘴骂人,可话到嘴边,看见赵猛小心讨好的眼神,突然觉得不忍,别扭一阵儿,心头又蹿起一股无名火,抬脚狠狠踹在赵猛腿上,骂道:“看见你就讨嫌!” 赵猛笑着揉腿,心中却是无限苦涩。 我也知道我讨嫌,可谁让我喜欢你,喜欢得连讨嫌都觉得甜蜜。 罗铭去找蒋念白,远远看见他正跟燕君虞坐在一处烤火,罗铭停下脚步,原地站了半晌,终于还是调转回头,朝刘喜、肖文恺的方向走去。 走至半路,罗铭身后,半山坡上,突然传来一棒锣响。 “咣、咣、咣,”声音清脆响亮。紧跟着传来马蹄踏地的轰隆巨响,耳边杀声震耳,一队人马从山上杀下来了。 罗铭等人大惊,这伙人来势汹汹,足有一千多号人马,各个手执利刃,面露凶恶,口中喊“杀”声不绝,一望便知是一伙凶徒。 罗铭疾声喝命,“上马迎敌!”说着话他疾跑两步,翻身上马,一提马缰绳,身下黑马唏溜溜欢叫,马蹄蹬挠雪地,竟是有些跃跃欲试。 “赵猛、刘喜听令!” “在!” “速带五百精兵,护送几位文官去太平岭。” 赵猛、刘喜得令,一拨马头,调出五百精兵,护着蒋念白等人的马车,飞马朝太平岭的方向去了。 罗铭抽出腰间的弯刀,横刀立马,挡住那伙凶徒的去路。 “兄弟们,久不操练,想来人人手痒,今日就拿这伙不知死的凶徒练练手!” 罗铭说笑一句,高声喝道:“杀!” 双脚一磕马腹,罗铭单人匹马杀入敌阵,挥刀就剁,血肉翻滚,哀嚎声传来,一人栽倒马下,立时毙命。 双方一场混战,罗铭心里一肚子火气,正要找个地方发泄发泄,这伙贼人不知死活,偏要往刀口上撞,真是嫌命长了。 一路砍杀,罗铭杀到了半山腰,渐渐觉得周围情势不对,贼人越杀越多,渐成包围之势。罗铭心道不好,左右张望,身前身后竟连一个东离的将士都没有,再向远望,自己这边的士兵全被阻隔在山下,他一上山,那伙贼人就拉出了一排弓箭手,羽箭齐发,挡住了东离将士的去路。 贼人们一拥而上,将罗铭围在正中。一个黑脸壮汉骑在马上,指着罗铭高声笑道:“小的们,这就是咱们东离的靖王千岁,你们可要好好瞧上一瞧,待我砍下了他的脑袋换了银子,你们再想瞧这个稀罕,可都没地方找去喽!” 众贼人齐声大笑,那说话的黑壮汉又转向旁边,冲一个尖头鼠脑的男人说道:“钻天鼠,说好了四六分,可谁料这家伙如此难缠,一个人就杀了我这么多弟兄。今日我可亏了!这样吧,你多少给我涨涨,咱俩五五分帐,公平合理。” 那人说罢一阵狂笑,钻天鼠心里暗骂,嘴上却油光光的,讨好的话顺嘴就来,“好说,好说,天下英雄谁不知马当家乃当世豪杰,只要你帮我杀了此人,钱财之事算个狗屁……呵呵,粗鄙了,粗鄙了。” 果然粗鄙恶心,天下人一提起太平岭上的马大头,谁不知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马贼,多年来抢劫客商,连驻守太平岭的官兵都不敢轻易招惹他。此人心狠手辣,油盐不浸,除了亲娘和银子,其他人一概都能翻脸不认。 钻天鼠马屁拍得响亮,众人听得心里舒坦,特别是马大头,被钻天鼠一通吹捧,脑袋立刻晕乎乎,又听见他答应了自己五五分帐,心中大喜,立刻拍马上前,横过手中的画戟,劈头盖脸朝罗铭砍去,“拿命来!” 耳边呼呼风响,疾风利刃展眼就到,罗铭策马躲过,不敢硬碰,抽刀回撤,转到马大头身后,想趁他后背无防备,给他个一击制敌。谁料马大头身形狼犺,反应却是极快,没有劈中罗铭,他立刻回身,抡开画戟,护住全身上下。 罗铭见偷袭不成,只好正面相拼,当下也不再躲,挥刀与他战在一处。 约过了五六十招,罗铭仗着轻巧多变,已经占了上风,眼看对面马大头累得呼呼直喘,手中的画戟也慢了下来,不似刚才招招狠戾。 罗铭兵行险招,松开马蹬,双手撑着马鞍,一跃而起,飞身扑向马大头,挥刀直向他脖颈而去。 马大头不料罗铭敢出此杀招,整个人离开马背,飞扑而出。此举不只危险,而且胆大,刚一愣征,罗铭已经到了他跟前,马大头忙缩头躲闪,罗铭反手又是一刀,这一下更急更快,马大头不及反应,人头已经滚下了身子,双目圆睁,到死都不信自己就这样被罗铭给宰了。 罗铭一脚蹬在马大头身上,借力使力,拧身后撤,口中呼哨,那黑马听见哨声,撒蹄前冲,跑入战圈当中,正好接住罗铭。 罗铭重新整鞍坐好,一甩刀头上的血迹,朗声笑道:“谁还来?” 众贼人都唬得不轻,眨眼间罗铭就干净利索的杀了马大头,那可是名震西北的悍匪,江湖上有名的鬼难拿,就这样死了? 马大头一死,群贼无首,立刻乱了起来,有些胆小怕事已经准备开溜。 钻天鼠见状,忙大声吆喝,连声喊道:“别乱!别乱!众位大哥、兄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来了,就不能当个缩头的乌龟,被人一吓就躲进了乌龟売里。我出重赏!有杀了此人的,赏银万两,有取下他人头的,赏银翻倍。兄弟们,杀呀,杀了这个人,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是你的,有了银子,后半辈子吃穿不愁,小娘子想娶几个就娶几个……” 这番话煽动性极强。众匪听了钻天鼠的话,心里都有了算计,若是马大头杀了罗铭,拿了赏银,未必会分给他们一分一毫。可若是他们自己杀了罗铭,那可就不一样了,真金白银,可全都归自己了。 众匪都红了眼睛,盯着罗铭,眼中已不再将他看做一个人,而是看做了一堆闪着亮光的银元宝,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 众匪怪叫连声,齐齐朝着罗铭扑了过去,各使家伙,没头没脑的朝罗铭砍剁。 罗铭苦笑一声,暗叹命苦,打仗最怕以一敌百,何况他现在还不是对百,而是三五百。 打迭起精神,罗铭暗道:拼了! 挥刀抵挡,左冲右突,怎么也杀不出敌阵,跨下黑马急得嘶叫连声,罗铭也渐渐体力不支,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血流如注,眼看撑不住了。 众匪更加得意,钻天鼠抢先冲上前,喝道:“兄弟们,他不行了,快上!杀了他我立刻给银子!” 罗铭眼前模糊,身形摇晃,狠命挣扎,又挡住一轮夹攻,众匪再要上来,他就真的顶不住了。想起京中的流烟,心里是一万个留恋,强逼着自己振作起来,伸手扯下一截袖子,将手与手中的刀牢牢捆在一起,“我决不能死,一定要拼杀出去,我答应了流烟,一定要回去呢。” 众匪又往上冲,罗铭奋力相博,两边全发了狠。 正在胶着之际,山下突然大乱,一个人手持弯弓,从山下冲了上来。他边走边射羽箭,箭无虚发,所到之处立刻出现一道豁口。闯上山来,那人扔了手里的弯弓,一路砍杀,破开敌阵,跨马冲到罗铭面前。 两马并辔,那人凤目一弯,高声笑道:“我又救你一回,你欠我的帐这辈子可是还不清了!” 第67章 太平岭 两马并辔,那人凤目一弯,高声笑道:“我又救你一回,你欠我的帐这辈子可是还不清了!” 罗铭一看来人,正是燕君虞。 只见燕君虞身着素白锦袍,滚边锈着五彩云纹,袍底用银线勾勒,隐隐是山河湖海,浪花连天,那浪花一直漫到他腰际,才渐渐收线,又换了湖蓝色丝线,束在他腰身之上,渐成水天一色,收拢到袖口。 他跨下骑着一匹白马,手中拎着一对护手双钩,一路砍杀,身上的素白袍竟没落上一个血点子,燕君虞越发得意,笑眯眯的看着罗铭。 罗铭看见燕君虞,心里先是一惊,后又满腹疑惑,看他满脸带笑,眉宇间一片坦荡,罗铭心里那点别扭突然就化开了,不由也跟着他笑道:“呸,还帐?你欠我的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好大一张脸,还敢跟我要帐?你是我兄弟,救我难到不是应该的,我还嫌你救得迟了呢!” 燕君虞闻言,仰天长笑,冲罗铭大声说道:“好!只为你此时还肯叫我一声‘兄弟’,你这个朋友,我交得值了,也不枉我不顾生死,杀到山上来救你!” 罗铭两人说话,众匪哪里肯让两人这么自在,钻天鼠偷偷使眼色,一个褚衣匪徒会意,蹑着手脚,悄悄摸到罗铭身后,趁两人说话分神的空当,提起手中的鬼头刀,斜次里劈向罗铭。 燕君虞瞧得清楚,也不搭话,一手拉罗铭的马缰绳,脚下一磕自己的白马,白马迈开四蹄,与罗铭的黑马一错身,后臀正对着那偷袭的匪徒,白马后蹄刨地,腾空而起,往后狠蹬,两个大马蹄子冲着那偷袭的匪徒就踹了过去。吓得那匪徒忙往后撤,刚躲开马蹄子,不防燕君虞已经到了他跟前,护手钩连勾带挂,如镰刀割草,一把就搂到了匪徒的肚子上。那褚衣匪徒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这一切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众人只见燕君虞与罗铭两马交错,不及回神,燕君虞就砍翻了褚衣匪徒。 众匪大惊失色,罗铭本就难缠,燕君虞又突然出现,犹如神兵天降。他上山时一通横冲直撞 ,山下的弓箭手已经让他冲散了,东离将士战鼓齐鸣,正往山上猛攻,眼看冲上山来了。 如今可真是进退两难。进,怕是轻易讨不了便宜;退,又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 钻天鼠察言观色,立刻出声喊道:“兄弟们,他们只有两个,我们却足有几百,这会儿趁着山下的官兵没攻上来,还不速速宰了这两个人!” 众匪一想有理,罗铭混战多时,体力不支,就算添了一个燕君虞,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有限的一个人而已,他们一拥而上,未必没有胜算。 嚎叫连声,众匪迅速收拢战圈,将罗铭和燕君虞死死困在战圈当中,钻天鼠一声令下,“兄弟们,上!”众匪各抄家伙,又往上攻。 罗铭与燕君虞并肩而立,见状非但不怕,反而笑道:“今日活着出去,我有话问你。你若还不跟我说实话,看我不打到你说为止!” 燕君虞了然,笑道:“好!” 手指众匪,燕君虞笑问罗铭,“比比?看谁杀的多,你若赢了我,我还有一份大礼送你。” 罗铭挑眉笑道:“比就比,怕你不成?” 二人不再多言,各自护住彼此身后,与众匪战在一处。 这一战一直到天近黄昏,赵猛和刘喜带着太平岭上的驻军赶到时,罗铭已经与燕君虞杀出重围,正指挥东离将士围追堵截,抓捕漏网马贼。 钻天鼠被罗铭活捉,其余众匪死伤过半,剩下的见势不好,立刻四散而逃。罗铭一鼓作气,杀上了马贼的老窝,搜出无数金银、细软,又从地牢里救出几十个被他们掳上山来的客商、百姓。给了他们盘缠,安抚一气,将他们送下山去,百姓们感恩不尽,好一通道谢。 送走了百姓,罗铭下令放火烧了马贼的山寨,将活捉的马贼交给太平岭上的驻军,让他们先带着这些人回太平岭复命。 罗铭下令点兵,集结已毕,一点人数,又死伤了大约一百人,留下人打扫战场,掩埋尸体,其余人连夜开拔,向太平岭进发。 穿过山坳,就是太平岭。 太平岭一带地势凶险,山势险峻,两山之间,南北通行的必经之路上设有一处关隘,最是易守难攻。 这里是除了玉龙关外,东离的第二道天然屏障,也是入关的最后一道关口,战略地位比玉龙关还要重要。 因为只有一条道路通行,且有重兵把守关隘,北莽一时强攻不破。拖了半月,就想派出一队奇兵,翻过太平岭上的高山,绕过关隘,形成两面包抄之势,夹击太平岭上的驻军。 这可错打了算盘。太平岭上的这座山可与罗铭他们前日翻的那座山不同。与这座山比起来,那座山顶多算个小土包,连正经山峰都算不上。 太平岭上的山,山峰陡峭,如刀劈斧砍,几乎是直上直下,平时人想在山上走动穿行都困难,若是大批战马想翻山而过,就更加艰涩难行。 北莽人几次想翻山偷袭包抄,都止步于半山腰上,再想往上攻,却是再也没办法了。山上石壁光滑,连个手抓脚蹬的地方都没有,人都上不去,何况是战马。 隘口打不破,绕路又行不通,久攻不下,北莽人这才勉强止住了脚步,退守在太平岭以北五十里,没有再向南攻。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北莽国朝中动荡,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北莽国内,北莽国主石洪升突然立了一个吃奶的孩子为太子,令他其他十几个儿子十分不满。特别是领兵攻打东离的皇长子石方城,听到这个消息,立即下令收兵退守——自己在前线卖命,可不是为了让人家的儿子当皇帝的。 罗铭到太平岭时,天已经全黑了,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清辉洒在雪地上,照得漫山遍野如同白昼。 还没到山口,远远就见乌压压一队人马,列队整齐,前来迎他。 那伙人也看见罗铭,为首的几个立刻催马跑过来,来到罗铭马前,翻身下了马,跪倒行礼,“司马鸿、沈薄海参见靖王,靖王千岁。” 罗铭也急忙跳下马来,伸双手相搀,“两位将军不必客气,坚守城池两个月,凭天险挡住北莽三十万大军,罗铭感激不尽!” 司马鸿满面羞惭,胀红了脸,“这都是沈将军的功劳!若不是我丢了玉龙关,也不会让那些北莽鞑子如此嚣张,三天就连下五城,攻到这太平岭上来了……” 沈薄海怕罗铭误会,忙出声解释,急道:“司马将军这是什么话!你若不是顾着边关十几万百姓,分出一半兵力护送百姓入关内,也不会输得这般惨烈。” 司马鸿摇头叹气,“都是我无用!失了国门,还有什么话说。” 罗铭见他话里都是颓废懊丧,人也没有精神,垂头丧气的,忙笑着安慰道:“哪里的话,国门丢了我们能再打回来,百姓若被北莽人抓住,轻者为奴,重者丧命,可到哪里再找去?” 劝慰一番,好歹让司马鸿打起了精神。三人上马往前走,一路上沈薄海又向罗铭细说了这两个月的战况。 一行人边走边说,很快到了山口处。只见一座小城依山而建,城墙耸立,圈起一座铁桶似的四方小城。 城门开启,蒋念白等几个文官迎了出来,看见罗铭等人平安无事,均长出了一口气。 进城后,沈薄海安排罗铭等人的住处,他非要腾出自己的将军府给罗铭住,罗铭劝阻不住,又想自己这回带来十几个文官武将,分散住更加叨扰人,就随了他的意思,让赵猛、刘喜等武将,与蒋念白等文官一并与自己住进将军府。 安顿好后,沈薄海与罗铭接风洗尘。 战时一切从简,也不讲究,一锅炖熟的牛肉,几坛烈酒,众人在府衙里落坐,边饮酒边谈这些日子的战况以及罗铭一路上的遭遇。 当沈薄海与司马鸿听说罗铭砍杀了悍匪马大头,都有些不敢置信,顿了半晌,才齐声喊道:“痛快!”对罗铭的印象,也从刚才的生疏客气转为敬佩亲近。 “前些日子,北莽国主石洪升封了自己最小的儿子为太子,此举真是蠢,他自毁长城,倒帮了咱们。石洪升共有十六个儿子,均已成年,这个立为太子的是最小的一个,排行十七。北莽国民风剽悍,素来仰慕强者。他立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奶娃当太子,那十六个儿子哪里肯服,人人都憋足了火,特别是攻打东离的皇长子石方城,收到消息就下令收兵,三十万大军停止南攻,写书函回北莽都城新渝,让他的皇帝老子速速收回成命,不然他就调转马头,直接回新渝逼宫了!” 沈薄海与肖文恺的脾气最投缘,两人都是直脾气,说着话已经喝干了两大坛烈酒。 刘喜道:“这是好事,他们越乱对咱们越有利,明日派人去和谈,也多了几分底气。” 众人齐声称是,又说起石洪升风流好色,一生最喜美人,皇宫中佳丽无数,子女更是多得数不过来。 蒋念白见罗铭一直不言语,问他可是为和谈之事烦恼。 罗铭看了看燕君虞,笑说是。 蒋念白一路上已经分析了几条对策,忙与罗铭说了,罗铭赞了几声周全,又与他指明几处不可行的地方,蒋念白一听,只顾沉思改进,再也顾不上别的了。 第68章 知己 酒足饭饱,众人也就散了,多日急行军,武将们都觉得困乏,何况是那些整日埋首书案的文官,一路上大家都没有叫苦,已经算是有毅力了。 沈薄海送众人回将军府安顿,张罗好一切,天色也不早了。长年驻守边关,他的家眷都在京城居住,他自己孤身一人,随便拎着一个包袱哪里都能安身。 说是将军府,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前面有厅,后面有房,带着一间搁杂物的后罩房,勉强算是整齐,跟京城中各位大人的府邸比起来,这只能算个巴掌大的小院子,说它是“府”都抬举了它。 边关清苦,太平岭又不像玉龙关,那里常有商贩往来,天然就是个大集市,由此又洐生出不少酒家、饭铺、客栈等等,渐渐的玉龙关上也就越来越热闹繁华,百姓们也开始在那里落户安家。而太平岭则不同,建立之初就只是为了巩固国门,小城建筑多以实用结实为主,更多的是考虑战时方便打仗,而不是居住时的舒适。 罗铭回房,洗去一身尘土,换了一件衣裳,又去厨房拎了两坛酒,去找燕君虞。 燕君虞房中还亮着灯,罗铭远远看见,先是一笑。知己就知己,看来他早料到自己心里藏不住事,今晚是一定会来找他的。 推门进去,一抬眼就见燕君虞半躺在床榻上,带着几分笑意,正慵懒的看着他。 罗铭抬了抬手,“没好酒,只有两坛烧刀子。”燕君虞素来嘴刁,在靖王府里吃住都要好的,罗铭和流烟都不肯亏待他,衣食住行,他的待遇比罗铭还要好上许多。 燕君虞也不起身,伸手要酒,笑道:“你倒是急性子,歇上一晚,明日再问我,我也跑不了的。” 罗铭拿过两个粗磁碗,倒了酒,递一碗与燕君虞,也不开口,自顾自喝干了碗里的酒。 燕君虞接过碗去,目光一直没离开罗铭,看着他仰头灌酒,心里也不自在,收回目光,将酒倒进嘴里,呛人酒气从咽喉直下肚腹,火烧一般的感觉蹿了上来,燕君虞急忙掩面,叹道:“真是烈酒!” 罗铭搁下酒碗,从怀里掏出一卷捆扎好的羊皮纸卷儿,扔给燕君虞,“你这探子当得倒是光明磊落,传书递笺连人都不避讳了?幸亏是我拦下来的,若是让旁人发现,这会儿你早让人给剁了,还能如此自在饮酒?” 燕君虞接过羊皮卷儿,打开瞧了一眼,只见上面写得清楚,都是罗铭近日的行踪和此次和谈随行人员的名单、履历。 “这都是些没要紧的,就算我不传递,刘裴那里也会给石方城通风报信,现成的功劳,我何苦不占!”燕君虞直言不讳,算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罗铭捏着酒碗,看着碗里的一点残酒,想起他与燕君虞在草屋中时,也曾饮着烈酒,彻夜长谈,那时他不是东离的靖王,燕君虞也只是个普通的友人,他们每日谈天,何等逍遥快活,倒底是哪里不对,才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罗铭又倒了一碗酒,放在口边慢慢呷着,“你最初来东离,是要刺杀太子吧?” 燕君虞闻言一愣,许久才笑道:“是!所以我才说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别人杀你!” 罗铭放下酒碗,直视着燕君虞,细细说道:“天庆十五年春,你在太子去东山游猎的路上与他相识,你知道太子最喜男色,故意扮作一个文弱书生,投其所好,吸引他的注意,太子果然中计,将你带你回端华宫中。只可惜事不凑巧,你还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太子就死于非命……” 说到此处,罗铭突然停下,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太子的,只怕比流烟还早,是么?” 燕君虞哈哈一笑,抚掌道:“我果然没看错你,只凭蛛丝马迹,就能猜到如此地步。不错,我最初来东离,的确是奉命刺杀太子。至于我何时发现……开始我也只是怀疑,太子性情大变,行为举止全换了个样子,我就起了疑心,直到端华宫门口,你出手教训了四皇子罗铮,我才确认你已经不是太子。太子的身手我见过,三脚猫的手段,绝没有你那样干净利索。要说一个人因突逢变故,改过奋进倒是有的,可你那一手小擒拿的本事,却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学得会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留在草屋之中?我不是太子,你再杀我也没用,那时我半点回皇宫的意思都没有,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草民,你再留下去,又对你有什么好处?” 燕君虞大笑道:“怎么没有好处?我要留在东离,身为探子,有什么比待在废太子身边更好的掩护呢?” 罗铭点头称是,“废太子侍人,这个身份的确方便。你以这个身份留在京城,既不引人注意,又是个与刘裴互相勾结的好引荐。” “不对,”燕君虞摇摇手指,“我与刘裴初次见面,就对他表明了身份。哼,这个老贼,位极人臣,却连点骨气都没有。我只是吓了一吓他,又用高官厚禄收卖,他就立刻对我言听计从,也不想想,若是北莽真的攻下东离,哪还能轮得到他去当丞相?贪财之人,眼皮子就是浅。” “你与刘裴勾结,一定知道不少东离的内/幕,国库空虚、兵源不济、连年旱涝……都是因为有你传递消息,北莽才会有侍无恐,一举攻入东离国门,你,你骗得我好苦!”罗铭握拳喝道,心中如油泼火烤,疼痛难抑。 燕君虞的目光变冷,谈谈说道:“各为其主而已,是你一味念着我与你在草屋中的那点情分,不肯怀疑我罢了。我从没在你面前隐瞒过,连流烟都能发现我身份可疑,我可不信你没怀疑过我。” 罗铭默然无语,燕君虞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北莽南攻,连下东离五城十八镇,我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若不是我在东离收集到的情报,石洪升哪敢贸然南攻,他和他的那些儿子们怕是还在新渝吵得不可开交呢!如今已经到了太平岭,我也算功成身退,明日你与北莽皇长子石方城和谈,我就可趁机在旁刺杀,杀了你,北莽与东离立刻势同水火,再无和谈可能。哈哈,到时才叫热闹!” 燕君虞放声大笑,声音中说不出的凄厉愤懑,哪有半点欢乐高兴。他胸膛憋闷,只觉得一股闷气顶在胸间,上不去下不来,让人窒息一般难受。 罗铭望着床榻上的人,久久不语,燕君虞笑了一阵,忽而变了脸,怒道:“你看什么,难道我救你几回,就是真的拿你当朋友?我早说过,你的命是我的,我不是不杀你,只是还没到时候杀你!” 罗铭轻轻点头,“没错,你不杀我,是因为还没到时候。可你既然要杀我,为何还故意在我面前露出马脚?你一路装傻到底,我未必会发现不对。可你自从在荒村出现后,一直故意显露可疑之处。那日,你也是有意将奔雷引去你传递信息的大树旁,让他发现那块木牌的,不是么?” “你倒是会替我找借口,我哪里故意了?” “雪中夜行,以你的武艺,完全可以踏雪无痕,出营地不留下半点行迹。可你却步行出营,还与营中士兵打了招呼,不是故意又是什么?” 燕君虞哑口无言,罗铭站起身,绰起酒坛,摇摇坛底,里面剩酒不多,他抱起坛子,递与燕君虞,“你想杀我,这两年中不知有多少机会,你也不用故意作践自己,我长了眼睛,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分得清楚。我今日只想得你一句实话,问问你,你究竟是谁?” 燕君虞听了罗铭的话,心中五味杂陈,刚才的悲愤怨恨全都烟消云散,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幼年孤苦,受尽欺凌,好不容易活到成年,全靠一颗如精钢铁打的心。他从不相信别人,也从没把自己心中柔软的地方给别人看过,若不是遇到罗铭等人,他甚至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友情,有爱情。东离之行,可能最大的失败之处,就是他交了罗铭这个朋友,有了蒋念白这个牵挂,从此之后,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狠绝孤傲,如同深山里的狼一样。 燕君虞接过罗铭手里的酒坛,饮了一口,慢慢说道:“我是北莽七皇子,石方亭。” 说这话时,燕君虞心中已是翻江倒海,说不出的压抑苦涩,不禁心里苦笑连声:皇子,自己到底算哪门子的皇子,在北莽皇宫中活得如同乞丐,亲眼看见母亲受辱,也无力反抗施救。他的幼年和少年,就在扭曲愤恨,不住的在内心诅咒自己的父亲中长大。这个皇子,他并不想当。 罗铭听见“七皇子”这句话,也不由得心中一凛,摇头笑道:“我竟猜错了。” 燕君虞笑道:“你准以为我是普通探子,若能招降,我俩还是好兄弟,是也不是?” 罗铭点头,他是抱着一丝侥幸,想如果燕君虞只是个普通探子,他可以招安,令他临阵倒戈,可结果却是如此,北莽皇子,那燕君虞就决无叛国的可能了。 饮尽了坛中酒,罗铭指着燕君虞,高声说道:“我不认得什么北莽七皇子,在我心中,只认得燕君虞一人。你一日是燕君虞,一日就是我的知己好友!若有一日,咱俩非得兵戎相见,死在你利刃之下,我也心甘情愿!” 燕君虞心中感激,能得知己如此,还有何求,“好!改日上了战场,我与你一战输赢,决不会有半点手软。” 又破开一坛酒,罗铭与燕君虞共饮。 二人说破心事,心中再无顾忌,哪怕明知道日后是敌对的关系,今日也可忘情豪饮,快意恩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白骨哀”扔的地雷~非常感谢~么么哒~ 第69章 激战 翌日一早,罗铭起来,燕君虞已经不告而别,他没留下支言片语,就这样悄没声息的走了。 蒋念白知道燕君虞不告而别,也没多问。从相识至今,燕君虞一向如此,来去匆匆,从不与人说他去了哪里,又要往哪里去。此次分别,蒋念白以为燕君虞也会如平时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因此也没有在意。 可令蒋念白料不到的是,他再与燕君虞相见,燕君虞已经是华服美冠,前呼后拥的北莽皇子,而他对燕君虞的那星点情爱,才刚萌芽,就在那一刻时,化为了飞灰。 休整半日,罗铭与司马鸿、沈薄海等人商议和谈之事。 到了边关,肖文恺等武将又犯了轴脾气,力主开战,打退北莽。罗铭劝了几句,无甚效果,干脆说道:“纸上谈兵,未免儿戏,我们一起上城楼看看,若可一战,罗铭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众人全来了精神,纷纷站起身,跟着罗铭上了北面城墙。城墙上每十步立一岗,旌旗飘扬。沈薄海带路,将罗铭等人引上城墙,站在城墙垛口处,指与罗铭看,“那里就是北莽大军的驻地!” 罗铭往下看,只见远处乌压压一片营帐,漫无边际。 沈薄海道:“前些日子石方城还不时派人挑衅,在城下叫阵,近些天却安静下来,也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司马鸿叹道:“若论步兵,我们不输这些北莽鞑子,可要说弓马骑射,我们到底是略逊了一筹。”一拳击在墙垛上,恨声骂道:“此时给我五千骑兵,我真想与石方城杀个痛快!” 众人正说话,不留神人群里有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待众人发现,这人已经纵马到了城门口,高声喝道:“开门!” 守城士兵没有得到沈薄海的将令,坚决不开城门,肖文恺一鞭子甩了过去,正抽在守城士兵脸上,那士兵硬挺着不动,肖文恺大怒,举鞭又要抽他。 罗铭等人在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罗铭高声喝道:“住手!” 肖文恺官居一品上将军,又多年从军,连柳子期都要对他另眼看待,和谈一事,他从开始就反对,这次跟罗铭来时,柳子期也曾千咛万嘱,要他煞煞性子,一切听罗铭的安排,不可轻举妄动。可肖文恺天生就是个炮焾子的脾气,沾火就着。看见北莽人在东离的国土上安营扎寨,耀武扬威,他心里的火气就再也压制不住,这才下了城墙,要出城杀敌。 肖文恺抬头瞪着罗铭,“末将要请令出战,望靖王千岁应允!” 他人已经到了城门边,此时再说不允,让他拨马回头,肖文恺一定不服。 罗铭皱眉思量,他们此时出城去求和,必定矮人一头,北莽人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他们就算派出使臣前去和谈,也只会平白受辱,倒不如打上一场,给北莽点颜色瞧瞧,到时再和谈,说话也有了底气。 罗铭点头,向沈薄海道:“沈将军,点齐五千兵马,跟肖将军出城。” 肖文恺大喜,带着人马,开了城门,一路杀至城外,擂鼓摇旗,呐喊杀敌。 米英杰见状,早就按捺不住,趁着罗铭等人在城墙上观战,无睱顾他,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骑上马,也跟着肖文恺出了城。 北莽军中听到叫骂,不久就有一队人马出来迎战。 两军对垒,都是红了眼睛,肖文恺指着对面骂道:“狗贼!爷爷刀下不死无名之鬼,报上名来再领死不迟!” 领队迎战的正是北莽骠骑将军,慕容达。 慕容达也不答话,纵马向前,提枪便刺,肖文恺大喝一声,拍马上前,举刀相迎。 二人战了有五六十回合,慕容达虚晃一枪,掉转马头,拖枪便走,肖文恺不知是计,紧追而去。 罗铭在城楼上看得清楚,心中暗道不好,急忙令人高声鸣锣,叫肖文恺回来。 肖文恺激战正酣,哪里肯听,跟在慕容达马后,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追上,慕容达突然一个回马枪,直冲肖文恺面门而来,肖文恺急忙躲闪,不防慕容达的回马枪是虚招,一击不中,立刻一挽枪头,横枪杆呼的扫了过来,肖文恺连忙又躲,却已经来不及了,被一枪杆扫在腰上,叫声不好,人已经滚下马来。 慕容达惯使阴招,跟着他的北莽士兵早就在一旁等候,看见肖文恺落马,立刻上去绳捆索绑,捆得结实,两人一搭,绑入北莽营地中去了。 米英杰眼见肖文恺吃了亏,心里急得着了火,想也未想,直冲上去,截住慕容达就是一顿狠剁。 慕容达久经沙场,米英杰这样的新兵蛋子,他根本瞧不上眼,也是今日生擒了东离一员骁将,心情正好,才跟米英杰比划了两下,战了不下十回合,慕容达不耐烦,枪杆一拨一挑,就把米英杰手里的长刀挑飞,飞马上前,枪头直奔米英杰的咽喉。 还未刺中,耳边只听呼呼风响,慕容达觉得恶风不善,忙拨马头,还未躲开,两把板斧已经欺近他的脑袋,恶狠狠劈头砍下。 慕容达拨马后撤,矮身趴在马背上,才躲开板斧。 赵猛立刻催马上前,护住米英杰,“英哥儿,快走!” 米英杰恼羞成怒,吼道:“我不走!谁用你救我,快滚开!小爷要杀了他,救肖将军回来!” 两军阵前,哪容他犯小孩子脾气,赵猛也是急了,大手一探,抓住米英杰的脖领子,一把拎到自己马背上,使劲一摁,怒道:“别动!” 赵猛来的太快,米英杰不及反应,已经让他拎了过去,急得要喊,又被赵猛紧紧护住,喊叫不出,暗自憋气。 赵猛救了米英杰,不敢恋战,一面抵挡慕容达,一面慢慢往后撤。罗铭早派了几员大将接应,慕容达追至城门处,为防有诈,也不敢再追,叫骂几声,退回了本阵。 罗铭下令收兵。众人退回城里,立刻有军医上来救治受伤士兵,都不必提。 回到将军府,众人一片愁云惨淡。 “这慕容达十分厉害,是石方城手下一等一的得力干将。不只是他,石方城手下有五虎将、八飞骑,个顶个都是厉害角色。” 众人听了司马鸿的话,更是发愁,一个慕容达就这样难对付,这五虎将要是凑齐了,不是更加难缠? 天近午时,匆匆吃了午饭,罗铭派人出城,去北莽军营中,递了一封亲笔信给石方城。 信上无他,只写了想与石方城一叙。 石方城收到书信,大笑三声,“手下败将,也想和谈?”撕了书信,将使臣鞭笞一百,扔出了营地。 罗铭大怒,第二日亲自带了五千兵马,杀进了敌营。 石方城听见罗铭来了,心中十分藐视,心道黄口小儿,有何惧哉。吩咐慕容达出去迎敌,自己歪坐在营帐之中,饮酒吃肉,肆意快活。 才半个时辰,营帐外就有人急声报道:“报!慕容将军中计,掉入了东离的陷人坑,连人带马被东离靖王活捉了!” 石方城咬了一口蹄筋,放下酒碗,骂道:“没用的东西!另派五虎将出营,抓不回东离靖王,就让他们都别回来了!” 又是一个时辰,营帐外突然一片大乱,一个小兵跌爬着扑进来,颤声叫道:“皇子,不好了!东离人杀进营里来了!” 石方城大惊失色,这才吩咐人提枪备马,顶盔贯甲出来,四下一打量,更是惊得面如土色。 只见营中四面起火,东边的营帐塌了大半,硕大的滚木巨石如雨点一般砸了下来,营中人等已经乱了,人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蹿,救火的来不及杀敌,杀敌的来不及防备东离的投石机。而北莽这边支起的投石机却起不到没半点用处,罗铭他们杀入营后就兵分四路,分别向四面进攻,北莽人若是想投石,一来罗铭他们目标分散,二来也不敢投了,否则还没打中敌方,他们自己的营地就先被毁了。 石方城高声喝道:“五虎将何在?” 喊了若干声,西北角才有一个人飞奔过来,头上的金盔早不知滚到了哪里,身上的团花战袍也被挑飞了,露出里面一身墨黑的索子甲,那人骑着一匹瘸腿马,东摇西晃的赶了过来,人还未到,破锣似的声音就先到了,“末将在此!” 石方城不见还好,见了他这副模样,心头更添了一把怒火,大喝道:“其他人呢?” 那人回道:“禇将军被人砍杀,何将军被东离一员小将活捉,秦、楚两位将军不知在哪处被人拖住。末将怕皇子无人保护,冒死杀出重围,前来护驾。” 都这副凄惨模样了,还没忘了拍马屁…… 石方城一脚踹了过去,将那人从马上踹到了地下,“滚开!” 带了一队亲兵,石方城拍马向前,刚转过弯,正与罗铭狭路相逢。 罗铭坐在马上,一身银盔银甲,手中拎着一把长刀。 甩掉刀头上的鲜血,罗铭朗声笑道:“皇长子殿下,本王想要见你一面,却是好生不易!” 石方城冷笑一声,“奸诈小人,不知使了什么诡计,才侥幸攻入我军营中,我不与小人说话,来来来,我们大战三百合,看看到底是谁强谁弱!” 罗铭也不与他做口舌之争,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神情嚣张至极。 石方城大怒,大喝一声,挥动手中的家伙,拦住罗铭的去路。 罗铭侧目看了看四周,他们虽然杀进了敌营,却的确真有几分侥幸。他只带了五千人马,人数不多。通常对战都是在营外交手,若是想攻破敌营,人数必定要有一定优势,才敢冒这个险。 罗铭偏偏兵出险着,生擒了慕容达后,就乘胜追击,一举向前,杀进了北莽军营中,五千人马四散开来,乱冲一气,故意冲得北莽军中人人不得章法,一阵头晕脑胀。又令营外接应的弟兄投下滚木巨石,火药和油瓶等物,四处放火。大火一起,北莽军队更加慌了手脚,四顾不睱。罗铭等人才能在北莽军营中杀敌无数,如入无人之境。 这也只能取一时之巧,必需速战速决。北莽军中有三十万大军,再过半个时辰,等北莽人反应过来,重新整队迎敌,罗铭等人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70章 擒敌 石方城手使一对狼牙棒,劈头盖脸朝罗铭砸来,罗铭躲避不及,只能拿长刀的铁杆硬接住,兵器相碰,响起铮铮之声,刀杆上火星四溅,罗铭被震得虎口发麻,身子向后退出几步,连胯/下的黑马都被压得嘶鸣连声。 他与石方城已经战了将近半个时辰,石方城仗着膂力惊人,他手中的兵器又沉重,数次想把罗铭手中的长刀磕飞,罗铭与他战了许久,就知道轻易赢不了他。 又战几合,南边突然响起两声炸雷似的声响,那是罗铭等人约定好的信号,听到响声,四散的东离将士就要立刻撤出北莽军营。 罗铭心急如焚,今日虽然活捉了北莽两员大将,可若是不拿下这个石方城,大功也只算成了一半。 又战了两合,罗铭故意手下一慢,转身时让石方城手中的狼牙棒削在肩上,哎哟一声,长刀撒手。 石方城见了,大为得意,狂笑连声,狼牙棒斜劈向下,直扫罗铭后背。 罗铭忙往马鞍上趴,故意装做躲不及,假意被石方城的狼牙棒扫中,从马上一头跌了下来,扑倒在地上。 石方城开口喊叫:“拿人!” 谁料罗铭刚一倒地,就从袖间褪出一把匕首,趁石方城不备,甩手朝他咽喉处飞去。 石方城眼见寒光一闪,连忙偏头躲避,匕首飞过,没有击中他咽喉,只紧贴着他颈项右侧飞了出去。刀峰锐利,只这轻轻一碰,还是划出一道一寸多长的豁口,鲜血登时滚下,染红了他半边脖子。 石方城伸手一抹,满手鲜红,当下气得哇哇怪叫,踢马腹就扑了过来,恶狠狠要跟罗铭拼命。 罗铭不等他过来,已经就地一滚。 石方城心里一惊,还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人,竟敢往马蹄子底子钻,挥动狼牙棒狠砸,他在马上,罗铭在马下,高度上错开一个马身,罗铭又是就地滚了过来,石方城想砸他,还要从马上站起身子,使劲去够才行。 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罗铭趁着石方城一时砸不着他,绰起一旁掉落的长刀,朝着石方城胯/下的枣红马就剁。长刀砍中马腿,枣红马吃痛,长嘶一声,尥起了蹶子。 枣红马后蹄一掀,就把石方城从马上掀了下来,罗铭眼疾手快,飞身上前,扑上去先是一记老拳打在石方城脸上,石方城被打得两眼一黑,刚要挥拳抵挡,罗铭已将手中的长刀一横,架在了石方城脖颈上,怒喝道:“别动!再动一下,立刻让你人头落地!” “元帅!” 北莽军中见罗铭擒住他们的皇长子,惧都吓得一身冷汗,从四处聚拢过来的八飞骑,各抡兵器,就往上闯,想从罗铭手中夺下石方城。 罗铭刀向里推,明晃晃的刀口紧紧抵住石方城的脖子,嘿嘿笑道:“谁敢上前?我这人胆子最小,可经不起吓唬,你们这样逼迫我,万一我手下一抖,拿刀抹了你们皇子的脖子,众位可是别怪罪于我!” 北莽众将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却都是摇头,果然不敢上前,个个气得眼中冒火,却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罗铭用刀架着石方城,一步一步后退,往营帐外走去。 赵猛、刘喜已与沈薄海等人汇师一处,撤出营外等着,众人不见罗铭,已经急得不行,赵猛要再杀进北莽营中去救罗铭,沈薄海一把拉住他,“靖王有令,信号响起,速速撤离,不得违抗。你想不听号令不成?” 赵猛大喝一声,“去他娘的,老子才不管什么令不令的,我只知道,我再不进营去,我的兄弟就没了!” 赵猛刚要纵马回头,北基军营中突然响起一阵杂乱声响。众人看过去,只见罗铭反剪着石方城的手臂,长刀架着他的脖子,慢慢倒退到了营门处。 东离众将大喜过望,急忙上去接应,两边对垒,北莽军中又是一片骚乱,一场撕杀,罗铭等人终于杀出重围,也多亏了手里有石方城这个人质,北莽八飞骑投鼠忌器,不敢硬拼硬夺,这才给了罗铭等人安然而退的机会。 回到城中,众人都叹好险。不过这一仗打得漂亮,不光生擒了北莽两员大将,罗铭还将北莽国的皇长子,军中的大元帅石方城绑入了城中。众将士士气高涨,多日来被人打破国门,强占国土的阴霾,全都一扫而光。 到了这会儿,和谈之事东离这边倒是不着急了,北莽人若是还想要他们的皇长子,自会有人主动上门,谈交换条件。他们只需稳坐钓鱼台,静心等着就好。 杀牛宰羊,犒赏三军,罗铭与众将士饮了几碗酒,就跟蒋念白出来,去地牢里见石方城。 怕有东离将士为了泄愤,私自将石方城宰了,罗铭特地加派了一百亲兵,看守此人。 开了牢门,有石阶通向地下,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有一间四面石头砌成的小房间。越往里走,地下越是阴冷潮湿,人乍一进来,真有点头皮发紧,后背发凉。 前面有士兵举着火把引路,罗铭让蒋念白小心,二人跟着士兵一路来到地牢门口。 士兵一面开锁,一面说道:“王爷有话让我们去问就好,何必亲自来这脏地方。那北莽狗贼狂躁得很,见人就打骂,我们没法子,只好将他用铁锁拴住,就这样还是有两个弟兄被他咬了。” 拉开铁门,士兵先进去,看无异状,才让罗铭二人进门。 屋子不大,四方形,因在地底,也没有窗子,屋里一片漆黑,那士兵急忙点起油烛,屋中陡然一亮,罗铭缓了一阵,才看清屋里的情况。 只见石方城身上横七竖八缠了数道铁链,铁链交错又用三把大铁锁扣死,石方城就算有天生神力,此刻也是动弹不得。 石方城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一看清进来的人是罗铭,立刻扭动挣扎,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睚眦欲裂。 早上他还是三军主帅,一国的皇子,晚上却成了阶下之囚,也难怪他如此痛恨罗铭,恨不得蹦跳起来,咬断罗铭的脖子。 罗铭吩咐人为石方城松绑。 士兵听到命令,急道:“不可!万一这狗贼暴起伤人,伤到了王爷,小的有十个脑袋也担当不起。” 罗铭笑道:“人都是我抓来的,现在才怕他伤人,岂不是晚了?” 那士兵闻言,这才想起罗铭今日闯入敌营,大杀四方的英雄豪迈,顿时胸中涌起无限崇敬之情,胀红了脸,挠头笑道:“我这就解开铁锁。” 西里哗啦一阵乱响,士兵打开铁锁,除去石方城身上的三道铁链,还剩下四道比较长的,仍旧捆住石方城的双脚和双手。 石方城稍能活动,就跳起来破口大骂,挣动手脚,拖着铁链向前,飞扑过来要揪打罗铭。 罗铭不闪不避,笑着看他,眼见石方城到了他面前,手掌已经探到了他胸口处,才不慌不忙说道:“石皇子不要急躁,听我说两句话,再动怒不迟!” 石方城呸了一声,“我不听东离蛮子念经,有种就放开我,咱们再打一场,好好分分输赢!”北莽素来以强为尊,在北莽军中被罗铭绑了回来,石方城深觉跌了面子,就算回去,他也无面目面对三军将士。张牙舞爪,又往前来,要抓罗铭胸前的衣裳。 罗铭还是未躲,摇头一笑,细细说道:“皇子只知与我分输赢,却不想想,北莽国中大乱,你那十六个弟弟,个个为了争夺皇位正在新渝城中斗得你死我活,你却被困此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就算你打赢了我,能回营去,没有皇帝下诏,你也不可私自撤兵,只能鏖战东离,没边没沿的拖下去。就算你打下了东离的江山,你也没份分享,最终不过白忙一场,倒成全了他人的千秋伟业!” 石方城听了这话,心中就是一激灵,手下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直挺挺的伸着双手,瞪视着罗铭。 这些日子他也在为此事犹豫不绝。没有皇帝的诏书,他是不能私自退兵的,可再要往南攻,又怕万一来不及赶回新渝,真的如罗铭所言,他费力不讨好,在前线流血拼杀了半天,皇位却让其他兄弟抢去了。 石方城停顿半晌,复又露出一副凶像,朝罗铭扑来,“你别挑拨离间!” 罗铭暗自笑道:石方城虽然嘴里喊得凶恶,可动作却是虚张声势,也没了刚才那一脸杀气,只虚虚的在自己胸前比划,却没想真的动手。 罗铭一笑,知道他心魔已生,让自己说中了心事。 两边僵持,蒋念白忙打圆场,“不如坐下再谈。” 罗铭也见好就收,不然真激怒了石方城,后面的话反而不好谈了。 让人拿来酒肉,牢中自然没什么桌椅,拣了一块干净地方,罗铭席地而坐,招呼石方城道:“皇子请坐。” 石方城站在原地,看着罗铭神色自在,脸上也没半点嫌弃,就那样一撩袍子,坐在了地上,不由得哈哈大笑,走上前去,坐在罗铭对面。他败在罗铭手下,嘴上虽然不服,心里却对罗铭的身手、胆识极为敬佩。有勇有谋,是条好汉子。 石方城折腾一天,早就饿了,也不客气,一坐下就伸开五指,抓起盘中一大块熟羊肉,填进嘴里,大嚼起来,边嚼边对罗铭说道:“好!北莽人素来敬佩强者,你虽抓了我,但我技不如人,心中却不怪你。你也没那些南蛮人的酸文假醋,洒脱自在,倒有几分草原儿女的豪气,好!好!” 蒋念白陪坐一旁,他素来有洁癖,不过此时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坐在罗铭旁边,看着石方城吃得粗野,嘴角边汤汁淌下,黝黑的双手上满是油污,真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第71章 密谈 石方城吃相粗野,狼吞虎咽,一顿风卷残云,片刻就把一大盘熟羊肉塞进了肚子。 酒足饭饱,石方城在身上抹了抹手,盘腿坐好,让罗铭有话直说。 都是明白人,说话也不必猜来猜去的兜圈子。罗铭费尽力气把他抓回来,又亲自下到地牢里,与他说了这半天的话,自然是想与自己私下达成协议,到时与北莽和谈,手里也能多几分对东离有利的筹码。 罗铭笑道:“石皇子倒是自信,你就不怕北莽丢卒保车,将你这个皇长子视作弃子,任由东离要杀要剐,也不闻不问?” 石方城闻言,一时语塞,这还真是极有可能,自己那个父亲,北莽国主石洪升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儿子多些,他虽然身为皇长子,无奈母亲并不受宠,连带着他这个儿子也不被石洪升喜欢,他能有今日,全靠自己四处拼杀,战功赫赫才换来的。 北莽国民风剽悍,不像东离,家中生怕儿子们闹矛盾,万事以和为贵。北莽则不同,以强为尊,鼓励儿子们争抢,北莽的皇帝,历来都是不管使什么手段,哪怕是轼父杀兄都可以,只要你最后活下来了,那你就是强者,百姓们就认为你有资格当皇帝。 所以石方城才怕,怕他山高皇帝远,还没等他得胜后返回都城新渝,他那十六个弟弟,就各使神通,逼宫造反,夺下了皇位。 今日他又损兵折将,还被罗铭抓住,成了阶下之囚,若是军中有人进谗言,说自己指挥不利,才酿此大错,那么他就极有可能被石洪升视为废物,而不管他的死活。 石方城沉思半晌,还是摇头道:“不会!七皇弟不会让父皇杀我。” 罗铭听他提起七皇弟,心中思量,他嘴里的七皇弟,多半说的就是燕君虞。燕君虞不告而别,罗铭本以为他是回了北莽都城新渝,如今听了石方城的话,看来燕君虞离开太平岭后,就直接投奔了石方城。 石方城说话时心中有些犹豫,他对燕君虞也不放心,这个弟弟从小被他打到大,可他却是越来越摸不透他的脾气,甚至有时与燕君虞相对,还会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有些害怕面对他。 石方城摇了摇头,强压下心中恐惧的情绪,不管怎样,他现在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个弟弟了。 罗铭见石方城的面色变了又变,头上也慢慢冒出冷汗,显然心里也是没底的。赶忙趁热打铁,对石方城说道:“只要石皇子答应我的条件,罗铭不旦可保你安然无恙,还可助你夺取皇位!” 石方城眼中精光一闪,抬头看着罗铭,问道:“当真?” 罗铭点头,“当真!” 石方城心中一动,顿时觉得眼前光明万丈,前方又了希望。他虽手握重兵,可他心里清楚得很。他手下的这些兵将里,肯真心为自己卖命的少之又少。若是能得到罗铭这个助力,的确是多了不少胜算。 算计一会儿,石方城又阴沉下脸色,问罗铭道:“你有什么条件?” 罗铭微微一笑,直言道:“我要北莽大军退出玉龙关外,你若称帝,就与东离签下两国交好的文书,你有生之年,都不可再向南攻!” “这……”石方城犹豫起来,北莽国中农业并不发达,矿产、纺织业等等,都不如东离国中繁盛,向南扩充国土,是历代北莽君主的夙愿,他做了皇帝,也免不了要起开缰拓土,攻下东离的心思。 石方城眼珠一转,拍膝应道:“好!只要你助我登基为帝,我就答应你!” 这转念之间,石方城已经算计妥当,如果罗铭真能助他当上北莽皇帝,国中休生养息也要三五年的工夫,先签下两国交好的文书,等国中兵马强壮,再翻脸撕毁文书也不迟。如果一切成空,自己好梦难圆,当不成北莽皇帝,那他现在答应罗铭的事自然也可不做数的。 罗铭看向蒋念白,蒋念白眉头深锁,手指摇了两下,意思是不信。 罗铭也觉得石方城答应得太痛快,笑道:“空口无凭。皇子今日说得好听,等明日回了营去,就算翻脸不认帐,罗铭也奈何不了你。” “诶,我最恨言而无信之人,既然答应,就肯定能做到。只要你放我回营,我立刻向父皇奏本,退兵回朝,与东离签下文书,两国交好。”石方城拍拍胸脯,高声说道。 蒋念白道:“既然如此,就请石皇子写下一纸凭证,再留个信物,双方都可定下心来。” 石方城看了两眼蒋念白,见他手指细长、干净,眉目间都是斯文秀气,一看就是个念书人。石方城素来厌恶文人,握拳喝道:“果然东离蛮子就是事多!一套一套的,烦不烦?” 蒋念白笑道:“东离乃礼仪之邦,事事都讲个规矩、礼法。不比北莽,人人从生到死都天然得很,恨不得光着身子走在路上,才觉得痛快!” 石方城自然听不懂蒋念白话里拐弯抹角的讽刺,张大嘴巴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北莽国中的习俗?我那里七岁以下的小儿,都是光着身子在路上乱跑,十分自在快活!” 又咂嘴道:“你是不知道那滋味有多爽快,我现在是大了,不然还真想再光着身子跑上两圈,上下都凉快,简直比睡女人还够味儿!” 石方城话里都是回味,丝毫没觉得他说的话有何不妥,蒋念白却听得哭笑不得,白费了一番口舌,真是对牛弹琴。 罗铭抿了抿嘴角,笑着安抚,蒋念白站起身来,跟士兵要来笔墨,飞快写了一张契约,交到罗铭手里。 罗铭将契约递给石方城,“空口无凭,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还是签下契约,双方都有保证。” 石方城不耐烦,咒骂一声,夺过契约,在空白处歪歪扭扭的写了自己的名字,扔给罗铭,“行了吧?” 罗铭看了看,在石方城的名字后落下自己的名字,才点头道:“还请石皇子留下一件信物,就更加妥当了。” 这回石方城倒没发怒,哂然一笑,摸了摸身上,道:“我全身上下让你们扒得干净,此时可到哪找信物去。”找了半天,从手臂上卸下一个赤金的臂环,“这个给你,这是我打赢第一场仗时,父皇赏给我的。” 罗铭接过去一看,两指宽的圆环,打造得简单朴实,上面没什么纹饰,只有一圈北莽文字,转过搭扣处,有两个狼头互相咬合。一按狼头,狼嘴自然张开,臂环就能打开。 蒋念白认得北莽文,看了一眼,那文字是“北莽第一勇士”。 达成共识,罗铭和蒋念白出了地牢,吩咐士兵好生看管石方城,饮食等物都不要怠慢。 回将军府的路上,罗铭问蒋念白,“你看石方城可不可信?他的话里有几句是真的?” 蒋念白笑道:“他现在受制于人,自然是我们说什么,他都肯听。等他回了北莽,再想像这样摆布他,恐怕是不容易。他的话,还是只信一半的好。” 罗铭点头称是。 牢中湿冷,呆得久了,蒋念白觉得胸中不适,咳了两声,又道:“不过总算是有了转机,我们抓了北莽的皇子,不怕北莽人不来谈判。如此总比我们上赶着去求和,要强得多。” 罗铭忙拍他后背,“又累你跑了半天,快回去歇着吧。我让亲兵熬好药给你端去,你千万记得喝了再睡。” 蒋念白直起身子,笑道:“你怎么也变得这么絮絮叨叨的,比燕君虞还烦人!” 罗铭脸色一僵,转开目光,不敢直面蒋念白。 燕君虞的事他一直没敢跟蒋念白说实话。自燕君虞走后,蒋念白一提他,罗铭就故意转移话题,逃避开来。他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跟蒋念白说,说了之后,蒋念白又能否承受爱恋之人竟然是敌国皇子的事实。 蒋念白不疑有他,觉得好些,就又张罗要写奏折,向天庆帝禀明近日之事。 罗铭忙拦他,好说歹说,总算将人劝回屋里,早早休息去了。 罗铭望着蒋念白的背影,心中只觉得憋闷。 燕君虞,你骗得他好苦。你来去随心,狠心决意,却不管这个对你念念不忘的人,心里会滴血吗?若是日后见了你,定要好好打你两巴掌,替仲卿,也替自己。 等了几日,北莽军中果然派了使者来太平岭,指名要见罗铭,还带了肖文恺来,说是要交换石方城回去。 罗铭点齐众将,坐在将军府的厅堂中,吩咐道:“传!” 底下有士兵高声传令,“传北莽使者觐见!” 过了不久,外面有一队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身穿紫色长袍,腰中束着碧玉带,外面罩一件素白狐裘,脚下踩着一双鹿皮靴,他神态轻松,面带一抹淡笑,缓步走进厅堂。 在场众人一见走进来的人,全都大吃一惊,人人愣住,死死的盯着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君虞凤目一弯,嘴角略向上翘,笑着在屋中扫视一眼,目光未做停留,就转到罗铭身上,“北莽七皇子石方亭见过靖王千岁。” 第72章 故人 燕君虞自称北莽七皇子。 他此语一出,屋中立时一片哗然。 “北莽?七皇子?” “你……好狗贼,竟然是个北莽鞑子!亏我前些日子还敬佩你英雄了得,呸!简直牙碜。” 东离众将连声喝骂,全都恨极了。 来边关的路上,燕君虞与东离众将相伴而来,又经过两场恶战,虽然情谊不深,但米英杰等人也一直拿他当作是自家弟兄,谁也想不到,曾经朝夕相对的朋友,今日竟成了敌国的皇子。 叫骂两声,还是不足以宣泄心中愤恨,不少东离将官按捺不住,撸胳膊挽袖子,想教训教训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罗铭见群情激愤,急忙喝止。 众人哪里肯听。赵猛、刘喜在靖王府时,就与燕君虞相识,他俩也最不能接受,一见燕君虞,惊诧之情已不能言表,不等众人动手,赵猛早怒喝一声,抡起拳头,照燕君虞面门打去。 燕君虞微微后撤,偏过身子,躲开赵猛的拳头。脸上笑容未褪,问罗铭道:“靖王千岁,这就是东离的待客之道?我国好意派使者前来商谈,你们却不领情,如此,不如我们还是在战场上刀兵相见,一较长短的好!” 罗铭手拍桌案,咬牙喝道:“赵猛,退下!” 赵猛心中不服,又没有一拳打中燕君虞,心里更加恼火,怒目瞪着他,几次握拳,终于还是为大局考虑,愤然听令退下。 众将从未见过罗铭如此声色俱厉,霸气凛然,全都蔫了下来,默默退下,分列两边站回原位。 屋中空气凝结,只有地上两盆炭火偶尔爆响。 北莽这次一共来了十二个人。将军府厅堂狭窄,进屋里的除去燕君虞外,还有一位文官打扮的人,此人长了一副三绺胡,眉目细长,颇有几分书卷气,只是他一双眼睛总是含着探究,偷偷打量四周,像随时随地要转着眼珠算计别人,实在另人心生厌恶。 剩下十人中,有两人是武将装束,其余八个都是北莽士兵,这十人站在厅堂外的天井里,负责看管肖文恺。 罗铭让坐,又吩咐人端上茶果待客。 燕君虞与那文官在客位上坐下,也不急着谈正题,客套一番,饮了一口茶,又与罗铭谈些边关景色,风土人情。 燕君虞搁下茶碗,叹道:“这茶倒是好,只可惜边关苦寒之地,没有好水烹煮,生生糟蹋了这好茶叶。” 与他对坐的文官忙道:“下官那里还有去年积的雪水,等我们回营去,下官就命人取来,送给七皇子尝尝。” “却之不恭,我先谢过宁大人了。” “哪里,哪里,一坛子雪水而已,七皇子也太过客气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在谈笑,东离众将看在眼里,都不由得暗自憋气。 司马鸿压不住火,怒道:“你们到底干什么来了?这里可不是品茶谈天的地方,没有正事就快滚,谁跟你闲磨牙的瞎耽误工夫。” 那姓宁的文官闻言,这才施施然站起身,走至罗铭的书案前,躬身施礼道:“下官宁幕欣,今日前来,是为了交换我国皇长子回去。” 宁幕欣说话间朝外挥了挥手,院外候着的士兵立刻押着肖文恺走了进来。 肖文恺被反剪双手捆着,除了双腿可以自由活动,从腰往上的地方全用粗绳索转圈捆着,他打从进屋就低着脑袋,自觉羞愧难耐,实在不敢抬头看东离众将,只有北莽士兵推他时,肖文恺才扭动挣扎,咒骂一声。他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破烂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青紫交错,走动时腿脚也不灵便,脚步趔趄的进了厅堂,一看便是受过严刑挎打。 “为表诚意,我还特意带了肖文恺肖将军前来。”宁幕欣手指肖文恺,笑道:“以将换将,公平合理。还望靖王答应。” 未等罗铭开口,司马鸿就骂道:“你倒好大一张脸!凭什么?那石方城再不济,也是一国的皇子,北莽军中的三军主帅,你只拿肖将军来换,未免打错了算盘!” 宁幕欣闻言轻轻一笑,调拨道:“哦,原来肖将军的命不值钱。用来换皇长子,你们觉得吃亏?” 司马鸿性子直,刚才说话并未多想,被人捏了话里的把柄,登时急了,跳脚骂道:“我什么时候说了肖将军的命不值钱?你这狗贼,少说这些没用的话,肖将军与我性情相近,最投脾气,我俩又有同袍之情,彼此敬重,就算用我的命去换他的,我也是心甘情愿!” 肖文恺听在耳中,心下感动,忙抬头叫道:“司马老弟,你说得没错,万不可听这个奸狡小人调拨,那石方城万万放不得,我死了不足为惜,只要杀退这些北莽鞑子,我就是死一万回,又有何惧!” 肖文恺脸上像开了染铺,各种颜色开花似的混在一起,头脸肿着,连原本的模样都辨不清了。 东离众将见他如此还有一身硬骨头,心痛之余,更加怨恨燕君虞。人人心里暗自盘算,今日要是双方谈不拢,就杀了此人泄愤,管他什么狗屁皇子,先宰了他,去去心头怒火再说。 东离众将眼中冒火,一副吃人的模样,燕君虞面无惧色,唇边笑容一直未散,他笑道:“父皇听说皇兄被俘,甚为忧心,连夜派了宁大人从新渝城赶来边关,传旨与我,说一定要救皇兄回去。我与宁大人前来,就是有意与东离示好。靖王千岁是明白人,相信你也想早日止住刀兵,两国交好。” 罗铭默然无语,心中苦笑: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与燕君虞,终于还是逃不过两相敌对的命运。 望着眼前谈笑自若的燕君虞,罗铭真有些难以置信。从朋友转变为敌人,自已到现在都还没转过弯来,可燕君虞竟连半点难过、别扭都没有,就这样大模大样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倒真是坦荡、潇洒。 转过头,罗铭看向蒋念白,从燕君虞进门到现在,蒋念白就一直苍白着一张脸,静静的站着。他脸上没有表情,甚至连细微的气愤、惊讶都看不见。他冷静得过了头,反倒让罗铭更加担心,几次看他,蒋念白都目视前方,神情淡漠,似乎并没什么不妥。 万事以和谈为重,罗铭重新面对燕君虞,目光中已是一片冰冷。 “来人!带慕容达、何广!” 罗铭一声令下,士兵下去不久,连推带搡带上来两个人。 罗铭指着这二人,对燕君虞说道:“和淡事大,我们稍后细谈。既然七皇子带了肖将军来以表诚意,那我们也不可太小气了。这是前日被东离将士擒来的,北莽骠骑将军慕容达、何广,本王就用此二人换肖将军一个,说起来,你们还是占了便宜!罢了,谁叫东离乃泱泱大国,若是连这点气度都没有,未免要让你们这些番邦小国笑话。” 罗铭一番话绵里藏针,连宁幕欣听了,都不由得暗道一声“好”。 宁幕欣官居一品,是北莽的右丞相,北莽国主石洪升十分信赖此人,他也是石洪升身边一等一的红人。 用肖文恺换不回石方城,这是宁幕欣与燕君虞早就料到的,还未进太平岭,他们就算计到了这个结果。罗铭抓了石方城,一定会用他来换取最大的利益,逼迫北莽国退兵,怎么会轻易肯用一个将军来换呢。 燕君虞点头,宁幕欣挥手让人放了肖文恺,看押肖文恺的士兵立刻抽出佩刀,割断他身上的绳索。 司马鸿急步上前,接住肖文恺,向罗铭告退,下去找军医替肖文恺诊治伤口。 救下肖文恺,罗铭让士兵给慕容达和何广松绑,伸手一推,交给燕君虞。 两边换将已毕,接下来就要谈正题。 宁幕欣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细细将北莽开出的和谈条件,一条一条高声念了出来。 北莽的条件苛刻,意思是要北莽撤兵容易,只要罗铭答应立刻释放石方城,然后划出太平岭以外的五城十八镇,归为北莽管辖,另外开放太平岭做通商贸易往来的交界口,除此之外,还要东离年年向北莽纳贡称臣。 这是些主要的,其余还有些进贡物品和数量的清单,冗杂细致,越听越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没等宁幕欣念完,东离众将就怒了,这还不如痛快打一场呢。 别的不说,只是开放太平岭作通商之用,这一点他们就不能答应。太平岭四面高山,只有一处关隘可以通行,易守难攻,是道天然屏障。这要是答应了北莽的条件,打开关隘,岂不是要东离从此大开门户,敞开大门让人随便打吗?何况还要割去玉龙关至太平岭的五城十八城归北莽管辖,这岂不是要他们出卖国土来换取一时安宁? 米英杰凑到罗铭耳边,悄声道:“大哥,你可千万别答应,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还要我们年年进贡,银子、布帛就算了,竟然还要东离每年选十个美貌姑娘送去。呸!拿女人来换取天下太平,那还要我们这些男人做什么?我就算在战场上流血死了,也决不干这种缺德事!” 罗铭笑摸他脑袋,“好兄弟,有骨气!” 米英杰得了罗铭夸奖,立刻一扫这些日子连吃教训的颓废,胸脯拨得老高,人也精神了。 罗铭静静等宁幕欣念完,问道:“没了?” “没了!只要东离答应我国开出的条件,北莽愿与东离两国交好,从此不再动刀兵,百姓们都可安居乐业,再也不必受战火之苦。”宁幕欣说得顺嘴,侃侃而谈,说完将册子递给罗铭的亲兵,转交给罗铭过目。 罗铭接过册子,细细看了一遍,两手较力,轻轻一扯,将那册子撕成两半,抬手扔下桌案,说道:“这些条件本王全不答应。北莽无故犯境,攻入东离国土,这两个月,北莽国的兵将杀了多少东离百姓,抢了多少州府郡县,北莽军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颗粒无存。如今你们开出如此条件,还口口声声说有意示好,未免也太假惺惺了些!” 宁幕欣也不恼,从地上拣起册子,整理好了,重新揣回袖中,回坐位上坐下,饮了口茶,才慢声问道:“靖王不要动怒。既然是和谈,那就一定要以谈为主,谈到双方都满意才行。这只是北莽开出的条件,东离答不答应,我们还可以再做商榷,就算是做买卖,也没有一回就谈成的。” 宁幕欣笑了两声,问道:“我们的条件是说了,靖王也请说说,你们要如何,你说出来,我也好上奏天子!” 罗铭回道:“无他,本王要北莽军队立刻退兵至玉龙关外,通商贸易都可再谈,但一切,都要在北莽军队退兵之后,否则一切免谈!” 第73章 寻夫 和谈进行了整整一天,两边各不相让,北莽一定要东离伏首称臣,东离坚持寸土不让。 宁幕欣牙尖舌利,颇有些要舌战群儒的意思,他趾高气扬,可气坏了东离众将。无奈众位武将都是粗人,谁也受不了这样文皱皱的官话,争论半天,所幸有罗铭带来的几位文官与他争执,才能够勉力支撑。 蒋念白一直无语,等罗铭提完了东离的条件,就铺开纸笔,一一详加记录,又添减一二,默默递给罗铭观看。 罗铭看后,觉得尚可接受,这样也算各退了一步,北莽也不会咬死了不答应。 让亲兵交给宁幕欣和燕君虞,两人看后,也都点头,宁幕欣道:“事关重大,我还要上奏折启奏万岁,等万岁亲自定夺。” 罗铭也不催促,点头道:“好,本王就在太平岭上,等着宁大人的好消息。” 罗铭端茶送客,宁幕欣却赖着不走,“若是两国交好,日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不如趁此机会,一起共饮两杯,也好增进一下彼此的情谊。” 东离众将都烦透了他和燕君虞,要不是为大局考虑,早就拎着衣领子把他俩顺出门去了,谁有心情跟他们吃饭喝酒。 因为这样的事,实在犯不上得罪人,何况罗铭看着这个宁幕欣,并不像心胸宽广之人,万一因为这点小事,令宁幕欣心怀怨恨,在石洪升面前进谗言,搅黄了和谈之事,将多日辛劳毁于一旦,也实在是不值得。 吩咐刘喜下去张罗宴席,罗铭将燕君虞和宁幕欣让进后堂。 席间宁幕欣提出要见石方城,罗铭一口回绝,石方城是他们要挟北莽的筹码,不能有半点闪失,北莽一天没撤兵,石方城就绝不能放。 宁幕欣也没强求,问了几回,罗铭不肯,也就罢了。 东离众将都不愿与北莽鞑子同桌吃饭,推来推去,最后只有罗铭与燕君虞和宁幕欣对坐,蒋念白陪坐。 这顿饭除了宁幕欣,人人吃得食不知味,罗铭勉强敬了燕君虞一杯酒,说声:“随意,”就再也不言语。 燕君虞饮尽杯中酒,撑了半天,才将目光偷偷移向旁边,去看蒋念白,蒋念白略略吃了两口,搁下筷子,提起酒壶,自斟自饮。 他喝到第五杯,燕君虞终于忍不住,按住蒋念白的手腕,轻声说道:“别喝了!这酒寒凉,你身子受不住。” 蒋念白抽出左手,目光只看着面前一盏残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又倒上一杯,送至唇边。 自他来后,蒋念白就没有出声说过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瞟到他身上。燕君虞轻叹一声,拿过酒壶,用内力将壶中酒慢慢煨热,重新放回蒋念白手边。 宁幕欣看着眼前一切,唇边泛起一抹笑意,没料到北莽国中人人惧怕的冷面煞神,竟会有如此柔情关切的一面。看来这个七皇子在东离做探子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 又过了半个月,宁幕欣带来了北莽国主石洪升的亲笔书信,上面写明,为两国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北莽同意与东离议和。 石洪升答应退兵玉龙关外,他可以不要玉龙关的管辖权,但玉龙关从此也不能归东离所属。就是建一个灰色地带,两国都可以自由在玉龙关上进行通商贸易,但都不能驻军。此外,石洪升还要罗铭亲自入北莽,到北莽都城新渝来签定盟约。 书信中着重交待的只有这两点,至于其他事,都是含糊带过,说罗铭到新渝后,还可再做商量。 送走了宁幕欣,罗铭与东离众将商议。 赵猛第一个反对,“不行!这摆明了是个圈套,你要真去了北莽,到了人家的老窝里,那还不是羊入虎口,随便人家怎么摆布都行?” 众人纷纷说是,都劝罗铭不要冒险,他们宁肯拼了,也不能让罗铭去北莽国中送死。 罗铭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答应石洪升的条件。他问蒋念白,蒋念白抿唇思量,半晌道:“你是不是想搅一搅混水,让北莽从此内乱,兄弟相残,自顾不暇?” 罗铭见蒋念白一语道破,大笑道:“正有此意!” 蒋念白并不乐观,细细捋了一遍,说道:“石洪升有十几个儿子,为争皇位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这也是石洪升急着从东离退兵的原因,他急等着这些兵将回京城拱卫京师。如果你去了北莽,确实可以像说服石方城一样,用东离发兵支持他们逼宫造反来说服石洪升其他几个儿子。不过,石洪升老当益壮,活上十几年都没问题,再调回攻打东离的这三十万大军回京师镇守,他的那些儿子们,恐怕轻易也不敢再有大动作。” 罗铭点头,“不错,所以我才更要去,我想……” 四顾无人,罗铭才道:“我想刺杀石洪升,让北莽国中彻底内乱,这才是一劳永逸,杜绝后患的法子。这法子要是成了,起码十年内,北莽都别想再起攻打东离的心思。” 蒋念白一惊,“这,主意倒是好的,可太过凶险,万一不成,你死无葬身之地。不行,不行!” 罗铭笑道:“做任何事都有危险,只是轻重不同而已。北莽虽然答应撤兵,但过上一年半截,石洪升稳定住国中局势,一定贼心不死,会再次发兵攻打东离。我思虑多日,觉得也只有这个法子可行。趁这几年工夫,我们也可休养生息,攒足了家底,再打起仗来,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措手不及。” 蒋念白见罗铭说得坚定,知道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劝他,心里搜罗盘算,看如何才能最大限度的帮他。 第二日,罗铭就派使臣去北莽营中,找宁幕欣回复议和之事。 两边商议定了,北莽先行退兵,罗铭带着石方城押后,一起跟着北莽大军回新渝。 事情有了转机,罗铭立刻修书一封,给天庆帝罗平,问他的意思如何。 又过两日,罗铭没有等来天庆帝的回信,却等来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见到流烟的那一刻,罗铭真觉得恍如隔世。 流烟跳下马车,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万军中找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喊了一声“罗铭”,声音已经哽咽得不像样子。他快步走上前去,也不管三军将士还在后面看着,就一头扑进罗铭怀里,紧紧抱住,不住用手抚摸,直到确定这个温暖的怀抱真的是存在的,而不是他夜夜梦回的幻想。 罗铭用力抱紧怀里的人,流烟又瘦了此,脸上也都是憔悴之色,想来是自他走后,就没有一天不牵挂自己的。他也不知是怎么着急赶路,身上衣裳灰蒙蒙的,脚上的鞋也破了,露出一截脚趾。 罗铭一弯腰,把流烟抱了起来,大踏步往将军府走。 流烟一惊,此时才想起不妥,忙挣扎着要下来,“我自己走!” 罗铭大大亲了一口,吻在流烟唇上,“老实点,不然我可在三军将士面前,就地将你办了!” 流烟脸上一红,真怕这个人言出必行,真会说到做到,也不敢再动,由着他将自己抱回府衙。一路上都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神情。 回将军府洗漱一遍,帮流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罗铭怕他饿了,忙又张罗吃食。 此时没有外人,流烟哪里肯放罗铭走,拉着手左看右看,生怕他一眨眼就不见了,不错眼珠的盯着,目光中都是爱恋。 罗铭心里发胀,只好坐着不动,任由他毫无顾忌地看着。两人四目相对,罗铭突然觉得不满足,重新又将流烟搂进怀里,一遍一遍亲吻,安抚着两颗悸动不安的心。 许久罗铭才问:“你怎么来了?边关凶险,不是要你在靖王府里等我?” 流烟微微一笑,“心里惦记你,就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事实却远不是如此。 罗铭走后第二天,流烟就后悔,后悔不该因为怕连累罗铭,没有跟着他一起去边关。流烟生性内敛,情感都压在心里,有事也不与人倾诉,何况是感情这样私密的事,他更是压在心里默默承受。 每日在靖王府里等着,从日落到天明,每过一个时辰,他都要到王府门口张望,就算明知罗铭不会回来,流烟也想站着那里,幻想着能像往日一样,罗铭会突然出现在王府门前的大路上,笑着对他说:“我想你了。” 从分别的那天到现在,流烟的心一直被不安笼罩,每日连觉都睡不好,一入睡就会梦见罗铭,梦中的罗铭被人围困,浴血奋战却不能突围。流烟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都要吓出一身的冷汗。 时光慢慢流逝,到了一个月,流烟再也等不了了,虽然也能接到罗铭传回来的书信,可薄薄一张纸上的只言片语,已经满足不了流烟想念的心情。他把靖王府里的事务全交给崔太监管理,安顿好后,片刻也不停留,驾着一辆马车就往边关赶。 这一路上他不知吃了多少苦,风餐露宿这些都不必说,边关打仗,有不少玉龙关上的百姓举家迁移。关内流民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冻饿而死的数都数不清。为了一口饭吃,不少身强力壮的汉子落草为寇,四处去抢。流烟几次遇到暴民,要不是有追风在暗处保护,他能不能平安来到边关,还不一定呢。   第74章 退兵   罗铭仔细询问,流烟还是那一句想他了,再也问不出别的。   罗铭心里叹气,看着流烟骨瘦伶仃,胸前后背有不少擦伤,右边胳膊还有一处刀砍的伤疤。哪里像他嘴里说的那样,一切都好了。   知道再怎么问,流烟也不会说出来。罗铭心疼之余,又觉得有点恼火,这个人太顽固,相爱之人彼此依靠不是应该的吗,他这样藏着掖着,虽然明白他是一番好意,可心里到底还是觉得别扭、难受。   发狠似的把流烟往怀里揉了揉,罗铭怒道:“为何不让父皇派一队官兵护送?怎么自己一个人就跑来了。”   流烟闷闷笑道:“皇上哪会答应让我来。再说你不是不让我见他,临走时还千叮万嘱,说皇上叫我去也要找理由推脱么?”   流烟笑得欢快,罗铭也彻底没了脾气,不由跟他笑起来,吻了吻他,拉流烟起来吃饭。   众人知道流烟来了,全都欢喜异常,拉着他问长问短,询问京中家人的情况。流烟一一报了平安,众人更加高兴,安排下酒宴为他接风。   这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米英杰。   在京城时,他就喜欢流烟,流烟性子柔和,也不像罗铭,虽然平时笑呵呵的,看着挺好说话,也挺宠他。但一遇到功课、武艺方面的事,罗铭却一点都不娇惯他,米英杰偶尔偷懒,罗铭只要抓住,就是一顿狠骂,半点情面都不讲,有好几次都把米英杰骂得抹了眼泪,还是赵猛讲情,才肯给他个好脸儿。   罗铭在米英杰心中,是兄长、是严师,尊敬之外也有些怕他。而流烟则不同,米英杰是打从心眼里的亲近、喜欢,一见面就扑上去撒欢,把这些日子的委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米英杰人长得好,嘴又甜,一口一个“流烟哥哥”,哄得流烟真拿他当自己的兄弟,疼到了心里。孩子觉得委屈,流烟自然要好生安慰,这一通嘘寒问暖,把米英杰问得心里跟喝了蜜似的,又甜又暖。   两个人一起说话,米英杰问起父母和姐姐,流烟顿了顿,还是说了一切安好。   米英杰不告而别,米府也乱了套。一发现人不见了,米老夫人急怒攻心,一头栽倒。米老大人也气得不轻,骂了一通,又哭了起来,一时明白一时糊涂。这可急坏了米小姐,她一个未出闺门的女孩儿,又要忙着照顾母亲,又要安抚快急疯了的父亲,顾左顾不了右,真是乱得没了头绪。还是柳子期知道后,让柳宁江到米府里帮忙照应,这才渐渐稳住阵角。   米夫人中风,病势凶险,差点一命归西;米大人明白过来,就跑到天庆帝跟前哭诉,说来说去,米大人没有好了,倒把罗平的伤心事勾了起来,两个父亲抱在一起痛哭,都骂儿子不孝,为国尽忠就连家里的老父都不顾了?   流烟来后第七日,天庆帝派快马传来圣旨,罗铭领众将在将军府前接旨。   圣旨上先褒奖了边关将士,还说随后会送来一批物资,犒赏三军。这次跟罗铭来的文官武将也各有封赏,官阶都上调了一级。赵猛升得最多,六品校尉直接升至正三品参将,俸禄也多了几十石米粮。   圣旨之外,还有一封书信,信是写给罗铭的,罗铭拆开一看,差点笑出来。   信里没写别的,就三个字:不许去!   罗铭忍了半天,将书信叠好,收进怀里,想着如何给天庆帝回信。   北莽之行他是一定要去的,如今也只有先斩后奏,安抚好天庆帝,等他平安回来,再去罗平跟前请罪了。   天庆十八年一月,北莽退兵。   三十万大军一日之内整装开拔,第二日,罗铭在太平岭准备就绪,跟在北莽大军后面,一路向北莽都城新渝进发。   石洪升不准罗铭多带人马,此次随行的,除去罗铭、流烟、蒋念白、赵猛、刘喜、米英杰六人,还有十几位文官、武将,和谈官员共有二十人,肖文恺、司马鸿等人也都随行。其余还有三千亲兵,押着石方城走在最后。   罗铭本不肯带流烟去北莽,劝他在太平岭上等自己回来。   流烟根本不听,这次离别,他已经吃够了苦头,他再也不想远在千里之外,担惊受怕的等着。   米英杰则是硬要跟着,还放出狠话,如果不带着他,他就像上次似的偷偷跟去。   去北莽可不比上次,上次再怎么样也是在自己国家的国土上,再折腾也不会闹出两国交恶的矛盾,如果放米英杰一个人走,他到底还小,历练不够,谁也料不到能出什么事,还不如带在身边省心些。教训两句,罗铭也就由着米英杰跟着。   朋友、爱人,都跟他一起深入虎穴,罗铭深感责任重大,几晚失眠,考虑去北莽后要如何行事,才能让他们一行人都平安无事的返回东离。   前路漫漫,罗铭有些迷茫无措,想到已经是敌非友的燕君虞,心里更是空落落的,像无端缺失了什么,怎么都不心安似的。   流烟看在眼里,也并没说什么劝慰的话,罗铭与燕君虞的事,还是要他们自己解决才好。他们俩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决不肯轻易低头,若想重新和好,恐怕要经历好一番波折才行。   走了半月,已到了玉龙关,再往前走,就是两国的交界处了。   这一路上,所过之地到处一片惨相,冬日残雪未褪,四野都是白茫茫的,雪地里常能见到百姓的尸体,这其中有些是依恋故土不肯离开家园的,还有一些是跟随司马鸿大举迁移时掉队的老弱妇嬬。   荒城野地,光秃秃的景象满目创夷。东离将士心中都不是滋味,罗铭下令,凡是这一路上遇到的尸体,全都就地掩埋,再搜罗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侥幸存活下来的人。   当晚在玉龙关扎营,宁幕欣来送信,说北莽大军已全部撤出玉龙关外。   众将士全都长出一口气,这半年的仗打下来,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   宁幕欣送完信后,就笑眯眯地说道:“皇上怕靖王路上寂寞,特派下官随行,护送靖王去新渝。北莽境内,多是崇山峻岭,草原谷地,道路十分难行,下官前来,一来可为靖王做个向导,二来也可为靖王介绍一下北莽的名山大川,风土民情。”   众将听他说完,俱都冷笑,不就是北莽国主派他来监视吗,说的倒好听。   宁幕欣也不看众人脸色,朝罗铭施了一礼,自来熟的进了东离的营地。   一入北莽境内,罗铭就把石方城放了出来,给了他一匹战马,让他随意。   石方城这些日子一直好吃好喝的养着,也不用风吹日晒,整日拼杀,躺在马车里除了吃就是睡,倒是养得白胖了许多。他一上马,立刻来了精神,先来回兜了两圈,回到罗铭面前,哈哈大笑:“我们北莽人一天不骑马,浑身都不自在,这些天可是憋死我了!”   现在也没必要再拿石方城做要挟,罗铭给他战马,让他快马加鞭,追赶走在前面的北莽大军。   石方城却一甩脑袋,“都不打仗了,还追他们做什么,反正我与你都是要回新渝,不如结伴同行,可比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有趣多了。”   罗铭也就随他,可没等过了两天,罗铭就知道石方城嘴里说的“有趣”,是怎么个有趣法了。   石方城嗜武如命,自从让罗铭抓回来,他心里就一直别扭着,立誓一定打赢罗铭一回才罢休。   这次同行去新渝,路上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石方城只要见到罗铭,就要跟他比试,小到摔跤,大到上马对战,总之是没有一会儿消停的。   罗铭开始还应战,赢了石方城几次,见他非旦没有泄气,反而还越输越战,越战越勇,从一天一回的比试,愣是加到了早午晚三回。   这可真是烦人了,就算是让罗铭白揍人,也有个腻歪的时候不是,谁有工夫总陪他玩去。躲了几回没躲开,罗铭想着这一路上也没什么大事,干脆向蒋念白交待好了一切,趁天黑后众人都睡下了,偷偷带着流烟,脱离大部队,两个人绕开官道,转向西行。   西边是一望无尽的草原,穿过草原,就进入北莽腹地。   三月中旬,天气已经回暖,草原上一望无际,尽是绿色,真如置身绿色海洋一般。微风袭来,阵阵草木清香,偶尔在绿色当中,还能看见几点浅粉、嫩白的颜色点缀其中,小小的野花摇着细长的颈项,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一离开军营,罗铭就撒了欢儿,也不骑马了,将黑马拴在马车的车辕上,自己钻进车里,也不赶马车,任由马儿随意在草地上乱走,停停歇歇,有时半天还在原地打转,罗铭也不管它,只自在的和流烟倚在马车里,享受难得的清静。   流烟也没想到,北莽之行还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在东离时,罗铭整日忙着朝中、军营里的事务,根本无睱与他亲近,谁料去虎穴狼窝的路上,竟能有如此悠闲甜蜜的时刻。   两人心有灵犀,谁都不提北莽的事,每日只是牵着手在草地上转悠,罗铭打猎,流烟就架火烧烤。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河流过,河水清澈见底,水中游鱼嬉戏,抓几条白鲢回来,剖腹去腮,冲洗干净,炖上一锅鱼汤,再配上新鲜烤好的兔肉,真是神仙一样的快乐日子。   第75章 游   游玩几日,罗铭还不尽兴,沿着河水一直往西去,渐渐走进草原深处,又行了五十里,遇见一座高山阻路。   山高万仞,人难攀行,在山脚下转了一会儿,流烟突然发现一块山石后面,有一处狭小窄缝隐在大树杂草之间。拨开枝叶,穿过杂草,窄缝渐渐显露出来,地上一条细细水流自窄缝中汩汩而出,蜿蜒前行,汇入远处的河水当中。   这条缝隙有一人宽,几丈高,又细又长,直直自山上斜劈向下,像有人用巨斧将山劈开了一条口子。往缝隙里看时,只见黑黢黢一片,也不瞧不清里面有什么。   罗铭拉着流烟往山缝里走,流烟顿住脚步,劝道:“别去了,万一里面是野兽的巢穴,咱俩都不够它一顿饭的。”   罗铭指了指地下,温柔笑道:“这山缝里既然有活水流出,那里面一定通向别处,左右无事,我们就进去看看,就算有个把狼虫虎豹,我也会护着你的。放心,真要碰到野兽,到时你就跟虎豹们打个商量,就说:我身上的肉多些,让它们先吃我,放你逃走。”   流烟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次游玩,流烟算是见识了罗铭没正经的样子,哪有在东离时万人之上的靖王架子,就连在草屋中时,也没见过他这样一副调皮、逗趣的模样。不过,这样的罗铭,倒更让人觉得亲近,流烟心里也更添了几分喜爱之情。   钻进山缝,顺着水流往里走,脚下都是湿滑绿苔,罗铭伸手揽着流烟,两个人互相依靠,慢慢往山缝深处走,越往里走,越是觉得宽阔,罗铭晃动手中的火把,渐渐照不到山洞全貌,耳边水流声一直不断,两个人也一直随着水声向里走去。   猛然间前方白光一闪,光亮倏然变大,远处现出一个豁口。   罗铭一喜,和流烟快步走过去,穿过豁口,只见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处深谷,也不知是怎样的地壳变化,才形成如此鬼斧神工的奇异所在。   深谷正在两山之中,两边高山围绕,只留一线青天,山两侧俱是青松翠柏,绿树连荫,这还不算,最奇的是,山中绯红一片,如云霞缀地,缀满山间,仔细看时,竟然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红鸾花。   水流的源头处,有瀑布从山上直泄而下,银白水花似倾珠泻玉,落在一潭碧水之中。潭水边的红鸾花开得也最为繁盛,朵朵大如团扇,红得娇艳欲滴,一簇簇的长在半人高的花树上。   流烟一见就愣住了,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一直想看的红鸾花,而且还是和自己的爱人一起。   罗铭拉着流烟进谷,跳下断石,往潭水边去。谷中有不少鸟兽,见了人也不知躲避,反倒有小鹿、小鸟凑上前来,亲呢的磨蹭在两个人身边,十分可爱。   驻足玩了一会儿,摘些野果喂食,这些小动物们挑嘴得很,也有吃的,也有嗅嗅就躲得老远的。   罗铭难得看见流烟有这样活泼放肆的时候,站在一边瞧着他东边跑西边跳,真觉得岁月静好,怡然自得。   到了潭边,水声震耳,水珠像穿了无形丝线,细细密密水帘一样挂在碧水潭上。   罗铭看见潭水清澈,三两下脱了衣裳,跳入潭中,一个猛子扎下去,不料潭水竟意外的深,下潜多时也不见底,赶忙游了上来,招呼流烟道:“快下来,这水好凉快。”   流烟见罗铭游得欢快,也脱了衣裳下去,游至罗铭身边,两人并行在水中打转。   流烟只着一件里衣,裹着下半截身子,上身裸着,露出胸前粉白细腻的皮肤。罗铭游了一会儿,心思渐渐转到别处,趁流烟靠近时一把抱住,吻上他微凉的唇瓣。   也许是此处天地间只剩下罗铭和流烟两个,这吻令流烟格外动情,亲吻许久,流烟小心回应,舌尖轻轻舔舐,划过罗铭唇边。   游了将近一个时辰,罗铭才搂着流烟向岸边游。   潭水寒凉,两个人上岸时已是浑身冰冷,罗铭忙打开包袱,找出自己一件衣裳,把流烟裹得严严实实,看着不会着凉了,这才放下心来,自己穿衣。   嘱咐流烟别动,罗铭四处找来枯枝,架起来用火镰打着,拢得旺了,坐下将流烟抱在怀中。   烤火多时,两个人的身体都暖和不少,罗铭依然抱着流烟,不肯让他起来。   望着眼前跳动的橙红火焰,罗铭吻了吻流烟发顶,轻声道歉。   流烟奇怪,回头问道:“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道起歉来?”   “这次去北莽,也许是有去无回,单单我一个人死也就罢了,还要连累你……”   罗铭还要再说,流烟已经伸手捂在他嘴上,摇头道:“什么连累不连累,要真说起来,倒是我连累了你。我半点武艺没有,也不像蒋大人那样,通晓北莽语,又智计双绝,你遇到事情都可与他商量。可我呢,无才无识,唯有过目不忘这个本事,恐怕此行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这样没用的我,你也觉得是累赘、拖累,会嫌弃我?”   罗铭忙摇头,苦笑道:“我哪会嫌弃你,整颗心里装的都是你,怎么喜欢都嫌不够呢。”   “你也会说,怎么喜欢都嫌不够呢。我,我不也是,爱你爱到了心里,怎么喜欢都……唔……”   流烟未及说完,话语已经被罗铭堵在口中,辗转亲吻,罗铭突然觉得唇边苦涩,放开流烟,才发现他眼中滚下泪来。   罗铭慌了手脚,抬手抹掉流烟脸上两行泪水,急道:“我,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出来游玩,说这些做什么,真该打!”   流烟勾起唇角,用袖子使劲蹭了蹭脸上的泪痕,强笑道:“我其实是欢喜的,就算我们真的回不了东离,只要和你一起,我也是欢喜的。”   罗铭心中感动,紧紧搂住流烟,将他埋入自己怀里,能有一个如此待他的知心爱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又在谷中盘桓几日,罗铭二人才恋恋不舍的出了深谷。   罗铭的黑马极通人性,主人不在,它就自己在山边等候,饿了有吃不完的新鲜草料,渴了就喝两口山中流出的活水,日子过得也是逍遥自在。它等了几日,乍一见罗铭从山谷出来,还是难掩兴奋之情,四蹄飞奔,飞快跑到罗铭跟前,马头甩动,直往罗铭身上拱去。   罗铭梳理马鬃,又从怀里摸出两块桂花糖,塞进马儿嘴里。那黑马吃得香甜,更加摇头摆尾,朝罗铭撒娇。   为了追赶东离将士,罗铭二人干脆弃了马车,两人共骑,骑上黑马,纵马朝北而去。   赶了五天路,这才追上东离将士。   先见过蒋念白,大略问了这些天的情况,得知平安无事,回营帐去换衣裳。   晚饭时,宁幕欣一见罗铭,立刻大声惊叫,“哎哟,我的靖王千岁,您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下官都要发下人马四处去找了。下官受皇上重托,一定要将靖王千岁平安带进新渝城。您说走就走,这,这不是让下官为难吗?万一您在北莽国土上有个一差二错,下官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怎么?北莽国主还要你对本王严加看管,连行踪都要一一向你通报?”   宁幕欣听罗铭语气不善,赶忙笑道:“这可是没有的事。皇上看重此次和谈之事,才特意派了下官前来引路,就是怕这一路上所过州县有怠慢靖王的地方,有下官在诸事都比较方便。哪有什么看管之说……这个决没有,没有!”   罗铭淡淡一笑,也不揭穿他话里的虚情假意,应付两句,各自找地方吃饭。   罗铭偷偷溜了,石方城发现后气得跳脚,在营地里转了三天磨,还是没等回罗铭,他一怒之下,连拆了三顶营帐,骑马先回新渝去了。   石方城走后,宁幕欣倒是真的着了急。他这次来,主要目的就是看着罗铭,如今人没看住,还跑得没了影子,他四处找人去问,蒋念白故意装糊涂,赵猛等人则是干脆不理他,宁幕欣急得差点上房。   又过了一天,等宁幕欣冷静下来,细细思量:蒋念白、赵猛等人都在此处,罗铭决不可能是私自逃回东离了。如今有这么些东离将士在,罗铭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怕他不回来。   又急了两天,宁幕欣就恢复如常,该吃吃,该喝喝,安心跟着东离将士往前走。事实也真如宁幕欣所料,罗铭出外游玩半个月,就赶回了营地。   米英杰缠着流烟,问来问去,得知他和罗铭去了这么一处好地方,不禁心里痒痒,连声说想去。   赵猛拍了胸脯,“咱们回去时,哥哥带你去!”   米英杰“哼”了一声,半晌才刺他道:“你个糙汉子,能懂风花雪月的事?”   赵猛大脸胀红,回道:“那些花呀月呀的,能顶饭吃?再说我懂不懂有什么要紧,你喜欢不就成了。只要你喜欢,刀山火海我也敢闯!”   米英杰见他满脸挚诚,知道赵猛一定能说到做到,就算自己让他去刀山火海,这个朴实汉子也会二话不说,一头扎进去。   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茫然无措,米英杰一时盯着赵猛,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76章 贵人   东离将士一路穿州过府,又向北走了一个月,再过两三座城池,就能到达北莽都城新渝。   这日,天色已晚,扎下营盘,米英杰看见前面不远处有座小城,就想进城里去逛逛,顺道找个馆子好好吃上一顿,打打牙祭。   和罗铭说了,罗铭摇头说不许。   米英杰耷拉着大脑袋,拉流烟衣袖。流烟看他眼巴巴的,应该是想去极了,这大半年他都窝在军营里,又正是爱玩、爱热闹的年纪,想来也是憋闷坏了。   流烟笑对罗铭道:“我正好也想进城里一趟,营里的油盐都不多了,也该采买添补,我跟英哥儿进城去,买了要用的油盐就回来。”   营中采买等事都有专人负责,油盐等物的添补也自有伙头军管理,哪用得着流烟去操心。罗铭明知流烟说这话是为了找个理由和米英杰进城,盯着流烟看了半晌,却怎么也不忍心板着脸去教训他。   两边正僵持,蒋念白、赵猛等人进来,听米英杰说了此事,心思也都有点活动,齐声说想进城去看看。   罗铭拗不过众人,只好同意大家一起进城,吃了晚饭再回营来。这些日子不是打仗就是赶路,人人都厌烦透了,早想四处逛逛,换换心情。   他们这些人有大半都是抛下妻儿,背井离乡,等到了新渝城后,还有更大的难题等着他们,罗铭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再去较真苛责,否则也未免太不近情理。   小城离得不远,众人一起步行,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到了城门口。守城士兵见他们一伙人足有二十几个,其中大半腰里别着家伙,一看就是些练家子,又身穿东离服饰,实在是可疑。两个士兵把住门洞,拦住东离将士的去路,不让他们进城。   宁幕欣忙凑上前来,从腰间解下鱼符,拿给守城士兵看。   守城士兵位小职低,又没有品阶,连个未入流的小官吏都算不上,自然也不认得那些朝中显贵的鱼符长得什么样子。   拿着宁幕欣的鱼符端详半天,只认得上面写着“北莽右丞相”几个字,士兵不由嘲笑宁幕欣胆大,竟然连右丞相都敢冒充。   随手一甩,士兵扔了鱼符,大声斥道:“我不管你是谁,没有太守的命令,任何可疑之人都不准进城!”   宁幕欣在北莽朝堂上也是个人物,官居一品,除了北莽国主石洪升和左丞相汤乾,谁敢跟他吆五喝六的。立刻变了脸色,怒道:“有眼无珠的东西,你这乌鹊城的太守,见了本官都要下马行礼,你个看城门小兵,竟然敢呵斥本官?叫你们太守来,你不认得我,他却是认得我的!”   此时天都快黑了,那小兵哪肯兴师动众的去叫太守来,横过手中长刀,喝道:“别动!再往前来,我可不客气了!”   宁幕欣更加窝火,他一路跟着罗铭,就受了一路的白眼,刚才拿出鱼符,满心以为小兵会将他们奉为上宾,恭恭敬敬让他们进城去,他在罗铭面前,也算是争得了一些脸面,能一扫近日的窝囊。哪想到这个小兵压根不识货,见了真人还愣说他是冒充的,竟敢刀兵相向,这不是晦气吗,里子没找回来,倒把面子也丢了,怎么能怪他生气发怒。   罗铭等人对视一眼,让到一边,看着宁幕欣把小兵骂得狗血淋头,那小兵一怒之下,挥刀就要砍他,宁幕欣吓得缩头躲避,两个人一追一逃,在城门口闹了起来。   刘喜问道:“我们帮不帮他?”   肖文恺对北莽人恨得牙痒痒,哼笑一声,道:“帮谁?他们那是窝里斗,我看好着呢,咱们上去帮忙,没准宁大人还要怪我们以多欺少,欺负他们北莽人。”故意提高了声音,“我看宁大人玩儿得挺高兴,咱们就退得远远的,在一边看着他玩儿,免得扫了宁大人的好兴致!”   宁幕欣被那小兵追得可怜,头上的巾帻也掉了,连绊了几个跟头,身上又是灰又是土,模样惨极了。眼见东离众将听了肖文恺的话,全都退到百步之外,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心里暗自发狠,立誓一定要东离众将有来无回,再也无法踏出北莽的国土。   正乱着,乌鹊城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飞一般到了城门口,翻身下马,高声喝道:“住手!”   那小兵急忙停下,回身道:“李太守,这伙人行迹可疑,明明是东离人的打扮,还敢冒充咱们北莽的右丞相。属下正要抓住此人,好好盘查!”   李太守跺脚,骂了一声:“蠢材!”凑近小兵耳边,与他耳语几句,那小兵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惊惶害怕,冷汗直淌,手中的长刀撒手,转身扑到宁幕欣面前,磕头不止。   李太守匆匆向宁幕欣施了一礼,不等宁幕欣发作,已经转过他身边,快步赶到罗铭跟前,问道:“不知这位可是东离靖王?”   罗铭答是。   李太守急忙跪下,“不知靖王驾到,有失远迎,万请靖王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罗铭让他起来,“李大人客气了,请起!”   罗铭言辞客气,脸上也是云淡风清,毫无波澜,李太守一时摸不清罗铭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急又解释道:“靖王有所不知,下官三日前已经接到靖王千岁要从乌鹊城经过的消息,那位传信的贵人一再吩咐,要下官好生款待靖王,下官也早就在太守府里做好了准备,只等靖王前来。因为今日天色已晚,下官一时疏忽,未能及时到城门处接驾,实在是死罪、死罪!”   李太守一脸惊惶,罗铭忙笑着搀他起来,“李大人也太言重了,本王只是一时兴起,想进城中看看,也并未提前知会与你,哪有什么死罪之说。李大人还是快快起来,才好说话。”   李太守这才长出了口气,心道:幸亏这个靖王不像宁幕欣似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过,只要他这次款待好靖王,从此后有那位贵人在他背后撑腰,他就再也不必去宁幕欣这样的奸狡小人跟前谄媚讨好了。   站起身来,李太守抹了头上冷汗,整了整衣冠,吩咐士兵大开城门,迎罗铭等人进城。   李太守在前引路,躬身说道:“下官已遵照贵人的吩咐,在太守府中备下薄酒,给靖王千岁接风洗尘。”   罗铭听他两次提到“贵人”二字,不由问道:“本王远道而来,在北莽也并未与谁相熟,不知大人口中所说的‘贵人’,是哪一位?”   李太守面露难色,“这,那位贵人不让下官言明,千咛万嘱,只说好生款待靖王与蒋大人,其他的,却是一句都不让下官说的。”   罗铭也不为难他,跟着李太守进了乌鹊城,又与他客套几句,就回绝了他进府饮宴的邀约。   “本王与众位东离将官初到北莽,想看看北莽国中的风土人情,我们进城里转转就走,就不去李大人府上叨扰了。”   李太守闻言,一时心内惶恐,有心再说些邀请的话,但又不敢十分强求,犹豫半晌,还是躬身相送,一直送罗铭等人到了十字街头,安排下一队人马暗中保护,才安心上马走了。   乌鹊城不大,却也热闹繁华,长街上人头攒动,道路两边买卖商户林立,一派安宁平和的景象,看来前方的战事,并未波及到这座小山城。   罗铭等人边走边看,发现这座小城中售卖木器、漆器的商户最多,各色家具雕工细腻,花纹并不繁复,却朴实耐看,能兼顾美观和实用。   宁幕欣缓了半天,这会儿又活了过来,跟在罗铭身边,一件一件如数家珍,指着一路上看到的各种景致,说起这座小城的历史由来,以及城中最出名的吃食。   “这城名叫‘乌鹊’,别看城小,在我北莽国中却是大大的有名,不只因为这城离京师不远,算是咽喉之地,还因为城中盛产木器,漆器,几乎所有全国有名的工匠都集中在此处……”   宁幕欣滔滔不绝,细数乌鹊城中有名的事物。他也不愧为一国右相,博古通今,文采风流,说得又有趣又生动,东离众将虽不屑此人为人,表面上都对他不假词色,可听他说得热闹,不由得跟着他的话头,一一去看他指出来的地方。   走走停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都觉得饿了,四处打量,想找个酒馆吃饭。   宁幕欣指路,说乌鹊城中有一家名叫“富贵楼”的酒馆,酒馆里有道名叫“花开富贵”的招牌菜,在京郊一带都是出了名的。   罗铭问过众人,大家都同意晚饭就去富贵楼吃。   还没到富贵楼门前,远远的就有个小厮打扮的孩子跑了过来,打千儿问好,笑问道:“不知众位大人中哪位是蒋大人?”   这小厮才八/九岁的年纪,模样白净,身材瘦弱,一脸的机灵劲儿。   蒋念白心中纳闷,上前应道:“我是!”   那小厮喜道:“小的是富贵楼的伙计,掌柜的知道您要来我们富贵楼用饭,特派小的来接您呢!”   罗铭等人都是一愣,他们提议到富贵楼吃饭,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这富贵楼的掌柜,莫非是长了千里耳,才能知道得这么快,还派了小伙计来接他们?   蒋念白起疑,若说李太守知道罗铭会来,还算可以勉强说通,他身在官府,也许有公文往来提到了罗铭的形踪。可这个小厮一张口说话问的就是自己,可就大大的可疑了,自己在东离时,京城酒楼的小伙计也未必会知道他,何况这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能知道他名号的,只怕是少之又少。   蒋念白悄对罗铭说道:“这其中定有古怪,我们还是不去的好。”   罗铭轻轻点头,自从进了乌鹊城,的确是有些不对劲儿,他们的形动好像都被人盯着似的,每到一处,都会有人提前知道。   东离众将也纷纷点头,此处毕竟是北莽的国土,他们这些人万事都要小心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可疑之处,不管真假,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罗铭带着众人,转身要走。   那小厮见了,急忙伸出两臂阻拦,“蒋大人可怜可怜小的,若是请不回您去,小的就得被掌柜打死了!”   第77章 示好   肖文恺上前推那小厮,“掌柜打不打你,与我们有何相干。快让开,不然爷爷我可打了!”   他说着话已经举起了碗口大的拳头,那小厮猴精一样,肖文恺刚刚举拳,小厮就躺倒在地,大声嚎哭,“哎哟,可打死我了!”   连滚了几个滚儿,抱住肖文恺的大腿,嚎道:“你打我,可不能走了!”   东离众将哭笑不得,这小厮头脸整齐,又哭得有声无泪,一看就是作假装相,偏偏他抱着肖文恺,将脸掩在暗处,离得远了一时让人难以分辨,没一会儿巷口就聚拢了不少人,指指点点,骂肖文恺以大欺小。   肖文恺急得暴叫,也不能真打他,气得干瞪眼。   赵猛上前解围,拎着小厮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放到一边,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那小厮立刻收住哭声,眯眼笑道:“小的受掌柜托付,说一定要请各位贵客回去,哪有怎样,就是要请各位贵客去富贵楼呀!”   小厮边与赵猛说话,一双大眼来回乱转,肚子里不定又转什么鬼主意,看样子要是罗铭他们不跟他回去,他撒泼打滚连哭带闹要耍个全套了。   这可真是被缠上了,罗铭思量片刻,点头道:“好,我们就跟你去富贵楼。”不去看看,怎么知道这里到底有什么古怪。   小厮闻言,差点蹦了起来,一迭声的说:“请!”将罗铭等人带到富贵楼门前。   乌鹊城不大,南北一条十字大街就能通行,富贵楼就在南北大街交汇口处,位置极好,门面朝南,二层楼的建筑,宽敞豁亮,在乌鹊城中极为显眼。   掌柜的早在门前等候,一见罗铭等人,忙迎了上来,“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快请进,请进!”   掌柜身穿一领豆青长衫,三十上下的年纪,面白无须,接人待物时不卑不亢,脸上微微有些笑容,既不让人觉得疏离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殷勤,让人一望而心生好感。   众人进门来,只见富贵楼中两面开窗,进深足有数丈,楼下是散座,楼上是阁间。掌柜的一进门,就领着罗铭等人上楼。   楼里静悄悄的,此时正是饭点,可整座富贵楼里却没有半个吃饭的人,上了二楼一看,也如一楼一样,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东离众将暗自留心,全都警惕起来,暗中握住佩刀,只等着万一从哪蹿出个行刺的歹徒,就一拥而上,将那厮剁成肉酱。   进了阁间,还是平安无事,东离众将不由泄气,进来分主次落坐,心中喑叹:扫兴!   掌柜又添了一分笑意,躬身施礼道:“小人已备下上等酒席,只等着靖王与蒋大人前来。”   阁间的门扇打开,进来五个小伙计,摆上杯盘碗碟,也不急着上正菜,先摆上十数个骨磁碟,装些开胃的蜜饯、咸酸,东离众将跟前一人搁一个脱胎白瓷的小盖碗。   掌柜亲自走上前,为罗铭揭开盖碗,续上滚水。   滚水烹茶,茶香四溢。罗铭、流烟、蒋念白可都是识货的,一闻便知这是东离稀有的“云山银针”。   掌柜又为蒋念白续水,笑道:“小人知道蒋大人平日爱饮此茶,特地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蒋大人请品品,一方水养一方人,北莽的水用来烹制此茶,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蒋念白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口中轻甜微苦,轻浮茶香久久缠绵,经久不散,微微笑道:“虽不比东离的玉泉水好,但还算不糟蹋这点茶叶,味道尚可。”   掌柜躬身回道:“是,蒋大人果然是懂茶之人。就如这‘云山银针’一定要用东离的玉泉泉水,而我们北莽国的‘碧谷白毫’,却是一定要用北莽雪山上的雪水来冲泡的。”   蒋念白顿时来了兴致,“碧谷白毫?我久闻大名,却是从没尝过,听说这茶只产在高山深谷之中,人难采摘,只有训养小猴,令它下到深谷之中,才能摘来,区区一小篓,就要百两黄金的价钱。”   掌柜笑道:“蒋大人开口,小人就是上天入地,也要给您弄来。”   回身道:“来人,蒋大人要喝‘碧谷白毫’,还不快去准备?”   立刻有小伙计答应一声,飞跑下楼,不到一盏的工夫,带回一只小竹篓来,“掌柜的!”   接过竹篓,掌柜轻斥道:“好没有眼力价儿,怎么就这样拿上来了?”   那小伙计趴在掌柜耳边,极低声音说道:“那位贵人说了,要是蒋大人喜欢,这篓茶就送与他了。”   掌柜这才会意,打发走了伙计,破开竹篓上的封皮,用小茶匙舀出一匙茶,重新拿了一个茶碗,将茶倒了进去。   蒋念白看那茶叶,茶梗细长,黑中带白,也并没什么出奇的,目光移到掌柜身上,上下打量,轻笑道:“掌柜倒是有通天之能,这样进贡御用的东西也能顷刻间弄来,看来掌柜也不是寻常之人,我等倒是失敬了。”   掌柜笑道:“哪里的事,小人只是受人之托,替人办事而已,有通天之能的也不是小人,而是那位托小人办事的贵人。”   又是“贵人”?   听见这话,蒋念白看了一眼罗铭,罗铭一时也猜不着是谁,只好摇了摇头。   掌柜举起茶壶,要往茶碗里续水,蒋念白伸手拦住,抿唇笑问:“这水是什么水?”   掌柜如实答道:“是去年的雨水。”   蒋念白嗔道:“这怎么行。‘碧谷白毫’只有用雪山顶上的雪水冲泡,才能令这茶色味俱佳,去年的雨水哪能相配,快快换来。”   掌柜道:“这,这雪山雪水历来只有皇家才能取用,对那位贵人来说,取些雪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费些工夫罢了。”   “诶,我与靖王只是路过,哪里等得,当然是今日就要饮了。”   掌柜面有难色,皱眉道:“蒋大人若是能等上几日,小人一定与您弄来。且不说大雪山离此千里之遥,就是现从京城皇宫中调用,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到的。您想现在就饮用,可真真是难为小人了。”   蒋念白心中暗道:可不就是要难为你嘛,不然哪里知道你口中的‘贵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坚持道:“我听刚才掌柜口中提到贵人二字,言辞间颇为敬重,又说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既然如此,蒋某今日却偏要难他一难。”   掌柜苦笑,暗想倒是我自己挖坑坑自己了。   刚想开口辩解,一个小伙计飞奔上楼,来到掌柜跟前,回道:“那位贵人说了,蒋大人想要雪水烹茶,他一定与您取来,今日就先请您委屈一顿,最晚不过明日,他一定将雪水送到。”   东离众将面面相觑,看来这位贵人还要长长远远的跟着他们了。   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为何对他们如此殷勤?蒋念白说立刻要用雪水烹茶,已属存心刁难,可这位贵人非但不恼,还说一定取来。   到底是什么人,能殷勤至此。   蒋念白想了半晌,突然心中一动,大胆猜测,想到了一个人。   一想到此人,指尖就克制不住地颤抖,蒋念白一把推开面前的茶碗,扭过头去,不愿再看桌上的“碧谷白毫”一眼。   掌柜察言观色,急忙吩咐道:“来人,快将残茶撤了,上正席。”   茶果撤去,端上菜来。   富贵楼果然名不虚传,菜品精致,每样菜都各有特色。特别是那道“花开富贵”的招牌菜,用大圆盘盛着,外观形如牡丹,一层一层剥开,里面分别包裹着八种不同味道的菜肴,有荤有素,各不相同,最难得的,是八种味道并无相互混杂,种种分得清楚明白,实在奇了。   众人吃得欢快,饱餐一顿,人人满意。   蒋念白心绪翻滚,随意尝了两口,美味佳肴味如嚼蜡,什么都没了滋味,干脆放下筷子,去抓酒壶。   掌柜一直照应左右,时时注意着蒋念白的动静。一眼瞥见,忙道:“冷酒寒凉,您的身子受不住。小人与蒋大人将酒温热了。”   蒋念白瞧他一眼,笑问:“这也是那位‘贵人’吩咐你做的?”   掌柜低头拿过酒壶,答道:“是!”   蒋念白刚刚还只是怀疑,听了此语,却可以万分笃定,乌鹊城中对他们殷勤相待的“贵人”,就是燕君虞。   紧紧捏着酒杯,蒋念白心中泛起一抹苦涩,多日来强压在心底的情绪此时全都叫嚣着喷涌而出。既然他们彼此已经是敌对的关系,又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情。自己一颗真心待他,在东离与他同行同止,饮食坐卧都在一处,原想着是个知己,可哪料到在太平岭上,他突然变了身份,成了敌国的皇子,原来过去一切的柔情蜜意,都不过是他骗取自己信任的假象。   想到过去种种,蒋念白心如刀割,哀声叹道:燕君虞,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你还屡屡来招惹我做什么,如今我只是个一身病痛的伤心人,又有什么值得让你这个北莽皇子放不下的。燕君虞,你到底想要怎样?   伸手掩面,想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在自己手掌之下,指尖触到一丝湿润,蒋念白慌忙用手指按压,眼角的湿润退去,心里却堵上了千斤巨石。   罗铭看出不对,低声询问:“怎么了?”   蒋念白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眶,笑道:“无事,只是有些醉了。”   饭毕,掌柜又端了一个小瓷盅,送至蒋念白面前,“这是千年人参配的丸药,最为滋补,那位‘贵人’知道蒋大人素有咳疾,特意为您找来千年人参,找北莽国中的名医配了东西,您用黄酒化开服下,虽不能根除旧疾,却可固本培元,对身体大有益处。”   东离众将不疑有他,都围着那小瓷盅奇道:“这可真是好东西。千年人参素来难取,参至百年就有人形,到了千年的老参,一定会有毒蛇猛兽守在老参旁边,采食它他叶顶的红色果实。且不说老参难寻,就是单单对付这些看守老参的毒蛇猛兽怕是就要费好一番工夫了。”   今日之事有些离奇,宁幕欣从进了富贵楼就起了疑心,仔细留意,见掌柜表面上虽然对罗铭十分恭敬,但那却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真正想讨好的人其实是蒋念白。   心思转了又转,宁幕欣已经猜到了八成,搁下茶碗,口中讥笑道:“怪不得今日处处有人盛情款待,原来是托了蒋大人的鸿福。蒋大人可真是有本事,远在东离,也能抓住北莽皇子的心。这千年老参就是当今皇上想吃,也不知要等上多久,才能得来一只。蒋大人如今不用开口,却已经有人送到了嘴边,啧,啧,真是羡煞旁人啊!”   众人不明就里,可人人听出了宁幕欣话里的讽刺,肖文恺怒道:“你放什么狗屁?还不快住嘴,大爷我打人可从来不管他是谁,揍你这样的,捆成一把都跟玩似的,能揍得你老娘都不认得你了!”   宁幕欣也不恼,不理肖文恺,只笑呵呵地眯着眼睛,盯着蒋念白,眼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脸上渐渐露出凄凉之色,心中顿觉痛快。   第78章 情殇   蒋念白从掌柜手中接过一碗黄酒,反手一倾,一碗酒尽数泼进小磁盅里,朱红药丸遇酒即化,和着酒水在磁盅里四散摇晃。   蒋念白端了起来,一口吞了。   药丸用蜂蜜调制,又配了数种珍贵草药,入口甘甜。可蒋念白咽了药丸,却只觉得苦涩难耐。那苦涩慢慢散开,侵入他五脏六腑,苦得他心头酸痛,直想流泪。   站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递给掌柜,蒋念白笑指一桌残席,“这是一千两的银票,足可以抵今日的饭钱。收好了,告诉你那位‘贵人’,我与他之间,两清了!”   掌柜哪里肯接,急道:“蒋大人莫要让小人为难,今日的茶饭钱,那位贵人早已付过,这银票小人是万不能收的。若让那位贵人知道,怪罪下来,小人有几个脑袋都担当不起。”   掌柜再三推拒,蒋念白甩手将银票扔在桌上,转过身,腰背挺直,目光清冷,大步迈出门外,只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   众人都跟出来,一路纷纷猜测,今日掌柜和李太守口中的贵人是谁。   回到营中,各自散了。   罗铭与流烟回了营帐,流烟问道:“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罗铭搂着流烟躺好,反问道:“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流烟沉默片刻,低声道:“那位贵人,可是燕公子?”   罗铭笑吻了流烟脸颊一口,赞道:“真聪明!你怎么猜到的?”   “哪里用猜,只看蒋大人的脸色,就明白了。”顿了顿,流烟又道:“蒋大人那样清高的性子,哪里容得了别人骗他,他现在怕是恨极了燕公子,却又偏偏狠不下心去忘了他,才会如此自苦。”   心中感慨万千,流烟叹道:“我自幼为奴,小时候是决想不到能有今日这样的日子的。你来之前,我每日胆颤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太子,他会想出不知怎样的狠毒法子来整治我。说来竟是我运气好些,能遇到你这样的良人。不过……”   流烟突然停下不说话了,罗铭忙问:“不过什么?”   流烟摇摇头,没有再往下说。   罗铭哪里依他,压着他好一顿揉搓,弄得流烟喘了两声,讨饶道:“我说!我说!”   流烟面对罗铭,正色道:“就算你骗我,我也心甘情愿让你骗,就算为你死了,也没有半点犹豫。”   罗铭见他说得郑重,心中好笑,又不由得不感动,吻住流烟,一阵强取豪夺,告诉他,若是自己骗他,那也不值得他爱了。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把他当做自己的性命一样疼惜,是决不会骗他的。   流烟心中甜蜜,紧紧搂住欺在自己身上的人。   长夜难眠,蒋念白守着一盏孤灯,木然坐了许久,自嘲笑道:想不到他竟也有为情所困的时候。   摇头苦笑,吹灭了烛火,和衣躺在床上,营帐外一片寂静,只有巡夜的士兵偶尔经过,隔了一会儿,一股甜香袭来,蒋念白朦胧合眼,意识渐渐模糊,人也像陷入了深眠。   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燕君虞轻轻撩开帐帘,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确定蒋念白的确被他迷晕了,才安心进了营帐。   四下里黑漆漆的,燕君虞摸到蒋念白的床榻边,打着了火折子,照了照床上的人。   好不容易能靠近,燕君虞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呆呆凝视半晌,才敢轻轻抬手,摸了摸蒋念白的脸颊。绕过鼻翼,小心抚上他的薄唇,温软的感触在指尖下流转,燕君虞终于忍耐不住,伏□子,贴在他唇上亲吻。   比想像中甜蜜,也比想像中苦涩。   唇齿相依,是说不尽的轻怜蜜爱,可心中那团复仇的火焰,却并没因这份甜蜜而减却半分。心头烈焰烧得越来越旺盛,熊熊烈火,是他对石洪升无尽的恨意。他不远万里,入东离做探子,都是为了能够得到石洪升的信任。有朝一日,他若真能亲手手刃石洪升,为他的母亲讨一个公道,胸中这团烈火,怕是也要和自己的性命一起灰飞烟灭,再也寻不到痕迹。   世上再无燕君虞这个人,仲卿,我死了,你心里是不是能痛快些?   翻身上了床榻,紧紧将蒋念白搂进怀里,燕君虞怕迷香对人身体有损,不敢多用,只吹了小半管进来,效力不大,只怕再过一个时辰,蒋念白就会醒了。   想要与爱人亲密相拥,还要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才行,燕君虞不由苦笑出声,“等你醒了,只管骂我,骂到你解恨为止。”   蒋念白醒来时,外面天已经亮了,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疼欲裂,缓了好一阵,才慢慢觉得清明了些。下床穿衣,一脚绊在一件东西上,险些跌了个跟头。低头细看,才发现床榻边搁着一个大肚圆口的坛子,坛子上面还有两个小竹篓。   那坛子周身墨黑发亮,坛口用红布紧紧封死。蒋念白心中纳闷,不知这坛子是怎么来的,也不知这里面是什么物件。拎起来摇了摇,坛子里唏哩哗啦乱响,打开封口,往里一瞧,坛里是满满一坛雪水,一揭封口,丝丝凉意外泄,一股冷冽清甜的味道扑面而来。   又打开小竹篓,里面是满满的“碧谷白毫”。   呆呆望着面前的两样东西,蒋念白心中愤恨难当,这个燕君虞,到底拿他当了什么?他是个男人,不是那些随意任人取乐的小玩意儿,由着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可以随他任意轻薄戏弄。   越想越是生气,出了营帐,狠狠砸了坛子,将那两篓茶叶扔进灶头,看着火舌吞噬了竹篓,将一切都烧得干净,心里也像着了火似的,火烧火燎的难受。   吃过早饭,东离将士整装开拔,又往前行。   走了不到一天,又遇到一座小县城,大部队还没到,县城里早有县令、衙役等人出来迎接,说已备下上好房舍,只等着罗铭等人到来。大到衣食住行,小到纸笔墨砚,全都准备得周全,一应大小等物,自然也都是按照蒋念白平日喜欢的样子。   如此不必赘述,罗铭他们一路到新渝,都有人提前打点好了一切,东离众将开始还猜测,胡乱猜了几天,一时也没头绪,众人也就不再理论。反正这些款待对他们也没坏处,一路上安心享受这些精细吃食,最后这段行程倒是觉得舒服了不少。   蒋念白一直闭口不提燕君虞,罗铭和流烟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一个“燕”字,就这样行行走走,又过了半个月,终于到了北莽都城新渝。   从官道上过来,远远地已看见新渝城门外旌旗飘扬,无数人马阵列整齐,分列城门两边,正等着迎接罗铭等人进城。   到了城门口,两匹白马从北莽军中并驾而出,马蹄声声,两个人骑在马上,箭一般飞奔到罗铭马前。   这两人都穿着紫色窄袖长袍,各自背后都背着一把铁弓。到近处看时,只见这二人面白如玉,眉目俊秀,神态间颇有些飞扬跋扈。二人面目相似,竟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看样子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拍马到了东离将士马前,仰起头来,嚣张问道:“谁是罗铭?”   他二人动作一致,说话的步调也一致,甚至连语气中的不屑轻蔑都一致。   东离众将心中不忿,有人按捺不住,就要发作。罗铭一笑,挥手制止,策马上前,高声答道:“本王就是!”   双生子在罗铭身上扫了一眼,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真像要拆开了表皮验验骨头一样,目光冰冷。罗铭被他俩看着,就如被钢刀刮了一遍全身,骨头缝里都冒了凉气。   罗铭问道:“不知二位是?”   那双生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开口说道:“北莽皇子石方青、石方蓝。”二人面露不屑,小觑之意都写在脸上。   罗铭恍然,笑道:“原来是九皇子、十皇子。”   石方蓝提了提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算是与罗铭打了招呼。石方青高声喝道:“本皇子奉父皇之命,特来迎接东离使臣。”   东离众将暗自窝火,这两家伙从刚才到现在就没说一句人话,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拽样子,说是来迎接,这半天却连马背都没下,还直呼罗铭的名讳,全没半点礼数,这哪是来接人,分明是摆谱来了。   石方青拨转马头,做了个请的动作,让罗铭先行入城。   罗铭下令,东离军八列变四列,跟随众将一起入城。   挥鞭要走,石方蓝拦道:“等等,你们这些东离官员可以入城,其余兵马都要在城外扎营,一律不许跟进新渝城里。”   众将一听全都怒了,他们带的这三千精兵虽然不多,但却都是从东离军中千挑万选出来的,足可以一敌百,就算和谈不成,他们齐心冲杀,也不至于束手就擒。若是不让这三千精兵进城,万一事情谈不拢,北莽国主临时变卦,对他们起了杀心,到时他们在城里,三千精兵在城外,里外够不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得被人一勺烩了?   赵猛、肖文恺哪里受得这样的鸟气,双双出列,要与石方青、石方蓝理论。   石方蓝不等赵猛靠近,已从背后取下弯弓,搭好箭镞,对准了赵猛的脑袋,蓄势待发。   这可激怒了东离众将,齐齐绰家伙,与石方蓝两方对峙,只要谁妄动一下,立刻就是一场血战。   罗铭制止道,“都住手!”   石方青也用马鞭轻轻抽了一下兄弟的弓弦,“父皇有旨,一定要礼遇靖王,还不快收起来!”   石方蓝拧眉瞪了一眼赵猛,还是听了兄长的话,撤去箭镞,将弯弓背回背上。   眼见没了危险,宁幕欣才敢上前,凑到两军中间,两边说合,又对罗铭笑道:“皇上绝无他意,只是因为东离大队人马入城,怕令北莽百姓惊惶、害怕,才让靖王将人马安置在新渝城外。”   都已经来了这里,龙潭虎穴也要闯了。罗铭下令三千兵马原地扎营,叫过千夫长来,吩咐他们不要私自离营,有事他自会让追风或奔雷来传信。   将三千兵马全都安排好了,罗铭领着十几位文官、武将,策马进了新渝城。   第79章 入城   为迎接罗铭等东离将士入城,北莽国主石洪升派出了国中最为精锐、剽悍的一支骑兵。   新渝城内已经戒严,直通皇城的道路两边站立着手执利刃的北莽士兵,北莽男人身形较为健壮,齐刷刷的忤着,盔甲鲜明,刀枪剑戟闪着凛凛寒光,罗铭一进城门,就觉得一阵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在城门处停了片刻,罗铭暗自笑道:才一进城门就是这副两军对垒的架势,看来石洪升这是要给他个下马威啊。这趟北莽之行才刚刚开始,石洪升就摆出这样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这是直接把自己放在了战胜国的位置上,觉得东离低人一等,要强势打压才可显他国威风。   这些招数吓唬别人就罢了,想吓他可真真是打错了算盘。他这个人天生胆大,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被人吓。   回头看了看东离众将,罗铭身后共有十六位武将,四位文官,再加上他与流烟,总共二十二人。   面对如此阵势,东离众将面不改色,连几个文官也神色如常,蒋念白笑道:“风萧萧兮。靖王千岁,下官可不想做一去不复还的异乡游魂,此行全要多多托赖你了,若不能将我等平安带回东离,我们可是死也不会瞑目。”   众将闻言都笑,策马前行,说起北莽人诸般行止都粗糙得很,人死后也不是将人埋葬入土为安,而是架在火上烧化了,骨灰往山上一扬,随风吹散,回归天地。如果他们要是死在这了,岂不是也要入乡随俗,得架到火上去烤?   又笑说赵猛、肖文恺这样的糙汉子,即使烤了也是糙的,还是米英杰这样新鲜水嫩的,洗涮好了烤上一烤,再放上香料,抹上精盐,那滋味,比烤乳猪都不差。   米英杰听完就急了,反驳说他不好吃。众人见他辩白得认真,不由又是一阵好笑。   一路谈笑,跟在石方青与石方蓝的马队后,穿过长街,到了皇城正门口。   众人纷纷下马,宁幕欣拜别罗铭,跟着石方青兄弟进皇城复命,让东离众将在皇城外稍待,等着石洪升下旨宣诏他们觐见。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里面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石方青兄弟进去后,也再没有出来。   罗铭等人站在护城河边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见,眼看日上中天,快到正午,还不见有人出来传旨,也不知石洪升到底打得什么主意,真是越等越心焦。   又过了一个时辰,东离众将正不耐烦,就见皇城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来到罗铭等人面前,躬身笑道:“万岁有旨:今日晚了,朝会也散了,此时相见,未免显得对东离使臣太不尊重。就请东离使臣先去东大街上的驿馆歇息几日,等下次大朝会时,再觐见不迟!”   这可真是欺人太甚。大张旗鼓的把他们接进来,当头就是一记下马威,如今到了皇城门口,又晾了他们快两个时辰,才说不见他们?既然不见,就应该早早派人出来支会一声,为何让他们干等了两个时辰,却连个像样的大臣都没派,只派了这样一个小太监出来随意敷洐几句,也未免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恨得跺脚,真想硬闯进去。众武将气得大骂,发作一通,吓得那小太监不敢言语,蔫蔫地躲到一边。   罗铭安抚众人,“今日也晚了,我们还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做打算。”   “这些北莽鞑子太不是东西,为使臣安排驿馆,是最基本的待客之礼,如今他们连这些小事都不肯做,如此小视我东离,真到了签定盟约的时候,还指不定要怎样刁难耍滑呢。”   罗铭也虑到此处,由此一事,也更坚定了他刺杀石洪升的决心。   叫过那小太监,问他东大街驿馆该往哪里走。小太监细细告诉了罗铭,说完转身,一溜烟的逃回了皇城。   罗铭带着东离众将从南大街出来,转向东大街。驿馆地处新渝城东,离罗铭他们进来的城门不远。   找到驿馆所在,派人进去通报,不久有馆驿官迎了出来,看过罗铭等人的通关文书,鱼符、官印等物,确认身份无误,才带罗铭等人进去。   馆驿官领着罗铭四处转了转,熟悉了一下环境。这座驿馆专为接待四国使臣而用,房屋虽不算奢华,但也精巧实用,后院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可供人休憩游玩。   馆驿官打从罗铭进门就绷着一张脸,皱纹堆累的老脸上连褶子都板得平展展的,神态十分傲慢,哼道:“你们就住在驿馆东侧,西边还有西越使臣居住。既然诸位住进来了,下官就少不得讨嫌,说几句不中听的话。”   见罗铭等人都冷着脸瞧他,馆驿官自觉没趣,干咳一声,续道:“诸位都是他国的使臣,在国中不是王爷就是达官显贵,自然比下官懂得规矩礼法。要记得,这里是北莽国,不是你们东离,住在驿馆之中,一切都要依驿馆的规矩行事。你们每日的饮食等物都请自行打理,驿馆中人手不足,伺候不起您这么多位大爷,至于一时短了什么,需要添补,也请您自个儿拿着银子上街去买,莫要指东指西,让驿馆中的杂役们跑腿。”   馆驿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中心意思就是,在这里住着,一切事务自己处理,他们只提供房舍,其余事一概不管。   罗铭笑了笑,也不理会,默默退到一边。等馆驿官说完,流烟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递了过去。   那馆驿官看见金子,立刻眉目舒展,喜得抓耳挠腮,又不好立刻变脸,僵了半天,假意怒道:“这是何意?”   流烟笑道:“我们远道而来,在北莽人生地不熟,出了这个大门,路朝哪走都要现找人问去,我等还不知要在此处住到几时,诸事还要劳烦大人多加看顾。这钱算是提前支给大人,万一我们临时要用何物,就请大人帮忙添置一二,也不至于到时再打饥荒。”   流烟言语温柔,说话入情入理,也不像其他人似的一脸凶相,馆驿官见之可亲,痛快收起金子,道:“还算这位小兄弟有眼色,驿馆虽不比六部,却是四国使臣常来常往的地方,要打听个他国内/幕什么的,可没人比我更清楚。”   流烟忙笑着应承,又递过一锭金子,笑道:“这是给您的茶钱,劳您提点半天,也无他物可以谢您,这点小钱就给您买包茶叶喝。您可千万要收下,不然倒叫我心里不安了。”   那馆驿官揣起金子,更加乐了,原本脸上的褶子就多,此时更是笑得挤在了一处,活活像个压扁的包子。   流烟也不敢笑,又客气几句,打发馆驿官走了。   刘喜骂道:“什么玩意,没见钱一张棺材脸,见了钱就千好万好什么都好?敢明儿给他银子要他杀皇帝去,他怕是也要乐颠颠滚去!”   “他要真是个贪财之人倒好了,只要投其所好,多花些钱财就行。能用钱买通馆驿官,我们在此处的行动也自在些。就怕他一面收我们的金子,一面帮石洪升监视我们,那才叫糟。”   流烟说的话极有道理,看来以后还要抵防此人,在驿馆中说话行事都要小心些了。   各自回房,收拾安顿好了,流烟与刘喜去厨房张罗晚饭,所幸驿馆中锅灶盆碗都不缺,找馆驿官要了米面蔬菜,做了晚饭招呼大家来吃。   路上连走了一个多月,大家也都累惨了,能有高床软枕可睡,真是恨不得和床榻长在一块,痛快睡了一整夜,第二天天光大亮,众人才起来洗漱。   才吃罢早饭,馆驿官就闯了进来,急声叫道:“快,快出来迎接,大皇子殿下来了!”   馆驿官话音未落,石方城已经走了进来,堵在罗铭面前哈哈笑道:“这次看你还往哪躲?来来来,快与我痛快打上一架,松松筋骨!”   众人见他进来时步履蹒跚,左腿拖在地上,走动时一瘸一拐,都纳闷道:“你这腿?”上次见他还好好的,追着罗铭在营地里比试,腿脚好着呢,才过了多半个月的光景,怎么就瘸了。   石方城找了把椅子坐下,拍了拍左腿,说道:“叫父皇打残了!”   他说得轻松,众人听了却是惊诧不已。虎毒还不食子呢,为人父母的,怎么会下此狠手,打残自己亲生儿子的腿。   石方城想起这些日子他受的酷刑,不由得扭曲了脸孔,罗铭抓住他,也只是将他拿铁链锁住,好吃好喝,半点没有亏待自己。没想到回了北莽,等着他的却是炮烙之刑,生生用烧红的铁板弄残了他一条腿。他受刑罚时,石洪升就坐在高台上观刑,自始至终也没见他脸上流露出半点心疼难受。还谈什么父子之情,他如此对自己,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越想越觉得凄苦,石方城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狰狞,半晌,他才缓和了脸色,淡淡说道:“他向来如此,喜怒无常,高兴时你犯再大的错他也会赏你,不高兴时,你处处小心在他眼里都是错处。只要他自己快活,是绝不管任何人死活的,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众人听后大惊失色,这也太残忍了些,就算石方城阵前失利,被罗铭生擒活捉,也不用受此酷刑来抵偿罪过吧。铁板炮烙,石方城的一条腿就废了,再也没有康复的可能,对于一个军功赫赫的将军,这刑罚简直比杀了他还要残忍百倍。何况这个行酷刑的人还是他的亲生父亲,听了简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理解。   甩甩脑袋,石方城大笑起来,“我来可不是诉苦来了!”   招手吩咐,“来人,把东西搭进来。”   门外进来一队亲兵,抬进来五口木箱,将木箱放在厅堂正中,一个士兵上前揭开箱盖,馆驿官惊呼一声,连忙揉了揉眼睛。   箱中都是黄白之物,头一箱黄金二千两,第二箱白银一万两,其他三箱都是些珍珠、玛瑙、珊瑚、玉器,满满当当的堆在箱子里,一开箱盖各色华光闪耀,直晃人的眼睛。   石方城道:“这是我一点薄礼,靖王可不要嫌少。日后我二人合作,还要多多仰仗于你!”   众人一时无语,都看馆驿官,石方城的话说得虽不明确,可万一传到石洪升耳朵里,又是一桩罪证。   石方城正纳闷众人的反应,顺着东离众将的目光看去,一见馆驿官,心中立刻明白,东离众将是怕馆驿官走漏消息,都防备他呢。   走上前拍着馆驿官的脑袋,石方城笑道:“众位放心!若说别人我不敢打包票,他于我却可以称得上是忠心不二。他是我母亲家的家奴,他能当上这个馆驿官,还要多亏我帮他脱了贱藉。放心,他绝不敢出卖我!”   馆驿官连连点头,心道: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我全家老小只我一人脱了奴藉,其余人等还都在石方城手心里攥着,他哪敢啊!   罗铭了然一笑,也不客气,跟石方城说声:“却之不恭。”转头叫流烟,“收起来!”   流烟答应一声,带人将五箱东西抬进后堂。   第80章 石洪升   石洪升从登基至今,一直算是个传奇人物。说他传奇,并不是因为他立下过什么丰功伟绩,而是因为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种种恶行令人发指,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喜怒无常,连最最亲近的妻子儿女,也可以说杀就杀,说贬就贬,随性妄行,实在是历朝历代也难找出第二个了。   北莽建国百年,传位至石洪升,已是第五代了。石洪升登基时,北莽经历了好一场腥风血雨,为争皇位,石洪升接连诛杀了他七个兄弟,逼迫自己的父亲,当时的北莽老皇帝退位,将其幽禁深宫之后,才登基称帝。   从此北莽国中再也无人见过这位退位的老皇帝,有人说他不堪忍受石洪升对他的羞辱,悬梁自尽。也有人说石洪升怕老皇帝会起废他的心思,将老皇帝勒死后推入了井里。种种传言纷飞,总之这位老皇帝就这样凭空在大内禁宫里消失了踪影,而他的儿子,也并没有什么着急寻找的迹象,这件禁宫悬案,也就成了北莽国中避讳谈起的禁语。   一个人当上皇帝后,倾刻间就拥有了人所难及的至高权利和荣誉,百官朝拜,万民臣服,是何等的傲世独尊,就算这个人从前没有半点虚荣野心,经历了此情此情,恐怕也要无端滋生出对权利的无上尊崇。更何况是像石洪升这样的男人,为了皇位可以连父母兄弟都能狠心斩杀,一旦拥有权利,立刻变成了被权利驱使的十足十的暴君。   石洪升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下令大赦天下,而是在朝堂之上,下旨废掉了自己的原配妻子,这位苦命的皇后,坐上后位才一天的工夫,刚刚与石洪升焚香祭天,接受了百官朝拜,就在朝堂之上被人剥去了凤冠朝服,打入了冷宫。   石洪升废后,并不是因为他与皇后感情不睦,仇恨已久才做下这样当众羞辱的事。他废后,只因为皇后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皇后的娘家,为了扶持石洪升登基,可以说倾尽家财。皇后的爹是个官儿迷,家产丰厚,族中代代都是豪商,北莽国中,商人的地位低下,商家子出身,是不允许参加科考,入朝为官的。   皇后家家境殷实,原本也平平安安。有一日,石洪升突然找上门提亲,这位老爹也不想想,平白无故,北莽的皇子为何会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商家女子,老爹满脑子都只想到了石洪升的身份,女儿跟了他,自己就与皇家搭上了关系,日后想捞个一官半职,也容易得多。石洪升提亲,他立刻如天上下了金蛋一样,将石洪升捧凤凰似的接进了屋里,连三媒六证都没要,当天就把女儿送到了石洪升府上。   石洪升不负老爹的厚望,名媒正娶,娶了皇后做正妻,老爹心满意足,豁出了家底帮石洪升招兵买马,五年的工夫整顿得风生水起。又过五年,就帮他当了北莽的皇帝。只可惜老爹的国丈才当了一天,官儿瘾还没过够,就被人抄家问斩。到死才明白,自己错信了中山狼,多年扶持,竟换不来石洪升这个白眼狼的半点感激,一旦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就立刻反咬一口,将自己一家都送上了绝路,哪还顾念什么夫妻情面。   可怜皇后被贬时,腹中已有身孕,入冷宫半个月,连气带吓,小产下一个男婴,那男婴落地就死了,皇后哭了几日,自此后精神恍惚,渐渐疯得连人也不认了。   皇后被废,后位空虚,石洪升开始广选秀女,三年之间,后宫中又迎来了三位皇后,这三位皇后都当得不长久,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就被石洪升以种种名目贬入了冷宫。从此后石洪升更加变本加利,年年挑选美人入宫,每年年初立后,年尾废后,简直成了北莽国中的奇景。   石洪升好色,且男女不忌。他在后宫中修建了一座承恩宫,专门为宠幸美人而用。   此宫耗费颇巨,当时朝中有不少大臣反对,石洪升表面听从众臣劝谏,暂缓修建,实则暗自怀恨在心,时隔一年,将当时带头反对的大臣,以谋逆之罪斩首,其余跟随附议之人,也都或杀或贬。那一年的十字街头,鲜血流成了河,因此事受到牵连的官员及亲眷,达数千人之众,甚至一些只是表达了零星不满的人,也被枭首示众。   不只如此,石洪升还将这些斩首官员家中的女眷们全都抓进了后宫,百般折磨凌/辱,貌美的留下,收入后宫;面目一般的扔进兽笼里,他带着后宫嫔妃在兽笼边饮酒观看,眼见着饿急了的野兽将女人们撕碎后吞吃入腹。   如此事件不胜枚举,经历了若干灭绝天理的惨事,朝中大臣都惧怕石洪升的暴虐残忍,生怕万一哪一句话说得不对,就是抄家灭门,豪夺妻女的下场,从此人人闭口,再也无人反驳石洪升说的话,哪怕他说要取天上的月亮,众臣也要高声吟唱,说他有雄心有抱负,乃万世英主。   这些天,东离众将耳朵里关于石洪升的种种传言都塞满了。越听越是惊心,这个人暴虐得简直没了人性,那日听说他弄残了自己长子的一条腿,还觉得是石方城夸大其词,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如今看来,石方城所言,半点夸大都没有,这个石洪升真的是个残暴到了极点的暴君。   想到日后要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人人觉得头皮发麻,和谈之事不可能谈得顺利,两国肯定都要为自己国家的利益考虑,有争执再所难免,如果真像传言中说的,他们一句话说得不对付,惹得这位疯子皇帝发了怒,那他们这二十多口子还不都得被他锉骨扬灰,啃得连渣滓都不剩。   长吁短叹了两天,礼部派人传来消息,说五日之后,是北莽大朝会的日子,东离使臣可以在那天觐见天子。   终于定下了确切日子,罗铭心中一块大石也算落了地,他这几日一直悬心,就怕石洪升一直把他们晾在驿馆里,拖个一年半截的不搭理,他们可以等得,可东离国中,天庆帝那里怕是等不得,这样一拖再拖,天庆帝万一沉不住气,一怒之下,下旨发兵太平岭,要北莽立刻放罗铭回国,那事情可就又弄僵了,他前些日子所做的一切,也就化为了泡影。   商量了一下,去见石洪升人数不能太多,除了罗铭和蒋念白,就只带着赵猛、刘喜、司马鸿三个人。其余人等都在驿馆待命,万一有什么变故,立刻想办法突围出城,和城外三千兵马会合。   等待的日子最为难熬,罗铭趁这几日无事,粗略分析了一下他刺杀石洪升的可能性和北莽朝中近些日子的局势。   自从北莽大军从太平岭撤回新渝,三十万大军驻守京师,石洪升的十六个儿子全都老实下来,不敢再有什么轻举妄动。朝野上下风平浪静,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挑拨风浪的空子。   石洪升的十六个儿子中,石洪升最为信任的,就是前日所见的石方青、石方蓝兄弟,至于这对双生子是真的老实听话,还是假意乖顺,那就不得而知了。其他几个儿子中,最有可能争得皇位,最有实力的,当数皇长子石方城,皇四子石方权,皇七子石方亭,以及十三皇子石方逸。   这四位皇子中,原本当数石方城最有优势,军功赫赫,威望又高,为人虽粗鲁傲慢了些,但胜在性情耿直,还算知人善用。   可如今石方城被石洪升弄残了一条腿,也等于折断了他一半的羽翼,石方城再想争皇位,就不如从前那样可以一呼百应。试问哪有为君者是个瘸子的。石洪升此举虽狠,却可谓一箭三雕,既惩治了石方城战败之罪,又能削弱他争夺储君的优势,最要紧的,是他此举可以震摄其他蠢蠢欲动的儿子们,警告他们:敢反抗他的,石方城就是下场。   四皇子石方权为人秀雅,颇得士林文人敬重,六部九卿,党羽遍布,朝堂中支持他的人极多。   十三皇子石方逸,母亲是北莽边城一位土著族长的女儿,边城土著如今已不像过去那样风光,但还是拥有边城十镇自治的权利,这位族长相当于那里的土皇帝,连石洪升都不敢轻易得罪。十三皇子的母亲,也是石洪升后宫中活得最自在随意的,荣宠有加,如今是后宫之首,北莽的皇后。   以石洪升的性子,明天贬不贬皇后还是个未知数,不过按如今的地位排列,石方逸该是贵为嫡子,除去石方城,他最有资格继承皇位。   至于七皇子石方亭。罗铭与流烟谈到此处,不由止住话头,停顿半晌,才说道:“石方亭,不,燕君虞他以勇猛阴狠威振北莽,他十岁之前的身世没人提起,对他的传言,都是在他十三岁时,在围场上用长枪刺死一头黑熊,救了当时险些命丧熊口的石洪升,才从此一举成名的。”   流烟听后惊问:“只有十三岁?”   “是!只有十三岁,恐怕他那时还没有枪杆高,就有如此胆识,真真难得。”罗铭赞了声好,才想起他们已经两相敌对,再也不是过去对饮交心的关系,心里拧着劲儿的难受,握拳骂了一声,才转开话题。   燕君虞在北莽素来行事低调,关于他的消息不多,只知道他过去一直是依附于石方城的,他去东离刺杀太子,也是得了石方城的命令。   罗铭总觉得燕君虞不会这么简单,来太平岭的路上,奔雷找到的那块木牌,那话语口气也不像是与石方城通消息。再者以燕君虞那样高傲的性子,也不像是会依附于人的,恐怕他依附石方城只是个幌子,私下里却暗中经营布置,才会有如今冷面煞神的名号,在北莽人人敬畏,一提这个名字,就为之胆寒。   第81章 觐见   五日后,罗铭与蒋念白去北莽皇宫觐见石洪升。   北莽皇城与东离皇城在建筑上并无太大区别,同样的重楼殿阁,气势恢弘,相较之下,北莽皇宫更为奢华,处处金碧辉煌,红墙绿瓦之间多用金漆彩绘,廊檐底下的雕花也錾着金箔,连铺地用的白玉石阶上都用五彩花石点缀两边,满眼看去,彩色斑斓,金光耀眼,未免又显得华贵有余,而威严厚重不足。   罗铭身穿淡青色广袖对襟长袍,里面是满绣八宝福纹的鸦青色蟒袍,腰中束着攒了金银丝的玉带,头上并未束冠,只用一只碧玉扣拢住头发,用白玉簪束紧,甩下一把长发披在肩头。看上去既不拘紧,又多了几分飘逸潇洒。   蒋念白着一品官服,赵猛等几个武将也都按品级穿戴起来。   五时三刻,有北莽礼部官员来驿馆迎接,罗铭带着蒋念白四人,分乘车马,去北莽皇城。   皇城正门大开,与上次不同,城门口早有人分列两边,手中执着旗罗伞盖,仪仗齐全。   罗铭刚到城门,一时鼓乐齐鸣,丝竹之声响起,城门里燕君虞领着石方青、石方蓝兄弟迎了出来。   抱拳拱手,彼此打过招呼,客套几句,燕君虞在前引路,引罗铭去重华殿面圣。   燕君虞今日一身素白锦袍,远远望着,身形挺拔,器宇轩昂。   黄门官高声吟唱:“东离靖王觐见!”   重华殿内的装饰多用朱红颜色,随处一望,都是刺目的红色,多看一眼都觉得心情烦躁。   罗铭迈步进了重华殿,来到北莽国主石洪升的御座前,颌首行礼,道:“罗铭见过国主!”   上面久久无语,罗铭抬起头,正迎上两道阴郁、探究的目光。也不躲避,直直迎着那目光站好,罗铭任石洪升阴寒着目光,将他上下打量。   石洪升面目长得并不难看,四方大脸,两腮微有些胡茬,颇有男子气概。如果不是他眉目间总是拧着,唇角往下耷拉,隐隐露出些阴狠,破坏了他脸上的英武之气,这个人也算得上面目端正。   石洪升盯着罗铭看了许久,突然握拳击打桌案,喝道:“呔!大胆狂徒,见了孤王因何不跪?”   这一声暴喝如晴天晌了个炸雷,重华殿上的人都吓得一哆嗦,尤其是北莽的文臣武将,更是抖得筛糠似的,低头裣衽,生怕石洪升这个疯子又要发作。   罗铭面向石洪升,凛然笑道:“罗铭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国主虽是北莽之尊,却也不值得罗铭弯膝一跪!”   石洪升脸色骤变,颊边的肌肉扭曲抽动,神情可怖,喝命金殿武士道:“来人,将这几个东离蛮子推出武门,即刻斩首!”   武士们上前拿人,刚要伸手去抓罗铭,蒋念白高声喝道:“慢!”   石洪升这才注意到罗铭身后的几个人,目光转来转去,恶狠狠的寻找敢出声阻拦他的人。   蒋念白走上前,躬身奏道:“石国主,太平岭上,是你亲笔写下书函,答应与东离和谈,两国交好。我等来北莽数日,国主一直不闻不问,今日到了金殿之上,又要我朝靖王千岁当众下跪叩拜。东离并未战败,两国之间也无战胜一方,双方言和,是为两国百姓不再受战火之苦,情势所驱,利益使然而已,并没有谁高谁低之说。如此为何要靖王叩拜,若是要靖王叩拜,那石国主是否也要叩拜还礼?”   蒋念白此语一出,北莽众臣全都摇头叹息:胆色是值得敬佩,话也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让人难以辩驳,可石洪升这人天生不讲道理,这位东离的大人,怕是立刻就要人头落地,才能让石洪升消气了。   蒋念白挺身而出,站在金殿正中,昂首看着石洪升,并无丝毫惧意。他瘦弱清癯,面容俊秀,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风流才子孤傲清冷的气质,真如一杆修竹一般傲然直立。   石洪升紧紧盯着蒋念白,目光粘腻,细细密密的缠绕在蒋念白身上,渐渐由凶狠转为一丝淫邪,心中痒痒,赤/裸裸的*渐渐压抑不住,暗暗思量:这样清冷孤傲的男人,不知压在身下是个怎样的光景。   燕君虞心道不好,忙走上前,挡在蒋念白身前,遮住石洪升的视线。忍着心中的厌恶,跪倒行礼,奏道:“父皇,和谈事关重大,不必拘于小节,还是慢慢商谈,早日与东离拟订盟约为好。”   石方城也出列求情,“父皇,靖王乃东离之主,未来的东离皇帝,要他下跪叩拜,未免太强人所难……”   石洪升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冷声斥道:“退下!谁用你们多管闲事?你那条腿也不想要了?”   石方城铁青了脸色,磨了半天牙,不敢再发一语,默默退回原位。   石洪升低低笑了一声,“靖王才到东离,就能得我两个儿子的看重,真真好手段。听说你曾在乱军之中抓住孤的儿子,石方城虽然无用,也是北莽第一勇士,骁勇善战,少有敌手。靖王只凭单枪匹马就能生擒石方城,倒是有些胆识。北莽人素来仰慕强者,靖王少年英雄,又宁折不弯,孤王倒也有几分赏识。”   “来人,赐座!”   听了石洪升的吩咐,众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小太监端上两把太师椅,罗铭与蒋念白坐下,赵猛三人站在罗铭身后。   刚刚短短一场交锋,罗铭就觉得石洪升这人喜怒无常,脸色变换之快,简直难以琢磨,性情也多疑猜忌,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心,是个极不好对付的人。   罗铭落坐,石洪升就叫宁暮欣上前,让他拿出拟好的盟约,念与罗铭等人听。   与在太平岭上商定好的差不多,玉龙关做两国通商之用,两国都不能派军队驻守,取消了原来纳贡称臣等语,但在最后加了一条,要东离国中选一位公主,送来北莽和亲。   罗铭皱眉,让宁暮欣停下,“石国主,其他几条本王都可做主答允,但最后一条,要东离公主来北莽和亲,这个确是实在办不到的。”   石洪升呵呵冷笑:“靖王可是嫌弃北莽地处西北边陲,乃苦寒之地,东离的公主身娇肉贵,受不得这份委屈?”   罗铭心头火起,北莽大军南攻,几个月之间杀了多少东离百姓,来不及逃进关内的边关百姓,被杀的被奸污的,足有数万之众,北莽撤军,留下玉龙关上满目疮痍,现在回想起在玉龙关的所见所闻,心里还觉得憋闷。两国的仇恨已经结下,和谈也只是一步缓兵之计,绝不会长久,这点石洪升心里也清楚得很,如此还要东离送公主前来和亲,跟送一个人质来抵押又有什么区别?   丢了玉龙关,已经是奇耻大辱,再要送国中的女子和亲来换取一时的平安,打死他也不能做这样的缺德事。   勉强压住怒火,罗铭回绝道:“东离国中,本王并无姊妹,皇族中也没有适龄的女子,除去嫁作人妇的长公主,唯一一位待字闺中的公主才刚年满六岁,是本王的侄女,也太小了些。”   石洪升闻言,不怒反笑,指了指坐在罗铭身旁的蒋念白,笑道:“没有公主和亲也无妨,就请靖王留下蒋大人,入北莽皇宫中陪伴孤王,也是一样!”   罗铭大惊,站起身来,怒道:“石国主,蒋大人是东离的首辅,官居一品,乃东离的股肱之臣。这样的戏言万不可再说,否则莫要怪本王举止无状,冲撞了国主!”   蒋念白也吓了一身冷汗,石洪升从刚才起就一直将目光似有似有的往他身上瞟,低头回避几次,石洪升更加肆无忌惮,蒋念白正觉得纳闷,不知他这样看自己为了什么,石洪升就在金殿之上,说出让他陪王伴驾的话。   蒋念白素来自侓,于男女之事上都是可有可无,长到三十岁,几乎不曾与人欢好过,对情爱之事一向看得极淡,若不是因为燕君虞在东离时死缠烂打,他这一生都可能不会对任何人起情爱的心思。   石洪升说话直白,蒋念白已觉羞愤难当,更可恨罗铭严辞拒绝,石洪升非旦不罢休,反而狂笑道:“久闻蒋大人之名,孤王就是看中蒋大人有惊世之才,才一心想要他入皇宫中伴驾。也罢,如此直白,未免唐突佳人,和谈之事尚可再议,孤王明日就在皇宫中设下宴席,一来为靖王接风洗尘,二来也可与蒋大人多多亲近。”   北莽官员都习惯了石洪升如此,只要是他看上的人,管你是别人的老婆,还是朝中的大人,他说想要,立刻就有人领旨捉拿,送到石洪升的床榻上,谁与你打商量去。他如此对蒋念白,已经算是礼遇客气,留了情面了。   北莽官员习惯,东离众将可不习惯,罗铭急声喝道:“石国主!”   刚要开口,蒋念白拦道:“盛情难却,请石国主先让我等回驿馆准备,明日再到皇宫饮宴。”   罗铭回头,急得火上脑门,人家都把刀磨好了,你还自己伸着脑袋往上闯?   蒋念白笑着安抚,示意他不可急躁。罗铭以为蒋念白已经有了主意,也就不再阻拦,咬牙切齿朝石洪升客气道:“如此就叨扰石国主了。”   石洪升见蒋念白并无推托,答应了到宫中饮宴,心中大喜,盘算明日如何行事,才能将蒋念白留在宫中,肆意取乐。笑呵呵周旋罗铭,道:“靖王不必客套,孤王款待东离使臣,也算尽一尽地主之宜。”   罗铭重又落坐,宁幕欣继续念和谈盟约的其他细节。   石洪升的心思已经全不在和谈上,后面的朝会,他半句都不曾提过与和谈相关的话,目光一直追着蒋念白打转,大胆露骨,饿狼一样。东离众将忍了又忍,全都恨得要命,真想冲上前去,将他揪扯下来,狠狠踹上两脚才解恨。 第82章 谋划 罗铭五人回到驿馆,见过流烟、肖文恺等人,说了今日觐见石洪升的经过。 “这,也太无耻了些,朝堂之上,石洪升说话就如此露骨,要让蒋大人入皇宫伴驾?” 赵猛气得大骂:“还有比这话更不要脸的,呸,我说不出口!老色鬼,前日我听到传言,还替他辩解说传言多虚,其中定有杜撰,嘿,现在一看,他比传言还坏十倍,哪里有一国之君的体面风范,简直是个畜生!” 米英杰也愤愤道:“不受这个鸟气了!我们杀出新渝城,汇合了城外的三千兵马,回东离去!” 罗铭看蒋念白,问他:“你可是有了计策,说来听听,也可让我们安心。” 蒋念白笑道:“计策倒是没有,明日也只好见机行事了。今日情况紧急,我们五人身在北莽皇城,身边光是北莽的文臣武将,就有数百之多,再算上皇城里的御林军,足有数万。若是当时不答应石洪升入皇宫饮宴,他哪肯放我们平安回来?” 罗铭本以为蒋念白是有了良策,才放心大胆的没有在金殿上发作,答应了明日去皇宫饮宴,他要是知道蒋念白只是因为一时情急才答应的,断不会就这么痛痛快快的回来了。 “我宁可死了,也不会让你入皇宫受辱。”罗铭恨恨说道,前思后想,打定了主意,叮嘱蒋念白:“明日到了北莽皇城,你千万不要与我分开。我自会伺机刺杀石洪升,趁皇宫中大乱,让赵猛、刘喜护送你逃出皇城,若是我被俘,你们也不要管我,速速突围出城,与城外三千兵马汇合。石洪升一死,他几个儿子必会为争皇位斗得你死我活,一时顾不上你们,你们立刻带领三千兵马回东离去。来时的路上,我已画好了北莽的地形图,路线已经标明,走这条路可以少经过几个郡县,少起几场争斗。” 又朝暗处叫道:“追风!” 黑影一恍,追风跪下行礼:“在!” “明日子夜时分,你带逐月先去城楼上杀了守城士兵,打开城门,接应众位将官出城。” 追风领命而去,东离众将齐声阻拦道:“不可!” 赵猛急道:“明日我去刺杀石洪升,你和刘喜带着蒋大人逃走!” 其余众将也纷纷请命,一时争执不下。 罗铭刚要冷下脸端靖王的架子,强令众人听命行事,流烟突然推门进来,咳嗽一声。众人知道这是有外人来了,急忙都住了口,各自喝茶看书,擦剑下棋,屋中立时安静下来。 门外脚步声响,不久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这两人布衣短打,一身农家子弟的装扮,身后各背一个箩筐,看样子是与驿馆送菜的农户。 两个人进门来就将门户紧闭,侧耳听了半晌,确定门外没有动静,才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本来面目。 东离众将都正纳闷,这送菜的不去厨房,怎么送到他们屋里来了,一看清两人的面目,更是惊讶奇怪。 石方城摘了斗笠,卸□后的箩筐,扔在一边,哈哈笑道:“这箩筐比我使的那对狼牙棒还要沉重,挑着走上一天,肩头都得压脱皮了。农家辛苦,挣钱不易,日后要少征赋税才好。” 燕君虞跟在石方城身后,进门来一语不发,默默解下肩上的箩筐,扒开表面铺着的青菜,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递与罗铭。 罗铭接过一看,见是个朱红锦盒,外面用油布包裹,拆开油布,打开锦盒,里面是十颗用蜡丸密封好的丸药。 罗铭看了燕君虞一眼,心中已然明了,这是蒋念白上次在富贵楼中服用的丸药,时隔半月,恐怕又该服用了,燕君虞怕蒋念白不吃,这才拿来给他,让自己劝蒋念白服用。 罗铭心中没好气,早知如此,就不要苦苦骗他,如今把人骗得不理他了,却来委屈可怜,可又怪谁。再说他们彼此敌对,就算他心里明白这其中并没谁对谁错之说,可情理上他也不能再帮他了。 故意装作不认识,随手将锦盒搁在一边,罗铭转头与石方城说话:“怎么这副模样来了?” 石方城也不见外,东离众将厌恶他和燕君虞,都躲得远远的对他俩不闻不问,石方城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又倒了一碗茶来,咂了一口,笑对罗铭道:“自从你们来了,父皇防我就跟防贼似的,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上次我来驿馆见你,回府去屁股还没坐稳,他就把我招进宫去臭骂了一顿,没头没脑,我心里正解不开,还是七皇弟聪明,告诉了我原委,我偷偷留意,果然发现了几个暗中的盯梢的黑衣人。从那之后我就万事小心,这次来特意带了七皇弟,让他帮我引开盯梢的人。” 石方城信任燕君虞,只是不知燕君虞心里到底有几分真心帮他。 罗铭摇头苦笑,他是真的猜不透燕君虞这个人了,原本引为知己,他觉得这世上他们俩知心相交,彼此最懂对方。可现在,他真是要叹一声:人心难测! 石方城指指东离众将,问罗铭道:“你的人可都信得过?” 罗铭点头,“都信得过!” “好!”石方城一拍大腿,压低了声音说道:“明日你们入皇宫饮宴,我想趁机逼宫造反!” 罗铭让他继续,石方城摇头道:“没了!” 东离众将差点气死,这是要去逼宫造反,不是回娘家走亲戚,说得如此轻巧,也不想想光是一万多守皇城的御林军,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何况明日宴请东离使臣,皇宫中一定百官齐集,众位皇子也一定在场,石方城就算逼宫造反,制住石洪升,他那十几个兄弟,也不会老实得跟绵羊一样,听任他黄袍加身,而一点反抗都没有。 肖文恺嘿嘿冷笑:“好计策!我们进得北莽皇城,只需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反正满皇宫中的人都是瞎子,石洪升是个废物,只要我们手起刀落,将他人头砍下,拱你登上皇位,这计策就算成了!” 东离众将都笑,石方城却不恼,跟着众人笑了两声,道:“我又不傻,怎么会没有安排好了人手,就逼宫造反?自然是已经与七皇弟将皇宫内外都打点妥帖,才来找你们帮个小忙。” 罗铭问道:“什么忙?” 石方城眯眼笑了笑,没有回答罗铭,反问道:“你们说一个人最没防备的时候是哪一刻?” 东离众将见石方城问得正经,不由得低头细想,回道:“睡觉的时候?” 石方城摇头,“北莽武士睡觉的时候也会在枕下藏一把匕首,父皇从小习武,功夫不弱,睡觉时也要睁着一只眼睛,比醒着时还要警醒,自然不是那会儿!” “那是何时?” “是与人欢好的时候!在床榻上与人欢好,肯定是要脱去衣裳,光溜溜的,赤/裸相见,上得床来,两边缠绵……” “行了,行了,你说那么细致做什么?说正题!”赵猛早就捂住米英杰的耳朵,不让他听。 石方城奇怪:“总要说得透彻,后面的事才好办!”转头盯了蒋念白一眼,笑道:“只要让这位蒋大人,在与父皇欢好的时候给他一刀,你说他正在兴头上,可怎么会有半点防备?嘿嘿,到时我们……” 未等他说完,罗铭与燕君虞异口同声驳道:“不可!” 燕君虞拉石方城到一边细谈,悄声道:“皇兄,我们不是早就商议妥当,由我进寝殿制住父皇,逼他写禅让诏书,传位与你,你只要在皇城外备齐兵马,与我里应外和,一举攻入皇城,拿到诏书,立刻燃起狼烟,诏告天下你登基为帝。” 石方城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前些日子,父皇还一心只宠爱马贵妃。你说你收买了马贵妃,要她在父皇的饮食里下药,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她也不知是胆子小没有得手,还是出了什么变故,你瞧瞧父皇,声高气足,哪像中了毒的样子,那身子骨比我们俩还硬朗。 我是等不得了,你瞧眼前局势,石方青兄弟整日在父皇面前讨好卖乖,石方逸贵为嫡子,又有皇后的娘家支持,渐渐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天天见面把一个‘瘸’字挂在嘴上。还有四皇弟,石方权虽然表面不露声色,可他暗中勾结左相汤乾,深得那些酸秀才的敬重。我们就算有诏书,他们这些人又岂会服我,惟今之计,只有让蒋大人杀了父皇,我们瞒住消息,秘不发丧,然后假传圣旨,先处置了这几个不老实的皇子,到时再登基称帝,岂不比先前的计策稳妥得多?” 燕君虞还要反驳,石方城不耐烦道:“不要说了,此事就这样定了!” 燕君虞急得要命,拉住石方城,急声道:“皇兄,蒋大人乃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杀得了父皇那样孔武有力的男人,小弟也是怕事情一击不成,再生枝节,反而坏了皇兄的事!” 石方城面露犹豫,将蒋念白上下打量,见他身穿家常衣裳,一身玉色深衣,溜肩窄腰,头上也没束方巾,只用一支镂空的竹簪挽住一头墨发,越发显得面如白玉,唇若涂丹,的确是不像能杀人的人。 盯得紧了,心中也像被蛊惑了似的,喉头干痒,咕咚咽了一口,暗骂一声:中邪了!自己素来喜好女色,可从来没对男人动过心思。这个蒋念白可真邪兴,难怪父皇一见就着迷,竟连自己都有点心痒痒。 第83章 绝 石方城狠甩了两下脑袋,丢开没用的心思,正色道:“蒋大人虽然文弱,可却是惟一一个能近身亲近父皇的人。父皇多疑成性,连你我都不肯信任,平日我等去问安,他也会命我等退至五步之外,跪下行礼。五步,你也是习武出身,应该知道这五步之间会有多少变故。不是我心狠,非要逼迫蒋大人去杀人,实在也是没了办法不是!” 又与罗铭说道:“你看如何?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你别打什么入宫行刺的心思,根本行不通,若能行得通,我那十六个弟弟早就干了,还能等得到你?” 罗铭与燕君虞心思相仿,都是不愿蒋念白入宫犯险的。 石洪升身高八尺,身形强健,双臂肌肉紧实有力,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他为人凶残,又喜怒无常,一时一个禀性,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翻脸不认人,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自己都觉得难应付,何况像蒋念白这样孤介耿直的人。罗铭想起从前,第一次见面时,蒋念白因不满刘裴权压朝野,排挤清流,而在寿宴上送了一副“王八图”给他。这样眼中不揉沙子的人,万一看见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心中气愤不满,出言顶撞了石洪升,石洪升恼羞成怒,怕是什么残忍的事都做得出的。 “我看还是算了,我们另想主意。”罗铭思量半晌,还是开口拒绝。 东离众将也纷纷表态,“我看这事也不成,蒋大人哪杀得了人,一路上咱们抓个野鸡、野兔杀来吃,他都要躲得远远的,怕血怕得厉害,这要真的一刀捅下去,石洪升没死,蒋大人自己先吓死了!” 虽是玩笑话,却也真是如此。 蒋念白五岁开蒙,自幼饱读诗书,让他提笔写字还可称得上是文思泉涌,要让他拿刀杀人……想想也知道是谁杀谁了。 石方城见众人都不同意,也没法强逼人家去做,正要就此做罢,再想别的主意。 蒋念白突然出声,高声应道:“我去!就依石皇子的计策,由我入宫刺杀石洪升。” 众人大惊,燕君虞更是面如死灰,咬牙道:“仲卿,你若恨我只管打我骂我,何苦用这样的法子来惩戒我……你,你明知我会心疼,明知我……” 燕君虞还想再说,却被蒋念白脸上淡漠的表情弄得再也开不了口。 蒋念白面相燕君虞,目光清水无波,丝毫不起半点波澜,他直直望着燕君虞,微微勾唇浅笑,轻声问道:“我为什么打你骂你?又哪有资格来惩戒你?我是东离的首辅,你是北莽的皇子,我俩势同水火,是两国的仇敌。今日与石皇子合作,是因为我们曾在太平岭上有过约定。那你呢?我可曾与你有约,我认得你么,石方亭,北莽七皇子?” 蒋念白轻声细语,却像无数钢刀刺入了燕君虞心里。胸口疼得厉害,五脏六腑都被蒋念白那句“我认得你么”剜搅得流了血。 燕君虞双手颤抖,人也止不住的哆嗦。若不是他现在还没有达到目的,他又怎会如此被动。可不管怎样,他也不会牺牲心中所爱之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十七年前他保护不了他的母亲,十七年后,他一定能护住自己的爱人,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他,伤害他。 柔着声音,燕君虞哀声求道:“仲卿,莫要与我堵气,我做探子也是身不由己,我从没做过一件有损与你的事。刘裴数次想暗中除掉你,都是我从中阻拦,他才没敢动手。仲卿,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恨我只管打我骂我,万不可堵气,进宫去刺杀石洪升。” 蒋念白瞪着眼前的人,心里早已五味杂陈,强行被自己压制的情感全都涌向了心间,他是想打人,想骂人,如果可以,他真想揪着燕君虞痛打一顿,好好发泄一番心底的不满。 可不能,在做蒋念白的同时,他还是东离的子民,是文华殿大学士,是东离的首辅。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就忘记北莽大军南攻东离而造下的恶果,玉龙关的百姓流离失所,无数人被北莽士兵所杀,玉龙关内的五城十八镇,都是因为燕君虞的通风报信,才从此旁落。 恶因已种,恶果已成,那么,他们就只能忍着心中无尽的苦涩吞下这枚恶果,不管心里如何难舍,他也不能心软。 抿了抿唇角,蒋念白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自在些,他笑道:“可有什么堵气的。我们本就不相识,我进宫去也只是为了东离的利益考虑,而你们也是为了你们的利益打算。各取所得而已,何必说得如此痛心疾首。” 燕君虞再也压不压不住火气,恶狠狠扯住蒋念白的胳膊,将他压在墙角,狠道:“你听不听我的?” 燕君虞双目血红,是真的急了,连石方城都没见过他如此狠戾的时候,东离众将也默然无语,心中似乎猜到了什么,可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蒋念白被燕君虞压着,能清楚的感受到他此刻正在发抖。原来他也会害怕,蒋念白暗自苦笑,还以为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是个连天地都难管束的野人,谁料到他竟会为了自己,害怕到全身都在颤抖。心里没来由的觉得痛快,看着眼前的人为他着急难过,心底的痛好像也减轻了似的。 蒋念白轻轻摇头,“不听又怎样?” 燕君虞绝望的合上双眼,咬牙又问:“你是一定要去?” “要去!” 燕君虞用力一推,将蒋念白推了一个趔趄,连笑数声,声声苦涩,听得人心肝酸痛,“你要去!呵,想不到我一片痴心,竟被人踩在了脚底。罢了!你不领情,我又何苦纠缠,到头来厌了你,苦了我,却又何必!” 迈步出门,打开门扇,燕君虞头也不回的去了。 蒋念白面色惨白,扶着墙壁连声咳嗽,直咳得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胸口胀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上虚汗直冒。 流烟忙上去扶他,安顿在椅子上,捶打半天,才觉得好些。打开桌上的锦盒,里面是燕君虞刚刚拿来的丸药,破开蜡丸,取出一粒,用水化开,给蒋念白服用。 蒋念白摇了摇手,虚弱道:“我不喝。” 流烟气道:“你再怎么恨他,也犯不上拿自己的命堵气。这药你上次吃了管用,就该按时服用,等你好了,随你们俩闹上天去,我也不管了!” 强端起碗,一手揽住蒋念白肩头,扶着他身子,将碗递到他嘴边,“你不喝我就灌了!” 流烟虽然平时温顺,可他要动了真格的,是连罗铭都制不住的。蒋念白笑了一声,“我喝,你可别灌,我已经咳得半口气了,你再用药汤子灌我,非死了不可。” 就着流烟手上,一口一口咽了那药,歇了半晌,气息均匀,脸上的气色也好了些。 蒋念白站起身来,向石方城说道:“石皇子早些回去准备,明日的事我应下了。我会入宫去,伺机行刺石洪升。” 石方城看了半天,有点半明白半不明白,但蒋念白这身子骨,实在是让他有点肉疼,这样孱弱,七皇弟还真没说错,这不是个杀人的料。 事已至此,也只好照计划行事,他是一天也等不了了,石洪升对他已经如眼中钉一样,说不上什么时候不高兴,就会拿他开刀,早一天行事,也能早一天睡个安稳觉。 石洪升点头答应,又与罗铭细细谈了明日如何安排,他会在什么地方安插自己的眼线,商谈好了,这才重新背上箩筐,戴好斗笠,出门四顾,见没什么异样,才悄悄出门走了。 石方城走后,罗铭又苦劝一回,让蒋念白不要意气用事,东离众将也劝,蒋念白静静听着,可心中却打定了主意,任谁劝也不听,一定要进宫去刺杀石洪升。 众人全都没了法子,罗铭只好分兵布将,尽量将晚上的行动安排的细致周全,不要让蒋念白孤身犯险。 筹划多时,天很快就黑了。 入夜时分,众人准备已毕,石方城调配兵马,暗伏在皇城附近,为保稳妥,罗铭也暗中调派新渝城外的三千兵马,听到城中大乱,立刻趁乱攻城,两边夹击,务必要打北莽军队一个措手不及。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回屋歇息。燕君虞愤愤而去,留下蒋念白暗自神伤。罗铭叹气,蒋念白脾气倔,燕君虞更是个性子冰冷,不知退让的,今日他们俩算是彻底闹翻了,两人为情自苦,到头来苦得都是自己,他做为旁观者,插不下手,帮不了忙,也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俩彼此伤害。 翌日一早,更衣已毕,东离众将结伴去北莽皇城。 皇宫四处用锦锻装饰,红毡铺地,一直引至东华门外。今日的酒宴设在御花园中,东离众将由东华门入皇城,跟着引路太监,穿过重重殿阁,往御花园去。 远远就能望见一座宫殿特别奢华,雕梁斗拱,金漆彩画,红漆柱上盘着赤金的龙形浮雕,龙口里噙一颗硕大的明珠,在白日里看去,金碧辉煌,灿然生辉。 到近处一看,只见宫殿正中,高挂一块蓝地金字的匾额,上书“承恩宫”三个大字。 众人心道难怪,怪不得这座宫殿在北莽皇宫中特别显眼,原来这就是那座石洪升耗费巨资修建的承恩宫。 作者有话要说: 第84章 赌注 御花园就在承恩宫东侧,两处地方挨得极近,几乎是紧靠在一起,从承恩宫的后墙往外张望,就能看见御花园中繁花似锦。 北莽的春天来得比东离晚些,花期也比东离晚上一个月左右,此时东离的荼麋花都要谢了,可北莽却正是百花盛放的时候。 御花园中姹紫嫣红,绕着回廊,一簇簇芍药花开得正好,花香四溢,老远就能闻见。北莽以武治国,重视骑射,御花园旁边就是校场。这校场极大,跑马不成问题,校场边上一排兵器架子,上面十八般兵器摆放齐全。 东离众将多是武官,比起在御花园里盯着娇花叹风月,他们更想到旁边的校武场上比划比划,松松筋骨。 北莽众臣早就到了,宁幕欣迎上前来,满面含笑,与罗铭躬身见礼。 罗铭忙虚扶一把,口称:“免礼!” 宁幕欣与众位东离将官引见,从北莽的诸位皇子到朝中的文臣武将,一一见过。 石方青兄弟也在其中,两人还是一脸倨傲,罗铭也未与他俩多话,点头而过,找其他几个皇子说话。 彼此正在寒暄客套,突然鼓乐齐鸣,石洪升领着皇后萧氏与马贵妃进了御花园。 北莽大臣急忙接驾,跪拜行礼,山呼万岁。 石洪升高呼:“平身!” 众人入席,丝竹声传来,酒宴正式开始。 石洪升气色红润,大步迈开,率先走上高台,居中坐下。萧氏与马贵妃紧跟其后,萧氏坐在石洪升左侧,马贵妃怀中抱着一个奶娃,坐在石洪升右下手的位置。 萧氏高鼻深目,妆容浓艳,满头珠翠,额间贴一朵牡丹花图案的花黄,身穿紫红色袍服,雍容华贵。与萧氏相比,马贵妃则显得素净、低调得多,鹅黄襦裙,薄施脂粉,头上也没什么头面首饰,只别了一根赤金的簪子,耳边坠着两个白玉耳饰,既不抢皇后的风头,又显得清秀素雅。 马贵妃从进来就低着头,手掌轻拍怀中的孩子,像在安抚他睡觉。这小娃就是石洪升第十七个儿子,当今北莽的太子。小娃长得粉雕玉琢,睁着两只大眼好奇的张望四周,母亲哄他睡觉,他哪里肯睡,这样热闹,他是说什么也睡不着的,咧开小嘴,咯咯笑了两声,张口含糊喊着:“爹爹!” 石洪升极爱此子,听见孩子软糯的声音,立即张开手臂,对马贵妃道:“给我!” 马贵妃低头不语,紧紧抱着孩子,不肯撒手,石洪升大怒,一脚踢了过去,正踢在马贵妃坐的椅子上,把椅子踢得狠劲儿摇晃,马贵妃连忙站起来,浑身发抖,战战兢兢把孩子递了过去。 萧氏笑道:“妹妹也太小心了,皇上是太子的父亲,还会害他不成?本宫生逸儿的时候,皇上都没有这般疼爱呢。还是妹妹你受宠,皇上才如此偏疼太子。” 萧氏语间不无妒忌,取笑几句,马贵妃不敢还口,一双眼只盯着孩子。心里暗恨:石洪升哪里是疼爱孩子,只是因为她的孩子才刚满周岁,比其他成年的儿子好摆布操控,他才立了这个孩子当太子,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害得她整日担惊受怕,生怕有人暗中害他们母子,连奶母嬷嬷都不敢信,时刻将孩子带在身边才能安心。她心中恨极了石洪升,真恨不得杀了他。 石洪升接过奶娃,将他放在腿上,逗弄道:“叫爹!” 小娃哪知道害怕,他才刚呀呀学语,凭本能又喊了一声:“爹爹!” 石洪升喜得眉开眼笑,说了声:“赏!”有内侍端过一盘珍珠宝石,石洪升从里面拣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来,塞进小娃手里,“爹赏你的!” 珍珠溜光滚圆,周身莹润,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可这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给这个年纪的小孩玩弄,他容易误吞进嘴里。马贵妃一见就急了,慌道:“皇上,越哥儿还小,玩不得那个,还是换件别的……哎哟!” 马贵妃话没说完,头上早挨了一记,石洪升随手抓过桌上的茶碗,狠狠砸在马贵妃头上,“贱人!哪个用你多口!” 这一下砸得不轻,马贵妃头上立时被砸出一个硬疙瘩,转眼青紫发红,额头上肿起一大块来。心里委屈,又不敢当着石洪升的面掉眼泪,忍了半天,还是红了眼圈。 小娃也觉得不对,望着母亲,挣扎哭闹,要从石洪升身上下来,去找母亲。石洪升心中扫兴,更不耐烦,拎着小娃的两条腿,扔到马贵妃身上:“喂不熟的狼崽子!” 马贵妃连忙扑上去接住,把小娃抱在怀里,眼泪也滚了下来。 小娃被凌空扔出来,连打了两个筋斗才被母亲抱住,早吓得哭嚎不止。马贵妃怕石洪升觉得厌烦,又生出什么惩戒的法子。死死搂着小娃,柔声安慰,好半天才哄得孩子止住哭声。 萧皇后在旁边暗暗觉得痛快,眼见石洪升阴沉了脸色,忙起身解劝:“皇上莫气,太子还小,难免不懂事。说来也怪马贵妃太年经,不会管教孩子,您大人大量,多担待就是了。” 石洪升面色不郁,皇后也不敢多费口舌,调拨几句,见石洪升并没将马贵妃怎样,心中不忿,怏怏退下。 酒宴才开头,石洪升心里就不痛快,独自饮了两杯酒,目光四处巡视,找到罗铭与蒋念白等人。 罗铭今日蟒袍玉带,器宇轩昂。 蒋念白身着一领竹青色夹纱广袖长袍,青玉簪挽着墨发,手中持一把竹骨折扇,石洪升看在眼里,越看越觉得他风流飘逸,处处不凡,心中欲/火大盛,恨不得即刻扑上前去,撕开衣裳,好好宠爱一番,看看是何等*滋味。 臆想半晌,石洪升高声叫道:“靖王!酒宴粗粝,休嫌简慢。孤王敬你与蒋大人一杯,权尽地主之宜!” 罗铭端起酒盏,笑道:“岂敢!石国主盛情,本王深感于心。” 对饮一杯,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石洪升手指空地上翩翩起舞的舞伎,说道:“这些吹拉弹唱,取乐弄巧的东西,靖王一定不喜欢。不如我们设个赌局,比试一二,给酒宴添些意趣如何?” 罗铭问道:“不知石国主想怎样赌法?” 石洪升深思片刻,笑道:“由我国派出三人,东离出三人,对阵比试,三举两胜即为赢,至于要比什么……北莽以强为尊,也不拘比试什么,只要赢了,孤王自有重赏!” 罗铭笑问:“这倒容易,东离国中人才济济,区区三场比试,想要赢还不在话下。只是不知石国主赏有何赏,罚又是如何罚法?” 这可一定要提前问个清楚,话可以往大了说,但若是石洪升提个什么他输不起的赌注,那这场比试还是作罢为好。 石洪升哈哈笑道:“靖王好大的口气,你东离国中人才济济,我北莽国中,文臣武将也不是吃干饭的。输赢之论此时说还太早了些!” 望了蒋念白一眼,石洪升舔了舔嘴角,笑道:“我想以蒋大人为注,三场比试,若是你们输了,就留下蒋大人入皇城陪伴孤王。若是你们赢了,孤就让出玉龙关来,重归东离管辖。如何,这个买卖,你们可是里外都划算得很!” 的确划算,若是换个旁人,一定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就会答应。用一个臣子换取玉龙关五城十八镇的国土,谁轻谁重立时就见分晓,就算蒋念白乃亘古难得的能臣,也抵不过边关五城重镇的价值。这场比试,无论输赢,石洪升开出的赌注,都十分诱人。 罗铭却摇头婉拒,笑道:“蒋大人曾与本王有八拜之交,他于我不只是臣子,更是本王结义的兄弟,今日我若答应这场比试,岂不是要将自己的兄弟当做换取利益的筹码?如此的不义之举,本王实在是做不出。还请石国主另开赌注,再来比试。” 石洪升心中不快,冷笑道:“靖王刚刚还夸口说一定会赢,怎么转眼间就变了声气。莫不是还未比试,你心中就已胆寒?嘿,孤还道靖王少年英雄,乃当世少有的才俊,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肖文恺等东离武将最受不得激将法,大喝一声,怒道:“谁怕了!比就比!” 米英杰更是少年心性,急道:“大哥,跟他比,我们一定能赢!” 罗铭暗叹肖文恺莽撞,轻声斥道:“还不退下!” 米英杰嘟了嘟嘴,默默退到一边,肖文恺也不敢再插言,重新坐回席位。 蒋念白悄悄拉住罗铭,低声道:“还是答应为好。一来我们不见得会输,若能赢回玉龙关的管辖权,岂不比再动刀兵要好得多。二来就算我们输了,这也是个接近石洪升的好法子,我这样留在宫里,顺其自然,石洪升也不会起疑,我们正好依昨晚的计划的行事。” 罗铭皱眉,他是不同意让蒋念白去刺杀石洪升的,从昨晚劝到现在,蒋念白还是不改主意,罗铭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来回思量,如今已经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他就算不答应,石洪升也不会罢休,与其等到他恼羞成怒,不如答应他,然后再见机行事。 起身应道:“本王答应比试,请石国主出题!” 第85章 比试 石洪升叫过宁幕欣来,与他商议多时,拟定了三场比试的题目。吩咐内侍太监在御花园旁边的校场两侧临时搭起两排观武台,北莽众臣坐在东侧,罗铭与东离众将坐在西侧。 准备已毕,双方就坐。宁幕欣高声宣道:“第一场,角力!” 他话音刚落,从东南角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十个太监推着一辆木轮车,缓缓进了校场。 木轮车上载着一尊青铜方鼎,来到校场正中,打开木轮车上的挡板,解开固定方鼎的铁锁,十个太监一起动手,将方鼎移下木轮车,安放在校场正中的空地上。 宁幕欣道:“此鼎重逾千斤,乃青铜所制,周身长三尺,宽二尺,高四尺,乃淬火浇铸而成。第一场比试,就以举起此鼎者为胜。” “众卿哪个能举起此鼎,官升三级,赏银万两。” 石洪升连问三声,百官无人答话。 石洪升冷冷哼道:“孤原来养了一群废物,连个铜鼎都举不起来,日后还如何统兵打仗?不如都推出去宰了,满朝文武另换旁人!” 北莽百官心中害怕,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轻易尝试。 这铜鼎足有千斤重,普通人别说举起来,就是站在它跟前,想摇晃它两下,都得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举不起鼎来也就算了,至多算个当众丢人现眼,可万一举法不对,一个举不好,再反被铜鼎压住,立时就得血肉横飞,压成肉饼。这可真不是玩的。 石洪升大怒,又问一遍,还是无人搭言,刚要发作,身后执戟武士中有人开言,问道:“小人可否一试?”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一人快步走到石洪升面前,躬身下拜,行礼道:“小人袁鸿安,参见皇上。” 石洪升将袁鸿安上下打量,见他身高七尺,两膀有力,说话时中气十足,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不由大喜,说道:“快快平身,就由你出场比试,举起铜鼎,孤立刻封赏于你!” 袁鸿安叩头拜谢,站起身,大步来到铜鼎跟前,先围着铜鼎转了两圈,抓住鼎上的兽耳,轻轻摇了两下,觉得有些把握了,才两臂较力,一声大喝,双手往上托,脚下八字迈开,稳住下盘,将铜鼎举了起来。 众人齐声喝彩,袁鸿安心中得意,举着铜鼎,绕场转了一圈,他每走一步,脚下的三合土都要被他踩踏得陷下去几寸,等他回到原地,将铜鼎扔回地上,脚印正好合成一个圆圈。 铜鼎落地,震得地皮都抖了两抖,北莽百官欢声雷动,将袁鸿安迎回观武台,连声道贺。 石洪升更是高兴,即刻着内侍端来赏金与美酒,亲赐美酒,又封袁鸿安四品中郞将,恩赏无数。 石洪升满面喜色,笑呵呵问对面道:“靖王,北莽已经赢了此阵,你可输得心服口服?” 罗铭笑道:“石国主此言从何而来,东离还未派人出战,怎见得就是输了?” 石洪升窃笑:“袁鸿安已经举起铜鼎,就算东离也有人能做到,也断不像袁爱卿一样,能绕校场走上一圈。就算勉力支撑,可以做到,也已经是极致了。如此,靖王你还不认输么!” “是输是赢,还是要比过才知道。” 罗铭不再与石洪升多言,回头叫赵猛,叮嘱一声:“小心!”赵猛点头应下,紧了紧身上的战袍,迈步往校场走去。 米英杰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张口要喊,又觉得抹不开脸面,别扭一阵,赵猛已经进了校场。心中擂鼓似的乱跳,眼睛再也错不开了,牢牢盯着校场上的人,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赵猛面对铜鼎,依袁鸿安的样子,摇晃了两下,然后两臂较力,将铜鼎轻轻松松举了起来。 东离将士高兴,北莽国中却是一片死寂,直盯着赵猛,眼见他举着铜鼎,绕校场一场,回到原地,扔下铜鼎,脸不红气不喘,哪像刚刚举过重物,倒像闲庭漫步一样悠闲自在。 石洪升大惊,用眼色示意宁幕欣,要他想办法。 宁幕欣转了转眼珠,站在校场边上,喊道:“赵将军天生神力,下官佩服。这一局,两边都举起了铜鼎,无胜无负,平手!” “慢着!” 赵猛一声大喝,打断了宁幕欣的话。 “只是举起铜鼎,也未免太无趣了些,不如我耍几个花样与众位大人看看!” 赵猛说完,双手抓住铜鼎底足,起手一拎,高高举过头顶,往空中一抛,“呼”地一声,随着风响,铜鼎被抛起一丈多高,在空中接连翻滚,直直坠了下来。 赵猛躲也不躲,反而伸双臂去接。众人一阵惊呼,这要是接不住,立刻就得被这千斤铜鼎砸中,骨肉成泥。 “小心!” 话语脱口而出,米英杰喊过才后悔,不该出声分散赵猛的心神。他人已经站在校场边上,赵猛听得清楚,眼角撇见米英杰急得六神无主,心里就美滋滋的。 稍稍后退半步,探手接住铜鼎,抡起来来回倒腾,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回左手,这个千斤铜鼎在赵猛手中,真如一只小小木桶相似,比划玩弄,轻松自在。 东离众将齐声叫好,北莽官员也都咂舌,本以为袁鸿安已经是天生神力,谁料赵猛竟是比袁鸿安强上百倍,这哪里是举铜鼎,小儿玩耍也不像赵猛似的,费力半晌,依然气息不乱,呼吸均匀绵长,真真是吓人。 米英杰拍手叫好,赵猛心中得意,就想在心上人面前好好表现表现。露露他这张大黑脸。 又将铜鼎高高抛起,这次赵猛接住,不再往高空抛,而是抓着铜鼎底足,两手抡开,耍起了花活,把个铜鼎耍得呼呼生风,如枪走银蛇,快得看不清人影。 其实这其中也是使得巧劲儿,有个卸开力道的窍门在里头。真要每次都实打实去接,几下就得把自己累吐血了。这套把戏,是赵猛在东离时,闲着无聊逗趣用的小把戏,练好了比举鼎都省力,只要手眼协调,能看准铜鼎下落的地点,凑过去接住就可。 石洪升哪懂其中的道理,看着赵猛把铜鼎举起、抛下,抛下又举起,跟玩似的,心中惊异,十分恼恨。 这一阵他们是输了。东离和北莽虽然都举起了铜鼎,可赵猛在校场把铜鼎耍成了风火轮,实在唬人,只要是长了眼睛的,就没法自欺欺人,腆着脸再说是两边平手。 石洪升咬牙暗恨,转目间看见一边站着的石方青兄弟,心中顿起奸计,轻轻咳了一声,石方青立刻回头,凑到石洪升耳边。石洪升与他低声耳语几句,石方青勾唇冷笑,已经有了主意。 躬身退下,石方青悄悄转到校场边,低头寻找,从地上拣起一块见棱见角的石子,拿在手中掂了掂,趁人不备,甩手就朝赵猛面门飞去。 这一下打得极准,石子飞出,直直朝赵猛而去,赵猛此时正伸出手臂去接铜鼎,耳边听得恶风不善,一分心神,偏头去躲石子,不防头顶上铜鼎落下,只是一闪身的工夫,铜鼎已然到了,赵猛再想去接已经来不及,忙想向后撤,错开鼎身。 哪料他刚想后撤,身后又一颗石子打来,正冲他后心的位置,只听疾声风响,赵猛就可辩出,这个暗算他的人武功不弱,石子打得准头十足,且威力不小,若是他躲不过,石子打中后心,也一样是伤筋动骨。 两相夹击,赵猛躲无可躲,只好拧身哈腰,先躲开后背的石子,堪堪躲开,铜鼎也砸了下来,赵猛忙往右扑,到底慢了一步,被铜鼎削在背上,胸口发闷,喉头发甜,一口血登时喷了出来。 米英杰急忙抢上前去:“赵猛!” 肖文恺等人也上去帮忙,架着赵猛退回东离的观武台。 罗铭眼中冒火,狠瞪着石方青,石方青面不改色,施施然朝他点了点头。 罗铭心中更恨,高声喝道:“石国主,这就是北莽国中比试的规矩?暗算他人,就算赢了,又有何光彩?” 石洪升脸皮更厚,面色如常,回道:“兵不厌诈,孤只说了要比试,可没说比试中不可暗中使诈。哈哈,这一局,可算是北莽赢了!” 宁幕欣会意,赶忙高声叫道:“第一场,角力,北莽国胜!” 一时鼓声大振,北莽国敲起连通鼓响,庆贺他们赢得第一场比试。 东离众将气得咬牙,骂了几声,忙去看赵猛的伤势。 赵猛连吐了几口鲜血,脸色煞白,米英杰紧紧搂着他,伸手帮他擦拭嘴边吐出的血沫子。赵猛抬了抬手,费力拦道:“别,别擦了。脏得很……” 米英杰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这个人,都什么时候了,还记得自己素来喜洁,最看不得血污。心中疼得要命,好像这一下不是砸在了赵猛身上,而是狠狠砸中自己。不,是比砸中自己的还疼。 恶声骂道:“你老老实实躺着,千万别死,不然,不然我可饶不了你。”说着话,米英杰声音哽咽,搂着赵猛,哇的哭了出来,“你可别死!” 流烟忙带着军医上前救治,米英杰死死搂着赵猛不撒手,流烟好歹将他拉开,劝了半天,直到赵猛吃下丸药,气色渐渐转好,米英杰才抽咽着止住哭声。   第86章 斗智   救治一番,将赵猛抬到一旁休息。   宁幕欣这才款款上前,高声喊道:“第二场,斗智。”   小太监捧过一个朱漆托盘,宁幕欣伸手揭开上面盖着的红布,露出里面一卷书册。   打开书册,宁幕欣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山川之秀,在于林,林木之秀,在于水……”   念完一段,合上书页。宁幕欣笑道:“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是个读书人就能做得到,不足为奇。此次要比的,不只是要过目不忘,还要清楚的记住哪页哪行,哪排哪列第几个字是什么。能记得十成的,就算赢得此局。”   宁幕欣躬身向石洪升奏道:“下官不才,愿比试此局。”   石洪升点头称是:“好!宁大人博学多才,一定能马到成功。”   宁幕欣志得意满,慢步走到校场正中,“请东离的大人随意指出一卷书册,再来考较本官,免得说本官投机取巧,从中舞弊。”   罗铭与蒋念白商议,这个宁幕欣既然敢夸下海口,就一定有这个能耐。   “若是我读过的书卷,只要提点到上下文,不用看,我也能记起哪行哪列写了什么。宁幕欣身为北莽右相,一路上我与他谈过两回,文才出众,博学强识,若是只用书卷考他,我们怕是难以取胜。”   罗铭听了蒋念白的话,心中犯难,问道:“若论起文才学识,你一定不输他。这一局就由你出战,可好?”   蒋念白想了想,自己与宁幕欣对战,倒是可以打个平手,但刚才石洪升使奸计坑了赵猛,他们等于已经输了一阵,若是此局再打个平手,那么下一场比试就更加艰难。这一场,他们是只能赢不能输的。   思量半晌,蒋念白突然将目光转向流烟,喜道:“有了!”   众人不解,都随着蒋念白的目光看向流烟,问:“什么有了?”   蒋念白展开手中折扇,摇了两摇,笑道:“你们忘了,流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让他比试这场,岂不是正好!”   流烟忙摆手,“要我记个数字、人名,死物件这类东西我还算在行,拿书卷考我,不成的。”   蒋念白笑道:“怎么不成?你也太过谦了,我前年曾试过你两回,你那本事强得很,连我都自叹不如,就这么着了,由你出战此场!”   流烟急得冒汗:“不行,我不行的……”   罗铭安抚流烟,笑道:“就听仲卿的!”   蒋念白点了点头,站起身,去和宁幕欣交涉:“宁大人文才风流,考你书卷上的东西,实在是班门弄斧,不如此局由下官换个题目,考一考宁大人的才智如何?”   宁幕欣一向自负,对蒋念白也有些不服不忿,文人相轻的意思,有意无意就想和蒋念白比试一二。这一局斗智,他料定东离一定会派蒋念白出战,因此才向石洪升请命应战,也是存心要与蒋念白一较高低的意思。   “不知蒋大人想出何题?”   蒋念白笑道:“不难,算帐、认人而已。”   宁幕欣嗤笑出声:“蒋大人,这样儿戏似的东西,也要用来考较本官?你可是真的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的。”蒋念白转向校场东侧的观武台,躬身道:“石国主,下官想请石国主随意从后宫中挑十二个宫女来。”   石洪升此时见了蒋念白就觉得顺眼,哪有不依的道理,急声吩咐内侍:“去后宫里挑十二个美貌的过来。”   内侍领命退下,不多时果然带上十二个宫女,这十二个宫女年纪都在十五六岁,衣饰相同,都是身穿宝蓝色宫装,头上都梳着环髻。   宫女们抖衣而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把她们叫到校武场来,想起石洪升残暴,最喜杀人为乐,更加害怕,十二个人挤在一处,胆子小的已经哭出了声。   “请石国主再随意挑选十二组数字,每组由十个数目组成,分别交到这十二个宫女手里,再由这十二个宫女拿着,分散到御花园各处。这一局比试,就请比试双方进到御花园里,找到这十二个宫女,分别记住她们手中的数字,再回校武场中,计算清楚,报上总数,谁算得准确快速,就算谁赢。”   蒋念白躬身笑道:“石国主,这样一来,不是比单单考较书册上的文字风雅有趣得多?”   石洪升连连拍膝,喜道:“果然有趣!就依蒋大人所言。来人,快快写下十二组数字来,交给宫女。”   安排妥当,宫女们也都四散开来,分别躲在御花园各处。   宁幕欣问蒋念白道:“蒋大人,我俩谁先谁后,总要有个计较!”   蒋念白微微一笑:“念白才疏学浅,自认比不过宁大人。这一局,就由流烟公子与宁大人比试。”   流烟听见叫他,慌忙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裳,迈步要走。   罗铭笑着叫他,看见流烟僵着一张脸转过身来,不由更是好笑,握了握流烟的手掌,悄声道:“别怕,输了就输了,一切都有我呢!”   流烟扯了扯嘴角,笑容难看,但还是坚定说道:“一定赢!”   罗铭心里喜欢,越是到了这种紧要关头,流烟越是可靠得很。握着他的手掌,放到唇边吻了吻:“我等着你!”   流烟一下胀红了脸,慌忙四顾,见东离众将都装没看见,不是低头就是看向别处,心中更是慌乱,脸也更红了些,嗔道:“别胡闹!”   罗铭又吻了吻:“去吧!”   被罗铭一通胡缠,流烟倒是轻松许多,也不觉得害怕了。神色自若地进了校武场,来到宁幕欣面前,施了半礼:“宁大人!”   宁幕欣大怒,他认得流烟,这不就是罗铭的男宠吗?东离简直欺人太甚,自己堂堂一品大员,竟要和个男宠比试高低?   暗道这一定是蒋念白心存报复,才出此阴损的主意,他躲着不出来,倒把个男宠派出来和自己比试才智,这不是存心戏耍羞臊于他。   宁幕欣瞪着流烟,脸色铁青,背地里已经把罗铭、蒋念白骂了一个遍,嘴上却不失风度,亲切问道:“流烟公子想如何比试?”   流烟笑道:“流烟身份低微,不敢与宁大人比肩,就请宁大人先进御花园中,流烟随后再来。”   宁幕欣呵呵笑了两声,冷道:“不必!本官再不济事,也不会占你个小小男宠的便宜。我们一同进去,公平合理。”   流烟笑着应了,跟着气哼哼的宁幕欣,往御花园去。   宫女们都已在花树后躲好,流烟与宁幕欣绕着回廊寻找,每找到一名宫女,那宫女就将手中的册子打开,里面竖排写着十个数字,一开一合,不过眨眼的工夫,宫女就收起册子,不许两人再看再记。   人的记忆一般都是有时效性的,要想记住一样东西,往往需要重复记忆,反复加深印象才行,像这样匆匆一顾,眼神不好的可能连看都没看清,更别说记住了。   更何况流烟和宁幕欣要转大半个御花园才能找齐这十二个宫女,只是走路就要花费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这期间又不允许将刚刚记住的数字写下来,等于是后面看到的数字压住前面的,特别容易混淆,或干脆记新忘旧,更添了难度。   宁幕欣一路上偷偷观察流烟,见他也不刻意去记,一路信步而游,好像他压根就不是进园中来比试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游园而已,边走边看,玩赏园中景致。不由得心头纳罕,方才的轻视也慢慢收敛起来。   回到校场,已经有人布置好两张条案,上面文房四宝准备齐全,只等流烟和宁幕欣开始计算十二组数字的总和。   宁幕欣快步上前,分别细细列出,将十二组数字一一列好,然后仔细算来,忙了一个不亦乐乎。   流烟看了旁边一眼,低头拿过纸笔,在纸上一挥而就,写下一串数字,又等了片刻,见宁幕欣还未算完,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宣纸,高声道:“算好了!”   宁幕欣大惊失色,他连一半都没算完,流烟那里却已经有了得数,这,这怎么可能。   蒋念白走上前来,先拍了拍流烟肩头,赞赏一笑,又转过头来,激道:“宁大人莫急,虽然说好了是先算好的为赢,但体谅宁大人年事已高,难免糊涂,就以算得准的为赢。宁大人慢慢算来,我们有的是空闲,就算等个个把月,也是等得起的!”   宁幕欣见流烟这么快就算好了,已经有些心慌,又听蒋念白一通贬损,更是急火攻心,手都有些抖了。稳了半天心神才缓过劲儿来,不理旁边的人,静心算了起来。   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宁幕欣抬起头来,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是算好了。   石洪升道:“报上数来,给出题的高大人核对。”   流烟与宁幕欣同时开口,报道:“一万三千五百六十八。”   “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二。”   数字报出,宁幕欣就冷笑道:“光是算得快有何用,算错了这么多,这一场,东离输了!” 第87章 骑射 “这一场,东离输了!” 流烟淡淡应道:“我没算错。的确是一万三千五百六十八。” 石洪升也不信宁幕欣会算错,问道:“高大人,数字是你拟定的,你算的总和得数是多少?” 高大人抹了一把冷汗,支吾道:“这,这个……” “这那什么,快说!” 高大人被石洪升吓得哆嗦,两眼一闭,高声喊道:“流烟公子算对了。宁大人,他算错了!” “绝不可能!”宁幕欣大喝一声,急道:“我自幼记性过人,怎么可能算错。皇上,臣请叫上刚才那十二个宫女来,将宫女手中的数字重新核算,再来确认谁对谁错。” 石洪升已经有些恼了,宁幕欣夺下海口,谁料却连一个小小的流烟都比不过,杀心顿起,瞪眼喝道:“没用的东西,要你何用!” 石洪升面露凶狠,宁幕欣只觉得脖颈发凉,大气都不敢再出,又是难堪又是不服气,终于还是辩了一句:“臣绝没算错!” 蒋念白对流烟十分有信心,劝道:“还是请石国主叫上那十二个宫女来,再重新核算一遍,免得宁大人输得心口不服,再生怨愤。” “不必了!” 流烟出声阻拦,在场众人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 流烟默默走到旁边的条案前,拣起案上宁幕欣写下的废纸,指出一数说道:“这里,这是第七个宫女手里的数字,应该是一百二十四,宁大人错记成了一百四十四;第十个宫女手里的数字,应该是三百七十九,宁大人却错记成了三百一十五。” “不可能,第七个宫女站在回廊最里面,她旁边就是一簇木芙蓉,我印象极深,记得也最准,怎么会错?” 流烟摇了摇头:“宁大人的确记错了。第七个宫女长了一双杏核眼,秋水流波,模样秀丽,站在一簇茶花旁边,第十个宫女颊边生了一颗黑痣,面相俏皮,是站在一簇杏花前的。她二人手中的数字分别是二十三、十九……” 流烟慢声细语,娓娓道来,北莽和东离两边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惊诧不已。 宁幕欣初时还有些不信,听流烟越说越细,连十二个宫女的长相穿着,神情举止,一些细微到毫发的细节都能复述得一般无二。头上的冷汗直冒,心里越来越慌乱,不由得哀叹:他是输了。没料到流烟看似寻常,却心细如发,记忆力如此惊人,这哪里是过目不忘,简直是将见过的人和物都刻在了脑子里。这般骇人的本事,他是服了。 石洪升也听得离奇,他日日在后宫中厮混,每日都要见这些宫女,可至今也不分清她们谁长谁短,长得什么模样。流烟只是进御花园中转了一圈,还要分出心神去记录每个宫女手里的数字,却还是把宫女们的长相分辨得这么清楚,实在是叫人不敢相信。 叫过内侍,石洪升吩咐将十二个宫女重新叫到校场上来,一一比对,结果果然跟流烟说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错。 众人暗自叹服,石洪升也将流烟上下打量,惊道:“这世上竟有这样好记性的人,真是奇了!” 心服口服,石洪升高声宣道:“第二局,斗智,东离胜!” 东离众将齐声欢叫,迎回流烟和蒋念白,高兴得直想蹦跳。 流烟默默坐在罗铭身边,见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心里微微泛甜,忍不住粲然一笑。这一笑真是恍了罗铭的眼睛,若不是大厅广众,真想将人搂进怀里,好好亲近一番。 宁幕欣黯然回到观武台上,垂头丧气,不发一语。 石洪升哼了一声,“回头再处置你!”吩咐礼部的高大人,替宁幕欣主持后面的比试。 高大人急忙上前,高声喝道:“第三场,骑射!” 这是最后一场,前两场比试北莽和东离各赢一阵,这最后一场比试就变得至关重要,双方都是只能赢不能输,气氛也跟着紧张起来。 石洪升问北莽众臣:“谁比第三场?” 众臣不敢答话。 这场实在难比,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可比宁幕欣还要费力不讨好,石洪升火气上来,又是一个抄家灭门的罪过。 人人都缩着脖子,生怕一会儿无人答话,石洪升会随意点将,再点到自己头上。 石洪升左右扫视,见众臣都是一副畏缩样子,心里立刻火了上来,刚要发怒,石方青兄弟出列奏道:“父皇,儿臣愿比此局。” 石洪升大喜,石方青兄弟弓马娴熟,尤其是石方蓝,百步穿杨,是北莽出了名的神射手。 “好极了,我儿英勇,赢了此局,孤自有重赏!” 两人领领命退下,早有人拉过两匹马来,石方青兄弟翻身上马,来回兜了两圈,觉得顺手,才来到校场上,朝东离的观武台喝道:“久闻靖王武艺高强,身手不凡,四国鲜有敌手。今日趁此良机,就请靖王过来,与我兄弟俩比划比划,争个高低!” 石方青兄弟当众叫阵,指名要罗铭出战,东离众将不屑道:“杀鸡焉用牛刀,你们这样的小娃子,哪用我国靖王出战!” 石方蓝闻言大怒,弯弓搭箭,抬手便射,羽箭鸣响,直直朝说话的东离将官飞来。这一下又快又准,那将官看得清楚,眼见箭镞飞到,刚想躲避,箭头已经到了,被一箭射在头顶,正中头上束发的巾帻,嗤一声响,巾帻断裂,一头黑发散了下来,人也吓出一身冷汗,手脚冰凉。这一箭要是错个一分,射中的可就是他的眼珠子了。 石方蓝搭好弓弦,对准东离将士,石方青笑道:“靖王若是不出战,我这个兄弟脾气暴得很,可不知会做什么,若是伤了什么不该伤的人,靖王可不要见怪!” 这可气坏了刘喜,立刻向罗铭请命:“末将请令,出战此局!” 罗铭沉吟片刻,说道:“还是我去!” 刘喜、肖文恺等人都劝道:“哪有主帅出战的道理,我们这么些人难道就没一个可用的?” 罗铭忙安抚,笑道:“不是这话。” 放低了声音,交待众人:“既然是校场比试,就一定会给双方兵器,等我拿到铁弓等物,会找机会射杀石洪升。石洪升中箭后,势必大乱,你们速速护着流烟与几位文官去和石方城汇合,让他送你们出城,然后尽快离开北莽,回东离去。” “那你……” “我自有脱身之计,不要争了!这也比让仲卿进宫行刺好得多,反正目的一样,只要杀得了石洪升,石方城那里也没话说。” 众人都摇头不肯,罗铭站起身来,冷声喝命:“刘喜、肖文恺听令!” 两人忙跪下,听罗铭道:“护不住东离众位官员,提头来见!” 刘喜紧握双拳,咬牙应道:“末将听令!” 肖文恺也应下,暴躁道:“靖王小心!末将们等着你回来。” 罗铭握了握流烟的手,“追风会护着你。” 流烟心中不舍,此时也不想说什么话分罗铭的心,笑着点头应了,要罗铭万事当心。 罗铭等人进皇城时,身上的兵器等物全被北莽士兵卸了,如今干干净净,全身上下连个带尖头的物件都没有。他平日骑的那匹黑马,自然也留在驿馆中没有带来。 北莽小吏送了一匹枣红马来,罗铭翻身上马,溜了一圈,就觉得此马性子极烈,似乎是还未驯化,有些不习惯有人骑它,跑动时时快时慢,极难驾驭。 纵马到了石方青兄弟面前,罗铭笑道:“九皇子想如何比试?” 石方青与石方蓝齐齐看向罗铭,又是一样的衣饰,一样的动作,两人若不开口,还真是分不清谁是谁,不过石方蓝性子更冷傲,轻易不说话,所以一般开口说话的,都是石方青。 石方青道:“单比骑射也难不倒靖王,不如我们增加些难度。” 转目寻找,看见刚才那十二个宫女,眉心舒展,有了主意。石方青吩咐内侍取十二块两指厚的木板来,交给十二个宫女拿着,举在胸前。 手指这十二个宫女,石方青笑道:“就以这十二个宫女为题。射穿木板而不伤人的,即为赢!” 这不是要当活靶子?十二个宫女闻言,立时吓得腿抖脚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比试双方有谁失手,一箭过来,她们就得命丧当场。 宫女们一哆嗦,手中的木板自然也要跟着哆嗦,目标更加不稳当。石方青一眼望见,高声喝道:“要放箭射你们了,你们还不快跑?” 这话提醒了宫女,众人撒腿飞奔,四散而逃,石方青又道:“抓好了手里的木板,敢扔了木板的,格杀勿论!” 宫女们更加害怕,紧紧攥着手里的木板,护在胸前,人却慌不择路,又有北莽士兵圈在校场外围,不让她们跑出校场。十二个宫女在校场里来回乱走,娇声呼喝,一时裙带翻飞,蓝影乱转。 石洪升哈哈大笑,直喊:“有趣!” 第88章 刺杀 石方蓝不待石方青发令,抢先拍马进了校场,搭弓射箭一气呵成,羽箭生风,直奔最西面的宫女而去。 那宫女一下定住,吓得动都不敢动,紧紧闭上双眼,听天由命。耳边听得“喀嚓”一声响,手中一松,手里的木板立时裂开一道缝隙,羽箭正好破开正中,卡在木板上。 死里逃生,宫女瘫坐在地,呜哭出声,还勿自抓着手里的木板不敢撒手。其他宫女见了,更加惊慌,提起长裙,发足狂奔。 石方蓝这一箭射得漂亮,连罗铭都忍不住暗中赞叹。 他已经领先一箭,罗铭也不敢怠慢,一手持弓,一手搭箭,从箭壶中抽出三支羽箭,先搭了一支在弓弦之上,其余两只挟在指间。举手放箭,羽箭飞出,正中一名宫女手中的木板。罗铭片刻不停,又将指间一箭续上,抬手射了出去。 罗铭连放三箭,中间几无停顿,且三箭全都命中,射裂木板,宫女们毫发无伤。 石方青兄弟大为惊异,他们此次比试用的是三石的硬弓,普通人只是拉弓射箭都要耗费极大的精力,罗铭三箭连发,三箭命中,其眼力、体力都实在非常人所能。 罗铭又抽出三只羽箭,一起搭上弓弦,弯弓瞄准。 此时石方蓝已经慢了一箭,心中发急,忙忙举弓,寻找目标,羽箭连发。 就这样一递一箭的比试,校场上奔跑的宫女越来越少,眼看到了最后一箭,罗铭中六,石方蓝中五,两人都要看这最后一箭的结果,来分胜负。 气氛胶着紧张,众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校场之上,连石洪升都看得目不转睛。 罗铭偷偷观察四周,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后这个宫女身上,正是大好的机会。催马上前,弯弓搭箭,手中的弓箭一转,将原本瞄准校场的弓箭转向了东侧的观武台,直冲石洪升的方向。 罗铭骑在马上,用力踢磕马腹,想离石洪升近些,也多几分杀他的把握。谁料他胯/下的枣红马早就不耐烦,四蹄刨地,正发脾气,罗铭用力踢它,那枣红马心中恼怒,嘶鸣一声,不但不跑,反而双蹄腾空,想将罗铭掀下马去。 罗铭坐立不稳,身形摇晃,手中的弓箭一偏,箭镞错过石洪升,斜刺里奔着皇后的方向飞了过去。皇后吓得一声尖叫,蹿跳起来。北莽众臣也纷纷起身,场面立刻乱了。 就在此时,北莽观武台上,一个武将打扮的人突然暴起,拧身蹿向了石洪升,从靴底抽出一把匕首,恶狠狠朝着石洪升刺去,口中大喝:“狗皇帝!凶残成性,天理难容,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宰了你这个昏君!” 众人更加慌乱,文臣四处乱蹿躲避,武将急忙上前护驾。连校场上的罗铭都没料到会出此变故,想要搭箭再射,却顾忌着旁边的石方青兄弟,只好收起弓箭,紧盯着观武台上的事态发展。 石方城站在一边,更是急得直冒泠汗,这人可不是他派来的,若是这人能杀了石洪升还好,若是杀不了,可真是坏了他的大事,恨得咬牙,眼见御林军越聚越多,包围了校场,再想召集皇城外的亲兵就得被人一锅端了。爆叫两声,急忙将想作信号的响箭扔了,悄悄退到一边。 那刺客出其不意,一刀下去,直奔石洪升肋下,石洪升不愧是马上的皇帝,反应迅速,耳边听得恶风不善,闪身就躲。那刺客紧跟着追了上去,石洪升扯过身边随侍的小太监,反手挡在身前,挡住那刺客的劈刺。 刺客几击不中,追着石洪升绕桌案转了两圈,一脚踢翻桌案,劈手去抓石洪升的胳膊。 石洪升哪能让他抓住,一把将那小太监推了出去,刺客忙往后撤,躲开那小太监,只这一个空当,石洪升已经抽出腰间的佩刀,横刀就剁,直奔刺客的手腕,一面大叫:“抓刺客!” 金甲武士一拥而上,刀斧齐挥,将那刺客摁倒在地,一举拿下。 石洪升喝道:“别伤他,孤要亲自审问,看是谁指使他来行刺孤王!” 皇后惊魂未定,嘤嘤而泣,指着罗铭说道:“还有他,刚才那一箭,一定是他故意的!皇上可要好好问问,给臣妾作主!” 石洪升心里明镜似的,刚才罗铭射的那一箭,若不是他胯/下的枣红马犯轴脾气,让罗铭一箭射偏,否则准是要扎在自己的心窝子上的。 眼中寒光乍起,石洪升冷笑两声,呵斥皇后道:“妇人多事!靖王只是一时手滑,错看了目标而已。” 转向罗铭,阴狠问道:“靖王千岁,孤说的对是不对?” 事到如今,双方已经撕破脸了,石洪升此时不动怒,连罗铭都有些诧异。 石洪升冰冷的目光扫过蒋念白,笑道:“新渝城中不太平,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敢进宫行刺。为确保东离使臣的安全,就请靖王和蒋大人等东离使臣在皇宫里委屈几日,待孤肃清叛贼,再送靖王出宫。” 不等罗铭作答,石洪升已经挥手,先叫过大内禁军统领,让他速调兵马进皇城,加强戒备,不许再混进一个可疑的人来。又吩咐内侍道:“速速收拾出卷云宫来,给靖王与蒋大人居住。” 石洪升说完,立刻就有北莽士兵过来,将罗铭等人团团围住,罗铭苦笑:今日真是败得彻底。 扔了弓箭,跳下马来,拍了拍枣红马,笑道:“你可是害惨了我!”枣红马哪里懂得罗铭说什么,马头甩了两下,悠闲自在往马场的方向去了。 此时抵抗得不偿失,罗铭等人干脆老实听话,乖乖跟着内侍,去了卷云宫。 石洪升巡视一遍,盯着自己的儿子们:“孤知道你们惦记这皇位许久了。可孤活着一天,你们就休想犯上作乱!” 让武士将刺客带到校场正中,严刑拷打,问他是谁主使。皮鞭沾盐水,先抽了刺客一百鞭子,打得那刺客血肉模糊,哀嚎不止。 刺客抵死不招,石洪升大怒,在校场之上,让人将刺客五马分尸,然后下令将今日与刺客有过接触的朝中官员以及宫中的太监、侍卫,一律抓起来盘问,并警告石方城等人,让他们各自回府思过,不得诏令,日后不许随意进出皇城。 一场宫宴不欢而散,石洪升又调了重兵来拱卫皇城,石方城那一万人马,在十万禁卫军面前,显然是不值一提,垂头丧气回了府里,暗中找燕君虞谋划下一步的对策。 罗铭等人刚进卷云宫的大门,就有武士上前,要将蒋念白与东离众将隔开,单独关押。 众人抵抗不过,赵猛又伤重难行,需要医药救治,蒋念白只好挺身而出,让北莽武士不要为难罗铭等人,自己就跟着他们走。 这一分开就是整整五日。 蒋念白每日心急如焚,他被带离卷云宫,软禁在承恩宫里已经五日了,这五日他得不到一点关于罗铭和赵猛等东离将士的消息,也不知道石洪升会不会暗害罗铭,东离将士又是否平安无事。越等越是心焦,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在这深宫内院,他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甚至连问话的人都找不到。 就这样被石洪升圈禁在承恩宫里,不闻不问,饮食等物倒是供应周全。 石洪升越是如此周到,蒋念白心里越是不安,又忍了两天,这日,胡乱扒了一口晚饭,就觉得一阵头重脚轻,正觉纳闷,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等蒋念白再醒过来,人已经被绑在一张卧榻上。 四肢酸软无力,轻轻一动,就听得手腕上有锁链“哗啦”作响。蒋念白立时一惊,还有些模糊的神志也吓得清明了许多,忙往身上看,只见他四肢呈“大”字展开,被四根银锁链牢牢锁在了卧榻的四根柱子上。 用力挣了挣,锁链乱响,手腕卡得生疼,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却怎么也脱不了身,那锁链严丝合缝的卡在蒋念白四肢上,再怎么挣动,还是保持着“大”字张开的羞耻模样。 这卧榻极大,足可以并排躺下五六个人,四角坠着绛红色纱帐,纱帐用金勾挑开,可以看见卧榻之外,寝室内的全貌。 这不是囚禁自己的寝室,蒋念白转圈看了一遍,没有一件自己熟悉的东西。 这间寝室宽敞奢华,室内不用燃着的红烛照亮,而是在墙壁上镶嵌了数颗硕大的夜明珠,华光流泻,满屋生辉,照得屋中纤毫毕现。 突然屋门响动,石洪升转过屏风,大踏步走了进来,一看见卧榻上的人醒了,眼中滑过一道精光,咧嘴大笑,高声吩咐道:“来人,端进来!” 很快又进来几个小太监,手中都端着朱漆托盘,蒋念白望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托盘上都是各种与男人欢好用的东西,玉势、润滑用的油膏以及调/教人用的油烛,皮鞭,捆绑用的束具,林林总总,花样之多,种类之全,令蒋念白一望便心生恐惧,寒意袭遍了全身。 小太监将托盘放在卧榻旁边的矮几上,低头退了出去,将屋门紧紧带上。 屋中只剩下石洪升,他脸露兴奋,打量着卧榻上的蒋念白。 蒋念白满面通红,紧咬着薄唇,人细细的抖着,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望了几眼,心中就燃起一股残忍的快感,慢步来到卧榻边,低低笑了两声,石洪升伸出手掌,不住在蒋念白胸前磨蹭。 第89章 逼迫 “别碰我!” 话一出口,连蒋念白都吓了一跳,他声音嘶哑,无端带了几分软弱,本来想大声呵斥,可听在耳中却是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甚至还带了几分讨饶的意味。 石洪升听了,越发觉得血脉喷张,浑身燥热,手指一拨,挑开蒋念白的衣带,手掌向里游移,一层一层剥下蒋念白的外袍,里衣,直到露出他里面玉白的肌肤,才呵呵笑道:“好美!” 蒋念白头皮发乍,浑身汗毛倒竖,胸口憋闷恶心,扭曲了脸骂道:“滚开!” 石洪升也不恼,从朱漆盘中挑出一支玉势,在蒋念白胸前来回挑逗碾压。眼见蒋念白满面通红,羞怒交加,却怎么也挣扎不出他的手掌心,不由更加兴奋,欺身趴伏上去,沿他颈间一路啃咬,留下一串鲜红的咬痕。 耳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湿滑触感擦过耳廓,蒋念白遍体生寒,不由得狠狠打着哆嗦。此时他真是怕极了,自幼读书识礼,对自己严苛之极,这样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肆意玩弄,简直是奇耻大辱,真真是恨不得立刻死了,也不愿被石洪升如此对待。 蒋念白不断的扭动挣扎,反倒让石洪升更添了几分残忍施虐的心思,越发亲的得趣儿,卖力啃了两口,手掌一路向下,就要往蒋念白身下摸去。 “咣当”一声巨响,门扇被人一脚踹飞。 燕君虞闪身进来,周身都像凝了冰渣子,冷得屋里的空气都结了霜。 石洪升被吓了好一大跳,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时候打断他的好事,非要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抬眼一看,喝道:“大胆!谁叫你进来的?” 只说了一句,石洪升就被燕君虞脸上狰狞冷冽的气势吓住,燕君虞满面寒霜,整张脸上都像写了“要杀人”这三个大字,让人不由胆寒。 石洪升觉得不妙,刚要开口叫侍卫,燕君虞一步蹿了过来,挥动手中的护手钩,拦腰便砍。 石洪升急忙闪避,口中大骂:“逆子!” 燕君虞默然无语,步步紧逼,追着石洪升滚下卧榻,一脚踢翻。 石洪升武功不差,滚了几滚,顺手绰起地上的矮几,劈头盖脑朝燕君虞砸来,一面抵挡,一面叫喊拿人。 屋中闹得不像,可屋外却一个人都没进来,承恩宫是石洪升的寝宫,每日值夜的宫女太监少说要有一二十人,这样连砸带闹的,外面愣是没有一个人进来,石洪升就知道大事不好,燕君虞怕是已经将整个承恩宫的人都控制住了。 心中害怕,脚下一个没留神,被一架花尊绊了一交,一头栽在地上。还未起身,燕君虞已经到了他身后,石洪升手无寸铁,眼珠乱转,想着脱身之计,喝道:“孤素日待你不薄,你竟做下此等杀父弑君的事,就不念一点父子情分?” 燕君虞微弓着身子,手持利刃,直直盯着地上的人,听了这话,胸中激愤,倒退两步,仰天长笑,问道:“你待我不薄?” 石洪升连连点头,燕君虞难掩哀伤,轻轻问道:“你还记得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石洪升一愣,燕君虞不由冷笑,“你忘了。是啊,你后宫里的冤魂太多,我母亲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紧握手中的兵器,燕君虞厉声喝道:“可我忘不了!我忘不了我从出生起就跟着母亲住在兽笼里,一日三餐都要趴在地上吃,每日被人当做猪狗一样对待,连床榻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小时候我害怕你,因为每次看见你,你都会折磨我的母亲,她是那样温柔大度的女子,即使你害她家破人亡,将她强掳进宫,随意欺凌羞辱她,她也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你一句不好。可你为何还是容不下她?你若是不想要她,就不该给她良人的身份,让她平白有了希望,让她觉得自己也是个人了。母亲她只想活得像个人!可连这点小小的希望你也要狠狠践踏,你杀她的时候,我就在眼前,你当着我的面,掐住了母亲的脖子,我想救她,我拼命想救她,踢你打你,你怎么也不松手,就那样一点一点掐着,母亲的脸憋得青紫,渐渐没了声息,她就那样……死了……” 燕君虞整颗心都像坠进了冰窟窿,又冷又麻木,母亲死在他眼前,他每每做恶梦,都要梦到母亲青紫难看的脸。她的母亲只是因为身子不适,拒绝了石洪升留宿,就被石洪升一怒之下活活掐死。母亲就这样死了,死后草席一卷,扔出了宫门,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墓冢了。 自己的父亲杀了自己的母亲,燕君虞几乎崩溃,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活得像个行尸走肉,没有母亲的孩子,在后宫里的活得无比艰难,皇子们欺负他,后妃们羞辱他,他们都说燕君虞是野种,他的母亲是某位大人的妻子,原本就不干净,还要进宫里来勾引皇上。 燕君虞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被人骂就听着,被人打他也不会还手,幼年的他每天都在想着要如何死去,如何解脱,若不是遇到了他的师傅,他怕是早就在这些人的冷漠蔑视中结束了生命。 燕君虞越说声音越小,神情木然,石洪升见他一时恍惚,完全没有防备,立刻蹿跳起来,挥拳直奔燕君虞而去。 这一下又快又急,燕君虞心神俱伤,竟然躲都不躲,全没反应。 石洪升已经到了燕君虞眼前,卧榻上的蒋念白看得清楚,怕他吃亏,急忙喊道:“君虞小心!” 燕君虞一个激灵,眼前一个黑影已经扑了上来,他略一撤身,瞪着眼前的男人,多年积攒的恨意悉数漫上心间,举起手中的护手钩,疾风闪电,恶狠狠朝他劈刺下去。 石洪升偷袭不成,手中又无兵刃,全无还手之力。护手钩劈下,他吓得紧闭双眼,缩颈抱头,蹲在了地上。 半晌身上也无疼痛之感,石洪升微张双目,见燕君虞手举护手钩,停在他头顶的位置,却没有劈在他身上,急忙求饶道:“皇儿饶命!孤再怎么不好,也是你生身之父,你只要不杀孤,孤立刻写下诏书,将皇位传给你。你母亲,你母亲她……” 石洪升张口结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燕君虞的母亲是谁,他又是什么时候掐死她的。他这一生哪天不杀几个人,后宫里的女人更是倒茬儿翻新,哪里记得谁是谁去。若不是燕君虞十三岁时,曾在围场里救过他,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他这么个儿子。 燕君虞垂首不语,石洪升以为他心思活动,能被皇位收买,忙又连声哀求,许下无数好处,趴跪在地上,抱着燕君虞的大腿,哭得涕泪皆下,哪里还有平日的威风霸道。 燕君虞心中悲凉,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体会不到半点大仇得报的喜悦和轻松,心头沉重得厉害,反而像坠了石块一样,又堵又难受。 “我不杀你!你是我生身之父,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不能杀你。” 石洪升大喜,刚要站起身来,燕君虞又冷冷说道:“我不杀你,可有人想杀你!” 朝门外叫道:“都进来!” 马贵妃推门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宫女太监。 石洪升一见马贵妃,立刻呼救:“爱妃救我!” 马贵妃照脸啐了一口,“呸!你威逼我父兄,强令我来北莽和亲,日夜将我关在承恩宫里欺辱,我早恨极了你,早想杀了你!” 从头上卸下一根簪子,扑上前在石洪升腰背上连捅数下,石洪升疼得哀嚎,无奈被燕君虞制住,不敢乱动,只好生生受着,口中咒骂不绝。 燕君虞对马贵妃等人说道:“人就交给你们了,把他抬得远远的,别在我跟前,至于要如何处置,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背转身去,不再看石洪升一眼。 石洪升这才明白,燕君虞是不杀他,他是想让马贵妃等人动手,更是不服,挣扎起来,连踢带打,骂道:“你这个贱人!你们敢,孤是北莽的皇帝,你们谁敢!” 任他如何怒骂,求饶,马贵妃等人都充耳不闻,石洪升再怎么凶恶,也抵不过十几个人一起动手。何况他现在是强弩之末,再挣扎也是有限的。 承恩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平日受够了石洪升的欺凌,兄弟姐妹都有被石洪升所杀的,仇恨已久,真是没有半点手软。 一顿拳打脚踢,打得石洪升倒地不起,马贵妃领着十几个宫女太监,找来粗绳索将他捆绑结实,抬出了寝殿。 寝殿旁边就是一间暖阁,众人七手八脚将石洪升抬进去,往地上一扔,然后纷纷掏出自备的家伙,有拿菜刀的,有拿剪刀的。 瞪视许久,竟无人敢上前,石洪升睚眦欲裂,高声叫骂,马贵妃拿来一卷草纸,死死堵住石洪升的嘴。 太监宫女们平日都是良善之人,若不是被石洪升逼得没了活路,谁又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犹豫半天,也没人敢动手,最后还是马贵妃说道:“今日不杀了他,我们都别想活了。” 众人一想有理,彼此推让,也不知是谁先扑了上去,在石洪升胸前猛刺。有人打头,众人也一拥而上,一顿砍剁,将石洪升扎成了筛子。 第90章 情动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蒋念白躺在卧榻上,惊愣的看着眼前一切,一时不敢相信他就这样逃出了虎口。 正征愣着,燕君虞迈步走了过来。 蒋念白横躺在卧榻上,周身半裸着,一件长袍半遮半盖,袍襟大敞着,露出里面玉白色的肌肤和瘦削柔韧的腰身。最可恨的是,那大片白色上有一长串鲜红刺目的齿痕,说不出的煽情撩人。 燕君虞只看了一眼,心里的怒火就直蹿上了头顶。石洪升竟然敢碰他! 从相识至今,燕君虞都不敢对蒋念白有半点轻薄,一个亲吻都要忍上许久,生怕蒋念白厌弃,连亲密的举动都小心翼翼。自己如此珍惜的人,竟被石洪升绑在了床榻上肆意玩弄,想想都觉得难以忍耐,刚才真该狠狠打他两拳。 又望了一眼,更是恨得眼中充血,直直瞪着蒋念白,真想把人活活吞进肚子里。 蒋念白此刻又惊又怒,这样被燕君虞瞪着,比刚才被石洪升虐待还要觉得羞耻难受,不由也气了起来,瞪着眼和燕君虞对视。 彼此瞪视半晌,蒋念白突然觉得委屈,心底一股酸痛袭遍了全身,喉头发堵,眼眶也憋得红了,咬着嘴唇,偏过头去,不再看燕君虞。 燕君虞冷着一张脸,真恨不得把眼前一切都毁了,才能消去心头的愤恨。 蒋念白委屈不甘,燕君虞看在眼里,早就心疼不已。前日话语绝诀,两个人彻底闹翻了,燕君虞回去就堵咒发誓,再也不管蒋念白的死活。可今日一听见马贵妃传来的秘报,说蒋念白被石洪升迷晕,带进了寝殿里,他立刻急得冷静全无,火烧火燎的赶了过来。 自己这样在意他,今生都要被他拿得死死的了。 两人冷了半天,蒋念白一直扭头不语,他气得浑身打颤,腰间还有好几处青紫,燕君虞看见更是心疼得厉害,终于绷不住劲儿,走上前去,坐在卧榻边上,轻轻叹了口气,拉过卧榻旁边的净手盆,抻手从盆里捞出一块布巾,拧干了搭在蒋念白身上。 那盆水也不知搁了多久,早已经凉透了,拧干的布巾上也带着丝丝凉气,蒋念白冷得一激灵,更觉得难堪委屈,眼泪也涌了上来。 “他碰你哪了?”燕君虞忍着心疼难受,询问时声音还挂着冰茬儿,冷冰冰的。 燕念白羞愤不已,又不想开口解释,干脆合上双目,逃避眼前的尴尬。 燕君虞手中拿着布巾,轻轻擦拭,仔细到连私/处都不放过。蒋念白一直打着哆嗦,身上被冷水激得冰凉,心里也被燕君虞的冷漠疏远冻得发寒,里外夹攻,蒋念白几乎不堪忍受,只好打着哆嗦,让身体来代替自己的心嘶吼出他此刻的愤恨不满。 燕君虞最后一点理智也快要消磨殆尽,伪装的冷漠渐渐松动,他急忙加快手上速度,免得一时克制不住,他就要将眼前的人紧紧拥进怀里。 擦拭已毕,替蒋念白拢好衣襟,解开锁链,扶着他坐起身来。 不想服软,燕君虞依然冷冷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你换上侍卫的衣服,跟我出宫去。” 蒋念白摇了摇头,“我不走,靖王与东离将士生死未卜,我要去救他们!” 燕君虞冷笑一声,“你?怕是你还没走出承恩宫的大门,就要被人以刺客的身份拿下。不跟着我,你哪里都别想去!” 燕君虞说得有理,可蒋念白还是撑着身子下地,不理燕君虞,自顾自往门外走去。 这个人怎么这么倔,难道求自己一句,比杀他还难? 燕君虞恨得咬牙切齿,一把将蒋念白拉了回来,恶狠狠将人压回卧榻上,吻了上去。 舌尖撬开唇瓣,好一番强取豪夺,吻得身下的人软了身子,才恋恋不舍的将人放开,狠道:“我帮你救罗铭和东离众将,你要如何谢我?” 蒋念白喘了好一阵,才慢慢缓了过来,没有刚才石洪升强行亲他时的恶心难受,被燕君虞亲吻,身体就止不住的发烫,脸也烧了起来,蒋念白不想承认他刚刚也有些情动,羞恼之下,抬膝就往燕君虞股间踢去。 燕君虞双腿一夹,将人牢牢困在身下,再也动弹不得,眼中热浪翻滚,又贴上去吻了两口:“现在能救罗铭的,就只有我了。” 燕君虞既然能在深夜闯入承恩宫中,看刚才情境,他与马贵妃也早有串谋,看来在宫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你要如何才肯救他?” 蒋念白开口询问,燕君虞心中凄然,我要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 冷冷反问一句:“这话该我问你,我若是救得了罗铭,你想要如何谢我?” 几日消息不通,罗铭与东离众将也不知生死如何,如今情况复杂多变,他们又被困在北莽皇城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施展。就算他能见到罗铭,逃不出北莽都城,一切也都是枉然。事到如今,若说可以信任依靠的,也只有燕君虞了。 蒋念白心思电转,默默思量其中的利害得失,半晌抬起头来,应道:“你若能将东离将士平安送出新渝,那我,任你处置!” “好!蒋大人可要记住今日说的话,等我救你们平安脱困,你就任我处置!” 拉他起来,重新整好衣裳,燕君虞让蒋念白换了一身侍卫服饰,“我带你去见罗铭,你们汇合后,我会立刻带你们出城。” 蒋念白看了门外一眼,到底不放心,问道:“石洪升那里,你要怎么办?” 燕君虞淡淡道:“我自有办法,石方城那里还可利用,我会借他的手除掉其余几个争皇位的皇子,到时临阵倒戈,再与他一较高下。胜为王败则死。” 燕君虞语调平平,话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淡淡疲惫,蒋念白听在耳中,只觉心中刺痛,不由也跟着难受。他这样说,好像生无可恋,一切都听天由命似的,生死于他,好像都没什么区别。 一想到燕君虞会死,蒋念白就觉得像剜了心肝似的,疼痛得难以忍受。 低头想了想,说道:“我替你写一份遗诏,你若与石方城反目,手里也好有个撑腰的物件。” 又问:“你可有石洪升的朱批奏折?” 燕君虞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日石洪升已死,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已经了却,若说生无可恋也不为过。若是没有去东离,他本打算在杀了石洪升后剃度出家,再也不留恋凡尘。可上天可怜,让他认识了蒋念白,给他枯萎残忍的生命里添了一抹明亮的色彩。 如今这世上,他也只剩下蒋念白这个牵挂。可北莽南攻东离,让蒋念白恨他入骨,他们两人再纠缠下去,怕也只是彼此伤害。 就算他死缠烂打,纠缠不放,最后也只会弄得心神俱疲,两败俱伤。他说要蒋念白答谢,也不过是心中不甘,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燕君虞心里爱极了这个人,哪舍得让蒋念白受一点委屈,什么皇位江山,这些东西,在燕君虞眼里,哪比得上蒋念白对他好声好气的说一句话。 原本已经心如死灰,蒋念白却突然提出要帮他写遗诏。这遗诏自然是假的,蒋念白书画双绝,想模仿一个人的笔迹简直易如反掌。燕君虞欣喜若狂,他帮自己,是不是心中还有他,是不是他们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两个人翻找一遍,转过屏风,在外室的桌案上找到一撂信笺,燕君虞细看了看,确实是石洪升的笔迹。 蒋念白接过去,看了两遍,让燕君虞拿来宣诏用的黄绫卷轴,研开朱砂砚,提笔写了一份诏书。 吹干了交给燕君虞,燕君虞仔细对照,果然与石洪升的笔迹一般无二。 蒋念白搁下手中的笔,从桌案旁边的锦盒里掏出玉玺,在诏书上压上印宝,“有了这份诏书,你也能多些与石方城抗衡的把握。” 燕君虞将卷轴贴身收好,心里高兴,脸上却不露声色,闷闷说了声:“走吧!”拉着蒋念白,迈步出了寝殿。 马贵妃等人已将石洪升收拾停当,众人都等在寝殿外,等燕君虞吩咐他们下一步如何行事。 正等得心焦,燕君虞和蒋念白走了出来,马贵妃急忙上前,说道:“七皇子快走吧,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燕君虞点点头,看了一眼屋中众人,说道:“将石洪升抬回寝殿卧榻上,将一切收拾干净,待天明后就高声叫嚷,说‘石方逸勾结皇后,私闯禁宫,杀了皇上。’” 又嘱咐道:“一定要等明日皇后来寝殿问安时,再高声叫嚷,懂么?” 众人都点头,马贵妃道:“七皇子放心,皇后每日都来承恩宫问安,我早已打探清楚。” 这十几个宫女太监都是在承恩宫中当值,只要她们串通好了,一口咬定是皇后和十三皇子杀了石洪升,皇后有口难辩,再有马贵妃从中指证。这个弑君的罪过她是跑不了的。皇后被囚,石方逸必然会联合边城土著,起兵造反,到时城中一乱,其他几个皇子也不会消停,他们各显神通,争夺皇位,自然也顾不上东离使臣的去向了。 燕君虞一一安排妥当,才带着蒋念白悄悄出了承恩宫,一路往西,却没往卷云宫的方向去。 蒋念白心里纳闷,问要去哪儿,燕君虞这才讲了这几日的变故。 自从校场比试后,蒋念白被带进了承恩宫,而罗铭等人则被关进了天牢里。 石洪升压根就没想放罗铭等人出来,只等着他将蒋念白玩弄够了,就把蒋念白和罗铭等人拉到午门外斩首示众。罗铭等人的境遇比蒋念白还要惨上几倍,这几日都被关押在天牢里,不见天日。 第91章 营救 天牢地处偏僻,在皇城外城的西北角上,外城的守卫比内城松了许多,有人守卫,但是间隔空档却比内城多得多。 蒋念白一路跟在燕君虞身后,宫中也没几个认识他的人,他换了一身侍卫服饰,又有燕君虞相伴,巡查禁卫也没起疑,一路通行无阻,出内城时查看两人的腰牌,粗略扫了两眼,就放了两人过去。 到了天牢门口,燕君虞说声:“等着!” 转身纵跃而去,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从御膳房里拎了些酒肉吃食过来。 交给蒋念白拿着,燕君虞从怀里摸出一包蒙汗药,抖进了酒里,又在各样吃食上抹了一遍,怕不稳妥,特意留下一两样,告诉蒋念白:“这几样是没搁药的,你可记准了!” 蒋念白瞪他一眼,嘟哝道:“我当朝首辅,会连这点事都记不清?” 燕君虞心中好笑,好像又回到了在蒋府的时候,蒋念白就是这样一副他说什么都要辩白几句的模样。 “笑什么?” “没,没笑。” 一进天牢,牢头就迎了出来,“哟,七皇子来了,贵足踏践地,有事?” 燕君虞笑道:“父皇有旨,要我夜审东离靖王。” 牢头似是不信,问道:“即是皇上有旨,圣旨呢?” 燕君虞道:“父皇连夜召我进宫,商议如何处置东离使臣,夜审靖王也是临时起意,只传下一道口谕而已。” 牢头点头应着,就是不去开牢门,口中哼哼哈哈,不些不情愿。 燕君虞微嗔道:“本皇子还会骗你不成?深更半夜,如果不是父皇下旨,谁会跑到这天牢里来自找罪受,我又不提人犯出牢门,只在天牢里审问而已,李头就推三阻四,莫不是以为我诳你?如此就请你亲自去承恩宫里问问父皇,不就清楚明白了!” 牢头忙陪笑:“不敢!前些日子皇上有旨,说谁也不能私下见东离使臣,小的才多嘴问问。既然七皇子是奉了皇上的口谕,那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牢头嘴里说着,心里已经算计好了,只让燕君虞在牢里审问,死活也不会让他们出来,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牢里又有十几个身手不错的卫兵在,应该没啥大差错。 打开层层铁栅,穿过陕长阴暗的过道,终于到了关押罗铭等人的牢笼前。 蒋念白险些扑了上去,强忍半天,才平平淡淡的抬起头来,往牢笼里看。 天牢里自然没有油烛照亮,他与燕君虞下来时,牢头只在手上端了一盏油灯,一灯如豆,在如此情境之下,就如鬼火一样忽明忽暗,不但不能照亮,反而更让牢里显得阴森恐怖。 牢头打开牢门,闪身退了出去,笑道:“小的就在上面,您要有什么吩咐,就请支会一声。您审人犯,小的不便旁听,告退!” 这牢头真是个人精,知道明哲保身,不多听多看的道理,难怪能在皇宫里当差这么久了。 燕君虞轻轻颌首,看牢头离开,一点灯火消失在了走道尽头,才和蒋念白进了牢笼。 罗铭和流烟彼此倚偎,并排靠坐在墙壁上。两个人早听到动静,不敢声张,只静静的等着燕君虞进来。 等看见蒋念白,流烟先就扑了上来,左右打量,喜道:“蒋大人没事!” 罗铭也上前查看,借着燕君虞手里火折子的亮光,仔细看了一遍,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他们都不知是怎么过的,心里惦记着蒋念白,不知他境况如何,石洪升那个疯子,又会怎样对待他,真是想想就让人心惊胆战。罗铭恨得催心挠肝,恨自己一时大意,竟将众人害至如此地步,流烟小心劝慰,好歹让他稳住心神,只要他们一日不死,就还是有希望的。 天牢里不见天日,难分日夜,他们也不知是被关了几天了,浑浑噩噩的,眼看绝望,燕君虞就把蒋念白救了出来。 罗铭感激不尽,说了一个“谢”字,就被燕君虞打断,“你我之间谈什么谢字。” 君子之交淡如水,罗铭一笑,不再多言,和燕君虞商量下一步要如何。 燕君虞笑说:“你们就在此处别动,我和仲卿上去料理了牢里的人,再来救你们!” 带着蒋念白上去,见了牢头,递过手中的食盒,“多劳李头了,这点吃食是我特意从御膳房里带来的,给李头添顿宵夜。” 挑眉示意,蒋念白急忙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鸡鸭鱼肉罗列开来,油光鲜嫩的一桌子。 李头咽了口唾沫,摇头道:“无功不受禄,小的不敢用。” “区区一点酒菜,和受禄哪扯得上关系,说来我也饿了,李头不嫌弃,就与我一起饮上一碗。” 说着话,燕君虞从白瓷碗里拣出一片鸡胸肉扔进嘴里,“嗯,御膳房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这芙蓉鸡片也不知是哪位御厨做的,软嫩鲜香,正好下酒!” 又倒酒来,抿了一口,直喊:“好酒!” 天牢里的牢头没啥大油水,这里关押的多是朝廷重犯,不到杀头抄家的罪过,轻易也不会关到这里来。像这样的人犯,亲眷们都生怕被牵连,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也不会有人前来探视,好处什么的更是想也别想,牢头在此七八年了,月月就是几斗米粮,二两银子,养活家人都勉强,实在是素出了鸟来,此刻看见这些好酒好菜,哪有不眼馋的道理。 直直盯着,口中津液横生,连咽几口唾沫,自己也臊得慌。 蒋念白忙帮衬,也挟了几样进嘴里,又招呼旁边看守的卫兵:“这几位大哥也快来喝上两碗,去去寒气。” 有能把住的,可就有把持不住的,一个守卫看燕君虞和蒋念白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得香甜,哪还用人让,一个箭步扑上前去,端碗就喝,伸手就吃。 其余守卫看见,心思也都活动,纷纷上前,吃吃喝喝,不亦乐乎。 牢头见状心中不快,七皇子这是款待我的,你们就这样不客气,连让都不让我,就自己吃啦? 眼见酒菜变少,心里直起急,架子也端不住了,和燕君虞客气两句,李牢头从十几条大汉手里抢下一条鸭腿,抱着酒碗呷了起来。 眼前模糊,李牢头笑道:“这酒还真烈,怎么上头?” 摇了摇脑袋,渐渐觉得不对,最先抢吃酒菜的守卫突然一头栽倒,其余人等也一个一个倒下,李牢头再怎么也想不到是燕君虞下药,明明都是吃得一个坛子里的酒,一个碗里的菜。急忙站起身来,大喝:“不好,着了道了!” 燕君虞拉了蒋念白一把,两人也不应声,学着守卫们的样子倒在地上,李牢头更慌了手脚,想迈步出去喊人,无奈头越来越沉,刚刚举步,人就直挺挺的倒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牢头、守卫都倒伏在地,再也无人动弹,燕君虞才站了起来,扶起蒋念白,给他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弯腰去牢头身上搜出牢笼的钥匙,重又下到牢里,救罗铭出来。 将牢门全部打开,里面的人都放出来,东离众将聚在一起,彼此看见对方平安无事,俱都松了口气。 赵猛和米英杰关在一起,他身上的伤只是粗略看过,这几日又无医药,救治不及时,天牢里寒湿气又重,饮食上也跟不上,旧伤不好,反倒添了一层伤寒,路都走不了,是米英杰半扶半抱,才把人拖了出来。 罗铭探手一摸,赵猛额头滚烫,气若游丝,偶尔咳嗽一声,还会带出些血沫子来。 众人都发急,这是拖不得了,再拖一日半日,人就交待了。 米英杰死死抱着赵猛,一直不言语,换了平时他早有多少话说了,可此时却只是觉得难受,只怕他一放手,怀里的人就没了。 罗铭和燕君虞商量:“我们这么些人,想都带出皇城不容易,你有多少把握?” 燕君虞笑道:“怎么也要试试!活就一起活,死就一起死。” 罗铭有些诧异,燕君虞不是没有开过玩笑,只是过去总觉得他心事重重,玩笑间也多疑暴躁,一句话说的不对,他就可能翻脸生气。可如今……罗铭细细打量他,好像卸下了包袱似的,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众人不敢再耽搁,扒下守卫的衣裳,套在自己身上,佩刀长枪,能用的家伙都收拾起来,拿在手里。 收拾停当,燕君虞先出了天牢,没有巡夜的禁卫,才招手叫罗铭等人上来。 天牢守卫的服饰和禁卫相仿,细看还是能分出区别,一路往皇城外走,他们都尽量找暗处,摸着一点一点挪动,眼看到了城门洞,实在没法躲了,众人干脆大大方方跟着燕君虞,来到守城卫兵跟前。 亮出腰牌,守城卫兵认得燕君虞,陪笑哈腰,叫道:“七皇子!” 燕君虞面无表情,说道:“开门!” “唉,是,是!” 刚要听话开门,突然觉得不对,回头看了看燕君虞身后,一众人等灰头土脸,身上穿的虽然是守卫的衣裳,可大小不一,简直像穿错了衣裳。赵猛又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一看就是有病的。 这一群人实在反常,守城卫兵犹豫道:“七皇子,他们,这是……” 燕君虞不等他说完,出其不意,一手刀砍在卫兵脖颈上,那卫兵瞪大了眼睛,哼都没哼,一头栽倒。 其余卫兵大惊,各绰家伙挡住门口,拦住东离众将的去路。 燕君虞笑问罗铭:“怎么办?砸了!” 罗铭笑道:“问什么,打吧!” 燕君虞像就等罗铭这句话似的,将蒋念白护在身后,挥动手中的护手钩,一路砍杀,率先冲出了皇城。 第92章 返程 罗铭等人杀出皇城,天已经蒙蒙亮了。 先回燕君虞府上,匆匆洗去一身血污,换了干净衣裳,就往城门赶。 他们必须要在城门刚开时立刻出城,不然等皇宫中大乱,传出石洪升被刺身亡的消息,新渝城一定四面戒严,不许人随意出入,到时再想出城可就难上加难了。 到城门时,天才刚亮,城门已经大开,有早起做小买卖的百姓来来往往,他们这一群人分散开来,也就不是那么太显眼,平安出了城门,找到东离三千兵马驻扎的地方,罗铭下令即刻开拔,回东离去。 罗铭被俘的消息石洪升一直秘而不宣,也是怕城外这三千兵马强行攻城,会和他拼命。这几日三千兵马井然有序,安静如常,罗铭等人被关押一事,竟是无一人知晓。 此时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东离众将回来,千夫长也算是有了主心骨,立刻整顿三军,轻装简行,即刻开拔。 燕君虞一路护送,穿州过府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又行了几日,有人给燕君虞传来一封秘报,上写:“石方逸反,石方城黄袍加身,面南称帝。” 石方城如此着忙的称帝,这点燕君虞倒是料到了,他野心勃勃,惦记那个皇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石方城登基,其余兄弟也不闲着,纷纷集合手下兵马,自立为王,与石方城分庭抗礼。 石洪升突然暴亡,马贵妃直指是皇后杀了石洪升,又有若干宫女太监做旁证,皇后从小被捧着长大,石洪升凶狠,对她也留了一分颜面,平日少有苛责。皇后一路顺风顺水,越发的心高气傲,她也不是个冷静有心计的,怎么敌得过马贵妃隐忍多谋。几次有意无意的挑拨,就把皇后勾得动了雷霆之怒,一时口无遮拦,竟应下了这弑君杀夫的罪过。 没有把柄还要塞给你呢,何况你还自己认了。马贵妃安安稳稳的除掉了皇后,拥立太子登基,坐上了太后的宝座。 总之北莽算是彻底乱了,众位皇子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得天翻地覆,马贵妃暗中有燕君虞支持,儿子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朝中亲贵也多数倒向了马贵妃一边,算是与石方城平分秋色,在新渝城内拉开了对战的架势。 罗铭不禁感叹燕君虞手段高明,一面拢络住马贵妃,一面又与石方城暗通款曲,两边都被他抓在手心里,只是不知他最终到底要帮谁。 蒋念白提起遗诏一事,说燕君虞只是坐山观虎斗,无论石方城和马贵妃谁输谁赢,那时他拿出遗诏,北莽就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离新渝越来越远,众人也慢慢放下心来,边城似乎还没有收到石洪升暴亡以及朝廷内乱的消息,一如既往的平和安定,百姓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连边城守将都一派悠闲,见到罗铭等人,还笑着寒暄,问和谈是否顺利。 边城守将以为东离使臣与北莽和谈完毕,这是返程的路上,来时就是他接罗铭等人进的北莽,走时又是他送罗铭出的边关,守将是个实在人,一直乐呵呵的,还说什么两国交好,边境再不起战乱,自己这差使可就能养老喽。 平安离开北莽,再往前走不远,就是玉龙关了。 燕君虞勒住马缰,“我不再送了!” 罗铭点点头,“若要兵马就捎个信来,我即刻发兵,助你夺皇位!” 燕君虞笑道:“你对我就这么放心?石方城那里你还要立个文书契约呢,到了我这儿,就这么痛快的说帮我?” 罗铭望了站在不远处的蒋念白一眼,笑道:“仲卿在我手心里攥着,你再扑腾还能飞上天去?” 燕君虞被堵得没话,目光盯着蒋念白,只想着多看一眼也好。 蒋念白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一直背对着燕君虞,瞪着眼前一棵大树发呆。背后的目光灼热深情,燕君虞半点没有掩饰对他的爱意,盯得蒋念白如芒在背,心绪纷乱。 流烟劝他:“过去说句话也好!” 蒋念白惨笑一声:“可说什么好?说我舍不得他,还是说我能抛下东离的一切跟他走?何苦呢,这样不是挺好,山高水远,彼此再不相见,他做他的北莽皇帝,我做我的东离首辅……” 流烟看蒋念白面容凄苦,声音哽咽,不由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燕君虞拨马回头,与罗铭互道一声:“珍重!”二人再无多话,一笑而别。 此处也不保险,罗铭下令加快速度,三军疾行,尽快穿过玉龙关,回太平岭。 沈簿海收到消息,早早就迎了过来,见到罗铭等人,真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回到太平岭,休整两日,罗铭不敢再耽搁,马不停蹄就往京城赶。 东离京中大乱。 天庆帝思子成疾,一病不起,罗铭又不在朝中,四皇子与大皇子勾结在一起,联合刘裴已经把持朝政多日。 石方城为争皇位已是自顾不睱,哪里还能管得了远在东离的刘裴是死还是活。多方联络不上,刘裴心急如焚,他算是失去了最后一个筹码,等着北莽攻破东离,眼见着也成了浮光泡影,再无可能。罗铭去太平岭的路上,他又曾派人截杀罗铭,钻天鼠一去无回,刘裴就知道大事不好,若是罗铭平安从北莽回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秋后算账,拔除自己这个眼中钉。 刘裴与大皇子商议多时,最终决定与太平候和四皇子合作,趁罗平病重,不能理朝政,先放皇后出来,稳住内宫中的局势,然后清除异党,敢在朝堂上提出异议的,一律杀无敕。若不是在登基的问题上两方还有冲突,此时的东离国中,恐怕早已山河变色,江山易主了。 罗铭听沈簿海说了他去北莽后的种种变故,真是一时一刻都坐不住了。这些人丧心病狂,难保不会暗中加害罗平。若是天庆帝有个差错,他非将罗钧和罗铮挫骨扬灰不可。 带着三千兵马一路疾行往京城赶,一面偷偷派人与柳子期联络,询问京中近况。 罗铭不在,天庆帝病重,大皇子和四皇子代理朝政,朝堂上的官员也被刘裴和太平候里外换了一茬儿新的,去年因浅欢一事被贬的朝中官员有不少被刘裴重新起用,罗铭辛苦创建的内阁被废弃,几个殿阁大学士,除了蒋念白外,一人被杀,一人被贬,其余两人也因不满刘裴倒行逆施而获罪入狱。 朝中早已被刘裴掌控,百官无一人敢说个“不”字,大事小事都是太平候与刘裴商议后拍板定论,要杀谁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柳子期身为两朝老臣,又位列三公,一时无人敢动他,可连同他和马士詹、米德元等与罗铭亲近的臣子,都被刘裴打压得死死的,罢官免职,致仕回乡,种种手段逼得一干人等几乎到了绝路。罗铭又在北莽国中生死不明,众人没个主导,只有眼睁睁看着刘裴和太平候每日在朝中呼喝,也不敢与他硬碰硬去。 柳子期接到罗铭的暗报,拍案而起,大笑道:“这可好了!” 立刻写下一封密信,交给追风,并道:“西北军营三十万大军,听从靖王调遣!” 罗铭收到密信,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柳子期信中言明,罗平并无大碍,他们要挟天子以令诸候,每日奏折等物还要天庆帝那里朱批盖印,所以对罗平并无苛待,罗平身体不好,每日想念罗铭,终日哀哭,这才日渐衰弱,卧床不起。 皇后每日去康乾宫待疾,刘俊都以罗平不见她挡了,有了前车之鉴,刘俊哪敢让皇后再接近罗平,就算挨了无数打骂,刘俊也咬牙硬抗着,咬死了不让皇后见。 终究还是不想撕破脸,皇后也不敢太明目张胆了,毕竟后宫中还有徐贵妃等妃嫔在,硬闯了几回没有结果,皇后也就一心扑在四皇子登基的事上,没有再去康乾宫闹腾。 太平候富可敌国,这些年也收买了不少江湖悍匪,乌合之众攒在一起,少说也有上万的人马。皇后几次见父兄,要他们先拱四皇子登上皇位,这样万一哪天罗铭回来,生米已经成了熟饭,罗铭再怎么不甘,他争抢皇位也要背上一个篡位的骂名,名不正言不顺,道理上就吃了亏。 太平候和白蕴清商量,按理皇后这个主意是眼前最管用的,也是能快速摆脱大皇子和刘裴的法宝,他们手里无兵无卒,虽然掌控朝局,但要是四皇子真的登基,血染朝野,杀尽了刘裴的党羽,再换一批官员也就是了。 白蕴清冷笑不语,半晌才问父亲道:“父亲难道一辈子只想做个候爷?” 太平候不解,白蕴清道:“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太平候大惊,转念细思,心眼也有点活动,如今这样乱,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由重新和白蕴清细细谋划,打算撇开皇后和四皇子,自立为帝。 皇后哪里知道父兄的奸计,一心还只盼着他们能帮儿子登基,每每做着好梦,真是笑得合不拢嘴。 就这样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诡计,东离朝中越发风雨飘摇,混乱不堪。 第93章 遇贼 罗铭自接到柳子期的密信就开始分兵布将,仔细谋划妥当,然后重新上了官道,大张旗鼓的班师回朝。 一路上并无阻滞,所过州府郡县听说靖王从北莽回来,全都鼓乐相迎,奉为上宾,罗铭在太平岭上生擒敌国主帅,逼北莽大军退兵的英雄事迹,也早传得人尽皆知。 京中刘裴等人听到消息,立刻慌了手脚,一来没料到罗铭能活着回来,二来也没料到会这样快。 几个人聚在一处商议,各自又不交心,有点乱没头绪,如今也不能说不让罗铭回来,满天下都知道靖王还朝,再阻拦也来不及了,只好兵来将挡,一切等罗铭回到京城再说,反正他们手里有天庆帝这个活人质,罗铭投鼠忌器,也能跟他对峙一二。 罗铭一路前行,遇到不少因战乱而逃难进关内的百姓,时隔半年,不能投亲靠友的百姓依然流离失所,居无定处,能够抗过严寒,熬到现在,也只能靠乞讨为生,处境竟比刚打仗那会儿还惨。朝廷不是没有管过,天庆帝曾下旨要各州府收留这些百姓,尽可能周济,可关内近几年也是旱涝不保,府内的百姓都快要吃不饱肚子了,哪还有能力去周济别人。 没法子只好再走,往富庶些的地方去,逃难的百姓人数众多,聚在一起足有数千。因为战乱生出不少暴民,见人就抢,吃的,用的,女人,孩子,没有他们不要的,百姓们只好这样搭帮结伙的走,人数多了,那些暴民多少有些顾忌,轻易也不敢招惹他们。 起先还是流烟发现了这伙逃难的百姓,这日也是坐车坐的实在厌烦,流烟才趁东离将士休整的时候,偷偷跑出来转转,散散心。 罗铭心焦,流烟也跟着着急,每日看他思虑发愁,自己的心里也闷闷的。 才转过一个小土坡,底下就是一道清浅溪流,流烟一见就心痒痒,想下去洗洗,凉快一下。 此时天气正热,没到正午已经出了一层薄汗,野山坡上也没人,在溪边宽衣解带,流烟就下了水。 溪水只到小腿,沁沁凉凉,十分舒服,从上游接了一捧扑在脸上,更是觉得凉快到了心里。 抹了抹脸,流烟才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不足椅子高的小娃跑了过来,看都不看流烟,也不说话,直奔着流烟搁在溪边的衣裳。过去弯□子,拢了拢衣裳,抱起来就跑。他人小腿短,流烟的衣裳长大,小娃抱不过来就拖着,拖不过来就拽着,忙得不可开交,却半天也没挪动几步,可还是吭哧吭哧的拖,卖力极了。 流烟愣了愣,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看小娃衣衫褴褛,衣裳穿了也跟没穿一样,上身是件花布补丁露胳膊的小短褂,□围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腰里扎着一根草绳,勉强没有让小屁股露到外面。 这样狼狈的样子,估计是个小乞丐,他拖走自己的衣裳,怕是要去卖了换钱。 流烟看着这个孩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从前的自己,小时候父亲以卖他为生,从来都没给过他一个好脸。流烟从小自卑,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父亲,所以他才拼命的干活讨好,希望父亲可以念在他还有用处的份上,不要再卖他了。那时的自己也是这样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时常吃不饱肚子,家里的一点粮食也要先紧着父亲吃,自己能有口稀的,已经觉得是好日子了。 从溪水里出来,流烟只穿了一件麻制的里衣,裤脚挽至膝上,赤着一双脚,几步到了小娃跟前,居高临下的喊了一声:“还不快放下!” 小娃一哆嗦,定了片刻,兔子似的撒腿就跑,也没忘了流烟的衣裳,拖在身后像尾巴似的,连磕带绊的跑了出去。 流烟好笑,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衣裳也不值钱,倒不如他给孩子拿几两银子实在些。 还没张口,小娃就被流烟的外袍绊了个跟头,扑通一声倒了,听声音就知道摔得不轻。流烟忙上去扶他,问他摔哪了,小娃也不吱声,抖着身子瞪着他,受了惊吓委屈的瘪着嘴,要哭不哭的。 “你叫什么名字?”流烟小心询问。 小娃瞪眼不答,流烟又问他父母、家人在哪,小娃还是不答,只瞪着一双大眼,直勾勾的盯着流烟。 流烟倒没了主意,摸了摸小娃乱蓬蓬的头发,笑道:“我叫流烟,跟我回去,哥哥拿吃的给你。” 小娃听见吃的眼睛都闪了光,可人却倔着,狠命摇了摇头,还是瞪着眼不说话。 “流烟!” 罗铭发现流烟不见了,就急得四处寻找,问谁都说没见过,罗铭更是着急,找了半个山坡,才在溪边找到他。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害我找了半天。” 罗铭远远就看见流烟半遮半掩的打扮,想是热的,他里衣上的系带松松散散,胸口前的衣襟也敞开着,露出大半个胸膛,白晃晃的一大片。 罗铭有些心猿意马,他与流烟算是发乎情,止乎礼,到如今也没正正经经的在一起过,亲吻有、爱抚也有,不过都是点到为止,他也不敢太撩拨了,就怕自己忍不住。倒不是罗铭想充什么正人君子,和自己喜欢的人亲近也是理所应当的,可罗铭就是觉得那样会委屈流烟,总想着日后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明媒正娶,拜过堂后,到时再做这样的事,才算是对得起他。 过来先替流烟拢好衣襟,罗铭都佩服自己,能这样忍着简直是见证奇迹。 流烟笑着看眼前的人,每次看他这样小心的对待自己,心里都觉得甜蜜,眼中再也放不下别的,视野里都是罗铭的影子,笑意就这样漫在脸上。 小娃趁两个大人说话,顾不上他,抬脚在流烟腿上揣了一脚,抱着衣裳撒腿又要跑。 小孩能有多大力气,流烟只是吓了一跳,脱口“哎哟”了一声。 罗铭立时急了,反了他,当着自己的面就敢动他的人? 一步追上去,薅着衣领子把小娃拎了回来,凶道:“哪来的小娃子?” 流烟那样好声好气问他,小娃都不吱声,罗铭把他拎起一人高,手脚不沾地的,又凶他,小娃更不肯说了,扭来扭去的挣扎,见挣不开,就将手里的衣裳朝罗铭脸上一扔,哇的哭了起来。 小娃哭得惊天动地,声音响亮,罗铭最怕小孩哭,一时急得手忙脚乱,哄又不会哄,抱又不会抱,急忙放下他来,又凶了一句:“再哭揍你屁股!” 流烟真是哭笑不得,罗铭平日温和有礼,跟谁都是一副笑模样,今天怎么跟个孩子较起劲来。 将小娃抱进怀里,拍拍他后背,轻声道:“好乖不哭,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娃抽噎两声,渐渐止住哭声。这次却没摇头,反而紧紧拉着流烟的衣襟,偷偷的看了一眼对面的罗铭。 抱着小娃回了营地,众人都围了过来,把小娃圈在正中左瞧右看,稀罕得不行。 米英杰在东离将士里年龄最小,好容易看见一个比他还小的,高兴的不得了,帮着流烟拿水,拿干粮,塞到小娃手里。 小娃眼睛亮闪闪的,盯了两眼手里的干粮,咧嘴一乐,扭头就跑。 众人都奇怪,流烟怕孩子跑丢了,急忙去追,罗铭也忙跟上,米英杰瞧着挺热闹,也一溜烟的追了上去。他一走,赵猛也坐不住了,喊了一声:“等等我!”也跟着追去, 就见这四个大人追着一个小娃,绕过山坡,沿着溪流一直往上游跑,跑出不下一里地,溪边树林里突然蹿出几条大汉,放过小娃,拦住流烟,喝道:“干什么的?做什么追着一个小娃乱跑,你是拍花子的不成?” 流烟忙解释,说了好一气,这几个大汉才相信流烟不是坏人。 几条大汉同样是衣衫褴褛,身上的衣裳比小娃略齐整些,好歹没有露了肉。 彼此说明原由,一个姜黄脸的男人弯腰道谢:“让公子受惊了。我等不是坏人,我们本是玉龙关里的百姓,因为北莽南攻,逃难进了关里。没有土地,衣食无着,庄户人除了种地,也没别的本事糊口,这大半年我们在各州府辗转,想着京城地广人多,就结伴前行,想看看那里能不能找条活路。” 几人边走边说,罗铭和米英杰三人也追了上来,跟着几个大汉进了树林里。 树林里或坐或卧,乌压压的一片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青壮年不多,老弱妇孺占了大半。 姜黄脸的汉子自称夏钟,领着流烟在人群里穿行,去找小娃。 “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乡亲不是残就是病,要么就是老的老小的小。身强体壮的男人就只有我们一百多人,我们是不敢走的,不然这些人更没活路了。” 夏钟语间无奈,叹了口气,笑道:“让公子见笑了。林哥儿就在前面,我这就带您过去。” 小娃守着一个女人,手里还握着刚才流烟给他的干粮。 那女人脸色青紫,气喘不迭,望着小娃怜爱不已,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若剩下小娃孤零零一个,可怎么活下去。 小娃怯怯说道:“娘亲,有吃的了。” “林哥儿乖,你吃吧,娘不饿。” 小娃摇头,“林哥儿吃过了,娘亲吃!” 说着话就将手里一块火烧塞进了女人嘴里,女人抿了抿嘴角,做了个吃的样子,笑道:“好吃。林哥儿也吃。” 小娃这才欢喜,拿过火烧咬了两口,又塞进女人口里。女人动也不动,双眼直盯着孩子,再也没了声息,已然气绝身亡。 小娃哪里懂得,看母亲不动弹,跪爬了两步,趴在母亲身上,笑道:“娘亲你困了吗?” 伸手拍了拍母亲,哄道:“娘亲睡吧,林哥儿守着娘亲,这干粮也给娘亲留着,等醒了再吃……” 流烟等人来时,那女子身子都凉了,小娃就依偎在女子身边,手里握着半个火烧,目光呆愣愣的,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了母亲已然不在,这世上他再没亲人了。 第94章 潜入 众人一见心都沉了,流烟忙上去抱起小娃,紧紧搂在怀里,眼泪也滚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小娃问。 流烟忙笑:“没哭。哥哥带你去那边玩会儿,好不好?” 小娃讷讷点头,不哭不闹,只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母亲,歪了歪嘴,扭曲了一张笑脸,说道:“娘说再难过也要笑,不然更没活路。我不哭,哥哥也别哭。” 流烟险些又掉了眼泪,抬手蹭了蹭,点头道:“你娘说得对。” 罗铭安慰的拍了拍流烟肩头,让他放心带着孩子离开,这里自己会处理。 流烟和小娃走了,罗铭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夏钟:“买口好棺木装殓,就近埋了吧。” 夏钟接过银票,一看上面的数字,吓得又扔还给罗铭:“这可不敢要,这也太多了,小人就是去银号兑换,也准得被人当贼拿了。谢您的好意,这大半年天天死人,我们也都惯了,今天是林哥儿的娘,明天保不齐就是我。这银票您拿回去,升斗小民,死了有人收尸就是好的,用不着什么好棺材。” 在如此境地还能不贪钱财,罗铭倒是觉得敬佩,突然想起自己的计策中正缺少一环,夏钟等人的出现,也许是天助自己。 找了一块风景秀美的地方,亡人入土为安。带着小娃给母亲磕头,小娃面对着坟包上的新土,木呆呆地说道:“这不是我娘……” 众人一阵心酸,也不忍说出坟里就是你娘的话。小娃呆了片刻,终究还是跪倒磕了头,起身后默默退在一边,看着越发瘦小孤零。 罗铭表明了身份,并说要夏钟等人跟着三千兵马一起回京,自己会替他们谋个差使,好养活这上千的父老乡亲。夏钟当然求之不得,跟着东离靖王,能吃饱肚子不说,也不怕再被土匪暴民欺负了。 逃难的百姓老弱妇孺居多,一起随行,三军行进的速度慢了不止一倍,蒋念白等人不解,问罗铭道:“找个地方好生安置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带回京城去?” 罗铭笑而不语,说他自有用处。众人见他胸有成竹,也就没有再问。 带着这些乡亲,军队的行进速度大打折扣,一路走半天歇半天,慢悠悠的往京城走,好在此处已离京城不远,再走个十来天也就到了。 流烟把小娃带在身边亲自照料,每日围着孩子打转,倒把罗铭冷落在了一边。这也幸亏是此时,罗铭诸事纷杂,一时顾不上吃醋,若换做平时,罗铭早就打翻了醋坛子,管他是谁,敢接近他的流烟,一律叉了出去。 小娃好带得很,吃饭穿衣都能自己动手,也不哭闹,安静得不像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他也没再提过自己的母亲,只是睡觉时总不安稳,隔一时就会惊醒一次,总也睡不踏实。 心里的伤痛是最难好的,小娃对死亡的理解虽然似懂非懂,可也渐渐明白他是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 流烟心里发急,小娃从来不在他面前表现出半点悲伤,一举一动规矩听话,再没了溪边初遇时的灵动,倒让流烟觉得心疼难受,也不知要怎么哄劝,才能开解一个孩子受伤的心灵。 好在军营里都是些半大小子,自从小娃来了,就时不时跑到流烟这里来跟小娃玩,整日疯跑疯闹,混熟了小娃就跟在士兵后面操练,一拳一脚练得有模有样,小脸通红,慢慢的人就活泼了些,精神也好了。 眼看到了京郊地界,罗铭开始调兵遣将。 先找来刘喜、赵猛,让他俩带一千精兵,夹在夏钟等逃难的百姓中间,一起混进京城。 赵猛立刻来了精神,到附近村子买来一堆破布旧衣,又加工一番,弄得又脏又破,才分给一千精兵穿。 士兵们都是人高马大的铁血汉子,听说要憋屈的混在一群乞丐当中,偷偷摸摸的回京城中,一时都有些报怨。他们这三千兵马足可以一敌百,杀进京中强攻硬夺,也能将太平候和刘裴打得人仰马翻,何必如此窝囊。 赵猛瞪眼喝道:“为兵者要听令行事,报怨什么!” 众人不敢再嘟哝,纷纷脱□上的铠甲、战袍,换上一身破衣。 带着兵将们去和夏钟汇合,夏钟一见就皱眉,嗤道:“你们这哪像乞丐?一个个腰板挺直,红光满面的,一眼就能让人看出破绽。” 赵猛扫了一眼,他们这伙人在逃难的百姓中间的确是显眼,不用盘查也能看出不对劲儿来。 挠了挠头,猛然有了主意。赵猛从地上抓了两把泥灰抹在脸上,又让士兵们尽量弯腰弓背,装出一副落魄的样子,千万不要被人瞧出毛病。他们这伙人要先行混入京城,是成败的关键,万不可出一丝差错。 换装已毕,赵猛与刘喜就和罗铭等人分开,先一步往京城的方向走。 又行了三日,就到了城门口,城门处果然把守森严,来往盘查,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仔细询问。 赵猛和刘喜商量,他们总共上千人,凑在一起惹人怀疑,还是分开进城的好。 刘喜点头称是,和夏钟说明原由,一伙人分散开了,三三两两的进城。 陆续等了几日,一千多人才全部进了京城。 近年来国内常发旱涝,来京城乞讨的乞丐也络绎不绝,守城士兵没有一丝怀疑,去年战乱一起,流民暴增,京城富地,都到这儿来讨生计也不奇怪。赵猛等人又扶老携幼,推车挑担,看着真像那么回事,守城士兵盘查几句,也就痛快放行,他们没费多少力气,顺顺当当的就进了京城。 京城内更是戒备森严,刘裴虽动用不了禁卫营和西北军营中的人,可五城兵马司手下还有一万多人马,看管京城是足够的。 一进京城,赵猛就拿了银票给夏钟,让他领着逃难的百姓先去南城安置,百姓中有老有小,再跟着他们太危险。 夏钟收起银票,又道:“无功不受禄。小人不能白白要这些银子,等我安置了乡亲,就去找你们汇合,我虽没什么本事,但也有一把子力气,跑腿办事,只要赵将军不嫌弃我们粗笨,就是抛下一腔热血也是甘愿的!” 赵猛和刘喜当然求之不得,他们正缺人手,多一个也是好的。欣然应允,让夏钟安顿好乡亲们,就到护国公府去找他们。 与夏钟分开,赵猛和刘喜分头行事,刘喜直奔皇城,赵猛带着一千精兵,去护国公府。 且不说赵猛,刘喜孤身直奔皇城,拖着一只脚,一瘸一拐的到了皇城正门外,早有禁卫营的兄弟跑出来拦他,喝道:“哪来的乞丐,饿糊涂了不成,怎么跑到这大内禁苑讨饭来了,快走快走!” 呵斥几声,刘喜非但不走,反而加快了速度,直直朝那喊话的人扑去,“兵老爷可怜可怜,给口吃的!” 说着话人就到了,刘喜一把搭住那人的胳膊,悄悄喊了一声:“秦明!” 那人刚要发作,听得乞丐叫自己的名字,声音熟悉,不由就打了个冷战,低头细看,不是刘喜是谁。 秦明喜得差点蹦了起来,又不敢声张,故意冷着脸薅着刘喜胸前的衣裳,拖着骂道:“怎么这样烦人!好了,好了,看你饿成这样,跟我来,我给你拿点吃的。” 两个人来到一处偏僻地方,真是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可又不知从何说起,粗略讲了两句,刘喜就拆开胸前的衣襟,从两层衣裳的夹缝里面掏出一封罗铭的亲笔书信,交给秦明:“这是靖王的密信,一定要亲自交给徐潜徐将军。” 秦明收好书信,贴身放妥了,才问:“你怎么办?” “我哥在宫外有处宅子,我会去那里找他。” “不必了!”秦明摇头,“刘总管现在片刻不敢离皇上左右,你去了也要扑个空。” 刘喜犯难,“这,联络不上哥哥,要营救皇上岂不是难上加难。” 秦明皱眉道:“皇上病体沉重,我听太医说,已经连床榻都下不了了。就算你能联络到刘总管,皇上的龙体也经不起折腾,反倒弄坏了。” 刘喜听后更是忧心,“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救不出皇上,靖王那里哪敢放开手脚,岂不是白白授人以柄?” 秦明闻言笑道:“这话可差了!柳将军手下有三十万大军,就是禁卫营,徐将军手里也有一万人马。这么些人,就算一人一口唾沫,也把太平候等人淹死了。我们不动手,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咱们兄弟说话也不用避讳,说的白了,这毕竟是他们老罗家的江山,再打再闹,也得有个老罗家的人挑头才行,柳将军或徐将军出面,那不成了擅起刀兵,意图不轨,赶上个心眼小的,再给你扣个谋朝篡位的罪名,那才真叫有苦难言,费力不讨好呢!” 刘喜急道:“怎么会!靖王的为人你也清楚,我们同在禁卫营中,吃住都在一起,他哪是那样鸟尽弓藏的昏聩之人。” 秦明笑推他:“瞧你急的,我能不知道靖王是什么人么,要不知道,我也不敢跟你说这些杀头的话了。” 也不再逗他,安抚道:“你放心!禁卫营的兄弟个个是好样的,刘裴和太平候威逼利诱,我们也不会听他们的,皇上在宫里反而安全,你们尽管放心大胆的干去,禁卫营的兄弟一定能保护好皇上,不让人伤他一根头发。” 刘喜心中安定,这些人都是他的同袍兄弟,他怎么会不信他们。 又与秦明谈了几句,怕人起疑,不敢多耽搁,又依刚才的样子,一瘸一拐的转身去了。 第95章 回京 刘喜转向东城,去护国公府。 刚进巷口,已经看见护国公府门口乌压压坐了一地人,个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正是赵猛等人。 刘喜见状一愣,这与他们商议好的不一样,原本是计划要进护国公府的,怎么都被堵在门外面了,莫不是柳子期那里有什么变故,不让赵猛等人进门 心里一惊,刘喜转念一想,心说不会。柳子期是两朝老臣,德高望重,是绝不屑投诚于刘裴、太平候这等鼠辈的。 刘喜慢慢往巷里走,边走边悄悄打量,就发现有人在巷尾探头探脑,紧盯着护国公府的动静,显然是奉命来监视柳子期的。 刘喜立即会意,怕是有人暗中盯梢,赵猛他们人数众多,万一进了护国公府就再没出来,容易惹人怀疑。 刘喜又是一瘸一拐上前,扯着喉咙冲赵猛喊道:“怎么?连柳将军也不管我等草民的死活?” 赵猛也高声应道:“可不是,州里推府里,府里推县里,好容易找个官儿大的,又装死不出来,百姓遭灾,衣食无着,朝廷难道就不管吗?” 两人一唱一和,越喊声越高。 柳子期早听到消息,在院里就听见墙外赵猛两人的话,心中纳闷,若是乞丐要些吃的用的也就罢了,可这两人话里话外都带着挑衅,看来是逼着自己露面呢。 迈步出来,柳子期与赵猛一对脸,先就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沉着脸说道:“大胆刁民,若不看你身有残缺,立时将你乱棍打死!” 赵猛用破布缠着右手,他的兵器太特殊,只好卸开了用布条缠在右边胳膊上,鼓鼓囊囊的一大块,上面还有些血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胳膊断了,打的夹板。 赵猛见了柳子期就变了脸,陪笑哈腰,连连作揖,“早就听闻柳将军乐善好施,我和乡亲们才跑到您府门前,求您赏口饭吃!” 确实是赵猛和刘喜,柳子期惊喜交加,假意呵斥了几声,急忙回头吩咐管家搭棚开粥厂,周济这些逃难的百姓。 罗铭等人在京郊等了几日,才整装开拔,继续前行。 不日到了京城,远远已见城门紧闭,城楼上暗伏着弓弩手,锐利箭镞悉数对着城下的罗铭等人。 肖文恺立时就怒了,“老子在阵前流血拼杀,如今回了自己家里,却被拒之门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拍马上前,在城门下喝道:“呔!有喘气的出来一个!” 许久才颤颤悠悠的冒出一个脑袋,守城小吏藏在女儿墙后,朝下喊话:“皇上有旨,令靖王与三军将士原地休整,不必进皇城面圣。” 肖文恺气得不轻,这个刘裴也忒大胆了,不让他们进城就算了,竟然还敢假传圣旨。 “呸!皇上有旨?那就拿圣旨来!不然一律扯淡!” “你大胆!敢,敢说皇上扯,扯……” 肖文恺却不顾忌,哈哈大笑:“快快叫刘裴那狗贼出来,都这个时候,也别藏着掖着了,他那点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把我等关在城外,是不是想刺王杀驾,谋害皇上!” 如此大不敬的话,打死他也不敢说,那小吏支吾两声,灰溜溜下了城楼去找刘裴。娘诶,他可盯不住喽,这杀头的玩意儿谁爱玩谁玩去,他可是不敢干了。 叫门不开,罗铭吩咐击鼓鸣锣。军中这些东西都是齐的,专有人负责此事,打起仗来好鼓舞士气。 在城门底下拉开架势,一时战鼓齐鸣,咚咚之声震耳欲聋,京城内的百姓不知怎么回事,纷纷跑上长街询问,刘裴见事情不妙,急忙让五城兵马司派兵驱散百姓,不让人群扎堆。 刘裴咬了咬牙,如今怕也没用,和大皇子走上城楼,与罗铭对峙。 罗铭一马当先,身后是十几员东离将士,再往后,两千精兵阵列整齐,个个鲜盔怒甲,面容肃杀。 不得不说,战场是煅练一个战士最好的场所,这两千精兵,跟着罗铭东闯西杀,经过太平岭上几场残酷的战斗,早就变得有了一身铮铮铁骨,说是周身都带着杀气也不为过,那副凌人的气势,可不是没有经过大阵仗的五城兵马司可比的。 刘裴和罗钧哪见过如此阵势,望了一眼,心中就有些哆嗦,强自镇定,朝下喝道:“皇上有旨,靖王想抗旨不成!” 罗铭高声喝问:“既是有圣旨,就拿来给三军将士瞧瞧,空口无凭,刘大人莫不是想凭空捏造?” 刘裴怒道:“皇上口谕,说圣体违和,怕与靖王相见更添了烦恼,会有损龙体,这才让靖王先在城外扎下人马,待皇上龙体安康再见不迟!” 罗钧也随声附和道:“的确如此。二皇弟莫心焦,等上几日,父皇身体安泰,自然会下诏招你回京。” 这理由简直又蠢又烂,哪有老子以病重为由,把儿子挡在家门外,不让儿子回家探视的道理。除非这个儿子大逆不道,让当爹的恨之入骨,否则谁家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况全天下都知道,罗铭孤身犯险去北莽和谈,天庆帝又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听说他平安回来了,还不得高兴的蹿出城门来接他,有什么病都立时好了,哪会找理由不见呢。 罗铭冷笑,招手叫人押上一个人来,说道:“父皇的旨意是真是假本王可以稍后再问,但大皇兄伙同丞相刘裴,在外敌来袭之际,写下通敌叛国的书信,声称只要北莽南攻,你与刘裴会打开城门,倒履相迎。皇兄!这件事,还望你与小弟解释得清楚明白,不然休怪罗铭不念兄弟情谊,下令三军攻城,捉拿叛国的奸党!” 罗钧满头冷汗,心里突突直跳,北莽南攻东离,原本是胜券在握,派罗钧出使,也是一心想要将他置于死地,可才大半年的光景,罗铭不仅从北莽平安归来,还以一己之力生擒敌军主帅,逼退了北莽五十万大军,令他在朝中的声势大涨,拥护声此起彼伏。 这可真是吃力不讨好,本来的目的没达到,倒给罗铭添了不少声势,更惨的是把柄还落在了他手里,通敌卖国,这个罪名足够他死几次的。 罗钧慌乱中喝道:“休得胡言,你信口污蔑本皇子,还说什么顾念兄弟情谊!哪有什么书信,又哪来的通敌叛国一事?” 米英杰带人押着钻天鼠,快步走至城门前。 刘裴二人一见钻天鼠,心就凉了半截儿。刘裴暗中吩咐,令人速去太平候府调兵,看来开战再所难免,如今也只好硬顶着,务必将罗铭等人挡在城门之外。又咬牙狠道:“给老夫将米德元、肖文恺等人的家眷悉数抓来,罗铭再敢放肆,老夫即刻叫人血洗城头,将米德元枭首示众!” 刘裴发了狠,罗钧那里也暗自思量,他手里还有最后一道救命的符咒,能不能活命,就要看这道符咒能发挥多大的效用了。低声交待给张桥,张桥听后大喜,说声:“属下明白!”悄悄溜下了城楼,往东城的方向去了。 钻天鼠已经是灌水的耗子,蔫头耷脑,被人一路推搡来到了城门口。米英杰横刀压在钻天鼠脖颈上,朝罗铭点了点头。 罗铭手指钻天鼠,“丞相可认得此人?” 刘裴冷哼一声,摇头道:“老夫当朝一品,是东离的丞相,哪会认识如此腌臜鼠辈!” 罗铭轻笑,没想到刘裴睁眼说瞎话的工夫也如此精到。叹了一声:“好,丞相不认得此人,那总该认得你自己的笔迹吧?” 又有人捧过一个包袱,里面是厚厚一撂书信以及名册、礼单等物。罗铭从里面拣出一封书信,展开念道:“已与七皇子晤,诸事都听七皇子吩咐,裴不敢擅专。” 罗铭一抖手中的书信,冷声喝问:“丞相大人,这封书信是写与北莽皇长子石方城的,落款是天庆十五年秋。上面一笔一划,字字出自老大人你的手笔,敢问丞相大人写此书信是何用意?私通敌国,语间谄媚,简直是丢尽了东离人的脸面,你还有什么面目做这个当朝一品,一国的丞相?” 城楼高耸,自然是看不见底下,可刘裴只听罗铭念了一句,就知道他手里的书信不假,正是自己与北莽暗通款曲的证据。看着那厚厚一撂信,不由就有些气短,想不通自己的信怎么会到了罗铭手里,照理石方城与罗铭不该亲近到如此,连这些陈年旧信都搜罗出来给他。 这些信都是燕君虞截下的。石方城为人粗豪,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令燕君虞来东离当探子,勾结刘裴,探听东离朝中的局势,一切往来书信都由燕君虞转交,有时嫌麻烦,干脆就不理会,全权交给了燕君虞处理。 罗铭离开北莽时,燕君虞亲自将这些书信交到他手里的,还说这是上回欠他的大礼。 刘裴又惊又怒,冷冷辩道:“老夫从没见过这些书信,也不认得什么石方城,更没与他写过只言片语,靖王如此污蔑老夫,是何道理?” 罗铭一笑,让拿书信的人退下,跨马来到钻天鼠跟前,眼神一撇,米英杰立刻会意,掉转刀背在钻天鼠脖子上来回推了两下,阴恻恻说道:“你抬头看看,认不认得城楼上的老头儿!” 钻天鼠吓得直缩脖子,冰冷铁物在脖子上来回磨蹭,冰凉彻骨,还带着些钝痛,心头一阵一阵发紧,头皮都麻了,忙抬头扫了一眼,一迭声地道:“认得,认得,就是他给了我万两黄金,要我在靖王去北莽的途中截杀他。还说若是砍下靖王的人头,就封我个七品县令当!小人是一时糊涂,都是刘裴那个老贼指使我的,求小爷别杀我,千万别杀我!” 第96章 攻城 米英杰心头火起,他们几次遇袭,在荒村中被人暗算,前后死了上百的弟兄,还没遇到北莽敌军,自己人就先窝里斗起来,想想就觉得憋气窝火,拎着钻天鼠往前走了几步,朝城楼上喝道:“刘裴与大皇子私通北莽,勾结江湖悍匪刺杀靖王,这样眼中没有家国天下,只知贪利自保的狗贼,你们还要听命于他?” 城楼上的官兵听了钻天鼠的话,人人似有所动,纷纷回头瞪着刘裴,看他如何解释。 刘裴恼羞成怒,瞪眼道:“都看什么?你们站在城楼之上,就已经与老夫坐在了一条船上,就算你们此时投诚,靖王也不会放过你们,还不如卖力拼杀,杀了城外这些人,老夫自然人人有赏,各个封官!” 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是刘裴的侄女婿,他与刘裴一心,见士兵们犹疑不定,抽出腰间的佩刀,立起一对三角眼,喝道:“谁敢退缩本官立时要他人头落地!” 士兵们有不愿意的,被他一吓也不敢再说什么,还有些急于升官发财的,对刘裴许下的条件极为心动,他们苦熬多少年,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封赏,若是今日真能侥幸成功,那可是一夜之间就换了天地,再也不是平头小卒了。 乱了一阵,城楼上渐渐安静,刘裴见稳住军心,立刻下令:“放箭!给老夫将城外人等全部杀掉!” 都指挥使得令,忙喝命城楼上的弓箭手放箭。一时羽箭齐发,如蝗虫过境,直奔罗铭等人而去。 罗铭忙令藤甲兵支起无数盾牌,护住三军,慢慢退出弓箭的射程之外。 肖文恺压不住爆脾气,气得哇哇暴叫:“王爷,为何还不下令攻城?这帮杂碎,老子一个人就能料理了!” 米英杰也请命出战,罗铭笑着安抚,摇头道:“不可。你们的亲眷还在城中,万一逼得刘裴狗急跳墙,抓你们的亲眷来逼迫我们投降,那可就糟了。” 肖文恺跺脚骂道:“他敢!若是伤了我老娘一根头发丝,老子就把刘裴的狗头剁下来下酒!” 米英杰急红了眼,他私自离家已是不孝,再因为自己连累了父母姐姐,他非疯了不可。 蒋念白道:“莫急,靖王要刘喜、赵猛提前混入京城,就是为了防着刘裴出此一招,”说着话他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京城上方碧蓝如洗的天空,笑道:“如今只等城里的赵猛、刘喜做好准备,炸响礼炮,以此为号,我们立刻三面夹攻,一举拿下太平候与刘裴!” 二人这才放下心来,其余跟随罗铭去北莽的朝中官员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们家里都上有老下有小,若真是以此被刘裴要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动摇。 又等了片刻,已到了与赵猛、刘喜约定的时辰,众人都盯着京城上空看,见天空瓦蓝,片片流云随风而动,一切都安静的令人烦躁。 又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城中有信号响起,米英杰不禁着急,嘟哝道:“这个傻大个办事一点也不牢靠,若救不下我爹娘姐姐,看我怎么收拾他!” 正等得心焦,城中突然响起火药爆响的声音,紧接着天空里蹿起一溜红烟,赵猛的信号来了! 众人心中一震,全都来了精神,各自整鞍上马,来到罗铭面前,只等他调兵遣将。 罗铭一笑,高声说道:“众位将士,这一载与罗铭东奔西走,久历生死,罗铭早已将你们视为自己的同袍兄弟,既是兄弟,罗铭也不与你们客气,也不来誓师明誓那一套,说什么诛杀奸党,肃清朝野的场面话来鼓舞士气。咱们自家人,一切从简。” 轻磕马腹,催动胯/下黑马,罗铭手挥长刀,高喝一声:“兄弟们,绰家伙,跟我回家!” 众将士欢声雷动,军鼓齐鸣,厮杀声大起,藤甲兵在前开路,其余兵将随后攻城。 与此同时,京城中也一片大乱。 刘裴派去太平候府调兵的家丁,被一伙乞丐截在巷口,胖揍一顿,扒去了衣裳,扔到长街之上。 家丁哀嚎不止,在长街上四处求救,百姓们就见一个胖大汉子赤身露体滚在泥堆里,头脸青紫。都道不是好人,围观许久,竟无一人帮忙施救,只远远躲着,瞧着他的热闹。 这伙乞丐收拾了调兵的家丁,迅速退回暗处。夏钟估量赵猛那里已经开始行事,与众乞丐说道:“留下两个人在此处盯着,其余人都跟我到太平候府去!” 乞丐们分做两拔,夏钟领着百十号人,赶到太平候府门口,只见无数乞丐堵在门前,人人破衣烂衫,手里端着缺口的破碗,边敲边朝门里喊:“老爷太太行行好,赏口饭吃!” 不只前门,太平候府后门、侧门等处也全都聚集了无数乞丐,已成包抄之势,将太平候府围得水泄不通。若是细看,就可见这些乞丐都是些壮年男子,每个人的破衣下都别着铁家伙,人人目光锐利,哪像饿得没饭吃的乞丐,倒更像是一伙训练有素的士兵。 赵猛看夏钟回来,忙问:“人都安顿好了?” 夏钟笑道:“赵将军放心,那几位大人的家眷我们早都转移到南城,那地方偏僻难寻,又有一片臭水塘遮掩,外人根本不会想到里面能住人。” 赵猛这才安心,要是米大人一家有个差错,米英杰非挠死他不可,好不容易和心爱之人有点进展,可不能因为这点事坏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心中再无牵挂,赵猛挽了挽袖口,安心大干一场。 赵猛解开胳膊上的破布条,露出里面的板斧,斧头和斧把从重安好,固定牢了,倒提着藏在袖中。他后面的士兵们口耳相传,全都从身上解下藏着的兵器,悄悄拎在手中,做好了战前准备。 赵猛迈步往前走了两步,他刚才是拐了一条腿来的,如今大步流星上了台阶,倒把太平候府门前看守门户的家丁吓了一跳:这是吃了什么,这么快腿脚就利索了? 赵猛站在石阶之上,向下喊道:“连年旱涝,朝廷互相推诿,不管我等百姓死活。太平候富可敌国,女儿又是宫里的皇后,他家商号遍布全国,常常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天灾*,百姓生计艰难,可白家的粮号却趁机低价收米,然后再高价卖给百姓。白家与官府勾结,收粮时竟派官兵在旁护持,农户们被强权所逼,不敢不卖给他,如今全国粮号已悉数都卖白家的高价米,百姓吃一斗粮竟要比旧年多花三倍的价钱。” 赵猛从袖间褪出板斧,明晃晃的斧刃在日头底下闪着寒光,“我是饿得没活路了,去年战乱一起,连几亩薄田都被北莽人的马蹄踩了,颗粒无收不说,连家都回不去了。奸商祸国,决不能轻饶,反正都是死,大爷我今日就跟这个太平候拼了!” 赵猛说着话抡起板斧,劈头盖脸就朝府门两边的家丁砍剁。一面大声吆喝:“兄弟们,跟我抢啊,太平候府里可都是好东西,抢上一件就够我们吃的了!” 家丁们眼见一群乞丐变了模样,刚刚还摇摇晃晃,一副落魄无着的惨相,眨眼之间这些人就全变了脸,个个凶神恶煞,如猛虎出笼,直直朝府门处扑来。 这,怎么好好的讨饭变成明抢了? 家丁们全吓傻了,太平候虽不比刘裴权倾朝野,可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只有他们欺压别人的,哪听说过有人敢到他家门口撒野。 赵猛他们一早就来了,刚开始只是三三两两的走了过来,跟家丁们讨要吃的,家丁们把人哄出府门外,也就没有再去理会,只当他们是普通乞丐,停留一会儿,无人搭理自会散了。 可哪料到,乞丐们越聚越多,光是正门前的空地上就渐渐聚集了四五百人,如今更是变了腔调,直接抡着家伙要往府里闯。 家丁气得大骂:“活腻歪了!太平候府也敢闯?”一面退回门里,想关上大门,将赵猛等人挡在门外。 赵猛飞起一脚,正蹬在骂人家丁的肚子上,把家丁蹬得痛叫一声,扑倒在地。赵猛一步抢进门里,抡开板斧见人就砍,家丁们哪是对手,四散而逃,去里面找管家报信。 大门敞开,赵猛领着众人一路杀进了太平候府中,见人就砍剁,见东西就哄抢,还大喊道:“抢呀!拿呀!” 他们闹出如此动静,就是为了引出太平候私自招揽的一万多悍匪。太平候府出事,五城兵马司的人又都被刘裴调去城楼上守城,白蕴清要想脱困,一定会调派悍匪前来救援,罗铭给赵猛入等人下的命令,就是拖住这一万悍匪的脚步,不让他们分神去城门支援刘裴和罗钧。 已经进了太平候府的大门,事情已算成了一半,赵猛他们可着劲的折腾,厅堂里的古董玉器,字画匾额全都砸得稀烂,只怕动静不大,赵猛还从门房里找出打更用的铜锣来,咣咣的一路敲着进了仪门。 府里的人哪见过这阵势,家丁丫环们吓得四处乱蹿,人喊鬼叫,一时闹得沸反盈天。 第97章 夹攻 太平候与白蕴清正在后堂花厅里商议登基之事,他们刚刚得到罗铭回到京城的消息,觉得此事不能再拖,大皇子与刘裴那里至多能顶一天,他们一定要趁这一天的工夫,进皇城抢先一步挟持天庆帝,逼他退位禅让,写诏书拥立太平候登基。这样一来就可名正言顺的调动西北军营中的三十万大军,罗铭那三千人马也不足为惧了。 正商议着,就听外面有哀嚎声传来,其中还夹杂着砸东西的响声,乱哄哄的,一时也听不清到底闹什么。 太平候立时沉了脸,刚要开口叫管家进来细问,门外就有一人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急愰愰禀道:“不好了!候爷,小候爷,外面来了一帮要饭的,也不知是受了哪里的邪火,打了守门的家丁,冲进府里来一顿乱抢乱砸,府里的护院阻挡不住,他们已经冲入了仪门,正往花厅的方向来了!” 太平候闻言大怒,气道:“大惊小怪成何体统!不过是几个乞丐,就把你吓成这样,还不速速多派人手,把护院们全都集中过来,拿下这伙不知死活的穷鬼!” 管家急得跺脚:“护院们根本挡不住,他们足有上千人,将四面府门全部堵得严严实实,看架势候府已经被他们围住了,今日不抢个痛快,他们是不会走的。” 白蕴清皱眉道:“哪来的乞丐如此大胆,走,我与你出去看看!” 白蕴清刚迈过垂花门,就听见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赵猛抡着两把板斧,连比划带吓唬,追得一院子的家丁丫环连喊带叫,没处躲没处藏的。 罗铭吩咐不许伤害无辜,赵猛也不敢真下狠手,只追着家丁丫环四处乱跑,遇到带家伙的护院们才招架两下。 白蕴清躲在垂花门里细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些乞丐个个身手不凡,蹿蹦跳跃极有章法,一看就是些练家子。 眼见自己的那些护院、家丁被追得如丧家之犬,白蕴清心道不好,这哪里是乞丐,自己招募的那些悍匪,怕是也没有这般好身手。 猜了半晌,也没想到赵猛等人是从哪冒出来的,如今情势危急,再没人来救援,整个候府都要被这些人给拆了。 急忙叫过一个心腹,白蕴清吩咐道:“快去京郊马场,调出那一万铁甲军,速速来府里救援。” 那心腹领命去了,飞身上了高墙,纵跃几下没了踪影。 这一万铁甲军就是白蕴清四处招揽来的悍匪,其中有杀人越货的强盗,有占山为王的土匪,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为招揽这些人,白蕴清也是下了血本。 私自招兵买马,已经是一行大罪,白蕴清也不敢张扬,一直偷偷将这些人养在京郊马场里。马场后面就是凤鸣山,足够这些土匪大爷们祸害,白蕴清时常送些美酒佳肴、银钱女人等物过去安抚,只等着逼宫之日,这些悍匪能给他换回一座锦绣江山。 那心腹去了有半个时辰,就听太平候府门外一阵人喊马嘶,领头一个大胡子高声喝问:“是谁这样大胆,敢到候爷府里撒野?” 大胡子说着话已经进了府门,骑着马穿堂过院,来到赵猛等人面前,众匪们一路跟随,都跟着大胡子进了府里,将赵猛等人围在了天井正中。 有了撑腰的人马,太平候与白蕴清才敢从垂花门里出来,指着赵猛喝道:“大胆刁民,受了谁的指使,敢到我府里来撒野?” 赵猛慢悠悠走出人群,抹了抹脸,露出本来面目,呵呵笑道:“候爷贵人多忘事,末将才离京一载,候爷就不认得了?” 二人细细打量,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你,你是赵猛?” “正是!” “你不是跟着罗铭去了北莽,怎么会……” 震惊过后,白蕴清就明白过来,这是罗铭布下的圈套,先派赵猛装作乞丐混入京城,然后令他围攻太平候府,想将自己一举拿下。 白蕴清冷笑两声,罗铭的计策倒是不错,只是没料到自己手里还有这一万多人马,只怕今日赵猛等人都要被这一万多悍匪生吞活剥,别说捉拿自己,就是想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狠狠说道:“给我杀!这些乞丐私闯候府,意图不轨,给我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白蕴清一声令下,众匪徒就要一拥而上。赵猛不慌不忙摆了摆手,说声:“慢着!” 白蕴清冷笑道:“你如今才害怕,是不是晚了些?” 赵猛回头四顾,看了看他带来的这一千精兵,笑道:“我怕?大爷从出生起就不知‘怕’字为何!别急,既然要唱戏,自然要等人马齐备,你的人到齐了,也总得让我的人也到齐了,才好开打!” 白蕴清不屑笑道:“都到这个时候,你还说什么大话。罗铭只带了三千兵马,就算分与你一半,也不过是一千多人,你睁眼瞧瞧,府里府外,哪还能看得见你的人?你若怕了,就直接缴械投降,本少向来惜才,看在你身手不错,就留下你一条贱命。只要你从此听本少调遣,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就是列土封候,本少也可以答应你!” 赵猛呸了一声,嗤道:“大爷向来不与不忠不孝之人为伍!还许我升官发财,列土封候?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也想当皇帝,也不瞧瞧你白家的祖坟上长没长那棵歪脖树!” 白蕴清气满胸膛,大声叫道:“给本少抓住他,今日非将他千刀万剐,方能消恨!” 众匪们怪叫连声,各挥手中兵器,闯了上去。 赵猛抡板斧抵挡,砍倒两个,心里着急:怎么还不来? 正思量,太平候府门外又传来一阵规律齐整的脚步声,一听就是军队中士兵行进的声音,整齐划一,步履矫健,脚步声中还夹杂着无数马蹄踏地的清脆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到了跟前,随着一阵厮杀之声,就见柳子期一身黑袍黑甲,领着一队人马,跨马到了天井正中。 赵猛忙迎上去,“柳将军!” 柳子期笑道:“老夫来迟一步,让赵将军受惊了。” 柳子期爱惜后辈,对罗铭、赵猛等小一辈的子侄也关怀备至,他说的自然,倒让赵猛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腼腆道:“哪里的话……” 柳子期如神兵天降,太平候与白蕴清不由大惊失色,心头不安,冷汗也淌了下来。赵猛等人不足为惧,可要连柳子期也搅和进来,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的。 白蕴清强压下心中害怕,抱着一丝侥幸,颤声问道:“柳将军,你带大队人马到我府里,意欲何为?” 柳子期目光冰冷,扫过白蕴清与太平候,斥道:“小候爷还问老夫意欲何为?” 手指院中的大胡子,喝问:“这人是谁?他身后这伙人又是谁?老夫听闻京中有人私调兵马,还道是西北军营里有人不听将令,私离军营。一路询查,才知道原来是太平候府的人。那就请太平候与小候爷给老夫一个交待,这伙人足有上万,个个拿着砍人的兵器,他们又是哪里的来的人马?又为何会聚集在一处,出现在你的府里,听你的调遣?” 白蕴清张口结舌,怎么说得出口是他私自招募来的。转念一想,他前脚刚调来铁甲军,柳子期后脚就到了,前后不过一顿饭的时间,再加上赵猛等人假扮乞丐来府里闹事,前因后果,这整件事根本就是早有预谋,目的就是想让这一万多铁甲军现身,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底牌也露了,如今怕也没用。白蕴清冷笑一声,反驳道:“柳将军,我记得东离国中,为将者有领兵的权利却无调兵的权利,你还问我这些人马从何而来?我倒想先问问柳将军,你可有朝廷敕令?没有兵符调令,你私自调用西北军营的人来我府中拿人,还想问罪于我,岂不成了贼喊捉贼?” 柳子期微微一笑,“小候爷问的好!若无调令,老夫怎敢如此大张旗鼓。” 抬手让人拿过一样东西,白蕴清一看就蔫了,那是天庆帝在罗铭临去北莽时给他的密旨,上面写明给罗铭调兵的权利,只要他有需要,不只边关,连西北军营中的人马也悉数听他调遣。 “小候爷还有何话说?若要虎符,调令,老夫手中也一样不缺!” 连最后一点把柄都没抓着,白蕴清脸色灰败,太平候也吓得抖衣而立,再也说不出话来。 柳子期吩咐道:“来人!太平候私自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给老夫将他府中人等全部拿下,不许放走一个!” 柳子期一声令下,西北军营的将士立刻从府门外冲了进来。 大胡子等匪徒见势不妙,就想杀出重围。赵猛哪能让他,抢过一匹战马,就朝大胡子扑了过去。 其余众匪也四散而逃,无奈府门早被官兵封住,他们这些急于在太平候跟前讨好的,都成了瓮中之鳖,死伤大半,其余人均被官兵活捉。 白蕴清护着太平候想从地道逃跑,被柳子期一箭射中后心,气绝身亡。太平候见儿子死了,大势已去,只好跪倒求饶,求柳子期放他一马,自己所有家财都可交付与他。 柳子期不为所动,令人将太平候绳捆索绑,推出府门,又派一队士兵,将太平候府各处全部贴封条封存,留待天庆帝下旨处理。后宅中的女眷先看管起来,所有兵将不得擅入后宅,不得狎昵婢女,违者乱棍打死。 第98章 宫苑 全部整顿妥当,天已经到了申时,赵猛见太平候被擒,柳子期指挥士兵将抓获的铁甲军带出京城,交由西北军营亲自关押,又将候府内每处正房、厢房、银库、仓库等登记造册,留待日后查抄。一切井然有序,没什么需要操心的,自己也可分出心神去帮刘喜。 赵猛便对柳子期说道:“柳将军,末将想去皇宫看看,从信号响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也不知刘喜那里有没有变故。实在心焦得很。” 柳子期笑道:“徐潜一大早就将禁卫营的人全部调了出来,守在皇城四门外,再加上老夫派给他的五千精兵,足可以应付四皇子的人马。赵将军不必忧心。” 赵猛笑了笑,还是觉得放心不下,辞别柳子期,上马往皇城的方向奔去。 柳子期摇头叹道:“这孩子,性子忒急!”令手下一员大将,速带一队人跟上赵猛,万一有事也可有个帮衬。 皇城中安静得诡异,四门空荡,竟无一人把守,往日十步即可见一岗,五步即可见一哨,此时却连一个禁卫营的兄弟都看不见。赵猛越往里走越是惊心,真怕进到皇城内苑,会见到血流成河的惨象。 过了永泰殿,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天庆帝的寝殿康乾宫了。 赵猛握了握拳,跳下马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刚迈进夹道,就听有妇人哀声痛哭。忙往前走,转过殿角,进了康乾宫的大门,就见满地血红,有不少尸体倒伏在地,缺胳膊断腿的不计其数,还有些人头滚落,内脏滑出,死相极为难看,一路上触目惊心,看来刚才一战一定十分惨烈。 迈步进了正殿,赵猛循着哭声找去,一直找到天庆帝的寝室。举目一望,立刻放下心来,天庆帝平安无事,刘喜兄弟也安然无恙。屋中站了一屋子的人,除了徐潜,还有秦明等几个禁卫营的兄弟。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跪坐在地的女子身上,一时竟没发现赵猛进来。 那女子身穿华服,头戴凤冠,怀里抱着一个人,哭得呼天抢地。 赵猛低头看那女子,正是皇后白婉。 皇后哭了多时,突然起身扑向罗平,大声咒骂:“你个无情无义的昏君,你枉披了人皮,却连个禽兽都不如。我十九岁入宫,与你做了二十年夫妻,难道这么些年,都比不过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你宠爱罗铭,厌弃我的阿铮,从他出生到现在,你何时对他好声好气的说过一句话,你何时抱过他一下?虎毒尚不食子,昏君!害死我的阿铮,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天庆帝不出声,徐潜等人都不敢上前,由着皇后扑在罗平身上,撕咬踢打,痛哭失声。 今日听闻罗铭回京,皇后立刻命孙长福去找四皇子罗铮,让他带齐府内亲兵,闯进康乾宫,杀掉罗平,火速登基。 罗铮自大婚后就出宫去开府另住,府里豢养了一批门客、亲随,手中也颇有些人马。 得到皇后的消息,罗铮立刻点齐府内所有可用之人,赶奔皇城。一路通行无阻,很快就闯过重重关卡。徐潜早就下令,让禁卫们看见四皇子,只要略微阻拦一下,不让他起疑就行,放他的人进了皇城,他们才好一举擒获。 罗铮不疑有他,还道禁卫营平日凶恶,原来竟是一群草包。飞马闯过朱雀门,进了康乾宫,先令手下将康乾宫内的太监宫女全部杀净,罗铮手执利刃,一个人冲进了寝殿,直奔卧榻上的罗平。 一撩帐帘,举刀就剁,劈砍几下,渐渐觉得不对劲。罗铮揭开黄绫被子,立时吓了一跳。床榻上躺的哪是罗平,分明就是一个布制的人偶。那人偶做得惟妙惟肖,头顶盖着些黑发,内芯用草木灰填实,再盖上被子,侧身而卧,猛一看和真人一般无二。 罗铮大惊失色,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撤刀在手,回头瞪着侍立一旁的刘俊,喝问:“父皇在哪?” 刘俊哪里肯说,罗铮大怒,冲上前甩了刘俊两巴掌,打得他摔倒在地,口角处鲜血直流。拳打脚踢,几番逼问,刘俊咬死了不开口,罗铮又急又气,自己杀父弑君,被这人看得清楚明白,不灭口更待何时,手起刀落,就往刘俊颈项间砍去。 他正要行凶,刘喜就带着十几个禁卫闯了进来。眼见哥哥就要命丧刀下,刘喜情急之下,抡起手中的长刀飞了过去,一刀削中罗铮的手腕,紧跟着飞身向前,一脚将罗铮踢到一边,扶起刘俊,看了看他的伤势,眼珠子都红了,恶狠狠回头,追着罗铮连踢数脚,喝道:“抓住他,捆好了,等皇上回来处置!” 罗铮虽有几下子花拳绣腿,可他的武艺都是宫里的师傅教的,平日就是练着好看,也没经过实战,哪像刘喜是真刀真枪,战场上拼杀来的本事。在刘喜手下罗铮哪有半点还手之力,被打得鼻青脸肿,痛叫不止,却只能口里咒骂,连爬都爬不起来。 原本抓住罗铮,事情也就告一段落,只等着一会儿从徐贵妃那里把天庆帝接回来,该如何发落都等罗平的吩咐。 谁料刚刚捆好了罗铮,孙长福就护着皇后杀进了寝殿,直奔被擒的罗铮的而去。禁卫们立时就乱了,各自抽出佩刀,将孙长福围了起来,跟着就是一场混战,皇后被夹在其中,她身份特殊,禁卫们也不敢动她,混乱里皇后还是冲到了罗铮跟前,解开他的绑绳,拉着他就往外跑。 刘喜急得跺脚,这要是跑了四皇子,岂不前功尽弃。急忙呼哨一声,招呼外面的禁卫进来抓人,众人一窝蜂似的闯进了寝殿,死死堵住殿门。罗铮见逃跑无路,推开皇后,抡刀就砍,想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宫外去。他拼了命,禁卫们自然也不敢放松,拼杀一场,罗铮终于不敌,被人一刀砍中胸前,扑倒在地。 皇后一见就急了,扑上去抱起罗铮。刀箭无眼,战场上哪有情面。罗铮胸前的袍子已被鲜血洇湿,血流如注,怎么摁压血也不止,眼见儿子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大喘了几口气,在自己眼前气绝而亡。 罗铮死了,皇后愣了片刻,抱着他使劲摇晃,儿子怎么也不醒,颤着手探了探鼻息,一点动静也无。鲜血染得自己身上的衣裳也殷红一片,看着刺目晃眼。皇后目光呆直,盯着那大片血迹又愣了半晌,才哼了两声,大哭起来,声音凄厉,闻者动容。 罗平病体沉重,已经连床榻都下不了了。昨日入夜刘俊就将他送到了徐贵妃那里,直到此时才被人抬回了寝宫。 一进殿门就看见如此惨象,罗铮是他的儿子,虽不如罗铭那样疼爱,但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心头像被人剜去一块,疼得滚下泪来,看了看床榻上被砍得稀烂的人偶,心里又是一阵恼恨,情感变换交替,罗平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若是皇后安于本分,罗铮也不会惨死,可说来说去,还是要怪自己太软弱,要是当初能坚持已见,不再立新后,也不至于让眼前这个女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皇后扑在罗平身上撕打,罗平动也不动,由她捶打许久,才长叹一声,劝道:“皇后,朕对不起你,你……” 罗平后面的话还未出口,皇后就变了脸色,从袖中拽出一把匕首,狠狠往罗平胸前扎去,“害死了我的儿子,你去死吧!” “哎哟!”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罗平不及反应,匕首已经到了他胸前。两个人此时挨得极近,罗平又病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更别说闪身躲避了。 屋中人等都吃了一惊,他们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上前施救,若是这一刀扎上,罗平就得立时毙命。 “扑”一声响,匕首割裂布帛,扎在罗平身上,鲜血登时滚了出来,皇后嘿嘿笑了两声,握着匕首,瞪着罗平,问道:“你为何不喜欢我?我哪点不如那个柳清月?是家世不如她,还是样貌不如她?我好端端一个女子,爱了你二十年,你却这般对我?嘻嘻……你流血了,阿铮也流血了……” 徐潜等人早冲了上来,拉开皇后,急忙查看天庆帝的伤势,解开衣襟一看,幸好皇后神志不清,这一刀扎得不深,刀口也没有扎在要紧的地方,并不致命。 皇后被徐潜拉了一个趔趄,摇摇晃晃走回了罗铮跟前,笑道:“阿铮要做皇帝了,我的阿铮要做皇帝了,哈哈哈……” 连笑数声,皇后轻轻抱起罗铮,“阿铮睡了,好乖,等阿铮醒了,我们就登基做皇帝。” 皇后紧紧搂着儿子,口中咿呀哼唱,柔声细语,温柔舒缓,像在哄睡梦中的婴孩。 众人都觉心酸,落至如此境地,虽说是他们咎由自取,可也太惨了些。 罗平不顾伤口,从床榻上挣扎起来,叹了一声,吩咐道:“先将皇后送回宫去,找人好生照料。四皇子送去先帝跟前,埋了吧!对外也不要声张,就说四皇子暴病而亡,皇后思子成狂,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这已经算是厚待了。总算是顾全了四皇子的脸面,没有将他领兵擅闯皇城,执利刃杀进天庆帝寝殿,弑君杀父的事揭露出去。这样一来,他死后仍可厚葬于皇陵,他的妻子儿女也不必获罪受刑。 有宫女上前去扶皇后,小太监们要搬开罗铮的尸体,挪出殿外。皇后开始还愣征着,被人扶着也没反应,乖乖的站起身来,还笑了两声,等一看见有人挪动罗铮的尸体,她一下跳了起来,扑在罗铮身上,任人怎么拉扯也不松手,嘴里呜咽嚎哭,谁碰她就咬谁。 众人无奈,最后还是从一众人犯里把皇后的贴身宫女玲儿找来,让她又哄又骗,才把皇后带回宫里。 第99章 陪罪 安顿好皇后,徐潜带人收拾残局,先将康乾宫内的尸体抬出宫外,让小太监们赶紧把宫苑内外的血迹打扫干净。 今日闯入宫中的叛党有千人之多,虽说像孙长福这样的主犯已被擒获,但搜捕剩余的残党也要花费好一番工夫。皇宫太大,叛党随便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就够他们搜查一阵子的。徐潜不敢怠慢,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严查才行,万一有个纰漏,跑了一个半个,躲进后宫里去,伤了宫里哪位娘娘,都够他头疼了。 加强戒备,来往巡查足足增加了三倍的人手,徐潜这才略略放心,汇合了赵猛、刘喜,去给罗铭送信。 罗平刚刚在卧榻上躺下,听说罗铭已平安从北莽回来,此刻就在城外,真是喜得什么都忘了。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迭声的叫刘俊,让他速速去接罗铭进宫,他是一刻都等不了了,真想现在就看见自己的孩子。 众人都没敢跟天庆帝说实话,昨晚将他移出寝宫,也只说是得到消息,有人要暗害于他,让他到别处暂避一时。就怕这位皇帝知道罗铭回来,会迫不急待的下旨把罗铭招进宫来,那他们这些天辛苦撒的网,下的饵,可就全都白费了。 刘俊扶住罗平,劝道:“靖王刚刚攻破城门,此刻正捉拿刘裴一党的余孽,皇上莫急,人都平安回来了,还怕见不到么?” 罗平头重脚轻,想下床都没力气,挣扎了两下,还是跌回床榻上,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只要没亲眼看见罗铭平安无事,心里就不踏实。 恨得骂道:“捉拿余孽难道比他进宫见朕还重要?这个不孝子,朕千咛万嘱让他不要去北莽,结果他还是抗旨去了。朕,朕非好好惩治他不可!他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抓人什么时候不行,就比见朕还要紧?” 他连说几遍,刘俊都笑而不语,默默解开罗平胸前的衣襟,从小太监手上接过一个扁盒,打开了里面是些微红胶状的药膏,轻轻用玉制小匙舀出一些,摊开了均匀抹在他伤口之上,重新换了干净布巾包裹,又喂他喝了一碗汤药,这才放心扶他重新躺下。 罗平还在那里愤愤不平,又嘟哝道:“铭儿回来一定叫醒我!” 刘俊笑应了一声:“是!” 此时罗铭早领着二千精兵杀进了京城。五城兵马司哪敌得过这些刚从战场上回来的精兵强将,才两个时辰,肖文恺就带人撞开城门,杀上了城楼。 刘裴惊慌而逃,大皇子也被一众门客护着逃下了城楼。罗铭一鼓作气,下令:今日一定要将刘裴与罗钧一党全部肃清。 众将士分散开来,四处拿人,这才拖延到了现在。 天近亥时,众将纷纷回来复命。刘裴、大皇子被擒,其余叛党也抓得差不多了,只有罗钧手下的军师张桥没被抓住,查而无果,只好先回来与罗铭禀报一声。 罗铭听后就皱眉,今日在城楼上他记得还见过这个张桥,罗钧与他耳语了几句,张桥就下了城楼,此后再也没见过。看来就是那时,这个人撇下罗钧逃走了。 罗铭心中隐隐不安,他见过张桥几回,这个人机智多谋,对罗钧也十分忠心,万不会抛下主子,一个人私逃出城。那么这个人就应该还在城里,他会去哪呢,又躲在何处,是否罗钧还有什么奸计? 想了半天也无结果,罗铭也就暂且搁在一边,吩咐人严加看管刘裴和罗钧,以防有余党前来搭救他二人。 先与三军将士回西北军营,见过柳子期后,粗略讲了两边的战果,罗铭听闻天庆帝受伤,心里也急得要命。交待柳子期善后,又让流烟先回靖王府等他。 罗铭与流烟说道:“我先进宫去一趟,我不顾父皇反对,私自领兵去了北莽,父皇那里还不知怎样怪我,如今他又受了伤,我更得请罪去,好生安抚劝慰,等父皇火气消了,我再来接你。” 流烟让他不要担心,笑道:“皇上看见你好好的,还能有什么气,只怕怎么看都不够,这两天你都别想出宫来了。” 罗铭也笑,他两辈子都没有长辈对他这么好过,说来是挺感动的。有时想起来,前一世父母去世的太早,他连他们的长相都记不清了,他们对自己如何也只是模糊的有个印象。没想到来了这异世,却能体会一把舐犊情深的父子之情,也真是世事难料了。 两个人分开,罗铭去了皇宫,流烟带着林哥儿回了靖王府。 话分两边,先说罗铭。 罗铭骑着黑马,飞也似的往皇城赶。进朱雀门正与徐潜撞个对脸,两人都勒住缰绳,罗铭急忙跳下马来,躬身就要行礼。徐潜一鞭子甩了过去,停在罗铭脸跟前,恼道:“你寒碜我是不是?我寸功未立,又没去太平岭上杀敌,你行得哪门子的大礼!” 罗铭还是躬了躬身,笑道:“我身在禁卫营,见了主帅自然要行礼。” 给徐潜难受的,知道罗铭是取笑他,呸道:“不敢!靖王千金之体,又以一人之力,逼退北莽五十万大军,是我东离的英雄,还是徐潜给靖王行个大礼,表表心中感念之情!” 说着话徐潜也下了马,大步到了罗铭面前,撩衣就要跪。罗铭见他认了真,急忙搀扶,说笑几句,才正色道:“我这礼不是白行的。徐将军保父皇平安脱困,护驾有功,罗铭这一礼,是谢将军救了我父亲的性命。” 徐潜这才释怀,晃了晃脑袋,得意道:“哼,此许蟊贼,还不值我牛刀一试!”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徐潜亲自送罗铭进了康乾宫,又道:“怕还是有漏网之鱼,这几日我会加派皇城中四处巡查的次数,至少加了三倍,尽量让中间没有间断,一旦发现漏网残党,一律格杀勿论。” 罗铭对徐潜极为放心,让他看着安排,有事就去康乾宫找他,这两日他应该都在宫里。 到了康乾宫门口,徐潜告辞而去。罗铭快步迈上石阶,三步并两步进了正殿大门,直奔罗平的寝殿。 罗平睡得正熟,屋中只有刘俊一人守在卧榻边上,他目光低垂,一点视线全都放在卧榻之上,罗铭都到了跟前,刘俊才恍惚听到动静,急忙站起身来,看见罗铭先是一惊,后又喜上眉梢,跪下行礼,说道:“靖王可回来了!” 罗铭急忙伸手,搀刘俊起来,两人怕吵醒罗平,稍走远了些,才道:“以后见我都不必行礼了。” 又问他:“父皇的伤势如何?” 刘俊慢慢答道:“不碍事,太医说刀口不深,敷几天药就好。倒是前些日子皇上因为想念靖王,思虑成疾,心病拖得太久,勾起了陈年旧症,整日心悸气喘,行动无力,再加上茶饭不思,身体拖得越发虚弱了。刀伤好医,但心病却麻烦难治。不过幸好靖王已经平安回来,多在皇上身边陪伴,这心病自然可以不药而愈。” 罗铭点头称是,又问几句,这才放下心来。因看见刘俊脸上还带着伤痕,就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再传马太医来与你瞧瞧,千万别留下病根。” 刘俊一笑,摇头道:“无事。皮外伤罢了。” 刘俊这人外冷内热,表面平淡,却对罗平忠心不二,罗铭对他除了敬佩就是感激,罗平两次遇险,全都多亏有刘俊在身边护持,不然可真是凶多吉少。 他不肯让太医诊治,罗铭也就不再强求,开口让他回去歇着,罗平这里自己守着就好。 刘俊虽不情愿,但想到若是天庆帝醒了,看见罗铭一定比看见自己高兴得多,心中有些怅然,苦笑一声,退了出去。 罗铭来到卧榻边,罗平还是睡得安稳。想是来回折腾了一整天,这会儿是累极了。 比自己走时,罗平瘦了不少,两腮凹陷,脸色也更加的不好看。罗铭看着觉得心疼,也不知他是怎样惦记自己,才把身体祸害成这样。 就在脚踏上坐下,罗铭单手支腮,一肘横在卧榻上,守了罗平一宿。 翌日一早,还是罗平先醒了,睁眼就看见罗铭趴坐面前,睡得正香。 罗平还以为自己做梦呢,揉了好几回眼睛,又轻轻戳了两下,才确定眼前真是罗铭,不是梦。又一骨碌爬了起来,先是高兴得想哭,后又恨得咬牙,伸出手掌就想狠狠给他一巴掌,手到了罗铭跟前,却怎么也舍不得了,摸了摸孩子的脸,觉得瘦了,也不知那个流烟是怎么照顾人的,都不远千里追去了北莽,咋也不知道给孩子做点好吃的补补。 拽过一件披风来,想给罗铭搭在身上,这一碰就把罗铭给碰醒了。罗铭睁眼一看,罗平正瞪他呢。忙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跪下行了大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罗平一听这话就抹了眼泪,这些天的思念、害怕全都发泄了出来,拉起罗铭,上下打量,真怕少看一眼,孩子就又跑没影了。 罗铭笑问:“父皇饿了吧,儿臣传膳去。” 罗平抬眼看他嬉皮笑脸的,不由又气了起来,举手就拍了罗铭两巴掌,打完了就哭,哭了又打,恨得咬牙切齿,骂罗铭:“不孝!” 罗铭怕罗平摔倒,忙扶他,笑道:“父皇莫急,儿子就在你跟前,想打多少都是有的。” 一句话又勾起了罗平的伤心事,狠狠在罗铭背上捶打两拳,哭道:“再不许去那些虎狼之地了,朕就是不要江山,也不准你再去了!” 罗铭也不敢辩驳,只笑着应了,又吩咐人传早膳进来。 第100章 去向 亲自端过净面用的东西,罗铭帮天庆帝净面、更衣,收拾利索,扶他靠坐在榻上,自己又要了水来洗漱干净,早膳也就上来了。 早有太监在卧榻上支好一张矮桌,宫女们先端过一碗牛乳,又有几样清粥和十来样小菜。在矮桌上摆好了,众人都退了出去,留下天庆帝与罗铭父子二人。 罗铭盛了一碗粥,搁在罗平面前,布好羹匙,笑道:“儿臣听说父皇胃口不好,吃不下饭,特意吩咐御膳房熬了好几样粥,父皇尝尝,若是不合口味,还有别的,儿臣再让他们换去。” 罗平皱着眉头,看见饭竟比看见药还难受,拿起羹匙,抿了一口粥,不耐烦道:“还不都是一个味道……” 罗铭也皱了眉,吃多少药都不如食补管用,哪能不吃呢。 平日罗平用膳都是一个人,他说吃就吃,他说不吃也没人敢劝他,刘俊偶尔多说一句,罗平都得甩脸子,因此更没人敢劝他了。如今罗铭回来,可就不能再依他的性子,做的对也就算了,做的不对就得改了,管你是不是皇帝呢。 罗铭端起碗,勺一匙粥送至罗平嘴边,哄道:“这是用金丝枣熬的小米粥,软糯香滑,味道清甜不腻。父皇乖乖吃了,儿臣一会儿陪你到御花园里走走,午饭儿臣也陪你一块吃,如何?” 听说罗铭能陪自己一整天,罗平喜道:“真的?” 罗铭赶紧点头,罗平这才满意,接过碗来吃了半碗粥,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罗铭叹了口气,看来以后还有得磨了。也不敢强求,再惹恼了,更不好哄了。真是老小孩,越老越像小孩,吃个饭还要哄着劝着,竟比林哥儿还难缠。 撤了早膳,罗铭看罗平精神不错,就陪着他多说了一会儿话,罗平问他去北莽后的经历,罗铭挑些新鲜有趣的说了,一路上的艰难、凶险,自然都避过不提。 父子俩正谈得高兴,刘俊突然领着崔太监走了进来。 崔太监急得满头是汗,手里还拉着一个正嚎啕大哭的小娃。那小娃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崔太监也快急哭了,进屋来先给天庆帝行了礼,然后就往罗铭跟前一跪,苦道:“千岁爷,您可救救老奴吧!” 罗铭不由奇怪,这两个人怎么凑在一起进宫来了。 拉过那小娃,轻轻拍了拍他后背,让他别再哭了。又问崔太监道:“怎么了?林哥儿怎么哭成这样,流烟呢?” 崔太监听罗铭问他,一拍大腿,急道:“您可问着了,这孩子可不就是要找流烟公子,所以才哭成这副模样。” 罗铭奇道:“流烟不是跟林哥儿回了靖王府么,还要去哪寻他?”让崔太监起来,不要着急,细细说清原委,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听得人更糊涂了。 崔太监站起身,抹了两把汗,才道:“昨晚流烟公子回府,哎哟,可把老奴高兴坏了。您去北莽,流烟公子想您,说什么也要寻您去。老奴怎么劝他也不听,这不,就撇下府里一大摊子事走了。老奴不是跟您邀功,府里前前后后,大大小小,那是多少事……” 罗铭抬手打断崔太监的话头,冷道:“说正题!” “哎,老奴这不是正说着,马上就到了。昨晚流烟公子回府,身边还带着这位小公子,天也晚了,老奴不敢多打扰,简单交待了几句府里的事,就各自回房睡了。谁料早上才一起来,就有人送来一封书信,指名是给流烟公子的。流烟公子看过信后,就说要出府办事,让老奴帮忙照看林小公子,老奴自然没说的,送走了流烟公子,就领着林哥儿在府里玩,才玩了一会儿,也不知这位小爷是怎么了,突然就大哭大闹起来,说什么都要找流烟公子去,老奴怎么也哄劝不住,又怕孩子哭坏了,实在没辙,这才巴巴的跑到宫里找您来了。” 罗铭开始也没在意,当听到流烟出府,就有些急了,忙问道:“流烟出府多久了?” 崔太监就怕罗铭生气,看他瞪眼立刻吓得一缩脖,小心答道:“不久,才半个时辰。他刚走,林哥儿就哭闹起来,看着挺乖巧的孩子,就在地上撒泼打滚,闹翻了天的要找流烟公子去。老奴哄了半天,又跪又求,他还是不住嘴的哭闹,老奴实在没辙了,片刻不敢耽搁,备了车就带他进宫来了。” 崔太监也不清楚林哥儿是什么身份,可看流烟对林哥儿十分疼爱,举止亲近,心中就不敢怠慢。孩子哭闹,他怕万一哭出个好歹,自己再担了罪过,因此才急中生智,想把孩子送进宫来交给罗铭,那随便林哥儿怎么哭去,都与他没了干系。 罗铭越听越不对劲,又问:“流烟可说了他要去哪里?有没有带人跟随?” 崔太监道:“人倒是没带,就见流烟公子一个人骑马朝北去了。” 罗铭更是心焦,说好了让流烟在府中等着自己,如今他突然离府,又没有说明去向,还把林哥儿一个人抛在家中,以他平日对林哥儿的疼爱,要是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他断不会如此行事。现在城中正乱,万一遇到太平候或刘裴等人的余党趁机行凶,那流烟岂不是凶多吉少。 实在放心不下,罗铭急忙叫人备马,拉过林哥儿,扳着他的肩膀说道:“林哥儿,你在宫里好好和爷爷呆着,不许再哭闹。” 小娃抽噎两声,点了点头。孩子的预感是最准的,流烟走后,林哥儿就觉得心慌难受,好像母亲过世时的感觉又回来了似的,这才忍耐不住,大哭了起来。 罗平听得糊里糊涂,也不知打哪蹦出个小娃来,又见罗铭要走,心里更觉得不痛快,嗤道:“那么大个人了,还能丢了?也许只是在附近转转,过会子就回来了。” 罗铭也想过,但总觉得不可能,流烟素来谨慎,又最是个省心省事的人,如果只是随意转转,断不会连去向都不交待清楚,就这样含含糊糊的就走了。 “父皇!” 罗铭喊了一声,天庆帝的心就软了,看他急的那样,也不忍心再拦着,冷着脸说了声:“去吧。找到人就带进宫来,搁在眼跟前,省得你在朕这里呆不住,还要时刻惦记着外面。” 罗铭心中感激,忙躬身道谢。 罗平摆了摆手,从罗铭身边接过小娃,细端详了两眼,笑道:“长得倒是挺俊的,叫什么名字?” 小娃似乎也挺喜欢这个穿黄袍子的人,睁着大眼盯着罗平袍襟上的五爪金龙,脆生生的答了一句:“我姓林,没有名字,人家都叫我林哥儿的。” 说话清楚明白,小人儿又长得白净顺眼,罗平更喜欢了,把小娃抱到卧榻上,挨着自己坐好,搂着问他家乡父母,又是怎么来了这里。 小娃脸上露出些愁苦模样,他也说不清楚,只把记得的说了一点。就这些也把罗平心疼坏了,这么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又没了亲生爹娘,可怜他怎么过来的。 见爷俩有问有答,罗铭才放心离开。出了康乾宫,又拉着崔太监细问了问,也没问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流烟一早离家,似乎是刻意不让人跟着,什么话都没留下,就一个人骑马走了。 罗铭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出宫骑上黑马,直往北追去。乱闯也没有头绪,猛然想起追风自去北莽起就一直跟着流烟,他没有发话,追风如今应该还是跟在流烟身边贴身保护。心中多少安定了些,有追风在,流烟就不会出什么大事。 罗铭勒住马缰,叫了一声:“奔雷!” 奔雷从树上跳了下来,单膝跪地,应道:“主子!” “你们暗卫之间可有传递行踪的法子?” “有!” 罗铭大喜,忙吩咐奔雷速速想办法联络上追风,看他在哪个方向,什么地方。 奔雷领命去了,不多时回来报道:“追风在北城,胭脂院里。” “胭脂院?”罗铭诧异道。流烟去胭脂院做什么? 飞马赶到胭脂院,罗铭跳下马来,就见胭脂院大门紧闭,门前一派萧索,青瓦白墙的院落看着安宁寂静,一点也看不出上次来时的嚣闹繁华,若不是来过一次,罗铭险些以为走错了地方。 在门口转了几圈,罗铭还是决定偷偷潜进去看看,如今情况不明,也不知流烟是不是真的在里面,还是悄悄打探,不惊动他人为好。 将马拴在树上,罗铭绕开正门,来到后院山墙的位置,翻身上了高墙,纵身一跃,翻进了墙里。 在院中站定,四下打量,院里的摆设与他上次来时没什么差别,只是院中好像格外安静,连一点人声都听不到。四处找了一遍,罗铭就确定不是他的错觉,整座胭脂院里的确是一个人影都不见了,前后几进的院子,竟连一个小厮、杂役都没有,连那些倚栏卖笑的姑娘都不见了踪影,院子里空荡荡的,这些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一瞬间胭脂院内便像增添了无数可怖的气氛,明明有红日高照,却无端觉得这院子里有些阴森。 “主子,找到追风了,他在前院正堂里,流烟公子也在。” 有了流烟的下落,罗铭急忙与奔雷赶去正堂。 正堂就是上次罗铭与大皇子和白蕴清饮宴的地方,楼分两层,格局宽敞,尤其是厅堂里,罗铭记得还有一座极大的高台。 到了门口,罗铭没敢进去,先躲在暗处瞧着里面的动静。 流烟果然站在厅堂正中,他对面还站了一个人,正是大皇子罗钧手下的军师张桥。 罗铭一见张桥,就暗道自己糊涂,早该猜到这胭脂院就是罗钧的产业,不然上次哪会那么凑巧遇到浅欢呢。 第101章 收买 流烟与张桥对面而立,他俩东边的角落里还蹲坐着几个农家打扮的人,这几人中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看样子是一家子。流烟看着这一家人,脸上难掩哀戚,只是这哀戚转眼就变成了愤懑,过一时又化为无尽的悲凉。 流烟长长的叹了口气,像是心中已经麻木,他僵硬着一张脸,木然转过头去,再也不去看那家人一眼。 面对张桥,流烟冷冷说道:“你叫我来此,可是打错了算盘。” 张桥一身灰色布衣,脸上尽是风霜之色,才一夜不见,他已经心力交瘁,眉目间疲态尽显。 张桥苦笑一声,叹道:“成王败寇。大皇子已经被靖王擒获,我们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就连这最后的老窝,都被这里的管家给卖了。郑槐那个无耻小人,大皇子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却在这最要紧的时候在大皇子背后捅刀子。他卷了钱财跑了,只给我留下这么一座空院子,我……我千算万算,还以为来了这里就能有个退路。哪料到退路没有,竟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呵呵,落魄如此,我还能打什么算盘。” 这胭脂院罗钧已经营多年,他积攒的钱财有半数都存放在此处,原想他万一出事,还能有这里的钱做个最后的保障。哪想到最信任的人却在紧要关头背主私逃,胭脂院的管家郑槐听闻罗钧被擒,立刻卷了所有值钱的东西逃出了京城。 张桥本以为到了这里,就能筹到足够的钱财四处打点,这样就算罗钧被擒,也能用钱买出一条逃生之路。可他来时,等着他的竟是人去楼空,别说钱了,竟连一个大子都没给他剩下。 张桥急得顿足捶胸,几乎气死。此时罗钧已然被擒,府里也被查封,真是投奔无门,被逼到了绝境。幸好他们手里还有最后一道救命的符咒,不然张桥也只好束手就擒,等着罗铭派兵来抓他了。 抹了把脸,张桥打点起精神,成败在此一举,他可不能现在就倒下。 指了指蹲在墙角的老汉,张桥笑对流烟说道:“我跟了大皇子多年,也算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好人有,坏人更多。只是虎毒尚不食子,真没有想到,这世上竟有以贩卖亲生儿子为生的人。说来也是流烟公子的身世堪怜,才会遇到这样一个见钱眼开,连亲生儿子都能卖了换钱的父亲。” 流烟闭了闭眼,前尘往事都被张桥的话语牵动,此刻像活了一般,在他脑海里来回跳跃。他想起自己幼年时站在灶台边烧火做饭,因为个子太小,够不着锅台,常被父亲骂没用。 小时候挨打受骂流烟都不觉得害怕,他最怕的就是看见家中那辆独轮车,因为每次父亲推出那辆车来,就是又寻了一户人家,要把流烟卖掉换钱。 如此种种,原本陈旧的记忆都鲜活起来,那恐惧深入骨髓,以至于流烟此刻看到他的父亲,还是会忍不住浑身发抖。幼年的自己弱小无助,连惟一的亲人都在谋算着自己能为他换来多少利益,亲情之类,也早被贫苦压榨得所剩无几。 心口的疼痛变得尖锐,流烟伸出手掌用力按压自己的胳膊,想让身体不要再颤抖。这是流烟一辈子都不愿再记起的往事。可张桥,却带着他的父亲,带着这个他最不愿见到的人来到自己面前,把旧时的伤口全部都翻搅开来,让它重新又流出了鲜血。 今日大一早,流烟刚刚起来,门外就有人送来一封书信,信是指名给他的。流烟接过信去,见信是封好了的,信皮上只写了一个名字:青柠。 流烟看了书信上的名字就再也坐不住了,青柠是他的乳名,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和他的亲生父亲,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了。 急忙打开信皮细看,信里也只写了一句话,让他速到胭脂院去,否则就等着给自己的父亲收尸。 流烟的心一下就慌了,能够知道他的乳名,说明信中所言非虚,这个人的确是他的父亲。可写这封信的人是什么目的,自己一介草民,又身无长物,若说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无非也就是得了罗铭宠爱这一点了。罗铭刚刚平息乱党,此时正是要紧的时候,万一真有人用自己的父亲来逼迫威胁罗铭,那岂不是平白让他多了一重顾虑。 前思后想,流烟还是决定去胭脂院看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拖累罗铭,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都不能让这个人给罗铭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流烟重又将目光移了过去,看着眼前这个快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父亲。他变了许多,满头乌发已经花白,脸上皱纹堆累,双目也变得混浊,过去那个总是瞪着眼骂他的父亲,早已变成一个垂暮老者。 那老汉也正打量流烟,眯着眼看了半晌,试探的问了一声:“你是柠哥儿?” 流烟沉默许久,才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 老汉更加欢喜,两步走上前来,围着流烟来回看了两遍,笑道:“是,是柠哥儿,你都长得这般大了。” 流烟心里更加难受,那疼痛像辗子一样挤压着胸口。他望了一眼谢老汉身后的妇人和孩子,轻笑道:“父亲终于能续娶一房妻子,流烟总算是有了点用处。” 谢老汉脸上一红,当年他就是拿卖流烟的钱娶了一户贫家女子为妻,还置了几亩薄田。如今又生了一子一女,日子虽不宽裕,却也能吃饱肚子,比过去是强得多了。 “这,这个,爹当年也是没法子,没法子不是……不然谁想卖儿卖女的过日子。” 流烟摇了摇头,轻叹道:“我并没怪你。” 谢老汉脸上立刻露出喜色,搓了搓手,咳了一声,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拉着流烟的手,谢老汉亲热的拽着,又说道:“爹听那位张官人说了,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好极了,吃喝不愁,还使奴唤婢,大户人家的公子都跟不上呢。这不,爹的日子艰难,这些年也没敢见你。” 拉扯了半天生计艰难,谢老汉话锋一转,突然说道:“听说你如今在靖王千岁府上,还是王爷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哎哟,这可真是天大的福分,王爷哟,那也是一般人能见的?可我儿子竟是王爷跟前的人,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爹听了高兴得一夜都没合眼,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 流烟冷冷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父亲是跟张桥一起来的,张桥是大皇子的亲随,是他手下第一可用之人,若说他只是带着父亲来跟自己叙旧,这里面没有半点蹊跷,又有谁信呢。 自顾自说了半晌,流烟也不接话,把谢老汉急得抓耳挠腮,也不知怎么跟流烟提那话头,回头看看张桥,见张桥朝他摆了摆手,又恶狠狠的对着他的妻子儿女比划了一下,那意思他要不说,就杀了他的妻儿泄愤。 谢老汉立时吓得软了手脚,忙转过头来,拉着流烟殷勤笑道:“嘿嘿,爹来看看你,顺便还有一件小事求你。” 流烟早有所料,还是默然无语,只听他下面要说什么。 谢老汉干笑了两声,续道:“真是小事,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 流烟猛的抬头,举目望去,冰冷目光直盯着眼前的人,把谢老汉盯得愣是矮了一截,倒退了一步,心里直发寒,暗道:“乖乖,怪不得人都说宫里调/教人呢,自己这个儿子可是大变样,不只神情举止,就连内里气质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了。” 事已到此,就算他不开口,张桥也不会放过他们,咬了咬牙,谢老汉一口气说道:“你是爹的儿子,爹也不跟你客气了。就直说了。这位张官人说了,只要你肯在靖王面前美言几句,放他家主子一条生路,他就给咱家一千两银子的酬谢。你要是没那个本事,爹也不揽这个差使,这不是听说你正得宠,靖王爱你爱得什么似的,你在他面前说一句话,那就跟圣旨一样,爹这才应承下来。反正只要你说一句话,那靖王千岁竟是没有不听的。有这样的好事,你早就该拿来多捞点好处,也为你日后打算打算,免得哪天王爷厌弃你了,连个安身之所都落不下……” 谢老汉总算说到了正题,开始还觉得难开口,可越说越是顺嘴,口沫横飞,想到那一千两银子,眼前都觉得亮闪闪的。 流烟默默听着,心中已是冰凉一片。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而来。他的父亲不是因为觉得愧疚或想念,而是因为自己又能给他换回一大笔钱财,才赶到这里来的。 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本该爱护自己的人把自己看成了摇钱树,倒是一个无关外人把自己放在了心坎上疼惜。 想到罗铭,流烟脸上泛起一个笑容,轻轻淡淡的,唇角微微勾起,心里都缠绕着丝丝甜意。 谢老汉见流烟笑了,以为事情已然成了,流烟这是答应了,忙也笑道:“这就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既然应下了,就快快回去,找靖王求情,放大皇子出来,爹拿了银子,就能把家里的草屋翻盖一新,再给你弟弟说上一房媳妇。” 张桥也急忙上前,喜道:“多谢流烟公子。只要你能救大皇子出来,我们立刻离开京城,绝不再与靖王争抢什么。至于银子,也请尽管放心,绝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这是他多年攒下的私房钱,也是他最后的家当。全都拿了出来,递给流烟,“这银子足有几万两,请流烟公子笑纳!” 流烟接过银票,旁边的谢老汉眼睛都看直了,紧紧盯着银票,喜得眉飞色舞,真恨不得扑上前去,从流烟手里夺下银票,捂在怀里。 流烟仔细数了数,九万两不足十万,他拿着这撂银票,不由就笑了起来。 第102章 威胁 流烟轻声一笑,叹道:“十万两银子,还真是挺多的。我与罗铭相识至今,他都没有给过我这么多银子。我辛苦替他操持王府,常常累得腰酸背痛,他也没有与我道过一声辛苦。” 张桥急忙道:“正是如此说,公子辛苦半生,也未必能得来十万两银子的酬劳,今日不过是开口说一句话,于你无半分损害,却能轻轻松松的收下这些钱财。何乐而不为?” 谢老汉也帮着搭腔,“是这个理,柠哥儿,现成的钱做什么不拿?不拿那就是个傻子!” 流烟微微颌首,沉思道:“想来我的确是傻!明知道只要我开口,哪怕要黄金铺满床榻,明珠坠满宫室,罗铭也会二话不说的替我办到,可我却每日规规矩矩的守在屋中,从不求他什么,只一心盼着他能早些回府,与我多说几句话。 摇头苦笑,“我是傻,我是爱他爱傻了。为了他再苦再累我都不怕,别说这区区十万两银子,你就是拿东离的万里河山来换,也抵不过罗铭一根头发。” 流烟抬起头,甩手将银票朝张桥扔了过去,腰背挺直,傲然说道:“想拿银子来收买我,也未免把流烟看得太过轻贱了。流烟虽自幼为奴,长到这么大,受尽了欺辱打骂,在外人眼中,流烟也许只是个小小的男宠,能够被人看得起,也无非是因为得了靖王的宠爱。可你忘了,流烟也是个有铮铮铁骨的男人,我心中有大义,有爱憎,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爱罗铭,爱得没有半点世俗杂质,为了他我可以不要名分,为了他我可以粉身碎骨再所不惜。你把这银票收回去,少在我面前羞辱人,流烟就是冻饿至死,也不会要这样的昧心钱。” 说罢流烟背转身去,不再看张桥和谢老汉一眼。 “我不会替大皇子求情,你们快快走吧!” 张桥大惊失色,这结果实在是出乎所料。流烟在他眼中就是一个男宠,罗铭喜欢他,把他留在身边,这么多年也没再宠幸过旁人,俩人的情分的确是不一般。可就算如此,他男宠的身份也是定准了的,就算罗铭把他宠上天去,流烟也逃脱不了身份的限制。 既然是男宠,自然就低人一等,在东离,这就更是一个男人抹不去的污点。只要是男人,就没有甘心如此的,肯定会千方百计的为自己的后路做打算。流烟是男宠,那就不应该有例外,张桥怎么也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竟然当众直言他爱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身份还与他差了十万八千里,两个人几乎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都挨不着边的。可在流烟口中,他的爱情却是如此光明正大,他爱得干净,爱得磊落,就如他所言,爱得不含一点世俗杂质。他只是纯粹的爱上了罗铭本人而已。 不只张桥,连谢老汉都惊得张大了嘴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羞怒的指着流烟,骂道:“你……你这是不要脸!” 张桥震惊片刻,立刻恢复如常,如今不是诧异这些的时候,今日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一定要逼得流烟去求情才行。这是大皇子惟一的生路了。 张桥躬身施礼,又求道:“在下求求流烟公子了,若是嫌钱少,这里还有胭脂院的地契,这所宅子位置极好,日后重新开张,一定生意兴隆。流烟公子,大皇子与靖王是亲兄弟,你开口求情,靖王那里也绝不会怪你,在下求你了!” 流烟面容冰冷,不为所动。张桥见他一脸决绝,就知道事情不妙,没想到流烟看似柔顺,却有如此骨气,还真是让他说中了,想在他身上打主意,自己真是打错了算盘。 大皇子被擒,大皇子一党也基本被罗铭肃清,城中戒严,到处都有捉拿他的官兵。如今前无进路,后有追兵,已然到了绝境,再不使点非常手段,难道真要束手就擒? 张桥心思电转,脸上渐渐露出狰狞之色。他猛一转身,一脚将身旁的谢老汉踹倒在地,伸手从腰间拽出一把长刀,横在谢老汉脖颈上,喝道:“流烟公子若是再不识抬举,那就休怪张桥心狠手辣!” 谢老汉站在一边,正盯着地上的银票发愣,偷偷盘算趁张桥不备,拣起一张两张的掖进怀里,估计他此时情急,也不会一张一张算计去。 正盘算得高兴,想着何时下手,腰间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扑倒在地,还没缓过劲儿来,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谢老汉哪见过这阵势,在村里宰牛都不用这么大的刀,立时慌了手脚,整个人都瘫了,吓得连喊带叫,不住求饶道:“官人千万别杀我,别杀我,老汉家里还有一双儿女,你杀了我就等于杀了一家老小,四条人命啊!” 张桥闻言,朝流烟处努了努嘴,冷笑道:“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我也不想杀你,可你儿子若是逼得我没了活路,那可就休怪我无情了!” 谢老汉也反应过来,忙转向流烟,求道:“柠哥儿,快救救我!我可是你亲爹,亲爹啊,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你亲爹被人宰了,也不肯开口去求靖王?” 流烟也变了脸色,他见过张桥几次,一直觉得他风度翩翩,是个文生公子,谁想他竟然腰藏利刃,持刀杀人,转眼就变成了穷凶极恶的凶徒。 眼见父亲被人拿刀抵着,流烟几乎脱口而出,喊道:“别杀他!” 张桥干笑两声,“不杀他容易,只要你答应去求靖王,放大皇子出来,我立刻放了你爹!” 流烟皱眉紧蹙,摇头应道:“不可!” 若放了大皇子,等于放虎归山。张桥嘴里说得好听,说大皇子脱困后一定安分守己,不会再起什么歪心思。可看他二人往日的所做所为,为了争皇位竟能勾结敌国,连江山祖宗都能卖了,与这样的人谈交易,哪有什么信用可谈。 张桥哈哈大笑,讽刺道:“流烟公子倒是痴情,为了一个男人,连生身之父都能不理。真是天下少见!你枉顾生父性命,就不怕日后被人骂做畜生不如?” 谢老汉也急红了眼,跟着骂道:“你个混帐小子,什么男人迷得你连亲爹都不管了!” 不管二人如何辱骂,流烟都咬死不松口,这样的事是绝不能答应的,否则自己就再也没脸去说什么爱他了。 张桥的耐心渐渐耗尽,脸上凶像毕露,刀往里推,恶狠狠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亲眼看着这老儿人头落地!” “不要!” 角落里的妇人大叫一声,飞扑过来,在张桥面前又拜又求,让他不要动手。 张桥一脚踢开她,那妇人不敢再上前,只好转身去求流烟,“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哀声哭道:“你,柠哥儿,你救救他吧,救救他,他是你爹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就算不为他,也要为了这两个小的,他们可是你的亲弟弟、亲妹妹……” 手拉两个孩子,让他们也与流烟跪下,“快给你哥哥磕头,求他救救你爹!” 两个孩子早吓傻了,听话跪下,大哭不止。 那妇人扑在流烟身上,哭得声嘶力竭,两个孩子也跪在流烟脚边,又哭又求,把流烟的心哭成了一团乱麻。 流烟对父亲并没什么感情,时间冲淡了一切怨恨、亲情,他与谢老汉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父子之情。可就这样让流烟亲眼看着他命丧刀下,他心中还是觉得不忍。不是流烟软弱,也不是他乱使好心,就算眼前被威胁的人是无关路人,让他亲眼看着这人惨死,流烟也会于心不安,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与他有血缘牵绊的亲生父亲。 流烟左右为难,扶起那妇人,让她不要再跪了。那妇人怎么也不肯起身,抱着流烟的腿哭叫哀求,说流烟如果不答应,她就碰死在他面前。 被人以命相逼,流烟实在无法,心中纷乱复杂,胸口也说不出的难受,情急之下,他从袍袖里抽出一把匕首,那是罗铭给他让他做防身之用的。 流烟用匕首抵在喉间,朝张桥高声喝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也不用牵扯旁人。你放了他,若要以命抵命,流烟用这条命来换他也就是了!” 流烟手掌一推,锋利匕首刺破肌肤,白皙的脖颈上立刻滚下血珠子来。张桥也不料他有此一招,刚一愣征,就觉得手腕一麻,再回神时,手里的刀已被追风的长剑卷了过去。 张桥惊异万分,刚要说话,罗铭就从厅堂外面大步闯了进来,到了张桥跟前,举拳就打,痛揍了一顿,打得张桥倒地不起,惨叫连声,罗铭才狠道:“若不是念你一介文弱书生,不会武艺,今日就将你活活打死!” 心里又恨又急,收拾了张桥,急忙回过身去,来到流烟跟前,先瞧了瞧他脖子上的伤,见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罗铭冷声吩咐道:“追风,速将张桥送去西北军营,与大皇子等人关押在一处。” 又回头盯了谢老汉一眼,真恨不得上去给他两拳,终究还是念在他年事已高,不管多贪财,也是流烟生身之父。哼了一声,罗铭冷道:“奔雷,这一家大小就交给你了,你都给本王料理清楚,远远的将他们打发了,若是他们中再有一个人出现在流烟面前,你就别回来了!” 奔雷吓了一跳,跟了罗铭几年,他从没对他们这些暗卫说过一句重话,今日看来是真气急了,才如此疾言遽色。忙与追风跪下,连声称是。 罗铭交待完一切,便冷着一张脸,伸臂一拽,将流烟护在胸前,不再管屋中众人,拉着流烟出了胭脂院,骑上黑马,跨马回了靖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估摸明天就能完结啦~ 第103章 尾声 罗铭骑得飞快,片刻就回了东城,到靖王府门口,早有家丁接了出来。罗铭一语不发,把缰绳扔给家丁,拉着流烟回了自己房中。 关上房门,罗铭还是周身寒气,看都不看流烟,从架子上寻来药匣,打开找出止血药膏和止痛用的丸药,轻手轻脚与流烟检看伤势。抹了药膏,又喂他吃了丸药,包扎妥当,眼神都还是一直看向别处,不与流烟的相碰。 流烟心慌意乱,也不知罗铭到底为何生气,小心翼翼地笑道:“我,我并没有答应他。你别气我。我虽不懂朝中之事,但也明白利害轻重,你好不容易才肃清奸党,我哪能在这个时候给你添乱呢……” 罗铭恨得咬牙,他是为这个生气吗? 举目望向流烟,见他正怯怯的看着自己,目光中都是惊慌害怕,眼眶里也急得蕴了一层水气。 罗铭一股火蹿上了脑门,倾身一压,将流烟压倒在床榻之上,恶狠狠的吻了上去,也不管流烟的伤口,紧紧搂着他,在他唇上撕咬,撬开唇瓣,舌尖勾缠,吻得他软了身子。解开流烟的袍襟,探手摸了进去,在他腰腹间来回抚弄。 流烟浑身直颤,腰上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忍不住哼了一声。 那声音太过撩人,流烟吓了一跳,急忙挣扎起来,扭着身子想从罗铭身下起来。 罗铭哪里让他,用整个身子压住,不住磨蹭拱火,流烟哪受得如此撩拨,没多久便觉得浑身燥热,叫出了声音。 纠缠许久,罗铭才放开流烟,眼中起了一溜血线,赤红一片,他哑着声音,恨恨说道:“我若不是想在成亲后再与你肌肤相亲,今日非要好好罚你不可。真恨不得现在就将你吞入腹中,再不让旁人瞧见!” 流烟不由好笑,刚才的慌乱也消失无踪,推了推他,掩口笑了两声。 流烟一笑,更把罗铭的火激了起来。 罗铭坐起身,瞪着流烟,正色问道:“在你心中,我到底算是什么?” 流烟闻言一愣,别看他在外人面前可以直言不讳的说他爱罗铭,如今两人相对,他倒觉得说不出不口了。 僵了半晌,流烟笑道:“我……你是我最亲近的人,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好。” 罗铭自然不满意,听了这话就从床榻上站了起来,迈步就往外走,冷冷说道:“原来如此,我只是亲近之人,只是好。这世上比我好的人千千万万,流烟公子何必还留在我身边,不如早些去罢,罗铭可不敢耽搁公子的大好年华。” 这是怎么了,罗铭向来大度,又疼他,从不会说这些歪声怪话的来和他闹别扭,反倒常常宽慰他,让他不要自卑,做自己就好。 今日这是…… 急忙伸手拉住,紧紧攥着罗铭的胳膊,流烟急道:“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对我好,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我,我还到哪里去寻比你更好的人,这世上,这辈子,流烟也只对你倾心相许。你别走,我是怎么也不会让你走的。” 罗铭心头窃喜,面上却不露声色,依然板着脸,淡淡的道:“倾心相许?我却感受不到。你嘴里说得好听,可事情做的却寒人的心。” 流烟更急了,忙问:“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说了我都改过,你说什么我都听的。” 罗铭不由叹气,这个人,为什么就是不懂他的心。 重又坐下,罗铭看着流烟,幽幽叹道:“既是知心相许,难道不该患难与共?可为何你一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不是与我商量,而是孤身犯险,独自承受?你,你如此行事,还要我何用,你又究竟将我置于何地?难道还不是寒人的心?” 流烟这才醒悟,罗铭是气他什么事都独自一个人担着,不与他商量、求助。 心中说不出的感动。流烟自嘲一笑,想到这些年他都是独自一人,又常伴在太子身边,早就习惯了什么事都独自面对,就算再苦再难,也不会有人帮他。幼年时他的父亲压根指望不上。后来去了端华宫,上有为人凶残的太子,下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内侍,他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府里人人自危,就算真遇到什么事,其他人自保都来不及,哪会顾忌他的死活出面帮他呢。 可如今,真是不同了。 他身边也有了会时时惦记自己的人,想到罗铭替他忧心的样子,流烟也跟着难受起来,略略也能体会到罗铭为何生气。若是彼此颠倒,罗铭有了烦心事瞒着他,他怕是比罗铭还要沉不住气,早就急坐立不安了。 站在罗铭面前,流烟拉了拉他衣袖,笑道:“我都懂了,以后有事决不会再瞒你了,一定都与你商量后再做。你可别气我,弄得我心都慌了。” 罗铭望着流烟,心中只直觉怜爱,想到刚刚看见流烟用匕首抵着喉咙,吓得他心跳都险些停了,不觉又恼恨起来。冷着一张脸,拍了拍大腿,叫流烟:“过来!坐下。” 流烟一愣,这是让自己主动坐在他腿上? 犹豫片刻,知道今日若不顺着罗铭,他怕是不会消气了。流烟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的坐了上去,倚在罗铭怀里,轻声道:“我这一世,最幸运的就是能遇到你。” 罗铭何尝不是觉得如此,搂着流烟,将他紧紧拥进怀里,刚才真是吓得够呛,他几次遇险,都没有刚才那一刻时的紧张害怕,“答应我,别再说什么以命相抵的话了。你的命是我的,一生一世,不,来生来世它都是我的。” 流烟轻轻点头,“嗯,我再不说了。” 相拥片刻,罗铭搂着流烟亲吻,刚经过惊魂一刻,两人都觉得此时的相聚格外安宁温馨,相互依偎,真有说不尽的贴心话。 天到傍晚,两人才重新换了衣裳,去康乾宫里给天庆帝请安。 罗平见儿子和流烟神情亲密,并肩进了宫门,心里虽然别扭,但也没再难为他俩,端着架子说了两句话,就让流烟过来。 使个眼色给刘俊,刘俊立刻会意,进罗平寝宫里,去不多时,拿来一个小锦盒。 罗平接过锦盒,打开来递给流烟,说道:“这是铭儿的母亲,静懿皇后所用的凤印。朕登基那年,从数千玉石中选了一块,亲手为她雕的。” 罗平拿起凤印,轻轻抚摸,那印是一整块白玉雕成,上面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想起他雕这印时,静懿皇后就伴在身边,如今却是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面了。 思及旧时种种,罗平一时唏嘘,眼角湿润,眼泪也止不住滚了下来。 林哥儿一整天都和罗平在一处,与他玩得极好,看见爷爷难过,忙拽了拽小袖子,抹了抹罗平的眼睛,劝道:“不哭。我娘说人不能哭,越哭越觉得命苦,气势就先败了,人还怎么和命争去?” 他时常说些小大人似的话,一本正经的样子,明明自己也是似懂非懂,却偏偏说得煞有介事,让人觉得窝心又可爱。 罗平一把搂过林哥儿,蹭蹭他的小肚子,笑道:“爷爷才没哭,爷爷才不能让小林哥儿看了笑话去!” 林哥儿触痒,搂着罗平的脖子,咯咯直笑,逗得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了。 被林哥儿一闹,罗平的心境也轻松不少,再拿起凤印时,心中已是一片温暖,他笑对流烟道:“这凤印就交给你了,连同朕的儿子一起。愿你俩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流烟忙跪下,伸双手接过:“流烟一定不负圣意!” 凤印玉质极佳,触手温润,虽是小小的一枚,流烟握在手中,却觉得似有千金之重。罗平将凤印交给他,就是承认了他的身份,从此他就将与罗铭并肩而立,做为一名伴侣,一生都站在他身旁。 罗铭也忙跪下,与天庆帝行礼:“儿臣谢父皇!” 罗平冷哼一声,“但愿你别只记挂着流烟,把为父忘在脑后。” 罗铭忙笑,连说不会。 罗平自然也知道不会。罗铭对他如何,这几年他都看在眼里,这个孩子为人至孝,他几次生病,罗铭都守在他床榻前寸步不离,亲手端汤奉药,没有不尽心的。 罗铭能如此对他,已是难得,更兼这个孩子心胸宽广,有雄心,有魄力,日后将江山交于罗铭,心里也是放心的。 罗平让罗铭和流烟起来,拉着两人的手,来回打量,也不知是不是心结已解的关系,此刻竟觉得他二人特别般配,一个气宇轩昂,一个湿润如玉,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越看越觉得顺眼,罗平笑弯了眼睛,怀里搂着林哥儿,让流烟与罗铭坐在对面,一家人谈笑说话,晚间一同用了晚膳。 罗平舍不得罗铭,让罗铭就住在宫里,又留下流烟与林哥儿,每日在自己跟前说笑解闷,共享天伦之乐。 一月后,罗平拟旨,处置大皇子等叛党。 刘裴通敌叛国,其罪当诛,判斩立诀,抄没家产,家族中凡与刘裴勾结的,一律获罪判刑。他家中女眷、仆役众多,处理起来也格外麻烦。罗平念及刘裴是三朝老臣,网开一面,留下他老妻、幼子,削去诰命、功名,发配回原籍,分与几亩薄田,从此令其务农过日,不许再入朝为官。其余人等或官卖,或刑拘,一座丞相府查抄了一个多月,才堪堪了事。 白蕴清已中箭身亡,皇后也神志不清,太平候连惊带吓,又没了一双儿女,身体也日渐不济,在牢中拖了半月,还没等到上堂过审,已然一命呜呼。罗平念在皇后份上,下旨将太平候葬于祖坟,家产抄没,白家所属商号等产业,全部交由官府代为管理。 大皇子最难处置,罗平与罗铭商议,意思是不要伤他的性命,毕竟是亲兄弟,亲骨肉,或贬黜,或圈禁,养他一辈子也就完了。 罗铭思虑多时,也就应了。大皇子一党早已肃清,他就算想东山再起,也没了资本,何必再伤一条性命呢。 就在京郊马场,凤鸣山脚下,找了一处风景宜人的地方,让罗钧从此闭门思过,张桥也一路跟随,忠心耿耿,竟守在罗钧身边,一直到病故。 天庆十九年春,新年伊始,天庆帝退位,传位于二皇子罗铭。同年三月,罗铭登基,史称重佑帝。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开心!!!!!诶嘿嘿嘿~~~~~~~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篇文写得真是不易,刚刚发文一周,JJ的*版块就关站了,经过调整,差不多一个多月主站分频才陆续重开。这期间真是写的艰难,能有今天这个成绩,是我当初没想到的。 那啥,其实看评论就知道了,我这人嘴笨,真不会说啥好听的话来感谢大家。我都记在心里,给我留评的读者,买V的读者,鼓励我的读者,没有大家的支持,就没有这篇文的完结。感谢你们,我会继续努力,写文来答谢大家。 爱你们!!o(* ̄3 ̄)o 第104章 番外一 重佑元年六月二十六日,罗铭大婚。 这是东离朝又一件举国轰动的大事,早在两个月前,礼部就诏告天下。告示一出,全国哗然,百姓们议论纷纷,因为他们的新皇帝要娶的不是一位官家小姐,而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与男人成婚本就惹人非议,何况做这件事的人还是一国之君。若只是收入后宫,给个妃子、良人的名分也就罢了,可他们的皇帝陛下,竟是要立一个男子为后,还要名媒正娶,跨马游街,让天下百姓都知道此事。 这,这真是于礼不合,滑天下之大稽。消息一出,不止百姓们齐声议论,东离的文武百官也全都不干了,纷纷上疏奏表,弹劾罗铭。 奏折先是递到内阁,由内阁批阅后,再交给文华殿大学士,如今的内阁首辅蒋念白,由他转呈罗铭案前,再做最后批示。 谁料蒋念白收到奏折,一律下蓝笔批复,注一个“驳”字,便打回递交官员手里,一概不与转递。 官员们气愤不已,这个蒋念白,才当了一个月的首辅,那架子就大得上了天,简直拿自己当了二号的皇帝,竟敢下笔驳他们的奏折。 这还了得?若不扳不倒这人,他日后不得像刘裴似,权倾朝野,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不服气的官员们联合起来,除去弹劾罗铭娶男妻一事,又加上蒋念白仗势欺人,欺压同僚,细数他七项大罪,写成一纸奏折,直接递到了天庆帝跟前。 天庆帝已然退位,当起了无忧无虑的太上皇,整日在康乾宫里教林哥儿读书、写字,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按理他已不是皇帝,就该搬出康乾宫去,腾出宫殿给新帝居住。可罗铭不答应,废除此例,将天庆帝留在康乾宫,仍让他住在原来的寝殿里。 罗平深觉罗铭孝顺。一般人当了皇帝,就没有一个会自己主动退位的。一来是舍不得皇位和,二来也是怕新帝会加害自己。天无二日,国中自然也容不下两个皇帝,哪怕这个皇帝手中已经没有权利,新皇帝也会觉得如梗在喉,像与人平分了江山似的,心里会觉得不痛快,会想方设法将老皇帝打发得远远的,更有甚者,暗中加害也是有的。 可罗平却没半点顾虑,退位退得干脆利索,一夜之间就卸下重任,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罗铭。 时过半载,罗平果然没有料错,罗铭登基之后,对他一如往常,关怀备至,没有半点轻慢之意。他一再挽留,不让罗平搬出康乾宫,还说宫院宽大,他住哪里都可以,父皇在此处住惯了,万一搬出去不适应,再把身子折腾坏了,反倒糟了。 孩子对自己好,自己就更得有个长辈的样子。罗平不顾罗铭劝阻,还是搬出了原来居住的寝殿,搬去了偏殿居住,把正殿腾出来,给罗铭做大婚之用。 他没有挪出康乾宫已是于理不合,再占着正殿不搬,罗平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再说,只要能时常看见罗铭,他就已经心满意足,去哪里住着都是一样的。 这日刘俊进门,手里就拎了厚厚一撂奏折,往桌案上一搁,愁道:“皇上,今日又递上来这么些,总是如此可怎么得了,再过一月就是靖王大婚之日,百官全都反对,到时候万一无人前来朝贺,可如何是好?” 罗平正握着林哥儿的手,教他怎样握笔写字,闻言抬起头,责怪道:“怎么还是这样称呼?我已不是皇帝了,铭儿也不是过去的靖王!你身为内廷总管,在宫中这样称呼,底下那些看人下菜碟的老管事、老嬷嬷们,都跟着你学起来,你让铭儿和流烟在宫里如何自处?” 刘俊早知失言,打从他进宫就叫罗平“皇上”,这会儿让他改口,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罗平猜他是一时难以改口,心中绝没有别的意思。见刘俊不敢还口,垂首无语,不由就怪自己刚才太性急,说出的话口气太过严厉,未免伤人了些。 想开口劝慰,又有些抹不开面子。罗平也绷着脸不言语,一笔一划的写了两个大字,让林哥儿照着仿去。 林哥儿写字写得认真,小手握着毛笔,一撇一捺的描画,才一会儿就写了两大张宣纸。 罗平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夸赞两声,拿了果子点心,奖励给他吃。 林哥儿拿着果子先喂罗平,罗平咬了一口,笑道:“好吃!” 爷俩你一口,我一口吃得不亦乐乎,半晌罗平才转身来,看了垂首站在一旁的刘俊一眼,慢步走到桌案跟前,打开刘俊刚刚拿进来的奏折,瞧了一眼上面,便笑对刘俊道:“你说你操这些闲心做什么。这点小事可难不倒我的儿子。铭儿自会处置妥当,你只管有多少收多少,按份儿搁在桌案上,挣些零花钱也是好的!” 刘俊也不由跟着笑了,轻声道:“是。” 官员们递折子进宫,自然要给小太监们好处,刘俊这两日收钱收到手软,把一辈子的花销都挣出来了。 刘俊本是不要的,他做内廷总管二十年,从没假公济私,收过别人半点好处,前日还是罗铭在天庆帝跟前提了一句,“这些官员有钱不用在正地方,偏要往歪处使,我们做什么不收?用这些钱财让他们长个记性,省得他们一有事就放着正路不走,偏使心机跟我对着干!” 罗平一听有理,自己就是太老实了,才被朝中大臣欺负了半辈子,如今可算能出口气了。立刻嘱咐刘俊,有递折子来的一律来者不拒,拿了他们贿赂的银子,咱们出宫游玩时做个盘缠,买点小玩意儿回来哄林哥儿玩,正好。 让刘俊坐下,罗平倒茶给他,“没有外人,你也别拘那些虚套子,该坐就坐,该歇就歇,忙了这么些年,你还不累?” 刘俊默默接过茶去,抿了一口,心里都觉得是甜的。能和罗平这样对面而坐,品茗谈天,是他这辈子都不敢奢望的幸福。现在,却真的实现了。 两人正坐着说话,流烟走了进来,先与天庆帝请安,“流烟见过父亲。” 林哥儿一见流烟就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叫道:“爹爹!” “林哥儿乖,学得怎么样了?” “林哥儿已经学会写‘人和大’字,爷爷还教我认了十个字,我都记住了,明儿学会了,就写给爹爹看!” 林哥儿拿着自己写的大字,摇着小脑袋给流烟显摆,神情得意极了。 众人都笑,罗平指了指桌案上的奏折,说道:“都拿去吧,今日的全在这儿了。” 流烟又在天庆帝跟前说了两句话,才领着林哥儿,抱着那撂奏折回了寝殿。 罗铭刚刚下朝,两人碰在一处,流烟抬了抬手,给罗铭看那撂奏折,苦笑道:“今日又有了。” 罗铭抱起林哥儿,笑道:“没事,我自会处置,都给我吧。” 流烟叹了口气,“若是实在为难,就算了。我不要名分也……唔……” 话未说完,罗铭就吻了上去,堵住流烟后面半句话。怒道:“你再说,我可忍不到成亲了!” 流烟脸上一红,自然明白罗铭说的是什么。转目看见林哥儿趴在罗铭怀里,一双小手捂着眼睛,叉开五指,睁着一双大眼,正偷偷看着两人。更觉得不好意思,嗔怪道:“你这个人,孩子还在跟前,怎么就说这样的话!” 将林哥儿交给崔太监,让他先领着孩子洗漱,过一会儿就好用午膳了。 崔太监领命而去,林哥儿走出老远,才问:“崔公公,我皇上爹爹说忍不到是什么意思?” 把崔太监问了个脸红脖子粗,心说:“这可真是问对人了,我哪懂,我这辈子都休想懂了!” 扭捏半晌,也想不出好答案来,崔太监只好装死不答。林哥儿逼问两回,暗想看来还是要问皇爷爷去,才能知道到底为了什么? 嗯,嗯,点了两下小脑袋,林哥儿打算明日就问问天庆帝,什么叫忍不了了。 转眼已过一月,眼看大婚之日将近,流烟渐渐放开心怀,再也不为朝中反对之声烦心。 自己既然认定了罗铭,就该与他同甘共苦,若是有点风吹草动他就沉不住气,日后的漫漫岁月,他俩要经历的波折怕是比这要难得多,光是烦恼又有何用,还是要与罗铭并肩站在一处,共面难题才行。 罗铭借大婚之事,又处理了一批老迈不知变通的官员,来回调换了几次,朝堂上又换了一批新鲜面孔,朝中局势也安稳下来。罗铭大胆起用新人,只要经过考试,有学识有见地的东离官员,都可不论出身,不论入朝为官的资历,得到破格起用。 此举令新登科的学子们大受鼓舞,过去论资排辈,他们要想为国效力,还不知要熬上多少年,如今新政一出,有刚刚考取功名的举子就立即入朝为官的,怎么能不令他们高兴。这就意味着人人都有了平等的机会,不用再受老一辈的官员们压制了。 除此之外,罗铭还广开言论之门,取消了以民告官必先受刑的旧例,凡有以民告官者,只要被告者罪名属实,就可免去钉板之刑,但若涉嫌诬告,则罪加一等。 种种新政颁布,国内虽有反对之声,但也被一一化解,东离迎来新帝后,朝政终于慢慢走上正轨。 六月十五,礼部便开始张罗大婚用的仪仗,礼乐,服饰以及祭天要走的路线等等,足足忙了十天,才算准备妥当。六月二十五这日,早有官员进宫来,接流烟出宫,回靖王府中,只等明日寅时,罗铭出宫来迎娶。 流烟难掩紧张,手心里冷汗直冒,被人一路摆布来摆布去,沐浴更衣,梳头穿戴,弄得越发心慌手抖,整个人都站不住了。 一夜都没有合眼,流烟坐在屋中,想起与罗铭相识至今,能够相知、相许,明日更是要成亲,相伴一生。真像梦中一般。 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外面鼓乐齐鸣,有数个老嬷嬷一起涌进屋来,先与流烟道喜,然后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替流烟里外换了新装,又找了一块盖头来,替他蒙在脸上。 流烟顿时觉得天昏地暗,被人拉扯着出了府门,也看不清天上地下,眼前漆黑一片,才出门坎,脚下一绊,没有着地,就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流烟的心立刻安定下来,和罗铭一处,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罗铭抱着流烟,抻手先将他头上的盖头扯了下来。 嬷嬷们急忙制止:“哎哟,这可不能揭,这是要进了洞房里才能揭的,不然不吉利!” 罗铭一笑,扯下盖头来朗声笑道:“我就是要让天下百姓看看,罗铭娶的是一个男子。我心甘情愿娶他为妻,从此与他相伴一生,永不分离。” 众人阻止不住,罗铭撇下抬新人的轿子,让人拉过一匹白马,流烟骑上白马,与罗铭并辔前行,走上了长街。   第105章 番外二   朱雀街两边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都想看看他们的新皇帝到底娶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还有不少人是从外地特意赶来,只为了瞧瞧这天下轰动的大事。   “来了,来了。”   伴着呼喝之声,迎亲队伍走了过来。前面是鼓乐开道,随后跟着旗旙罗幛,再往后才是一对新人。   罗铭与流烟均身着红缎广袖对襟长袍,罗铭袍上绣金龙云纹,流烟的长袍则更为飘逸潇洒,满绣彩凤蝠纹。   徐潜亲自护驾,领着一队金吾卫走在最后,整个队伍既喜庆又威严。   没有见时觉得两个男人成婚简直匪夷所思,可真一见了,倒也没有想像中的厌恶可恨,远远一望,只见一双壁人并辔而来,仿若神仙眷侣。   百姓们跪倒行礼,山呼万岁,朱雀街上响起一长串鞭炮,噼啪炸响,更添了热闹。   康乾宫中此时也忙作一团。罗平坐立不安,跟在刘俊身后来回穿梭,林哥儿也紧紧跟着,生怕丢下他似的,牢牢拉着罗平的手。   刘俊正张罗今晚宴客的宴席,忙了一气,才发现身后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尾巴。不由就笑了,叹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带着林哥儿回屋歇歇,等皇上回来就要拜堂了,到时可有得折腾呢!”   罗平跟着刘俊转了一个早上,头都转晕乎了,看刘俊安排事情有条不紊,真是觉得佩服得紧,望着他笑道:“孩子成亲,我哪坐得住,我跟着你张罗张罗,心里才踏实。”   林哥儿也忙表决心:“我也想帮忙,我还给爹爹准备了贺礼呢。”他腆了腆自己的小胸脯,得意说道。   刘俊为难的看着这老小两个,这俩人,哪个像能干活的,不添乱就是好的。   罗平一脸雀跃,林哥儿也瞪着一双大眼,爷俩都眼巴巴的,刘俊又好笑起来,也不忍拒绝,只好给他俩指了一项活计,让他们帮自己看着小太监们结彩球,再四处张挂起来。   罗平这才欢喜,领着林哥儿,高高兴兴地走了。   宫中布置妥当,天已经过了午时,罗平又着忙起来,派人连番打探,看罗铭与流烟走到了何处,几时能回宫来。   小太监腿都跑细了,也不敢不去,又溜了一趟,回来报道:“回太上皇,皇上和帝君千岁才刚要开始焚表祭天,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   皇帝成婚是大事,要走的过场也不少,迎亲、祭天、庙见是一样不能缺的,等这些程序走上一遍,怎么也要大半天的工夫。   罗平也经历过,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辛苦。如今也只好等着,罗平吩咐先备饭,带着林哥儿,与刘俊对面而坐,三个人用过午膳,又等了大半天,宫苑外才传来鼓乐声响。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康乾宫中顿时又乱了起来,罗平回屋中重新换了吉服,其余人等则忙着出来迎接新人。   罗铭与流烟刚刚从太庙出来,祭拜过天地祖先,接下来就要拜堂了。   青砖地面上早引好了红毡,从康乾宫门口一直到正殿以内。   典礼官先上前道贺,又道:“皇上,吉时已到,可以拜堂了。”   罗铭握着流烟的手,领他迈过门槛,进了康乾宫的大门。   宫内张灯结彩,满眼喜庆颜色。正殿里搭好了天地桌,桌上供着天地牌,两边是龙凤红烛,中间摆一个米斗,里面盛满五谷,上插弓、箭、尺、秤。   典礼官高声唱喝:“吉时到,行礼!”   罗铭与流烟在天地桌前跪下,拜过天地,再拜父母。   罗平居中而坐,见罗铭二人在跪在自己跟前,双双叩首,又是高兴又是哀叹,忙抹了抹眼角,伸双手相搀,连声称好。   罗铭站起身,与流烟对面而立,对拜一礼,这才算是礼成。   喜娘上来扶起流烟,将他送入洞房。   寝殿里早就换了一番装饰,四面点着红烛,卧榻上的幔帐等物也一律换成绯红色的纱帐。   流烟跟在喜娘身后,才一进屋,迎面就是斗大的“喜”字,立刻有太监宫女上前道喜,流烟让众人起身,绕过屏风,来到床榻跟前坐好。   有两个小宫女端来一盘红枣、桂圆、花生、粟子等物,喜娘笑眯眯的走了过来,抓了一把,撩开帐帘撒了进去,口中还念叨着“早生贵子”等语。   流烟脸色一僵,抬头看了喜娘一眼,喜娘也觉出不对劲,立时住了口,慌忙跪下,连说:“帝君饶命!帝君饶命!”   平时都是这么一套程序,千篇一律。今日她也是忙糊涂了,怎么就忘了流烟是男人,哪里生得出孩子来?她这时候说这种话,岂不成了给人添堵。又骂宫中众人,怎么也没人提点她一句,让她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才刚开始,就得罪了新帝心尖上的人,这以后她在宫里,日子可要怎么过哦。   喜娘吓得浑身发抖,哆里哆嗦地不住磕头,没一会儿额头上就见了血。   流烟轻叹了口气,笑道:“无事。快起来吧。”   喜娘腿也软了,爬都爬不起来,宫女们搀她起来,半拖半拽地扶了下去。   流烟吩咐一声:“你们也都退下吧。”   众宫侍忙应道:“是!”   遣退众人,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流烟一人,方才的嚣闹一下子消失无踪,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床榻上滚了满床的红枣、桂圆,流烟心中发苦,若是此时坐在此处的是个女子,她心中一定是娇羞期盼,只盼喜娘一语中的,来年就与罗铭生下一位麟儿。   可他……   流烟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与罗铭能到今日,真是经过了千难万险,如今他是怎么也不会放手了,就算日后全天下都因为无法生下子嗣一事而责难他,他也决不会离开罗铭。   心中坚定,流烟渐渐释怀,安心坐在屋中,等着罗铭回来。   送流烟回洞房后,罗铭就与天庆帝一起,到芳华殿招待前来朝贺的文武百官。   罗铭一到场,百官们纷纷起身,行礼之后,在席位上落座。   开口谢过众臣,宴席就此开始。   罗铭已身为天子,自然也没人敢提闹新人的事,众人静悄悄的喝酒饮宴,席间冷清,只有丝竹声和弹唱声间或传来。   酒过三巡,气氛才渐渐活络起来,众位大臣互相攀谈畅饮,也不再拘泥什么身份品阶,连文臣武将之间也没了平日里的轻视,相互对饮,大有不醉不归的意思。   罗铭也站起身,别人他可以不理,但马士詹那里可端不得君王的架子,若是今日怠慢了他,明日可就又有得受了。   “老师,罗铭敬老师一杯!”   马士詹忙站起来,刚要跪下,罗铭已抢上前去扶住,笑道:“老师这是做什么?罗铭早就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要跪我,岂不折煞我了?”   “礼不可废!”   马士詹一展袍袖,拂开罗铭,躬身到地,行了大礼。   罗铭知道,马士詹此举是做给在场众臣看的,他今日行的这个大礼,能堵住多少士林大夫的嘴,又能省去自己朝堂上多少麻烦。   心里感激,亲自为马士詹斟了一碗酒。马士詹也感慨万千,这些年的教导总算没有白废,他的学生终于登上了皇位,成为一朝天子,受万民敬仰。   饮过酒后,又与马士詹说了两句话,罗铭转下高台,来到众武将跟前。   “柳将军,罗铭敬你!”   与武将打交道最为自在,罗铭举起碗来,端到柳子期面前。   柳子期接过饮尽,又回敬罗铭一碗。二人喝完,众武将也上前敬酒,赵猛、刘喜、米英杰早就等不及了,一拥而上,将罗铭围在正中,一人一碗,罗铭也不相拒,全都痛快喝了。   这可喜坏了众人,徐潜带着禁卫营的兄弟过来,也要与罗铭对饮,罗铭来者不拒,连饮数碗。   敬酒的人越来越多,赵猛、刘喜见势不妙,忙帮着罗铭挡酒,米英杰瞧个机会,偷偷把罗铭从人群里拽了出来,连叹:“好险!”   武将们素来粗豪,这要没完没了的喝下去,罗铭不醉倒,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天到亥时,酒宴散了,罗铭才转回康乾宫。   此时他已有些醉了,酒意上涌,脚下也轻飘飘的。迈步走进寝殿,门外站着的宫侍忙拉开房门,让罗铭进去。   洞房里红烛高挑,流烟坐在卧榻之上,看见罗铭进来,微微弯了弯嘴角。   罗铭心神俱荡,脚下又轻了几分,快步走到流烟面前,怎么也瞧不够似的,将流烟上下打量,真是越看越觉得喜欢。   相对无言,此时只觉温馨甜蜜,二人对视良久,又都好笑起来,他们彼此熟悉,知心相许,相处起来早有了老夫老妻般的默契,这样煽情暧昧的样子,还真是不适应。   拉着流烟到桌案前,上面摆着合卺用的酒盏。那酒盏为白玉所制,两杯之间有管道相通,两杯一体,上面蹲坐一只凤形瑞兽,是专用来做合卺之用的。   罗铭斟好酒,一手揽过流烟腰间,与他共饮此酒,完合卺之礼。   饮过合卺酒,罗铭就往床榻上一躺,说声累了,让流烟为他宽衣解带。   流烟顿了半晌,这才伸出双手,探向罗铭胸前,去解他长袍上的盘扣。   罗铭手肘撑着床榻,支起身子,满脸是笑,望着流烟,看他下一步如何行事。   两人一躺一坐,流烟要解罗铭的衣扣,必须伏□去才能够得着。罗铭又有意撩拨,故意贴得极近,让二人呼吸可闻。   流烟觉得耳边微微发热,罗铭的呼吸一长一短的扫过他耳侧,心里一慌,更觉得手抖得厉害,手指怎么也不听使唤,一个劲的打颤,才解了两个纽扣,头上就冒出一层薄汗。十来个盘扣竟足足解了一顿饭的工夫才堪堪解开,豁出去似的撩开罗铭的衣襟,双手一分,露出里面的白色单衣。   总算是除去了外袍,流烟长出了一口气,才一抬头,就对上罗铭戏谑的目光。不由就恨了上来,人也被激起一股狠劲儿。罗铭摆明了是笑话他手下笨拙,没有经验,可他也是个男人,又与罗铭拜堂成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难道他不主动,自己就不能主动些?   又往前凑了凑,流烟发狠似的拉扯罗铭的衣裳,三两下把单衣扒开,整个褪了下来。   罗铭半身赤/裸,眼中更添了笑意,就这样看着流烟轻轻用指尖碰了碰他,像确认无误似的,用手掌抚过他腰腹,肋下,渐渐转到了肚脐附近。   身体顿时热了起来,罗铭忙按住流烟的手,笑道:“才刚开始就直奔正题,未免太没情趣了些。”   一句话把流烟打击得够呛。刚刚的勇气也消失殆尽,听罗铭打趣他,也只恨恨地扑上前,吻住罗铭的嘴唇,让他别再说了。   伏在罗铭身上,流烟眸中波光流转,平添了无限风情。罗铭再也忍耐不住,搂着他亲吻许久,猛一翻身,将流烟压在身下,转目之间,见床榻上还有没扫净的干果,从里面拣出一枚粟子,剥开外壳喂进流烟嘴里,不让他咽,只让他衔在口边。   流烟正觉纳闷,罗铭便欺身吻了上来,舌尖顶着粟子,慢慢推进流烟口中。   流烟心神恍惚,口中渐渐泛起微甜的滋味。罗铭不断向前,流烟也小心回应,这一吻格外甜蜜缱绻,竟比刚才的美酒还要醉人。   转天一早,便看见心爱之人睡在身旁,罗铭心满意足,起来后不让他人服侍,亲自为流烟淋浴更衣。   穿好了衣裳,让流烟坐在铜镜前,罗铭揭开镜匣,从里拿出一把桃木梳子,理了理流烟散落肩头的青丝,仔细梳理。待理得顺了,便取过一把剪子,剪下一缕,与自己的头发绾在一处,用红线扎好。   收入锦囊,贴身放好,罗铭笑对流烟道:“结发夫妻,白首不离。”   流烟眼眶发热,心中只愿来生相守,三世有约,不只今生今世,以后的生生世世,他都愿与罗铭长相厮守。   106章 番外三   重佑三年八月,时值初秋。   这日重佑帝临朝,文武百官分班站立,正谈国事,永泰殿外黄门官突然闯了进来,跌跌撞撞来到玉阶之下,扑倒大叫:“皇上,不好了,北莽大军压境,已到玉龙关前!”   众臣大惊,北莽新帝才刚刚登基,到如今还不足半载,正该休生养息,整顿山河才是,怎会选这个时候南攻东离。   罗铭坐于高台之上,听了黄门官的奏报,非但不急,反而摇头暗笑:这个燕君虞,就急成这样?   开口安抚,让众臣不要慌张,罗铭又细问黄门官道:“北莽军队由何人统帅?”   黄门官答道:“回万岁,是北莽新帝燕君虞。”   罗铭闻言心中安定,答声:“知道了!”让黄门官退出殿外,将此事略过不理,继续与百官商议国事。   退朝之后,此事已传遍宫廷,天庆帝急诏罗铭前去询问,罗铭笑道:“父亲不要忧心,这次北莽大军前来,于东离有利无害,您安心歇着就好,近日时气不对,早晚寒凉,别着了风寒才是。”   天庆帝这才安心,罗铭与他一起用了晚膳,又说了两句闲话,才回自己的寝宫去。   又隔一月,燕君虞亲率一众北莽使臣,进入东离境内,宣称要到京城朝见天子。   东离国中人心惶惶,都不知这位北莽新帝打的什么主意。   燕君虞登基半载,对他的传言已传遍四国。都说他冷血无情,比其父石洪升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年时间,他杀尽他十六个兄弟,以雷霆之势登上皇位,有如神兵天助。   中间种种杜撰不足细说,总之是越传越斜乎,燕君虞在众人眼中,也就等同于凶徒、恶鬼,闻风便要丧胆。   燕君虞登基之后,立刻改随母姓,将石字从北莽朝中彻底抹去。此举实属大逆不道,就算对亲爹有什么不满,也不能恨到连祖宗都不要了。皇帝改姓,简直是笑话,北莽朝中大举反对,燕君虞痛杀一批,这才没人敢再言语。   朝中安定,燕君虞便开始整顿吏治,施行新政,大肆减免赋税,废除了商家子不能入朝为官等旧例,开垦农田,兴修水利,半年的光景,竟比石洪升登基数载做得都多。   百姓们大为拥护,对燕君虞也感激不尽,过去他们一年只交税赋就交不清,各项名目花样繁多,连买个针线、菜刀都要交税。如今总算是免去了冗杂赋税,他们的日子可好过多了。   重佑三年九月十二,北莽使臣觐见。   礼乐齐鸣,燕君虞带着十二位北莽朝臣进了永泰殿。罗铭往下瞧了一眼,燕君虞身着玄色长袍,长身玉立,比三年前更添了几分沉稳气势。   彼此见过礼后,罗铭吩咐:“赐座!”   落座已毕,先说了几句官话,无非是两国交好,长治久安等语,气氛热络祥和,东离众臣全都松了口气,看来北莽是前来主动示好,并不是原先所料的,是挑事来了。这就好,两国都是新帝初立,朝中不稳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再起战火了。   谈了一个早上,眼看天近正午,罗铭刚要让人备下筵宴,款待北莽使臣,却见燕君虞突然话锋一转,朝上说道:“此次前来,除去与东离签订盟约外,孤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燕君虞言尽于此,说完了便向旁边瞥了一眼。   宁幕欣哪用他人提点,他在乱世中活了下来,官位不降反升,哪能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立即站起身来,走到玉阶之下,朝罗铭躬身施礼,满面堆笑,说道:“北莽与东离山水相依,互为紧邻,能够从此交好,是万民之福。为能永以为好,我主万岁特意亲赴东离,前来求亲。”   东离朝臣窃窃私语,燕君虞来求亲,这不是要东离指派公主和亲?和亲之事与要人质无异,如此还说想永以为好?   文官中有人上前,指着宁幕欣,痛斥北莽是司马昭之心,明摆着意图不轨,还说有意交好,分明是表面交好,暗地里却另打别的主意。   宁幕欣不慌不忙,摇头晃脑举出若干前朝实例,说和亲也并不都是悲惨结局,也有夫妻和美,白头到老的先例。他们是诚心诚意前来求亲,绝没有半点坏心思。   东离众臣怎肯听他的,你一言我一语,又勾起了陈年旧恨,更加不肯让他,言语犀利,真恨不得当场将他生啃了,消消心头火气。   宁幕欣与东离众臣舌战,罗铭稳坐在上,看着燕君虞脸上变色,已经露出几分焦急,不由便想偷笑:哼,你也有今天!   又看了半晌,罗铭才慢悠悠地道:“众卿不要急躁,还是听听燕国主想要娶哪位公主为妻,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他图。问过之后,众卿还觉得无理,再反对不迟!”   众臣这才住口,目光全都转向了燕君虞,看他如何作答。   燕君虞双眉紧锁,抬头狠狠瞪了罗铭一眼,若说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还情有可原,可他也用这事来拿捏自己,真真可恨!   罗铭脸上似笑非笑,见燕君虞瞪他,心中更觉痛快,越发装起了糊涂。   谁叫这个燕君虞在他面前装了那么些年,哄得他拿这人当了知己好友,到头来却是个敌国的探子,得知真相,自己心痛难耐,真恨不得砍他两刀,可燕君虞却一副自在样子,游刃有余,更让罗铭心生恼恨。不趁此时刁难他,更待何时?   永泰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燕君虞看,燕君虞张了张嘴,莫名有些紧张,偷偷瞧了瞧蒋念白,见他目光低垂,脸上也没任何表情,心里更是没底,不禁苦笑一声,故做镇静,朗声答道:“孤要迎娶蒋念白,蒋大人为妻!”   此语一出,众臣先是一愣,后又满朝哗然。   有人觉得可笑:咱们东离的皇帝娶了一位男后,已算是轰动四国,如今这位北莽的新帝也来跟着凑热闹,竟然不远万里,亲自来东离求亲,要娶东离的首辅为妻。这可真是稀罕。   也有人觉得此举实为污辱,虽说燕君虞是一国之君,可蒋念白在东离也是一下之下,万人之上,股肱之臣,是当朝一品大员。如今他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等再过上几年,以罗铭对他的倚重,就算想要位列三公,列土封候都不成问题。燕君虞在朝堂之上,公然说要娶蒋念白为妻,且不说此事成与不成,只这一番明目张胆的言论,对一国首辅来说就是奇耻大辱。   燕君虞说罢,就让宁幕欣抬上花红表礼,说道:“这是孤为蒋大人准备的聘礼!”   不一时下面抬上许多红木箱子,细数足有数百,抬上金殿,宁幕欣让人揭开箱盖,箱中华光闪烁,金银玉器堆得满满当当。   宁幕欣笑道:“这还不是全部,礼单上记得清楚,请皇上过目!”   罗铭命人接过礼单,匆匆扫了一眼,心中感叹燕君虞还真是下了血本。   微微一笑,罗铭让内侍当众念出礼单上的名目。内侍忙接过去,细细念道:“白银五十万两,黄金十万两、红宝石二十斛,蓝宝石十斛,南海珍珠百斗,各色玉制玩器两箱,西越琉璃石若干……”   东离众臣开始还觉得燕君虞求亲是故意挑衅,可此时却是越听越惊异,人人张大嘴巴,瞪着燕君虞,心道这人莫不是疯了?这,这是不过了,如此大手笔,差不多把北莽的家底都抖落得差不多了。北莽刚经过战乱,朝廷几年都是只出不进,燕君虞竟还敢拿出这么些东西来提亲,看来他不是心怀不轨,而是脑袋让门夹了,才会不惜倾尽国库,也要娶一个男人为妻。   原本看着燕君虞的目光此时全都移向了蒋念白,众人都想看看,他们的蒋大人到底哪里让这位燕国主如此倾心。   蒋念白目光如水,静静听着内侍念诵礼单,表面平静如常。   黄门官念完了礼单,罗铭说道:“如此重的聘礼,足见燕国主是诚心前来求亲。也罢,朕就给你行个方便,夫妻之事贵在两相情愿,蒋大人就在朝堂之上,燕国主不妨亲自问问他,可愿与你成亲。”   说完罗铭又补了一句,“这些东西既是聘礼,朕便收下了。来人,抬到后宫,交给帝君处置。”   金甲武士答应一声,十数个人连搬带抬,折腾了好一气,才将这些东西挪进了后宫。   燕君虞恨得咬牙,这个罗铭,半点忙不帮,一句“两相情愿”便推得干净。钱照收,事不办,真是打得好算盘。   恨了半晌,燕君虞站起身,来到蒋念白跟前,举目一望,心已软了,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可声音却温软柔和,带着些小心翼翼。   他问道:“仲卿,我诚心娶你,你可愿嫁?”   蒋念白的身体轻轻颤了颤,抿了抿嘴角,说道:“燕国主说的诚心,就是这些黄白之物?”   燕君虞点点头,又急道:“你不喜欢我可以再换别的,只要你说得出来,我一定办到。”   蒋念白转过目光,在燕君虞脸上扫了一眼,笑道:“只怕我说出来,燕国主却舍不得!”   “哪会!仲卿就是想要我的心,我也二话不说的开膛破腹,取出来给你!”燕君虞指了指自己心口,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把一颗真心剖了出来,拿给蒋念白看看。   蒋念白淡淡应道:“我不要你的心。若是真想娶我,只要你拿北莽的江山为聘,我就嫁了!”   燕君虞气得浑身直抖,蒋念白说不要他的心。他千里迢迢赶来,竟得来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他的心就这样不值钱?上赶着掏出来给人看,人家都不屑一顾。   “你……”   蒋念白冷笑一声,背转身去,“分明是舍不得江山,还说什么一片诚心。我与北莽江山,孰轻孰重,你不是分得清楚明白?”   燕君虞一时语塞,若说他半点犹豫都没有,还真不可能。他多年经营,好不容易才登上皇位,其中艰辛自是不必说了,只说如今的局势,也不容他放弃皇帝的身份。   蒋念白话音刚落,北莽大臣都站了起来,怒目喝道:“好生无礼,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要北莽的江山?这和纳贡称臣有什么分别?我们大老远来了,好声好气的下聘求亲,已经给足了东离脸面,既然你们不要脸面,我等即刻令北莽大军攻入玉龙关,纵马踏平东离,强抢你回去,也未为不可!”   这话可犯了众怒,东离与北莽旧恨未消,眼看就要结下新仇,两边大臣又一番口舌之争,朝堂上剑拔弩张,要不是碍着皇帝还在场,立刻就得撸袖子打起来。   罗铭见事情僵了,忙打圆场,先要东离众臣退下,又与燕君虞说道:“求亲之事不妨从长计议。北莽国主远道而来,还是先歇息几日,再慢慢商谈。”让礼部速速备下一所宅院,安顿北莽使臣。   燕君虞盯着蒋念白,心中又气又爱。顿了半晌,才转身谢过罗铭,与北莽使臣蔫蔫下了朝堂,自去住所住下。   打发走了燕君虞,罗铭便传旨下朝。他满面春风地回了康乾宫,流烟见了奇怪,笑问:“这是怎么了?乐成这样,有什么好事?”   罗铭把朝堂上的事说了,笑道:“这次可有燕君虞受的,谁叫他骗人在先,又挑动北莽大军南攻,仲卿不管于公于私,都不会轻易饶他。可有好戏看喽!”   罗铭一脸嫌热闹不够大的样子,流烟不由好笑,燕君虞为情所苦,他倒幸灾乐祸起来。   用过晚膳,天也黑了,罗铭握着流烟的手,与他轻声细语谈天,屋中只有他二人,正是温柔缱绻,门外突然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倒了。   罗铭听到动静,问是怎么了,门外无人答话,他立刻警觉起来,让流烟坐着别动,顺手拿过床榻边的弯刀,猫腰到了门扇跟前。   门轴响动,有人潜了进来,罗铭趁那人开门之机,横刀便剁。风助刀势,那人忙向后退,举起手中的护手钩抵挡,冷道:“好啊,才刚做了皇帝,就连知己好友也不认了,刚一见面就刀兵相向,难道你还想跟我比划比划,分个高下?”   罗铭收刀在手,嗤笑道:“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进宫便进宫,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你如今也是一国之君,旧时的毛病怎么还是改不了!”   流烟听到两人说话,忙迎了出来,一看进来的人,正是燕君虞。   许久不见,流烟先笑起来,叫道:“燕公子!”   燕君虞也点头还礼,迈步进了屋,大咧咧往花梨木桌案前一坐,说道:“我饿了!”   流烟忙去张罗吃食,让御膳房做了几样精致小菜,连同两坛佳酿一起端了上来,罗铭坐在燕君虞对面,斟酒布菜,陪他共饮。   燕君虞举杯就饮。罗铭看他一杯一盏,喝得愁眉苦脸,原本看热闹的心思也淡了,不禁开口劝慰,说道:“你跑到我这儿喝闷酒有什么用?有这工夫,还不如到仲卿跟前去,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燕君虞斜了罗铭一眼,闷声无语又饮了几杯,才苦道:“我,我不敢!”   罗铭险些笑出来,燕君虞是何等人物,竟会说出“他不敢”这样的话。想来普天之下,能制得住燕君虞的,也只有蒋念白了。   憋了半天,才把笑意摁回心里,罗铭木着一张脸,嗤道:“你想娶他,就该让他看看你的诚意。”   燕君虞不等罗铭说完,便急道:“我还没有诚意?为了他我连国库都搬来了,他还想怎样?”   罗铭冷笑道:“你的心就值那么点银子?你把国库搬来有何用,仲卿若是个贪财的,你也不会如此放不下他了。”   罗铭说得有理,燕君虞眼眶通红,沉默半晌,喃喃问道:“那我?究竟该怎样……”   “你要怎样不是只有你自己清楚,问我何用?”罗铭反问一声,倒把燕君虞问得哑口无言。   蒋念白是心中所爱,没有他的日子自己与行尸走肉无异。自己是一定要娶他为妻的,为了他别说金山银海,就是舍弃万里河山,也甘之如饴。   想到此处,燕君虞豁然开朗,猛地站起身来,说声:“告辞!”转身便走。   罗铭也没拦他,知他是想通了,这一去,一定是找蒋念白去了。   罗铭果然没有料错,燕君虞出了皇城,一路向东,直奔蒋念白的府邸。   轻车熟路,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三年不见,蒋念白越发清冷飘逸,朝堂上匆匆一顾,燕君虞心底的渴望已经压抑不住,真恨不得立时将他拥进怀里,细诉离情,好好补偿一下相思之苦。   到了蒋府门前,燕君虞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一跺脚,跳上高墙,悄悄摸到院中。   时已定更,蒋府中一片漆黑,只有书房里还有星点亮光。   蒋念白坐在桌案后,握着笔,盯着桌上一份奏折,眼中黯淡无光。   燕君虞一步便闯了进来,咣当一声关上房门,上闩落锁,转过身形,直奔着蒋念白而去。   蒋念白正自发呆,听到动静,吓得手上一抖,墨点染了一片,抬头刚要问是谁,一见进来的人,立刻噤声无语,简直比刚才还要惊吓,身体都不由自主哆嗦了起来。   燕君虞走到蒋念白跟前,绕过椅背,双手圈抱,拢在蒋念白腰上,额头轻抵他肩头,呼吸间充斥着他的味道,越发舍不得放手,燕君虞轻声叹道:“好想你……”   蒋念白眼圈一热,心头像遭了重击,不由便觉得发胀难受。   肢体相碰,温热触感从背后传来,蒋念白好像感受到了背后那人心底的深情,原本为数不多的恨意也丝丝缕缕地变成了对燕君虞爱恋和想念。   他说想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想他。分别的三年中,多少个无眠之夜,他都在想念中度过。思念深入骨髓,刻骨铭心,蒋念白不敢让自己放纵那份感情,就怕一旦不再顾忌,这份爱恋和想念会把他吞吃入腹,从此便陷在里面再也不见天日。   相拥许久,燕君虞不仅没有满足,反而越发觉得空虚渴望,拉起蒋念白,将他整个人揉进怀里,伏□去,找寻到那甜蜜所在,轻轻吻了上去。唇齿相依,无数情愫流淌,燕君虞破开蒋念白的薄唇,舌尖轻探,扫过他上颚。   腰间蹿起一阵颤栗,怪异感觉让蒋念白不知所措,他慌忙推了一把,把燕君虞推出老远,用手背在唇上抹了许久,那麻麻的感觉才慢慢散了。   燕君虞轻笑,蒋念白举目瞪去,怒道:“谁叫你进来的,快出去!”   笑意怎么都掩不住,燕君虞笑道:“都说想你了……”   “哪个用你想!”   “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不想你可想谁去?”   蒋念白羞怒交加,越发胀红了脸颊,啐道:“谁是你妻子。我今日在朝堂上说得明白,若想娶我,就拿北莽的江山为聘!”   “你怎么这般难缠?”   “哼!做不到?那你何苦还来招惹我?北莽皇宫中有的是美貌女子,你快快回去,娶一个温柔听话,不难缠的去!”   燕君虞嘴上与蒋念白斗口,手上也不消停,一手揽过他腰间,另一手去解他腰间的丝绦。三两下解开,袍襟一散,便露出胸口一大片玉白肌肤。   蒋念白觉得胸前一凉,跟着就有一个温软湿滑的活物覆了上来,周身一个激灵,发狠骂道:“燕君虞,你再如此我可不客气了!”   燕君虞这才住手,心中不舍,又匆匆吻了两下,才替他拢好袍子,搂着笑道:“我心里喜欢,哪里忍得住。”   蒋念白恨得咬牙,一张脸胀得青紫,燕君虞柔声劝慰,又道:“我不再闹了。咱们坐着好好说话。”   牵了他的手,将蒋念白引至卧榻边,两人相对坐好,燕君虞半点也不掩饰,一双眼睛柔情无限,紧紧地盯着蒋念白。   蒋念白先还拧着一股劲儿,与燕君虞瞪眼对视,才过一会儿,就败下阵来,慌里慌张地转开目光,不敢再与那灼热视线相碰。   燕君虞勾唇浅笑,如此还说他对自己无情?   “我就以江山为聘,仲卿可愿嫁我?”   蒋念白闻言一愣,他说什么江山为聘,本就是有意刁难。一来气燕君虞骗过他,二来也恨他擅挑刀兵,让东离百姓受尽苦楚。   试问哪有一国之君能舍弃万里江山,只为娶一个男人的。蒋念白说这话,就是让燕君虞死了这份心,他们中间夹杂着太多东西,他一日是东离的大臣,便不能与燕君虞有什么瓜葛。   震惊过后,蒋念白摇头笑道:“燕国主莫不是傻了?放着大好山河不要,却用来换一个男人。值得么?”   燕君虞轻笑一声,叹道:“若是换旁人,不值!可若是能换你相伴一生,那便值得很!”   蒋念白心中又是一震。燕君虞对他情深至此,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沉默许久,蒋念白笑道:“你啊!果然是傻的。”   燕君虞听得发征,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怎么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   回味良久,燕君虞猛然醒悟,站起身问道:“仲卿,你……你这是,答应了?”   蒋念白哼了一声,瞪他一眼,恨道:“才没那么便宜。五年前北莽大军南攻,玉龙关上至今还满目疮痍,我要你下旨兴建玉龙关,广开集市,两国公平商贸。再有,西越虽是小国,近两年却蠢蠢欲动,大有蚕食四国的意思。北莽与西越只隔一座山峰,我要你在此处建一座隘口,再拨下重兵把守,时不时敲打敲打它,让西越国主老实些。还有……”   燕君虞笑眯眯听着,连连点头,应道:“好,好,都依你。只要你肯跟我走,从此东离和北莽就是一家,到时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还分什么彼此?”   蒋念白这才满意,薄唇轻抿,添了几分笑意。   燕君虞高兴极了,握着蒋念白的手,就地一滚,滚到卧榻之上,伸臂揽过他来,笑道:“你接着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蒋念白心下感动,又说几句,抬起头来,嘟哝问道:“你不后悔?”   燕君虞笑道:“后悔什么?得偿所愿,高兴都来不及。”   蒋念白不再言语,闷在燕君虞怀里,许久才说道:“其实我,我也……”   张不开嘴,蒋念白急了一头汗,也没把心里的爱恋说出来,越急越乱,平日里那样伶俐的口齿,此时竟结巴起来。   燕君虞已猜到他的意思,故意逗他,追问道:“其实什么?你可说啊!”   蒋念白挣了半天,又胀红了脸,才蹦出几个字来:“我,我也喜欢……”再也说不下去,干脆合上双目,闭眼装睡。   燕君虞心里痒痒,这样不明不白的告白,倒比晾着他还难受,揉搓两下,将蒋念白闹了起来,狠道:“说清楚再睡!”   蒋念白咬牙不理,紧紧合着眼睛,耳边听得燕君虞哀声叹气,嘴角边慢慢漾起一个温暖笑容。   重佑三年十二月,蒋念白与燕君虞成婚。四国轰动,简直比罗铭成婚时还要令人震惊,毕竟是第二位公开娶男后的皇帝了。   婚礼先在东离举行,待明年春天,天气和暖,蒋念白便跟燕君虞返回北莽都城新渝,在那里再办一次婚事,焚表祭拜天地。   东离的婚礼办得小而精,参加的人不多,但都是两人的至亲好友,诚心诚意的祝福,抵得过无数繁华热闹。   燕君虞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与蒋念白挨桌敬酒,到了罗铭这桌,见罗铭无精打采,纳闷道:“我大喜之日,你怎么这副模样?”   罗铭恨声骂道:“你倒好,得偿所愿,心满意足。你把仲卿拐跑了,以后谁替我批折子,谁替操劳国事?我还怎么轻闲自在地和流烟游山玩水?”   燕君虞哪里管他,剜了罗铭一眼,便挽着蒋念白的手,去下一桌敬酒。   罗铭哀叹几声,只好拉着流烟诉苦:“我可怜。你得多陪我。”   流烟哭笑不得,他俩都快长在一起了,连小林哥儿都笑话他们,还要自己怎样陪他?   安慰半晌,才算将人哄笑了,两人坐在一块,看远处一对壁人相拥而笑,心中满是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全部完结啦~   专栏求一下作收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